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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經歷的兩次秋操

2024-09-13 17:43:00 作者: 馮玉祥
  清末,國內各地革命勢力日益高漲,清廷在1905年和次年,先後在河間、彰德舉行秋操,以示威嚇。

  河間秋操,兩方軍力的配置,北軍是第三鎮全鎮,第六鎮一混成協;南軍第四鎮全鎮,第五鎮一混成協。

  我們一混成協從南苑出發,分成兩混成團,沿途自己預行演習。因為參謀人員幼稚疏忽,指揮錯亂,弄得偵探看不見偵探,隊伍看不見隊伍,結果只有側衛同側衛碰著,大隊完全錯過。

  後來,一個左轉彎,兩軍掉過了方位,南軍變成了北軍,北軍變成了南軍,才開始打起來。

  段統制見狀大為不懌,立時吹緊急集合號。對官長指摘錯誤,大加申斥,下令退二十里,重行演習。等到第二次演畢,已經七八點鐘,當時來不及講評,即下令往松林店宿營。

  那時,天色完全漆黑,沿途人馬雜沓,零亂不堪。所走的又只有一條大路,前後車輛擁塞,益發糟成一團。大官兒不耐煩,早騎著馬先跑了。剩下來的都是連長以下的官長,又都是新來的,也就不負責任,兵們沒辦法,就胡亂落隊。

  等到了宿營地,已是午夜十二點,後頭的部隊還有沒有來到。當晚決定,第二天再行演習,並下令天明七點鐘出發。

  哪知,夜間下起雨來,越下越大,依照陸協統的意思,隊伍改坐火車到保定,免得官兵衣服淋濕,到時不便演習。跑到段統制那裡請示,段統制就罵他,要藉此賣人家好,說:「怕淋濕衣服?難道下雨的時候就不打仗嗎?」

  協統卻以為這是演習,並不是真的打仗;若是真的打仗,自然不用說了。協統就碰了這一個釘子,當時生氣掛了病號,就坐火車到保定府去了,這裡仍然下令出發。

  那時,雨越發大了,傾盆地下降,無法行走。段統制不知怎麼異想天開,說咱們不如來個科學的辦法。令炮隊開炮向天空轟一陣,說上面的厚雲受了震動,雨就一定可以停止的。

  命令下來,大家就七手八腳向天空里開大炮,當時聲震天地,民眾皆驚,不知到底什麼事。打了半天,哪知雨不但止不住,反而越下越大。

  段統制非常氣惱,拿出他的硬脾氣來,說:「下不下都得走!」立刻下令出發,當時現買草料,現買給養。原來重有五六十斤的帳篷,經雨一淋,弄成一百多斤,鍋灶傢伙也因雨阻,沒法子拉到,因此都落在後面。

  這次,我著實佩服我們的回管帶,他預先叫我們四個隊官同到定興縣去買現成吃食,說免得大隊一到,什麼也買不著,我們把吃食買好了,就在定興縣等著。

  大隊經過高碑店到達定縣時,已經午後四點鐘,每個人都拖泥帶水。狼狽不堪。在這時,就看出我們的軍紀的確還不壞,參謀人員都早走開了,弟兄們自己架起槍來,冒雨挺立著,一動不動,秩序非常之好。

  後來,雨又下大了。忽然參謀長馬良騎馬跑來,大聲地下令道:

  「奉統制令,隊伍都到城內東林寺宿營。」

  命令雖這樣下了,可是事先卻並沒有計劃。比如東林寺房屋共有多少間,能容得下多少人,統統沒有派人去詳細調查(其實東林寺只可駐二營人,我們卻共有十營隊伍)。

  隊伍糊裡糊塗地開了去,前頭大隊一到,屋子裡立時站滿,不到一刻,院子裡也滿了,後頭的部隊越來越多,只因命令是住東林寺。於是不問青紅皂白,一直往裡擁進去。裡面的幾乎要被擠死,外面的仍然拼命往裡擠。

  有一位團長李進材被擠到裡面,出不來,就爬到人群上,踏著人頭爬到牆上,當時擁擠的情形,可以想見。後來,看看實在沒法擠了,才下令各人自己去找地方落腳。

  這時已經有八點鐘,天黑了,雨下得更大了。命令一下,隊伍立時亂了起來。兵找不到官長,官長找不到兵。雨聲人聲,滿街嘈雜,弄得天旋地轉,莫名究竟。

  幸虧,當時軍紀還好,否則乘機搶劫的事一定是難免的。這時,隊伍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飯,餓得肚裡轆轆作響,又加演習時背負極重,路上泥濘油滑,士兵受的苦真是一言難盡。

  我們這一營,多虧事先預備好了乾糧,沒有受餓,算比較的好些。其餘各營,直到第二天早晨,段統制招呼縣長令各民家供給烙餅,才弄到東西充飢,然而已經整整餓了一天一夜了。(事後段統制向人民家家查察,問士兵有無擾亂行為,打破碗盞沒有,短少了東西沒有,這倒是段先生的細心處。)

  這次演習,最大的錯誤在於行軍駐軍,事先都沒有精確的計劃,這都應該由參謀人員負責,充分地暴露了他們紙上談兵的缺陷。

  演習的時候,一切方略命令,都不向下級官佐傳達,目兵固然什麼也不知道,只一味跟著亂跑,就是連排長也一樣是莫名其妙地瞎跑。他如「駐軍注意」「行軍注意」等,也都沒有,下級官長和目兵等都無所遵循。

  隔了月余,才聽說這次參加計劃的人中,有一位日人賀忠良在內,我想至少這位倭兒在參與計劃時也沒有安著好心。

  演習過後,要舉行一次閱兵式,事先官長目兵奉令一律須穿皮鞋。皮鞋是軍需官在天津定做的,樣式粗笨。官長穿的每雙十二元,雖然不合腳,但皮子較好。

  士兵穿的,皮子就特別硬劣,尺碼一律窄小,怎麼也穿不進去。可是命令限制著,非穿不可——不穿也得背負著。有的士兵,只好剝去襪子,光著腳,死命地擠進去。可是走動起來,腳趾就如刀割,個個人痛得流淚。

  當連長的,在這時地位最感困難,因為每連中不過十六七個人勉強穿了下去,其餘的都無法遵循命令,弄得無所措手。

  這件辦皮鞋的事情,是段統制的軍需勞佩蘭先生經手辦的,真想不到這位先生,糊塗得如此!皮鞋是這樣,衣服的尺碼亦是大了小了都不管,我這個大個兒,領下來的卻是一套短小的制服,上衣只齊腰,褲筒吊在小腿上面。

  我是如此,別人也是一樣。要掉換,不許掉換。人人切齒痛罵。滿清真是到了倒霉的時候,上層和下層毫不通氣。中層負責的人,能力既不夠,辦事又不盡心,只想著如何省事,一點不往細心周密上設想,結果是蒙上欺下,一味地胡鬧。

  從這些很小的事上,都可以反映出當時政治之糟!


  閱兵的這天,刮著極大的黃風。大家牽著手走,誰也看不見誰,只得臨時發個命令:不閱兵了,官長們舉行宴會,地點在河問府宴會場,連長以上的官長都出了席。

  這天,吃的西餐,桌子上刀子、叉子、勺子擺了一大片。大家進來一看。不是吃的事,倒成了愁的事了。這一套傢伙,大家不消說都不曾用過,恐怕就連見也未見過。

  特別是從鄉下來的窮弟兄們,此時呆頭呆腦地站著發愣,動也不敢動。等了半天,看見人家動手吃,才斜著眼角偷看,人家怎麼辦,自己也就怎麼辦。

  吃完了,每人贈送一隻瓷質紀念杯。那杯子約有二寸高,一面鐫著「光緒卅一年河間秋操」字樣,一面鐫著一條精巧悅目的小紅龍。

  不曉得哪位先生不開眼,一下拿去了三隻,大家也就跟著效尤。到得後來,杯子就不夠分配,拿不到杯子的人,心裡自然不舒服,於是將桌子上擺著的刀子、叉子、勺子也向腰裡掖了去。

  起初,廚房還不敢幹涉,後來拿的人越來越多,飯館老闆可急了,站到會場裡大聲嚷著:「這是包的席呀!這些傢伙全是我們的呀!」

  可是,大家哪個肯聽?依然繼續向腰裡掖著,當時,我卻不曾拿西餐館的傢伙,只看見桌子上放有幾筒罐頭沙丁魚,覺得不錯,就順手拿了兩筒,放進褲子口袋裡。

  這天我穿的是一套新禮服,這要算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的浪費,是我花了六十四兩銀子定製的一種質料名叫「哈拉呢」的大禮服,走出會場,騎上馬,就飛奔回營,心想兩筒沙丁魚,拿回去同排長們一塊吃,夠多有味!

  哪知天曉得,那兩筒罐頭都是已經開了口的,當時沒有細瞧,只顧順手往褲袋裡一塞,恰巧正是倒放著。等到下馬來一瞧,嚇!褲子上滿處都是油污,把一套簇新的制服,弄得骯髒不堪,氣得我又是好笑,又是懊惱,多天還把它當作說笑的資料。

  回南苑的時候,從保定搭乘火車,兵們有坐敞車的,有坐三等車的,情形非常擁擠慌亂,有的一伸頭,把帽子丟了,有的把刺刀丟了。

  我無意間遇見了梁喜奎,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在第三營左隊當司務長,管的是菜帳。兩個人坐下來,正談著,不知怎麼一來,他把一本帳簿也丟到車外去了,一時來不及撿,他就暴跳起來,紅著臉,也不做聲,只是兩腳亂跳。

  不消說,一切出入帳目,都寫在上頭的,回去怎麼向營長報帳呢?他辦事向來負責認真,不肯馬虎。於是只是不住地搖頭嘆氣,我也無法安慰他。不料,我偶然不留神,他竟跳下車去了。幸虧當時車還走得慢,算沒有喪命,並且拾著了那本帳簿,上了另外一輛車。

  回到南苑,鑑於操演的成績不佳,對於隊伍的訓練便加倍認真起來。

  轉過年,到了1906年,接著舉行彰德秋操。這次參加的部隊,北軍是第五鎮全鎮,第六鎮一混成協;南軍是湖北第八鎮全鎮,河南一協。兩方部隊分由段祺瑞和張彪指揮,袁世凱和鐵良任總監,王士珍為總參謀,軍隊來回都由火車運送。

  事先從豐樂鎮起,北軍自己先行演習,第五鎮、第六鎮各出一協對抗,段祺瑞統制和王化東統領分任指揮官。

  有一天,演習完畢,集合講話。這時張紹曾為軍參謀長,張懷芝任第五鎮統制。統制說了兩句,就請參謀長講話。張參謀長紹曾就問張懷芝:第五鎮來了多少人?留守的有多少人?有多少病號?多少輕病?多少重病?帳篷來了多少?馬匹來了多少?參謀長問一句,統制就得答一句。

  可是,張懷芝一句也答不上來,弄得臉紅耳赤,只好說:「我記不得,請原諒。」解散之後,才知道張紹曾所以要問者,是有意要窘張懷芝一下,以為報復的。

  原來,不久以前,張懷芝在第五鎮任協統,那時張紹曾任協參謀長。有一次,協統就考問參謀長這一套,張紹曾說:「這些都有帳可查,請查看帳目就知道了。」張懷芝就說:「你答不出,憑什麼當參謀長?」張紹曾覺得無理可講,當即辭職走了。

  不料,現在張紹曾任為軍參謀長,正好管上了張懷芝。所以也照樣地考問一番,開他一個小小的玩笑。當時,不知道這段舊事的,不懂何故,知道的人,都笑不可抑。

  張懷芝自己解嘲說:「這不怪人家,是我自己招的。」認了倒霉,凡人說話,總得思前想後,然後方可出口。張懷芝的輕言妄語,胡亂罵人,正可以表現晚清軍政人員的一斑,他的受窘,實在給了他一個極好的教訓。

  這次秋操,較之上一年河間秋操,大體上總算有了進步,但仍然毫無實際作戰的意義。隊伍展開之後,就下令包圍,一槍也不發,即將南軍團團包圍起來。實際上絕無此理。這也是日本人賀忠良指使的詭計。

  總評判的時候,北軍因系袁世凱所訓練,不好也要說好,也不公平,接著,段祺瑞背誦總方略和特別方略,聲音洪朗,非常熟練。

  段祺瑞背誦完了,又由張彪背誦,想不到,他一句也沒背出來,臉紅得像被人打了幾掌一樣,無法下得來台。後來,由他的參謀長念一句,他在前面跟著背一句,演了一出雙簧,才算完結。

  經了這次的秋操,清廷對袁世凱漸漸起了一種疑懼之心。不久,貴胄學堂設立,滿人謠言四起,說袁世凱甚不可靠,遂乘機將他統帶的一、二、三、四、五、六各鎮,抽出了一、三、五、六共四鎮交由鳳山節制,另設督辦大臣之銜。

  軍隊一歸鳳山節制,一切規章,亂加篡改,原來習用的舉手禮,又改成了彎腰請安,四綱五目也都一律取消了,一時軍隊中烏煙瘴氣,上下官兵,怨言四出。

  清廷這種舉措,固然是意在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政權,然而實際上適得其反,恰恰給他自己的墳墓掘得更深了一些。

  試看,鳳山到任不久,便濫自任用滿人,並開列價目,盜賣官階:旅長三千兩,團長二千兩,營長一千兩。連長三百兩,公開地出賣。

  這樣一來,稍有良心熱血的官長目兵,自然都生出反感,日益趨向反抗的道路了。

  晚清任用官吏,只問是否親貴,不問能不能、賢不賢,鳳山以一毫不懂軍事的人,來掌握軍權,賣官鬻爵,無所不為,結果,自自然然地使清廷的統治癒益日暮途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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