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在備補軍

2024-09-13 17:43:28 作者: 馮玉祥
  兵變平復以後,袁世凱決定重新編練軍隊,名為備補軍。

  備補軍共分為前後左右中五路:王汝賢任前路統領,劉某任後路統領,洪子成任右路統領,雷震春任中路統領,陸將軍擔任的是左路統領。

  左路備補軍和其他各路一樣,共分前後左右中五營,我任前營營長。(同時參謀部亦委我為中校副官,我未就。這是劉一清先生為我在陳二庵處保薦的。劉以革命被二十鎮解職後,即赴南方。兵變前數日,他代表黎元洪參加迎袁代表團到北京,我們曾經見面。)陸成武任後營營長,董士祿任左營營長,龔廣翼任右營營長,中營營長由統領自兼。

  計劃就緒,即著手招兵,在德州、平原、滄州、景縣四區,分頭招募,我任景縣這一區。

  我在正月十七日早晨動身,同行的有中營前哨哨長宋哲元同他的哨官等多人。(統領兼任中營營長,此次招兵,他自己不能同去。因將五哨哨官哨長隨各營同去,前哨隨前營,後哨隨後營,按序分配,取其簡便省事。)

  過了豐臺,即到楊村,不料,英國兵忽然上車干涉,以我們攜有槍械為藉口,禁阻我們通行,氣勢洶洶無法理喻。我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我想:

  「為什麼不准中國人在中國的土地上通行?你英國憑什麼在中國境內這樣橫行霸道呢?」

  後來,費了許多唇舌,百般交涉,才算勉強通過。到了天津,車站上也觸眼都是黃頭髮藍眼睛的英國兵,中國的軍警一個也看不見,宛如置身於英國的領土上一樣。

  我們的車停在站上,那些英國兵三番五次地上來盤查,闊視昂步,不可一世。目睹這種主權旁落的慘痛情形,想到眼前以及沿路上所身受的欺凌屈辱,不由得使我懷疑著:「中國是否還是個獨立的國家?天津一帶幾時已經淪入異國之手了呢?」

  此蓋北京一帶兵變事起,英國即藉口保護僑民,在北方一帶調集重兵,為所欲為。於是,天津各地儼然成為他們的保護區域,中國的一舉一動,都要受他的監視和干涉。而中國當局,卻只著眼於內部的權力之爭,對外的方面,簡直置之不聞不問。

  我們在景縣住了四五天,到了正月二十二日,一營人就已招齊了。當即開回南苑著手訓練,曹福林等就是在這次招來的。

  新弟兄們以農工小販居多。都是真正的良家子弟,素質很好。此外還有許多曹州府人——此時津浦鐵路初成,天津至濟南一段,都是燒磚鋪軌,他們原先即為碴磚工人,以姓周的為最多。

  又此次招兵,我們住景縣大寺中,寺中小和尚,都哭著吵著要求還俗投軍,老和尚氣得把他們關起來。但結果終有三個和尚投了我們的隊伍,都很好。

  南京方面聽說袁世凱又招兵了,於是群起反對,質問他為什麼違反信約。老袁乖巧得很,馬上通令停止招募。但事實上,五路備補軍統統已經招齊了。

  那時,民國初建,一切都混亂泄沓,漫無頭緒。隊伍駐在南苑訓練,衣服鍋灶一切用物都無著落。大家每天飢一餐,飽一頓,過一天算一天,勉強維持著。

  直待奉到命令由南苑調開北苑訓練的時候,新兵們身上仍然穿著原來的隨身便服。襤樓骯髒得不堪,七零八落地走過大街。我在後頭跟著,怎麼看也像一群叫花子,我自己就像個叫花子頭。

  在北苑住到兩個月的光景,才每人發給一套衣服。又經了很久的一個時期,才又領來二百支破槍。國家在大改革的時期,無論什麼事都需要一點一滴的經營,不耐煩,無毅力,都是不行的。我是這個時期混過來的人,於這種甘苦更為清楚。

  新兵編製成營之後,仔細加以考查,覺得素質還很不錯,他們大多是純正的良民,忠厚老實,吃苦耐勞。只是官長分子非常複雜,訓練極感困難。

  當剛成營的時候,段芝貴憑他炙手可熱的勢位,極力安插他的私人,甚至他家的護兵馬弁也一股腦兒介紹給陸將軍,陸將軍礙於情面,無法駁回,一一照收。

  於是,護兵馬弁也充當起官佐來。這些老爺們十九都不識字,操法更是不知為何物,這樣的下級官,差不多占三分之一以上。營中添了這般酒囊飯袋,全盤的事業都無法推動。他們身為下級官,自己既不會喊操,當然無法去訓練士兵。

  沒有辦法,我只好分派幾個有知識的頭目每天給下級官教操。

  新兵們還都帶著辮子,成營不久,袁即下令剪辮。我知道這是一件難事。先做了一番宣傳工作來說明辮子的來由,又把《嘉定屠城記》《揚州十日記》中的事實細細談給大家聽。

  但因他們是新兵,說話究不易深入。剪的時候,有的情不自禁地啼哭,連飯也吃不下去。有的表面上雖苦笑著,但肚裡卻在流淚。剪時一排一排照相留念,並又每人發給一元賞錢。剪過後,有的把辮子鄭重地包好。寄回家去珍藏。有的哭個三四天不止,總覺得不慣。

  五月中旬,我這一營奉命開往京西三家店守護陸軍部軍械局。

  三家店在門頭溝附近,離北京四五十里路,火車半個鐘頭即達。再過為妙峰山。正北為天台山,過天台山為過街堵。這一帶都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若是發生戰事,只要地形熟悉,這許多地方都可以大大地利用的。

  這裡的空房很多,可惜十九都已殘破了,我們駐下以後,重新加以修理。於是加緊訓練部隊。這時一共成立了三個講堂:一個頭目講堂,一個官長講堂,一個特別兵講堂。另外成立了兩個班:一個拳擊技術班,一個器械體操班。

  在訓練的期間,我編了一本八百字課,為新兵啟蒙,每個字下邊都注有淺顯的解釋,使他們一看即能領悟。此時,石友三為左哨哨兵,佟麟閣為右哨哨兵,劉汝明為前哨正目,馮治安尚是伙夫。

  在三家店,附近一帶都是我日常散步的地方。三家店西北六七里,有一個墳園,這地方為我最喜愛,至今還留給我很深刻的印象。

  那是一個大墳園,連著高山。一片叢林古木。那種樹都是白裸松,高達五六丈,每株都是六七個人合抱不過來。入門後,兩旁聳立著石人石馬,都是明朝人的衣裝。墓碑上也寫著「大明」等字樣,可見這墓是明朝人的無疑。

  這墳園上的松林,後來到了民國十年左右,被王懷慶所盜賣,那些高大的白裸松,全都砍伐淨盡。一座清幽美麗的墳園,就無端地毀掉了!

  在三家店駐防的期間,忽然發生了蒙古的問題,兵戎相見,大戰於百靈廟。這次中國參戰的部隊,由徐樹錚將軍指揮,出擊作戰的是第八十混成團。


  讀者當還記得辛亥年間我曾在第二十鎮第八十標充當第三營營長,這正就是從前那個第八十標的後身。

  他們這次作戰,情況激烈,雙方死傷甚重,我就寫信去探問他們作戰的實況,看看從前的訓練是否合於實際需要,以作今日訓練的參考。

  信去之後,一營營長王石清先生,二營營長鄭金聲先生各覆我一封信,正目宋慶霖、張殿誠,也有很詳細的信給我,將他們初戰、酣戰、結戰的情形一一詳告。

  根據這些信上所說的,覺著過去訓練有三個重要的缺點:

  第一是關於官兵戰鬥動作方面,比如一個兵受傷,好幾個兵抬送,一個官長受傷,幾十個兵伺候。結果無形中減低了戰鬥力,影響全軍作戰實非淺鮮。

  為免除這種不合理的情形,我特地分項編了個《戰鬥動作歌》,每天教給士兵念誦歌唱。

  過去訓練的第二個缺點,是射擊軍紀太壞,士兵不諳瞄準,胡亂放槍,空耗子彈,這也是一大弊端。為改正這種缺點,我又編了個《射擊軍紀歌》,將射擊的技術與原則詳說一番。

  第三,官兵不知利用地物,他們這次作戰死傷過多的原因,主要的就是不善於利用地物。這結果是目標大,傷亡因而也多。所以我又斟酌地物要點,編了個《利用地物歌》。

  這三個歌兒都令官兵朝夕歌誦,每人都要記得爛熟,同時常常實地演習,以便作戰時可以運用自如。

  我所以要編這些歌詞,說來話也很長。我早年讀列國志管仲相桓公伐戎狄之際,軍中有「上山歌」「下山歌」,並申說「樂其身者忘其形」的用意。我讀了之後,十分興奮,想到我們現在訓練,也當注重歌唱,以振其精神,樂其心志。因此我常常想給士兵們編些有益的歌詞,譜調歌唱。

  因為調兒簡單,歌詞又天天反覆解釋,唱得爛熟,所以以上三個歌都給他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三家店駐了半年,即奉令到平則門舊火藥庫駐防。到防之後,又是一番大修理,門窗、院牆、操場,統統加以修葺。

  到年終奉令參加會考,由總統府全權主持其事,每軍取一個第一。儀式隆重,很引起一般人的重視,事前不免一番競爭。至時主考者為劉某,此人是天津武備學堂出身,學識頗佳。考題分戰鬥教練與基本教練兩種。結果我這一營竟考取第一。

  不曉得是因為我這次考了第一,還是另有原因,這以後許多人競對我嫉視起來。這時,我叫士兵們一天到晚讀書、打槍,不准他們出門一步。有時有事出門,在街上走著又都唱著「菸酒必戒」「嫖賭必戒」的歌兒。

  這一來,更使別人看不慣,把我當作了抨擊的目標,罵我孤雁出群,不近人情。我聽了這些話,一面痛心著,一面也笑他們的醉生夢死。


  叫士兵們用心刻苦,勸誡士兵們勿染惡習,這難道不是應該的嗎?而一般人卻如此大驚小怪,看不入眼。難道說我們身負國家之重任,就只應該躺在那兒白拿薪水,一點事都不做嗎?

  我雖這樣被人家笑罵嫉視著,但我努力自新的志氣並未因之稍減。反之,這種種刺激,反倒加強了我前進的毅力與決心。這時,我又編了一冊《精神書》《國恥歌》,教士兵們唱讀,以加強他們的國家意識,俾可與我共同擔當救國禦侮的工作。

  我因為幼年失學,深感學識不足的苦處,遂儘可能的想法多多結識有學識的朋友,以彌補我這種精神上的缺陷。那時,第五營營長陸紹文等,學識經驗均甚豐富,我有暇即去找他們談話,請教一些關於治軍、治事,以及修學的大道理。

  不料,這時意外地發生了一件怪事:第一營一位前哨哨官死了。他原為西什庫學兵出身,同學們見他身後蕭條,於是每人出幾兩銀子,共總湊集了數百元,交給他的家屬為治喪贍養之資。

  可這事卻引起一般沒進過學堂的官兵的反感。他們邀集了一些不識字的人,成立了一個「不識字會」,以排除學兵出身的同伴們。這事後來給陸將軍知道了,他把所有官長召集到執法處講話。

  陸將軍啼笑不得地說道:

  「如今到了中華民國了,哪裡都有黨,哪裡都有派,聽說大家成立了個什麼會呀?」

  有人說:「聽說是不識字會吧?」

  「有這麼回事嗎?我是武備學堂的學生,照這麼說,我也應該被你們排除了。這都是誰幹的?」

  半天沒有人吭氣,後來再三追問,一位中營營副王懷智,外號叫王白毛的就站起來說遵:「將軍不叫鬧,咱們就不鬧,取消好了。」

  他這麼一說,才知道這「不識字會」就是由他做主腦的,此外,第三營營長董士祿等都在內,他們主要的是排斥識字的官長,重用不識字的分子。

  當時,陸將軍重重地申斥了一頓,這個聞所未聞的「不識字會」才算取消。自己不識字,不知發奮以謀補救,反倒嫉恨別人,要別人也要和自己一般愚昧才好,這種心理,真是非常令人詫異的。

  我這一營有一位文案名叫王喜瑞,是個滿人。這人才學很好,人也不壞,惟性情懦弱,遇事疑懼,以此常常被人家欺弄。

  他日常愛吸水煙,一天到晚躲在屋子裡,咕里咕嚕狂吸不休。一次,我有事找他,剛掀起房門上的帘子,一股煙氣迎面向我撲來,我就趕忙退了出來。他看見後,慌忙把菸袋放下跑出來招呼我說:

  「營長,你別走,我有話和你說。」


  他的神色顯出極度的不安,像有話亟待申訴的樣子。我看了他這種情形,一時摸不著頭腦,我就說:「你有事請到我屋裡來談吧。」

  他到了我房間裡,還沒有來得及坐下,就開口說:「營長我不幹了!」連說了五六遍,我問他為什麼不干,他說:「副哨官逼人太甚,我一舉一動他都監視著不放鬆。」

  原來,我營里有個副哨官吳鵬飛,寫得好,見識亦廣,只是在社會上混了多年,一心眼兒只想升官,老希望著我早早保舉他,加以秉性多疑,對長官,對同事統不信任,所以又時時怕我對他有什麼不好的舉措,因此,囑咐司書,說若是我提到他的事的話,就請他馬上把消息告訴他。

  有一天,我和文案談話,順便問到補官的公事發過沒有,王喜瑞說已經發過了。恰巧這時,司書正在旁邊,他把「補官」聽成「副官」兩個字,就十分注意,又聽見說「公事」兩個字,就以為我一定已給吳副官上了什麼公事,立刻跑去告訴吳鵬飛。

  吳鵬飛聽說,不知這公事是保舉他升官,還是報告他的壞行,就急得一直跑去找文案,問上的是他的什麼公事。

  文案當然不懂,愣了半天,回答說:「並沒有什麼關於你的公事。」吳鵬飛堅決不相信,一定逼著文案,硬說上了他的公事,為什麼瞞著不給他說,如此糾纏多天沒個了時。弄得文案無法可想,遂憤而向我辭職,這是一件事。

  還有我的一位營副,名叫王廣智,為人輕狂好事,也常常和王喜瑞在一起,成天把他欺弄著。王營副常和他說:

  「你可知道咱們的營長是個革命黨,你是個滿人。他總有一天要宰了你,你小心著你這條命!」

  王喜瑞就十分疑懼,日夜地感覺難安。有一天竟跑去問我,眨動著眼睛說:「營長,怎麼好?你說我的命應該怎樣吧?」

  我很納悶,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結果,他把王營副說的話,敞開和我說了,並說:「我看他是嚇我,營長不見得怎樣我。」我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王廣智挑撥造謠欺弄他一至於此,我真不了解其用心,後來,他倆終因事鬧翻了,揪著打起來。——王喜瑞是社會上一個典型人物,所以把他寫在這裡。

  一九一三年春天,我們又奉令由平則門開回三家店駐守軍械局。到這時候,才漸漸看出官長、頭目,以及士兵,都能循規蹈矩按部就班受訓練,一切都已上了軌道。

  他們精神都十分飽滿,身體也十分結實。最值得欣慰的是官兵們都能知道愛護百姓的重要,都知道百姓就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鄉鄰親戚。我的《愛百姓歌》也早就成天在他們嘴裡唱著了。

  一天,我在火車上由李星閣旅長介紹,認識了一位高某,我叩問他在哪裡恭喜,他說在小德張——西太后的太監家裡教書。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仁兄說起話來雲天霧地,隨口胡吹。說謊說慣了,開口就是瞎話連篇,到後往往他自己也對不起碴兒來。


  我同他認識了兩月,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實在話。我在平則門駐防時,有一天,他坐著馬車去看我。坐下之後,我問他怎麼來的,他說是坐馬車來的,並說這馬車是小德張送他的,他家裡還閒著好幾輛,他這話顯然是故意在向我誇耀。

  我聽了頗有點不能置信,一時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決意要把他的西洋鏡拆穿一下。我就裝作解手的樣子,走出屋來,繞了個大彎,到停馬車的地方。

  我向車夫說:「你是哪裡的車子?」

  車夫回答我說:「我們是平則門內大興馬車行的。」

  我再用不著問第二句話,隨即回到客廳里,就笑著向坐在上首的這位高先生問道:

  「你的馬車很多吧?」

  問的時候,我盡力避免神色上的顯露,但他懷著鬼胎子,臉上一陣紅,立刻忸怩不安起來,他再也坐不住,侷促了一會,就起身要走。

  為解嘲起見,臨走的時候,卻邀我改天到前門外大柵欄拐角上某某飯館去吃飯,我說我向來不叨擾人家,謝謝他的盛意,推辭了不去。

  不料,他厭人得厲害,見我說不去,就抓著我的袖口不放,再三地非要我去不可,糾纏了好一會兒,我只得無可奈何地答應了他。

  到了約定的那天,我按照他說給我的那家飯館,準時赴席。不料,到了那裡,那飯館正在修理爐灶,停止營業,一打聽,知道已經動工多天了。

  我明知自己又受騙了,但還不死心,仍然想著停一會他還能來,誰料我怏怏地張望了半天,終於連他的影兒也沒見到,只好苦笑回來,自己認了晦氣。

  一天,我又遇見了他,他反倒質問我說:「那天你為什麼不去呀?」我忍不住笑起來。我想這真是活見鬼!

  後來從多方探聽,才知道這位高先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氓學匪,原先他在某某學校讀書,因為品行不端,給開除了,才又轉了學。不久,又被開除了,自此以後就到處招搖撞騙,鬼混過活。

  曾有一個時期,他竟能在某銀行騙到一個職位,並且同總統府某秘書長也有了來往,這使我對於這個社會,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像這樣的騙子,竟也混得開,無怪乎社會如此其黑暗齷齪。

  這時,有一位曾在灤州舉義的朋友,被袁世凱逮捕。我聽到消息後,覺得彼此都是一條戰線上的同志,萬不能袖手不顧,當即盡力設法營救。後來,他釋放出來了。


  為答謝我們營救的人的盛情,特請了大家吃飯,席設石頭胡同某某班,涉足娟寮,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從這裡我才知道北京有八大胡同。

  我走到那裡,門口上掛滿澈亮的電燈,照耀得如同白晝,迎門牆上懸著什麼桂花、雲仙、玲瓏、小翠一類的妖艷名字的牌子,叫人看了直感到肉麻。

  這天,到的客人共有二十幾位,分作兩席,客人一面不斷地來,一面不斷地叫條子,差不多每個客人有兩個侍酒的姑娘。一時嬌聲媚語,大呼小叫,醜態百出,弄得我這個傻大個兒如坐針氈,一刻也不能安。

  到後來,我簡直待不住了,就站起來說:「對不住。我還有點事,失陪了。」主人看見我要走,百般勸阻,我執意不肯,主人只好把我送到門口。

  我對他說道:「你是一位有志氣有血性的革命青年,想想我們為了革命。死了多少同志,你現在肩上又負著怎樣的責任。今天的情形是我想不到的,同時也叫我十分痛心。我知道我說這話會得罪你,但我不說,我覺著對不住朋友!」說完,我就匆匆走了。

  歷年以來,我所結識的有志氣有血性的朋友,不知有多少,平常談起話來,多是壯志凌雲,激昂慷慨。談到政治的腐敗,社會的黑暗,往往臉紅口顫,把地板跺得咚咚作響,大有舉世皆濁我獨清之概。

  但一朝置身社會,被狂風一吹,駭浪一卷,便立刻氣喪志頹,再也干不起來。結果是隨波逐流,把世事都看得馬馬虎虎。久而久之,遂與社會同流合污,自己也成為黑暗裡面的一個分子,成天三朋四友花天酒地,胡鬧鬼混。

  我這位朋友,原是極有作為的一位青年革命者,學識品行都很可觀,自經了一次小小的打擊以後,他便改轅更轍,掉轉頭來走入墮落之途。漸至覺著不如此便是不通人情世務,過去的豪志,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年9月,二十鎮的馬隊三張來見我。所謂三張,就是張之江、張樹聲、張振揚。他們打算到綏遠張敬輿將軍那裡投效,特來向我徵求意見。這是好鳥擇枝的意思,用心很可佩服的。

  我和他們說:「現在北洋軍人中有血氣,有朝氣。有志氣的,確乎要數張將軍。他很肯為國家民族打算。到他跟前去干,當然比在別處好。我贊成你們到那裡去。」

  張之江聽了我的話,把桌子一拍,興奮地說:「對!我們決意到張將軍那裡去!」當天晚上,他們三個人就動身到綏遠去了。

  袁世凱的氣焰這時一天天高漲,名為共和總統,事實上已經變成狄克推多,為了內閣制的問題,唐紹儀憤而辭職以後,大權更集於他一人之手,老袁於是躊躇滿志,益發為所欲為,誰也不敢稍拂其意。

  這時,令人驚服的是章太炎先生。太炎先生因憤恨袁之飛揚跋扈,一天午後,他手裡拿著鵝翎扇,步行到中華門,對袁世凱破口大罵,歷數他的罪狀,毫不留情。

  袁世凱這時躲在家裡,氣也不敢哼,到後實在受不住了,就找陸將軍把太炎先生勸到石虎胡同住下,每天三頓豐盛的酒席款待著。心想這樣,總可鉗住他的口了吧。

  可是,太炎先生仍然義憤填膺,罵不絕口。當時,袁世凱惟我獨尊,橫暴恣肆,簡直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活閻王」。《民風報》三番五次地被他查封。無故失蹤的人每天都有,一般人都縮首斂翼,誰也不敢稍有觸犯。


  可是,太炎先生竟不顧一切,以一布衣,而不被淫威所懾,挺身為公理而呼籲,為正義而吶喊,古今中外,這種人物能有幾個?我覺得在這點上,太炎先生真是一般讀書人的模範。

  1913年的秋天,左路備補軍又另外成立兩個團:左翼第一團同左翼第二團。我奉令招編左翼第二團。

  我在陰曆七月廿九日奉到命令。當天晚上,即在原來統帶的一營人中選拔了幾位官長頭目,翌晨,帶同他們到河南郾城一帶去招募新兵。

  從北京動身的時候,天還沒有明亮,東方正泛著血紅的朝霞,沿路上,看見百姓們正在收割晚禾,茫茫的原野,一片晚秋的景象。

  在漯河車站下車,五里路即到郾城。這裡既靠車站,南面又有一條大沙河,下流可通至臨淮關,上流亦通許多重要的城鎮,河中船舶擁擠,產魚頗豐。所以,郾城是一個水旱碼頭,市上一片蓬蓬勃勃的興隆氣象(後來因連年內戰,景況大非昔比了)。

  我們到了郾城,即找地方落腳,我向來牢牢記著「凍死不入民房」的教訓,以為無論如何,我自己得把這句話拿來身體力行。至於住旅館,則更不相宜。所以,我每次行軍,必住祠廟或空著的公所。

  這次在郾城,找到有一家停閉的戲院,室里有現成的木床,我們當即住了進去。因為大雨之後,裡面異常潮濕,但為了方便,即未另找房子。

  當天,我們都很疲乏了,在床上鋪起隨身帶來的軍毯,躺下就呼呼睡去。想不到,一覺醒來,周身如同針刺的一樣,疼痛得厲害,把毯子掀開一看,蓆子上,枕頭下,到處臭蟲,成群結隊,多到令人肉麻。

  後來回到南苑,遍身都生出厭人的疥瘡。因為這戲院停止已久,臭蟲都餓癟了,一旦住了人,它們就饞饕地大吃一頓。戲子身上都生著疥瘡的,俗話說:「不怕疥水,只怕疥嘴。」一夜的工夫,戲子身上的疥毒,就傳染到我們身上來了。

  這場惡疾,經過兩月,才慢慢地治好。從此,我得知戲院、澡堂、旅店都是傳播病菌最厲害的場所。後來每到這些地方,我就懷著戒心,不敢稍有大意。

  郾城這一帶,人煙稠密,年青力壯的小伙子也多。我們除在郾城招收而外,並派出人員在逍遙鎮、西華縣、沈丘、項城等數處分頭招募。取錄標準,凡農工良民,身無暗疾,年在十八歲至二十五歲,身高四尺八至五尺者,一律收錄。凡面黃肌瘦,精神萎靡者,體高不夠者,皆不要。

  這時的人民生活,的確看出一年年地艱難起來了。整整一團人——一千六百餘名——不到兩個星期,就招足了額數,梁冠英、田金凱、趙廷選、吉鴻昌等,都是這次應募來的。

  郾城街上有朱姓兄弟兩人,一名朱安邦,二十歲;一名朱安庭,十八歲,都是基督教徒。浸禮會牧師介紹他倆投軍。入伍後,極為忠誠本分,勤勞負責,不久即升排長。

  1938年我過郾城,想起他倆,曾向熟人打昕他們的下落,不料都已死去了。替他們算算年紀,不過四十多歲。中國人壽命往往如此之短,真是民族一大可怖的現象。

  我細思原因,覺得主要的是知識不夠,意志薄弱。富裕者則生活恣縱,耽逸墮落,因而短命;貧苦者則生活窘困,饑寒交迫——縱有得著機會,慢慢爬上去的,但一旦有錢,也就恣縱起來。


  社會如此,彼此薰陶,好像惟有恣縱方是人生樂事,加以經濟凋敝、社會動亂諸原因,總之還是整個民族問題和社會問題!

  當晚,我們乘車北返,還出了一點小波折:郾城車站站長,要等候接到路局的電示之後,才肯開車。路局沒有答覆之先,他堅持不肯開車。

  但那時新兵早已登上火車了,停在站上,久不開行,於是便七言八語,嘈雜不休,鬧得車站上秩序非常混亂。

  我便向站長說,我出來招兵是奉有政府的公事,絕不會是假冒。向路局要車,也是經過正當的手續,當然不是私自乘車。這樣留難不開,我固然難以維持秩序,車站上也多不少麻煩。若是早把車開了,兩方面都方便,免得耽誤時間。

  後來,費了許多的爭議,才勉強把車開出。在站上整整耽誤了四五個鐘頭。

  我們乘的是鐵篷車。這一千多個新弟兄,招收並不是難事,可是,要把他們大伙兒運往北京去,就覺得非常不容易了。

  因為他們都是老百姓,過慣的是農民生活,團體生活的訓練,絲毫沒有。因此處處都得為他們照料,為他們設法。尤其乘火車,困難問題更多。

  我因為有了上年招兵的經驗,這次在事前都一一妥為預備,以免臨時沒有辦法。現在,且舉三件極小的事來說:

  第一就是飲食的問題。

  現在軍隊士兵們每人都有一隻水壺,行軍時食水是不成問題的。可是這些新來的弟兄,哪裡來的水壺?但決不能因此就不給他們水喝。

  他們都是新來的,忍飢忍渴都無訓練。倘若一天沒水喝,眼睛紅腫了,鼻孔也流血了,他們受不了這種苦,勢必即對軍隊生活,得一惡印象。

  我乃想出了水站的辦法,事先派人在沿途各站,安置大桶,預備開水,另外每輛車上,預置兩把洋鐵壺,兩隻粗飯碗,以便替換著用。等到我們的車子到站,開水早涼好了,大家都可充量地大喝。

  新兵沒受過苦,吃的也不能壞,於是在開車之前,辦制了大量的饃饃帶著,在車上吃著方便。

  第二就是大小便問題。

  鐵篷車上沒有廁所,大小便都很困難。往往看見軍隊乘火車,每到一站,弟兄們都爭先恐後地跳下車來,就在站台附近拉屎拉尿。兵車一過,隨處污穢。


  而且,站台上男女旅客來來往往,瞧著丘八們到處哈著腰,露著屁股,實在不成體統。

  更有一種的,任弟兄們在車廂銜接的那連關上面大便小便,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摔死摔傷。這在沒乘過火車的新兵,更須注意。

  我的辦法,是把火車在離站十里的地方停住,讓弟兄們下來,到野地里去把大小便打發乾淨,然後再進站去,自然什麼問題也沒有了。

  第三是睡覺的問題。

  事先即辦置了大量的草,把車上鋪墊起來,每輛車內都鋪個三四寸厚,可坐可臥,十分舒暢,只是嚴禁吸菸。這些雖是小事,但是卻疏忽不得。比如墊草,若不事先預備,那時到了車上,鐵板冷氣砭骨,弟兄們無有不生病的。

  這些事一一張羅好了,還得對弟兄們詳細說明,馬馬虎虎說一下,是不行的,又非不憚繁瑣,反覆講說不可。

  我們一團人,分做三列車,一路上順順利利,到達北平。

  下車後,在順直門外一個大廟裡住。安頓之後,就開始團隊的編制。第一營營長由我自兼,二營營長是趙冠江,三營營長是邱毓坤。

  每營哨官四位:一營,前哨為李鳴鐘,後哨王某,左哨萬某,右哨劉某;二營,前哨趙西平,左哨劉某,右哨劉大侃,後哨關某;三營,前哨吳鵬飛,後哨楊某,右哨康某,左哨席尊龍。

  這回任用的哨長頭目,多數都由備補軍第二營中精選充任,所以比較的整齊,不像上年成立第二營時那樣的分子混雜,濫竽充數了。

  軍營中緊要的事,是衛生知識的灌輸。尤其是新招的兵,十九都是窮鄉僻壤里來的子弟,衛生方面的常識,根本談不上的。

  一天晚上,已經深夜,忽然一陣號啕哭叫的聲音,從兵棚內傳了出來。這時我還沒睡覺,聽了很是詫異,急忙循著聲音去查,以便追究一個明白。

  到了兵棚里,看見一個兵正在地上亂滾,口裡不住聲地哭叫。問他們的班長是怎麼一回事,說是前兩天因為擦槍,一時不慎,把大拇指擦破了一塊,即用布裹紮起來,當時稍有一點兒疼,以為不要緊,並不在意。不想浸了水,毒菌侵入創口,傷勢陡變,如火焚燒,疼痛難忍。

  我把他的手指仔細撥開一看,中指頭竟已燒黑,毒氣正在飛速地蔓延,我就急忙親自送他到哈德門同仁醫院治療。大夫一查驗,出人意外地,竟說手指非鋸掉不可,否則,連手膊子也保不住了。我聽了這話,很替他焦心。

  我對醫生說。我不敢做這個主,請等我的回話,再做定奪。當即把此事去報告了陸統領,請示他能不能照醫生的話把指頭鋸掉。


  陸將軍說,這萬萬不可姑息,毒氣到了哪裡,就齊哪裡鋸掉。並說:「你沒有這樣的經驗,一定不知道它的厲害。」我回頭即通知醫生,照他的話行了手術,將大拇指鋸了一節。

  一個活潑潑的小弟兄,因為這一點小的創傷,就受了這種斷指的創痛,實在是出人意外了。自從這次以後,我對於軍隊的訓練,就特別注意衛生知識的灌輸。歷年來,無論行軍駐軍,每逢講話,必特別提出這個題目,同大家反覆地申述,叮囑他們要看重小事,注意衛生。

  這次招來的新兵,都是年輕力壯的良善農夫,從質的方面說,可說沒有可訾議的地方。但是,他們缺乏教育,知識淺薄,民族意識、國家觀念,絲毫沒有。

  他們原先在家裡的時候,只想著出來當兵,可是等到入伍了,受到嚴格的訓練。即感覺苦惱,不自由,又想著還是家裡好,一心一意要逃回家去。可是,軍營門崗嚴緊,於是只好跳牆。廟中的牆垣高得很,有冒險嘗試的,往往把身體摔壞。吃了大虧,只有自認晦氣。

  從那時候,我就常常想:中國要想抵抗帝國主義,不能不實行徵兵制。但要美滿地實行徵兵制,則又非先普及國民教育不可。

  可是,照我國實際的情形看,若說一定要等教育普及了,國民的文化水準都一般地提高了,而後再施行徵兵制度,則事實上又不能許可。因為國民教育的真正普及,在整個的民族問題政治問題沒有解決之前,是辦不到的。

  所以,這就必須努力宣傳工作,使愛民族、愛國家以及各方面必要的政治認識,都能家喻戶曉,那時方可有效地實施徵兵。

  宣傳工作的重要性,在我們這樣的國家,萬萬不可忽視,其故即在於此。我為要補救這個「逃兵」的嚴重現象,一面對士兵加緊政治教育,一面又極力設法改良對於他們的待遇。

  初級官長教育士兵,大部分都是缺乏經驗,方法又欠請求。他們正在壯年,血氣方剛,性情暴躁,日常士兵偶有不是,動輒惡語相加,痛施體罰。因此,難為得很多士兵暗自流淚。他們所以私逃,這正是原因之一。所以這個問題,實在非常的嚴重。

  《孫子兵法》上明文載著:「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與之生,可與之死,而民不畏危也。」這就是說:治軍最要緊的是要得兵心。

  平素訓練,不得兵心,一旦有事,怎麼能使士卒共甘苦患難,怎麼能叫士卒捨生拼死?所以,我這時一再剴切地告誡初級官長,叫他們務必要把士卒看成自己的兄弟手足一樣,萬不可稍存絲毫歧視的意念。

  但是,在那時的環境下,要根本廢除體罰,事實上還不可能。所辦到的,只是切忌官長逞意氣,胡亂虐待士兵。

  於是,我特意立下一個「八不打」的戒條:一、官長生氣時,不許打士兵;二、士兵勞碌太過時不許打;三、對新兵不許打;四、初次犯過者不許打;五、有病者不許打;六、天氣過熱過冷時不許打;七、飽飯後及飢餓時不許打;八、哀愁落淚時不許打。

  我把這個戒條,三令五申地告誡各級官長。剛實行時,官兵們都非常的不高興,以為這樣一來,軍紀就難於維持了。後來日子一長,方慢慢地見出功效,同時,逃兵的事,也無形中大大減少了。

  當時,我們駐在順直門外,感到種種不方便,故又移到北苑駐防,就在這個時候,我把官長目兵分成四個講堂,加緊訓練:


  一個營長和營副的講堂,一個連長排長的講堂。一個頭目的講堂,一個特別兵的講堂。官長的基本戰術同應用戰術兩課。由我親自講授。方法、原則與應用混合起來教授,一面講原則,一面講應用。

  課堂上講完了,馬上就上操場演做;操場上演做完了,立刻又到野外去實習。我的教學程序是這樣的:

  一、我做給你看;二、你做給我看;三、講評;四、我再做給你看:五、你再做給我看;六、講評;七、你再做。

  從每個士兵的戰鬥動作,以致每連每營的戰鬥動作,必須經過這七道步驟。我認為這樣的講授,才是切合實際的辦法,才能免掉紙上談兵的流弊。後來,十六混成旅時代的中下級幹部大半都是在這時候訓練成功的。

  一天,我正預備上講堂,陸將軍臨時來了個電話,問我第三營營長邱毓坤為什麼辭職不干。我一聽,沉疑了半天,當即回覆陸將軍說:「我當面來報告。」

  原來,第三營中哨有兩個兵偷了人家兩塊錢,中哨孫副哨官主張馬上把他們開革掉。但營長邱毓坤卻堅持不同意,把兩個兵一個撥到前哨,一個撥到左哨。

  前哨哨官是吳鵬飛,左哨哨官是席尊龍,他們倆看見無緣無故從中哨撥來兩個兵,覺得很奇怪,後來探問出他們曾在中哨偷錢,就極不高興。

  兩個哨官異口同聲地說:「中哨既然不要賊,我們也不要賊。」事情弄僵了,三營營長進退兩難,即憤而向我請假。

  我當時勸慰他說:「這是瑣碎事情,你何必如此固執?若竟因此動意氣,更不值得了。」他當時也沒說什麼話,待了一會,就默默地走了。

  接著,是兩個哨官同一個哨長來見我。中哨哨長表示無論如何不再收留這兩個兵,前左兩哨更堅決地表示不能收容。我正沒法兒辦,待要預備上課,陸將軍恰好就來了電話,詢問這件事情的經過。

  很顯然,這是邱營長從我這裡走出之後,又向陸將軍那裡去辭職了。我接罷電話,即匆匆地乘馬由北苑到軍警執法處去見陸將軍。到了那兒,邱毓坤正好也在座。

  陸將軍問我說:

  「邱毓坤為什麼辭職?」

  我回答說:「這件事最好是讓他自己說。」

  邱毓坤站起來把上述情由說完,又道:「這時天氣這麼冷,雪下了幾尺深,若是把他們開革了,叫他們上哪兒去?我看不如來年春天暖和了,再叫他們走才好。」


  陸將軍說道:「你說的話不成理由。你說天氣嗎。這和犯法有什麼關係呢?他們若是不偷東西,就是六月天也不能開革;若是偷了東西,下怎麼大的雪也不能姑息。這和天氣是兩回事,你為什麼要牽扯起來呢?」

  這位邱營長是安徽合肥人,武備學堂出身,曾辦過旗語學校和各種訓練班。學識閱歷,都是好的,只是脾氣頑強固執,驕傲自恃,從來不肯降心下氣,聽聽別人的道理,因此同誰都處不好。

  這次,同事們都不同意他的意見,到後又被陸將軍說了這一頓,他還是不肯放棄自己的主意,結果竟辭職走了。我覺得,為人處事,最要緊的是明鏡高懸,抱定無我的態度,來看是非道理。若是一味的固執己見,意氣用事,那無有不失敗的。但一般人卻很難做到這種地步,軍人尤其如此。

  邱毓坤走了,第三營營長之職,派來一位孫振海接任。

  北苑一帶,為歷年駐兵之地。歷來被裁汰的老弱殘卒和被開革的不良士兵,大部分都流落在這兒,明著打雜幫閒,以謀生活,暗中卻藉此勾引營中弟兄。幹些下流營生。姦淫偷盜,無所不為,一切罪惡的事,全由他們一手製造出來。

  一天晚上,七點多鐘的時候,營房後門口的馬號里,忽然起了火,餵馬用的乾草,全都燒起來。幸而發覺得早,沒有釀出大禍。據站崗的兵說,火焰是突然間冒起來的,事先並沒有看見零星的火焰。因此,斷定這不是一時的失慎。

  後來多方查詢,始從一個小販口裡,追究出原委。那是因為,幾天前我無意中看見一個小販在營門口擺攤,賣的儘是有礙衛生的零食,弟兄圍攏著購買,你去我來,秩序紊亂,我看不過去,就把他驅逐走了。

  那小販因此記下了仇恨,他原是以前被別的駐軍開革的兵,他知道靠營牆的馬房中,儲藏著乾草。這天晚上,他乘人不備,隔牆把火藥包扔到馬號的乾草堆里,上面插上一枝燃著的香頭,等到香頭燃到火藥上,火藥爆發,乾草即隨著燃燒開來。

  幸而為時尚早,人都未睡。若是遲一些,必定鬧出亂子來。過了幾天,湯旅長天錫那邊也起大火,燒去二三十萬斤乾草,也是附近游勇乾的。大概住過北苑之人,像這類的尷尬情形,都能夠知道的。

  在北苑駐了三個月的光景,又奉令調到東城東四祿米倉駐防,這是以前遜清時代屯米的所在,地方很寬闊,一團人住著,尚有餘裕。大約屯米的時間太久,耗子多得可怕,滿地都拉撒著碎米。

  這房子的垣牆,下面厚有一丈,上面闊有六尺,進身深有八丈余。因此雖開有小窗戶,卻不管事,陽光仍是難得照進去,以致室內陰森森,光線幽暗,空氣中瀰漫著濕霧。

  弟兄們的鋪位,雖都鋪有很厚的藁草,但仍不免受病,往往一連上病倒五六十個,症候都是喉頭作癢,不住聲地咳嗽,我問了幾位醫生,據說吃百合可以治這病。

  於是,我就買了幾十斤百合,每天叫伙夫煮一大鍋,我親自拿去給弟兄們分食,每人一碗,連湯一齊喝下去。吃了十多天,大家果然都漸漸痊癒起來。

  我在照應他們的病時,正是我和他們接近的最好的機會。問問他們的姓名,家庭狀況,想家不想家。他們大多天真爛漫,淳厚老實,我們總是談得非常親熱。因此,全團的弟兄,我都很熟識。

  雖不敢說每個人我都叫得出名字,但是一百個中,叫上九十個名字,是沒有問題的。不但正名字叫得出,就是他們在家時用的小名,我也要問出來,記牢。


  比如張凌雲,我問他的小名叫什麼,他說叫做「厚兒」;劉汝明,我問他小名叫什麼,他就說叫做「呆子」。我日常對於他們,不只呼大名,並亦呼其小名。能叫出他們的大名小名,兩下里的感情就顯得特別親熱,特別不同,這意義是很大的。

  要記牢弟兄們的名字,其實並不是難事,只要多和他們接近就行。除了他們生病時,自己照應而外,還有別的機會。比如樣子特別的,有點特殊藝能的,有些特別脾氣的,曾經發生過特殊事故的,都容易熟識。

  除此之外,還有每天親自點名的機會,點一個,瞧一個,久而久之,就都成了熟識的人了。

  開駐祿米倉之前,曾經奉到開一營人到新鄉駐防的命令。當時,遵令開去的,是孫振海帶領的第三營。

  孫振海的外號叫做「孫氣」。這人做事雖然熱心,但讀書太少,欠缺修養,最好意氣用事,加上他那一營的官佐,又都是雜湊而來,因此官長之間,老是鬧意見。

  他去新鄉之前,我很是躊躇,怕他弄不出好結果,不幸我所掛慮的事情,終於到來了。一天,第三營營副同三個哨長,共同來了一個報告,指摘了孫振海十大罪狀:

  一、不給目兵開水喝;二、公費悉人私囊;三、膽量太小,遇事慌張;四、疑心病太大;五、言過其實……以下幾條,記不清楚了,每條底下都列舉很多的事實。

  我接到這個報告,就拿去見陸將軍,請示他怎麼辦。陸將軍也接到同樣的報告,他主張我親自去新鄉查考一番。我回到營里,略作布置,即帶了一個護兵,當天就搭平漢車去新鄉。

  我乘的是晚車,開車的時候,已經四點,過了高碑店,夜幕漸漸落下,窗外的景物都依稀辨不清楚。火車走得很慢,好像快到了磁州的時候,我問茶房說:

  「離新鄉還有幾站?」

  茶房說:「還有四站。」

  我就叮囑護兵王炳發說:「記著,再過四站,咱們就下車,不要走過了。」

  「再有四站,咱就下車。」護兵又重複了一句。

  叮囑好了,我把外套一圍,就在車凳上斜靠著。這時,一輪皓月,正從窗外射進來,照著車內,起了一層淡黃的煙幛。我們的一些被稱為睡獅的同胞,縱橫狼藉地散亂在車上,有的在打瞌盹,有的卻聳著肩膀吸香菸。除了斷續的像雷也似的鼾聲之外,一切都靜悄悄的。

  在月光下,我左右前後地看著,他們那些黃色的臉上,都滿覆著很深的皺紋,這正表明著他們都是長年在外,飽經艱苦的。到了這時,不禁也觸動我的鄉愁。


  火車向南奔馳著,我的心頭騰起許多麻亂的思緒。過去、未來,想來想去,沒個完結。這樣沒頭沒腦地沉思著,不久,也就矇矓入睡。但始終只是似睡非睡的狀態,車輪軋軋前進的聲音,我都能模糊聽見。

  一站一站地過去了,聽著到了四站頭上了,我驀地聽見王炳發說:「到站了,下車。」匆忙地把東西提了下車,兩人緩步向站外走。

  這時,站台上正停有一輛二把手小車,我就把行李卷同箱子放上去,叫車夫推著。走出站約莫大半里路,王炳發突然叫喊起來:

  「錯了,那不是岳王廟嗎?」

  我一聽很驚愕,抬頭一看,前面不遠果然巍然矗立著那座俎豆千秋的岳王廟。這時,我的兩隻腿就像被吸鐵石吸住了一樣,停在哪兒,一動也不動,呆呆地直發愣。

  車夫回過頭來問道:

  「你們到底上那兒去呀?」

  「上新鄉。」

  「錯了!錯了!這是湯陰縣呀。」車夫說完話,把車子一放,也木挺挺地站住了。

  這事到現在想起來,我還不免掩口葫蘆,想不到,我竟然鬧了這麼一場笑話。只記著過四站就下車,也沒想到四站過後,是否果然就是新鄉。

  這時,火車已向前開走了,想再上去已不可能,只有到城裡找棧房去住宿,離車站又太遠。而且,第二天早晨,又須趕回來。不得已,就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糧食店,權行借宿了一宵。

  第二天絕早,乘了一輛拉煤的車,雲天霧地地拖到了新鄉。不料,事有湊巧,我在北京上車的時候,遇著一位第三營的軍需長,他也是乘車回新鄉的。我在湯陰耽誤了一夜,這工夫他早已到了新鄉。我來新鄉的消息。他已事先報告給他的營長了。

  孫振海聽說我來新鄉了,一時慌了手腳,當夜就去各棧房裡找我,所有的新鄉棧房都找遍了,連個影兒也沒見到。這樣一來,益發增加了他的疑心病。

  他絕沒料到這時我還在湯陰車站一家糧食店蒙頭高臥呢,我到新鄉下車,逕到營部里去。

  「孫氣」見了我,那種局促不安的樣子,使我不禁發笑,同時也很使我詫異。還沒等著我開口,他就一口咬定說:

  「我的事情,您已經查明了。我知道您昨天就到了,什麼事您全都查明白了,用不著我來多說了。」

  我聽了他的話,曉得他是誤會了。我就向他解釋,把在湯陰縣耽誤了一夜的事告訴了他,但他始終不肯相信,仍然肯定地說,我把他的事情都已經查明了。

  經過詳細查詢之後,才知道所報告的幾條,並不完全確實。原因只在孫振海初任營長,缺少經驗閱歷,又加神經過敏,疑心太重,處事往往不能沉著。

  他這次到新鄉駐防,原為防範土匪,因此他就整天想著防匪的事。看見什麼都要聯想到土匪的事上面來,甚至看見車夫小販,也要生疑心,想著這怕是土匪的探子吧。

  他這一營人開到這裡,分做數處駐紮,他成天往來各處,叮囑弟兄,提防土匪。準備進擊。有一天,附近一個地方演戲酬神,夜裡放起鞭炮來。

  他聽了就慌了手腳,立刻部署一切,神情舉措,很不鎮靜。以此,官佐都瞧他不起。此外。平日總還有些嚕囌事,得罪了人家。

  我覺得,這是經驗太少之過,閱歷深了,自會沉著起來的。閱歷重要,同時讀書也極要緊,二者並進,互相補正,方才真有進益。先賢給我們的教訓,也是這樣的。

  當時,我把孫振海重重地教導申斥了一頓,一場風波,方始平息。

  這次到新鄉,順便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對於營中掛病號的弟兄,都親自看了一下,分別加以撫慰。我看過病房同士兵的寢室,深深地感到中國的士兵生活,實在太可憐。

  只要稍能避風遮雨,無論什麼地方,都叫士兵去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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