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蜀道難

2024-09-13 17:43:38 作者: 馮玉祥
  自從古德諾發表了那篇鼓吹帝制的荒謬論文,段芝貴、袁克定以及籌安會等一批利慾薰心的官僚政客,用種種卑鄙齷齪的方法,從旁推波助瀾,老袁遲疑不決的心,至此遂趨堅定。

  於是,他積極從各方面布置準備,以實現其帝制迷夢。當時,全國各省之中,比較可慮的是西南方面——尤其是四川。「全國未亂蜀先亂,全國已治蜀未治」,四川政治的難以處理,蓋由來已久,而此時在地理等方面,又很關重要。

  老袁有見及此,即發表他的心腹陳二庵將軍為川督,俾可遠植其勢力,並藉以鎮壓西南。

  陳將軍赴川接任,搖搖擺擺空手而去,是不行的,必得有武力,因令統率三旅人同去。被指派的三旅:

  一是由第二鎮及第五鎮各抽一混成團合編而成的第一混成旅,李表臣統帶,從湖北開去;二是由第二十鎮第三十九協改編的第四混成旅,武祥征為旅長,自長沙開去;三即是我們的第十六混成旅,由陝南開往。

  我在陝南漢中,接到北京統帥辦事處派令入川的命令,同時也接到陳將軍從北京發的電報,說不日即到漢口,取道宜昌入川,指令我沿劍閣、昭化一條路線開赴川北。

  我接了命令,即籌備開拔。把餉項給養,子彈馬匹,一一籌置好了,又因這一路儘是山道,行軍至為困苦,乃按十八省地理歷史歌譜編了一個《山地行軍歌》,教給官兵們習唱。

  一則灌輸他們山路行軍的知識,二則「樂其形者忘其疲」,鼓舞他們的精神,使他們體會山路行軍的樂趣,忘記身體的疲勞,歌詞共五節,茲不贅錄。

  到開拔時,集合官兵,講了幾次話,以二事相約:凍死不准入民宅一步,餓死不准取民間一粟,又親自將這兩點編了一個行軍問答,分發各班熟記,並詳為講解闡發。

  我們這次出發,番號名為一旅,但實際上,只開拔了第一混成團,何乃中所帶的第二團,兩營駐沔縣,一營駐鳳翔,騎兵一營駐長安,此時仍留原防,沒有同行。

  我帶著一團人,從沔縣動身,經寧羌、校場壩、朝天關、廣元、昭化、劍閣、梓潼,以達綿陽,出沔縣,走了一天,就到五丁關。其地形勢險峻,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概。

  我到關上遊覽,從幾個老百姓的談話里,知道這五丁關的名字是有來頭的。據說,戰國時候,秦國準備伐蜀。但道路險阻,無法進攻。秦王想出一條詭計,派了使者人蜀,對蜀王說,秦有一頭能產金子的牛,願以奉獻,但道路阻塞,不能運到,請速設法開路,以便獻寶。蜀王為人糊塗,信以為真,樂得心花怒放,即日徵發百姓動工修築。

  左右力陳弊害諫阻,蜀王全不肯信,反把他們看成壞人,這條路一直修築了好多年,全蜀百姓,被征服役,死亡殆盡,及到道路修成,只剩下五個壯丁。

  秦王即由此路從容進兵,滅了蜀國。而這個關,因即命名為五丁關,留下一個血腥的紀念。

  我聽了這個故事,非常地感慨,權力者為了私人的財利,弄得昏頭昏腦,甚至不惜肆意迫害人民,以遂其迷妄之願,結果禍及國家,而自己亦同歸於盡。

  這種事例,自古及今,舉不勝舉,真叫人痛心。也許有人會笑蜀王,說他竟相信一頭假金牛,未免太傻。其實,一切置人民國家於不顧,只以私人利益為出發的欲願,哪一件不是像想得假金牛而為敵開路一樣的愚妄!我覺得不必笑蜀王,還是笑自己的好。

  五丁關的故事,雖只是一個傳說,但所含的教訓,實在太大了。

  到了寧羌縣,看見附近一帶的山坳里,都架著一種二寸徑的木橛。在山溝里,一連三四里地都這樣。問本地人這是做什麼用的,回答說是制白木耳的。

  這裡白木耳出產甚富,可是並不能運銷到外國去,我只是可惜著那些樹木,像十二三歲的孩子,都是沒有成材就被斫斷。若是讓它長成大樹,可做棟樑,可做器具,多少有益!如今這樣的砍伐鋸斷,未免太可惜了。

  到了校場壩,隊伍休息了一天,那時正在仲夏,四野一片青蔥。風光至為宜人,我們全體官兵,一律住帳篷,在這樣的大自然中幕營,委實有趣,自官長以至士兵,每個人的臉上都浮著欣悅愉快的笑容。

  校場壩以西,萬山圍繞,田地都是位置在山腰上,夕陽反照著犁田的農人,他們一面工作,一面放大著嗓子高歌,十分自然,十分快樂,沒一點拘束或愁苦的樣子。(我至今回想,還記得很清楚,而且受感動。)

  山澗中的清泉,潺潺緩流,嬌脆的鳥聲和粗朴的牛鳴應和著。到了這樣的境界,使我把一切的煩惱,頓時淡忘。

  我不禁欣羨地想著,百姓雖然終年勞苦,生活不如牛馬,但這偉大可愛的自然,卻未嘗不能給他們以安慰。因又想到,他們自食其力,良善做人;我們食其食衣其主的軍隊,若不為他們做忠誠的奴僕,為他們爭自由謀幸福,那不但對不住眼前這些勤苦同胞,就是看看那些犁田的耕牛,也應該覺得大大可恥的。

  想到這裡,我又從出世之想,重複回返到紛紜的現實世界中來——我一路不管是步行或是乘馬,總是這樣地暗思默想,沒個停歇,總覺得自己如果不能做一番有益於人民國家的事業,那不如趕早放下槍桿,跑到山裡來過放牛種田的生活為好。

  不久,就過朝天關,又高又陡,「朝天」兩個字,的確可以形容它的形勢,過此即入廣元縣境。

  廣元是川北的鎖鑰,在嘉陵江的左岸,地方富庶。人煙稠密,穿的用的,吃的住的,種種風尚習慣,都與關中大大不同,漸漸可以看出四川的特殊風光來了。

  比如,人們出門,多是坐轎子,且常見轎夫以及他種苦力在小館子中大吃米粉肉。勞動者有這種享受,在我們北方是極其少見的。

  在保定府,即便富有的人家,也只得在喜喪年節的日子才蒸米粉肉,而且只限於招待貴賓而已,普通人家還是吃不著的。1911年,我到景縣招兵時,偌大一個縣城,只有一家半肉鋪:一家是經常地開門,另一家隔日一開市。像廣元這一帶,每個鎮上,都有二三十家肉鋪,真是聞所未聞的了。

  從昭化到劍閣,很有幾天的路程。葭萌關地極險要。三國的時候,蜀魏用兵,屢次在此,實為戰略上一個重要的地方。但《三國演義》上常寫蜀將在此騎馬,有「飛馬而上」、「飛馬傳言」之類的句子。

  我上上下下細看了一番,覺得拉著馬走都不容易,怎麼能夠「飛馬」呢?恐怕是不可能的。可見「盡信書。不如無書」的話不錯。

  過葭萌關,沿途萬山重壘,濃蔭滿地,走一處比一處險峻。到一地比一地秀美。放翁的詩:「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們這一路上,都可以領略這種境界。


  劍門關是一條絕路,陡峭如壁,好像用劍砍削而成的一樣。頂上有一個門。「劍門」之名,想即由此取義。從遠處望劍閣,是一片盆地、四圍高亢,中間突然凹陷。當年諸葛武侯,計擒張邰,大概就是利用這地方的。

  劍閣附近有許多名貴的碑。我想到此一次,機會難得,很想拓些下來,作異日的觀摩,因問軍中誰會拓碑,結果,是石友三去了。拓了一整天,每種拓了兩份,一份分給目兵官長臨摹,一份我自己留存。有幾種是坊間少見的,可稱珍品,可惜現在都散佚無存了。

  我在劍閣城裡觀玩,見某柯堂中有一尊銅像,顏色鮮明,像是新建立的,詢問當地老百姓,才知道這是一位縣官的像。

  很久以前,這縣官在此任上,為人嚴明清正,不妄取民間一文錢,不浪費民間一滴汗。人民無不感戴。他卸任以後,百姓集資建立一尊銅像,紀念他的德政。

  不料,不久之後,新來了一位縣太爺,和前任縣官正好相反,無孔不鑽,見錢就抓,衙門內外,一應執事人員,統統用的是他的鄉親本家,狼狽為奸,無惡不作。颳了百姓的地皮,吸了百姓的血汗,猶以為不足,更把縣衙門前面祠堂里的那尊銅像也毀掉,送到銅器店裡鑄成茶盤、水壺、香爐、燭台一類的家庭用具,據為已有,卻另外塑了一尊泥像,放到原來的地方去。

  後來,因他貪贓枉法,被參革職,拿問下獄,判了死罪。人民憤恨其貪鄙,懷念前任縣官的廉明,於是把他家裡的香爐,燭台等等又統統送到原來的那個銅器店裡,重複鑄成了嶄新的銅像,安置原位,這就是我所見的這尊銅像了。

  這事給後人絕大的教訓,一般貪官污吏,往往以為百姓懵懂愚昧,可以恣情胡為地去欺壓他們,魚肉他們,一點不用顧忌,卻不知百姓其實是至公至明的審判者,是非清楚,善惡分明,一絲一毫不容你欺矇作假的。

  無奈,他們在黑暗的政治之下,使不出自己的權力,只有把冤苦埋在心裡,暫時不敢和你爭較罷了。但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報復的。你有一分善,他們感謝你這一分善,你有一分惡,他們就報復你這一分惡。

  你以為他們懵懂愚昧,其實懵懂愚昧的還是你自己。在這種地方,我們政府應當相信百姓的公和明,授予他們以應有的權力,同時扶助他們,嚴格地執行法律,拿辦貪污。果能如此,則民間疾苦,解除了大半,中國的社會必飛速地進步。

  孫總理為什麼要提倡民權?為什麼把民權列為三民主義之一?因為他深切感到了人民在黑暗吏治下的痛苦,因此民不聊生,國勢日弱。我們三民主義的政府,應當拿出大刀闊斧的精神來,努力實行民權,大大地把吏治來洗刷一下。否則民生主義、民族主義,都是不容易實踐的!

  從劍閣出發,好多紳士,替我送行。這一路,每經一縣,縣官或本地士紳,都要客氣地應酬我。有時送一桌酒席,有時送些禮品。我都誠懇地一一璧還,概不收受。

  有的人明白我的意思,是不忍騷擾地方;有的人卻以為我是嫌他的東西不好。做事真不容易。若是一方面喜歡應酬,一方面也樂於接受,反倒好了;若是一方面要應酬,一方面則覺得不應該如此,拒而不納,就不免受人責怪,以為不近人情。

  我是覺得,這是官場惡習,若不及時革除,一任其積非成是地習沿下去,國家到何時才能走上軌道?這雖是小事,但談改革,正要從小事上著手的。因此我寧願被人家見怪,也不肯對人家隨和。

  在這裡,有一位朋友王弼臣先生買了一部書贈給我。書名《十三峰書屋》。作者姓李,原是曾文正公的幕府人物,曾為湖南臬台。

  他是本地人,因其家宅附近有十三峰,故以名書。書中文章詩歌以及信札奏稿各件都有,內容很豐富。尤其是關於太平天國革命的記述,極有作為史家參考資料的價值。


  後來,我又另外買了幾部,留存起來,可惜現在都已散失了。這裡過去,一路數百里,都是四五個人合抱不過來的大柏樹。

  百姓傳說,這些樹都是張飛栽種的。其實並不是,原是一位李姓縣官栽的,有些地方的人民,對這縣官更崇拜之如神明,尊他為玉皇爺的外甥(名字叫李二郎)。那些柏樹,每棵都有號碼,地方上並且組織了一個保管委員會,專負保護之責。

  倒了梓潼,益發看出四川的富庶,任何鄉村城鎮,都顯然比北方的殷實多多;有好些村鎮,比北方的縣城還要發達。

  這裡有一座文昌帝君廟,住持的老道,印有一種所謂《文昌帝君勸世文》,贈送遊客,以散播其愚弄人民的毒素。廟旁有一個洞,據說深有四十里,文昌帝君常常騎著驢子從這兒進出。全是那老道編出來的謊話。

  從梓潼到綿陽,得渡過涪江。涪江右岸,全是石灰打成。沿著江岸,每隔一段路,置一頭鐵牛。我不懂鐵牛有什麼用,問當地老百姓,方知這叫做「鎮江牛」,和供龍王一樣,是為防水患的。

  這都是因為民智不開,科學不昌明,人民在無可奈何中的一種自欺自慰的辦法。若能根據科學,大治水利,他們哪會做這種可笑的勾當呢?

  綿陽的光景也和梓潼差不多,到處熙熙攘攘,一片熱鬧氣象。我們的隊伍到了這裡,已算到達了目的地,當另撥了一營人開駐羅江。

  羅江附近有個落鳳坡,形勢奇險。三國上的記載,當年龐統取西川,就在這兒中伏,送了性命。我特去前後左右細看了一回,覺得在這裡埋伏,實在再適宜也沒有,我深感伏兵效用的偉大。

  我們學外國戰術,關於伏兵的戰術總是說得很簡略,只將「誘伏」「待伏」兩種稍加敘述,既沒有詳細的論說,也不舉實際的例證。

  其實,自古及今,兵家以伏兵制勝者有多少!只要運用得當,沒有不奏奇功的。自己常有意思將中外歷史上以伏兵制勝的戰績,一一輯錄出來,集成小冊,公諸世人。但因生活忙迫,一直沒有著手,最近才抽暇及此,大約即可出版問世了。

  我到綿縣的時候,陳將軍已經到了成都。這時,來一電報,命令不許向商會要床要椅,免使地方不安,我看了這電報,簡直莫名其妙,這話對我說,哪裡安得上去呢?

  我回電說,我們軍隊不但沒有向商會要東西,就是一根草也沒有白用民家的。原來,陳將軍到川,就暗派了許多偵探密察,四出調查。那些探子多半是些不學無術,無行無品的傢伙,每到沒有事情可報,就亂造許多謠言,誣陷別人,搪塞差事。

  偵探的設置,原是不可少的,但弊病很多,不可不小心。最要緊的,是要予他們以政治教育,讓他們知道自己是為主義服役,為國家為人民做警衛,決不是替任何個人做鷹犬。自己所擔負的是重大而光明的職責,絕不是用一些鬼蜮伎倆去陷害別人。

  如此,為他們打下根基鞏固的正確政治觀念,方可勝任稱職。否則,若是濫用人員,鷹犬蓄之,那受害的豈只無辜的好人而已?

  我們隊伍到此,餉項發生了問題。我們原是由陝西領餉,現已入川,陝西方面,不答應再發,而四川當局則認為軍隊剛剛開到,不應馬上就向這邊領餉。兩方面都推脫得乾乾淨淨,使我無法維持。


  後來,費了許多交涉,陝西方面才答應仍由他發餉,但長安到綿陽,迢迢千里,這裡派了人去押運,全用騾馱子,走的是小路,一路大風大雪,時刻提心弔膽地防護警衛著,多麼困難!多麼危險!

  若是就近由四川發給,極為方便,絕無這些麻煩。這都是政治不統一的弊病,言之可恨。——但我的難題,總算解決了。

  綿陽一年有一度興盛的絲繭貿易期。三、四月之交,四鄉的百姓,都爭著把絲繭送入城中求售。我常在四城的近郊散步,看見那些挑繭的百姓,一個連一個,連成四五里長的行列。東門外如此,西門外如此,南北門也無不如此。

  百姓都穿著自家織的藍布衫褲,赤腳草鞋,極其樸實整齊。他們擔著的繭,百擔之中有八十擔是嫩黃色,如金子一樣,其餘是純白色,如同銀子。

  這樣整齊素潔地走動著的行列,已經使人看了就油然生出一種至高無上的美感,再加上那一片綠色的田原山野為其背景:嫩綠的稻秧,如茵的芳草,濃密的松柏樹林,兩相掩映襯托,上面照著和煦的陽光,越發顯得明麗鮮潔。這是在別處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聽說,那時候,這裡每年產絲額在二百幾十萬元以上,如今人造絲充斥市場,機器生產,代替了手工業,想來四川的絲業,也一落千丈了。

  在這裡,人民對於封糧的踴躍情形,也是我前所未見的。

  一天,我看見滿街上儘是鄉下來的百姓,城市口尤其顯得擁擠,看見這種光景,不知道是什麼事,各處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來封糧的。

  我更覺得奇怪,他們對於封糧,怎會這樣的熱心呢?索性到衙門裡看個究竟。

  在縣衙門口,擠滿了百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有,人山人海地擁塞在庫房前面。每人一手握著一個錢包,另一手拿著糧票,爭著向上面遞交,大有惟恐交不及的樣子。

  我在保定府也看見過人民封糧,哪有這樣的情形?那裡的規例,是敲鑼催糧,催一次,又一次,最後嚷著說:「限期只有三天了,若是還不去繳,就要納雙份兒了!」但百姓還是佯而不睬。

  兩地人民經濟的不同,從封糧這件事上,也明顯地表現出來了。我看著綿陽這種情形,感動得幾乎流下淚來。

  他們這些淳樸的良民,終年勞苦著,用自己的滴滴血汗,換來一些收入。日常省吃省用,留下錢來,一到納糧的日子,就這樣熱烈地拿出來奉獻政府。

  國家規定人民有納糧之義務,他們勤勤懇懇地儘自己的義務,絲毫無負於國家。人民如此,相對的另一方面,使我想到官吏。人民為什麼要納糧?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血汗錢獻給政府?無非為的給政府去養官,養軍隊,叫他們把國家治理得強盛安樂,使社會一天天地發展進步。

  但是,我們的官和軍隊是怎樣乾的呢?他們想到人民的託付沒有呢?他們盡了自己的責任沒有呢?……中國百姓的好(兵也是好的),是世界上第一等的。


  只是,中國官吏的壞,也是世界上第一等的。他們為什麼不能像百姓一樣的苦做苦幹,恪盡職責呢?我想有兩個原因:一是良心太壞,一是學識能力太壞。

  有學識能力,而無良心,固然不行;只有良心,而無學識能力,也一樣的不行。但他們為什麼無良心無學識能力呢?這也有兩個緣故:

  一是社會風習害人不淺。官,本也有好的,可是在腐惡的環境下面,慢慢地也就像白布掉在污水坑裡,變得又髒又臭了。因為若不同流合污,他就站不穩腳跟。

  二是自己不長進,不努力。習俗固可移人,但只要自己有硬骨頭,站得住,立得穩,不肯隨俗浮沉,也還是可以砥柱中流,做一個好榜樣的。

  我們中國好官太少了,壞官則太多,結果好的不是被壞的染了,就是被壞的壓了。我們做官的,帶軍隊的,應當多看看百姓的情形,不然,永遠不會知道慚愧的。

  我們駐在綿陽,經常的工作,就是訓練。這期間,綿陽西北安縣境內,嘯聚了幾百土匪,匪首名叫陳宏韶。陳將軍據報,派令我帶隊進剿,我就組織了一個混成營出發。

  但等我們到了安縣境時,土匪已經竄到一個山嶺里去了。這時,我帶的地圖,是參謀本部從日本辦來發給我們的三十萬分之一的,既極粗略,又不正確,簡直不能用。(日本出版這種地圖,想是專為賣給中國的!)

  所以,當前緊要的問題,就是找一個精確的地圖,以為進軍之參考。不想找來找去,全安縣城裡,竟找不出一張地圖。

  後來,聽說當地的一個聖公會裡有地圖,我就去借。那牧師是英國人,大家都叫他安牧師,年紀約有六七十歲,白髮蒼蒼,滿臉擠著雞皮皺紋。寒暄一會兒,我就向他說明來意。

  他聽了我的話,很是躊躇,聳一聳眉毛,遲疑了半天,想想無可推託,才勉強拿出地圖來。一共是兩張:一張是英文的,一張是中文的。

  我不看則已,一看真吃驚不小。縣城周圍的大鎮小鎮,鎮周圍的大村小村,村中的大路小路。地圖上都詳細註明。並且某村至某村有多少路,出產、人口、河流,也全都詳盡無遺。

  原來四川毗連西藏,西藏又鄰近印度。英國獲得印度後,銳意戮力,可是我們並不知應注意,許多聖公會,其實不是人民的教育,它們做的不是傳道的事,另外有任務的!

  再說地圖,我們更該怪自己。國家設官分職,各有所司,參謀部幹什麼的?各省設陸軍測量局,幹什麼的?他們應當把各省各縣的地圖,五萬分之一的,十萬分之一的,二十萬分之一的,三十萬分之一的,早就測繪得詳詳細細,以備應用。

  但是,他們只是吃飯拿錢,什麼也沒有做出來。而政府主其事者也不考績,也不過問,上面馬虎,下面也馬虎,馬虎對馬虎,敷衍鬼混,沒有底止!長此以往,我們全國版圖被人家侵吞完了,自己還在夢裡呢!

  嘯聚安縣境內的土匪,都是本地人,一經軍隊搜剿,就潰竄四散,無形中消滅了,隊伍即開回綿陽,我自己沒有在綿縣停留,直赴成都去見陳將軍。


  沿路經過回龍基。相傳從前唐明皇以安史之亂,避難到蜀,行至此處,得到克復長安的消息,當即迴鑾,此處因以得名。

  沿途看見許多河川,都是從灌縣開出來的,那些河川,都是一般的闊(約有百步),一般的深(水漲時深約四五尺,淺時也有二三尺深),一般的距離,一般的石板橋樑,顯然都是人工開鑿的。

  因為,灌縣的水,若是任它從一支河傾注下來,必易釀成水患。這樣開浚成為許多川流,反得水利,打聽土人,據說也是那位在劍閣附近栽種大柏樹的玉皇爺的外甥李二郎的功績。

  其實,也是一位姓李的縣官開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要人民安樂,先要讓他們衣食無缺。人民的衣食,全靠田中的收穫。要收成好,先必防範荒歉。因此,開浚河道,注重水利,實在是一件重大的事。

  這位縣官能見及此,切切實實地替人民辦了這種偉大的事,真是了不得。可見中國的官吏,有很好的榜樣。我多年以來,即想努力於水利。曾經鼓吹力行,不遺餘力。可惜成效總不大,至今猶耿耿在心,不能一刻去懷。

  到了成都,即晉見陳將軍,報告這次剿匪的經過。當時陳將軍什麼話也沒有說,神情很是淡漠。過後才有人告訴我,說在我見陳將軍之先,已有人捏造謠言,報告陳將軍,說我這次剿匪,完全失利,並說還丟了十幾支槍,說得像真有其事一樣。

  我聽了覺得好笑,但同時,也感到人心的陰險,官場應付的不易。原來這種事在成都陳督軍的左右是家常便飯。

  一則陳將軍耳朵軟,不識人,不信人,派布的密察太多,你一嘴,我一舌,弄得自己糊裡糊塗了。

  二則陳將軍從參謀次長,忽然升為督軍,手下沒一個幹部,所用人員,西洋留學的,東洋留學的,皖系,直系,各派雜色的文武官都有,意見迥不相同。他們為要得官,向上爬。只有鑽營弄弊,陷害別人,擠上自己。

  於是,飾無為有,指白為黑,什麼鬼蜮伎倆,都使出來了。被報告的人,不是灰心喪氣,從此不再認真幹事,就是到督軍署里去和那一批大人先生請客打牌,以為拉攏。

  因為不如此,誣陷將源源而來,沒個了止。做主官的在此等處最須細密清明,不可偏聽,而當兼聽,偏聽則暗,兼聽則明。至於被報告誣陷的人,當堅持不移,守正不阿,只要自己拿得穩。什麼謠言,都不必顧忌,久久自有皂白分明的一天。

  我在成都,曾到武侯祠逛了一次。成都的街道,很是狹窄。士紳出來都坐轎子,那種轎都有拱彎很高的抬杆,巍峨堂皇,完全官僚氣派。

  我所見的朋友,沒官氣的第一個要數劉杏村先生,那時,他在督軍署任總參議,頂個空名,毫無實權。

  陳將軍為要得老袁的信任,凡是稍有革命色彩的人,不管學識能力如何,一概摒而不用,參謀長一職是濟南人張聯芬充任。

  陳將軍住古皇城,孔繁錦替他帶衛隊,是帶的參謀部的衛隊,又晤見張之江,他原是隨陳將軍入四川的,為上尉差遣。


  他和我深談成都的情形,官吏之間,天天爭權奪利,總要把人家攻掉,自己升官,軍隊紀律很壞,懶惰、賭博,成為風習,官長對士兵,過於放縱。

  在長沙接到命令,大家都不願意上四川,一路上罵街,無法約束。他說像這樣的鬧下去,必定沒有好結果,要求到我旅中做事。

  張之江為東三省講武堂畢業,習騎兵,在二十鎮為馬隊三張之一,他為人有膽有識,一腔熱血。他說出他的意思,我立刻表示歡迎,不久即任以上尉參謀之職。

  八月中旬,四川劃分五大清鄉區,我擔任川北一區,共二十餘縣。我們的隊伍接到命令,正要出發的時候,一位四五十歲的漢子,姓何,名叫何鼎臣的跑來見我。

  他原來是個土匪,因為聚賭得罪了人,有人來我處告發他。他聽說,趕忙跑來自首。見了我雙膝跪下,將他過去以及現在的情形,據實說了一番。

  我對他說:「過往的事,我不追究。現在你既然來自首,我自然不辦你了,只要你從此自新。」

  於是,好言慰勉了他一番。這出乎他的意外,非常地感激我,並誠懇地要求幫同我們軍隊出發清鄉。

  我見他滿臉都是刀疤,氣度淳樸豪爽,斯文有禮,決不像個鄙惡橫行的人。仔細調查,才知道他原是個富有的人,自小讀書,只因地方土匪猖獗,屢遭劫掠綁架,家產弄光了,無可奈何,遂憤而加入匪伴,以圖自存。

  我查明了這些底細,就答應了他的要求。他是本地人,又是土匪出身,在清鄉的工作中,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他不僅能給我們解除在各地所遇的種種困難,同時地方的實況,百姓的隱衷,他也隨時隨地詳細說給我聽,使我有所參考。至於偵探匪情,嚮導道路,自然更盡力不小了。此是後話,下面還要提及的。

  清鄉的路線,是由綿陽出發,先到梓潼,再由梓潼到閬中,我分了一連人開赴廣漢駐防,一混成營分駐羅江等地,排尾等留守綿陽,其餘都隨同出發。

  從梓潼到閬中,若繞順慶走大路,約有五百里路程;若走山徑小道,至多也不過二百里,兩路相差一倍多,因此我決計走小道。不料,這條路山太高,路太窄,簡直是蠶叢鳥道,一路亂石錯雜,崎嶇難行。

  尤其我們帶了兩尊山炮,更覺吃力,我們行軍,原以地圖為準則,但地圖不精確,怎麼慎重仍不免出錯,吃很大的虧。

  閬中的風土人情,同綿陽相比,顯然不同。這裡居民大多節衣縮食,努力勞作。綿陽那種奢逸的情形,這兒是看不到的。

  最可喜的是閬中的婦女。很少有纏足的,鄉間亦是如此。她們走起路來,胸部挺直,姿態雄健,和男子一般地參加生產勞動。

  閬中的古蹟,有張飛墓,很是高大。墓前建有張飛廟。大殿堂皇雄偉。蓋有黃色的琉璃瓦,棟樑柱礎,都很堅固,大殿前檐下,躺著兩根已經腐朽的旗杆。


  據說這旗杆,原來是豎在廟門兩旁的,不久以前,被風颳倒了,百姓崇拜張飛,想著這兩根朽木裡面,還有他的靈跡,因此不敢任意丟棄,把它移置保存起來。

  好吃懶做的老道,就藉此發財,造出謠言來,說這旗杆的木屑,可以治百病。居民信以為真,紛紛前來進香,求取木屑。

  我在這裡憑弔了一會,想起張飛的生平,不勝感慨。張飛勇武忠義,殊足為我們軍人效法。但他的魯莽暴躁,也正是一般軍人所當引為警惕的。

  他因他二哥戰死麥城,找裁縫來做孝衣,限令三天做成。裁縫無法從命,又因醉後鞭打士卒,使士卒變心,和裁縫勾串,送了他的性命。

  張飛之死,一是害於暴躁,二是害於酗酒。可見當軍人的,忠勇而外,必須有智謀,否則是不夠的。所謂火熱的心,冷靜的腦,缺一即不能成功。至於酗酒,軍人尤當嚴戒,這是敗事的禍根。

  我到閬中第二天的晚上,接到陝西方面寄來的擁護老袁做皇帝的電文。接著成都方面,也陸續有電報來,徵求我的同意,要我參加簽名。

  我看那電稿上,少將以上的軍人都簽了名,電文是請願老袁做皇帝,沒一句不使人肉麻、憤恨。那時,士農工商各界,都像演傀儡戲的一般,發動了廣大的偽請願運動。

  我這次出來清鄉,雖然僅僅帶了一個混成營,力量極其渺小,但我總不甘違背良心。來附和這一逆行。看過電報之後,我對自己說:「寧願犧牲,定要反對帝制到底!」

  隨即,集合官兵伙夫,痛快淋漓地講了一番反對帝制的道理。最後我說:「他們要我在電稿上簽名。這無恥的勾當,我絕不能幹。但我們處境險惡,我們每一個人,從此都當益加振奮。」

  講完話,我就把謝絕署名的電報發出,過不幾天,王士珍領銜,擁護老袁做皇帝的通電,就發表出來了。在這個通電里,除了我沒有列名而外,其餘整個北洋系少將以上的軍人,一個也沒有漏掉。

  其中,蔡松坡先生也列有姓名,但那是有作用的,他那時在北京,若不有此表示,即無法脫身。這個通電,如今在民國史料書冊上和當時報紙上還都保存著,讀者可以翻出來看看,很有參考的意義。

  我自灤州起義失敗,一直到十六混成旅的建立,雖然不敢說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地苦幹著,但我想到灤州起義的先烈犧牲了不少,僥倖我沒有被殺頭,仍然活著,我不能不奮發努力,以達志願。

  數年來,我沒有一天不為灤州死難的朋友痛悼,沒有一時一刻不為國家的前途焦心。這次,我之謝絕署名,接著促請陳二庵將軍獨立討袁:以及後來1917年的反對張勳討伐復辟;1918年的停兵武穴,通電主和:1924年首都革命,歡迎孫總理北上主持大計;1926年「九一七」,五原誓師,參加北伐,統統是這一精神一貫發展下來的結果。

  不明白我的人說我矯情,善於倒戈,甚至罵我標新立異,罵我為活妖怪。在當時,我一句都不聲辯,到了現在,我更用不著聲辯了。

  身負革命任務的人,個人的毀譽得失,都不必計較,要緊的是歷史的功過,我們絲毫也不可放鬆的!


  在閬中停留一天,我們繼續向儀隴迸發。

  儀隴是小巴山系的一個重要縣份,境內出產豐富,人民殷實,文風也很興盛。我們的隊伍到達,有兩位本地的耆紳來看我。

  談了一會,其中一位送給我一幅裱就的條幅,說這是他親手寫的,叫我不客氣地指正。我接過來看時,只見上面寫著一個故事。

  現憑記憶,其詞大概如下:

  宋曹彬攻南京,城旦夕即破,而彬忽稱病。諸將驚異,群來問視。彬曰:「城破之後,予恐妄殺無辜,故抱病不敢進城。」諸將聞之,面面相覷。未既,齊聲曰:「殺人者甘當軍律。」乃立誓以昭鄭重。彬病乃愈。

  我看了這段短短的文字,半晌沒有做聲。這個故事,使我深深地感覺警惕和不安。

  自治軍以來,自己雖然竭盡心力,努力於軍紀的整飭,然而,離自己所預期的畢竟還遠。萬一有一天,我們的部隊有了擾害百姓的行為,那麼,我怎麼好呢?

  這小條幅上的故事,實在含有深刻的教訓,是我們軍人應當時刻引為勉勵的。我謙遜了一會,對他們深致感謝之意。然後,又談了一些地方的情形,兩位老者就告辭走了。

  現在,我已經把兩位老先生的姓名忘記,那張條幅也早已遺失,但是這段事我卻永遠記在心中,給我很大的益處。

  許多人都看不起鄉下內地,以為知識文化以及一切民族社會的精華都在都市中,我卻以為不在。

  試看,這兩位老先生,多麼深沉,多麼飽學,不但熱誠愛護國家人民,而且也懇摯地關切著我們軍人。他們的美意和苦心,都是非常難得的。

  我以為,社會精華,民族寶貝,反多是在鄉下內地,都市中所有的不過一些骯髒污穢罷了,我所見的這樣,不知道對不對。

  四川的村鎮,普通都是叫「場」,如「李家場」「趙家場」等。那時,儀隴李家場、白華場一帶聚有許多土匪,異常猖獗,焚燒搶掠的事每天都有。

  那兒綁票,土話叫做「抬肥豬」,或叫「檢綿羊」,後者大概是綁架小孩的用語。我們的隊伍在李家場曾破獲不少的匪巢,往往從山洞裡抄獲大批肉票,有時七八名,有時十幾名不等,他們的眼睛上耳朵上都被貼著很厚的膏藥。

  這一帶土匪很講匪規,組織也相當的嚴密。據當地人說,不久以前,有兩股土匪在李家場鬧了一場風波,說來很饒興味。


  原因是陳兆祥為首的一股土匪,擄去了一個良家寡婦,這在他們匪伴中看來很不道德,是違犯教條的行為。另一股鄭啟和為首的土匪知道,大大地不以為然,限期迫令釋放那寡婦。

  但是,陳兆祥那方面卻把那女子當作了到口的肥肉,死也不肯吐出。結果兩方面鬧僵了。當即開火。正在打得不可開交,有一位營山縣人,土匪伴中尊為「瓢把子」(即老大之意)的賴貴三,被當地人民請了來,居中調停,雙方立刻停戰。

  賴貴三就將買來的一種所謂「關老爺紙馬」(上面畫著關公的符篆,在祈禱或咒誓時用作證約)粘在牆上,率領大小頭領焚香叩頭,並且發誓。

  然後,坐堂開審,問為什麼事打。鄭啟和就說陳兆祥綁了良家寡婦,違犯教條。陳兆祥即自動地說明全部事實,說那女子是他手下一個頭目綁的,事先他本不知情,無奈鄭啟和逼人太甚,因此把事鬧僵。

  賴貴三當即把陳兆祥重重申斥了一頓,當場把那犯規的頭目叫出來。牽了去殺了。復令鄭陳交拜,言歸於好,一場風波才算平息。

  對於這事。我的感想如下:這樣的土匪,我當然不能說他們好。但他們身為土匪,尚且這樣地講紀律,綁了人家婦女,犯了教條,就義所不容地出而懲討,而賴貴三來審判,他們也都服從。

  他們是土匪,他們完全承認,並不文飾自己,官吏明知自己是人民的公僕,自己的責任是為人民服務,為人民謀福利,但實際卻搜刮人民,魚肉人民,把人民弄得日在水深火熱之中,而他們反而自以為是官,說人家是土匪。

  我又想起我們的官吏,往往督軍和師長一起打牌,副司令替師長燒大煙,說這是聯絡感情。紀律敗壞至此,比土匪如何?

  許多官吏欺壓人民,荒淫無恥,毫不改悔,卻要人民稱他為好官,其實在人民眼裡,他們簡直不如土匪。我又聽說另有一股土匪,菸酒嫖賭必戒,注重身體鍛鍊,注重讀書求學。

  至於賴貴三何以有這大的權力呢?這是值得研究的。原來,賴貴三是一個「哥老會」的首領,所有鄰近幾縣的土匪都和他發生關係。他自己在營山縣開設一個大賭場,各縣土匪都明目張胆地到他那裡公開聚賭。

  但是,他和土匪首領約定。別處可以搶劫綁票,惟獨不許在營山縣作案子。這樣,賴貴三就可以坐享其成,從中取利。庸懦的營山縣官也只好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營山縣算是太平無事了,但鄰近各縣的百姓就大大地遭殃。他們為保自身的安全,也就只好設法到賴貴三那裡去巴結、奉承、賄賂,因此,賴貴三在百姓和土匪兩方面都有很大的勢力。他的威望煊赫,炙手可熱的地位,就是這樣造成的。

  我到李家場不久,控告賴貴三的狀紙紛紛遞來,我一一細看,覺得賴貴三實在罪大惡極,死有餘辜,當即派人把他抓來。

  正在審問的時候,只見門口陸續來了幾十頂轎子,從裡頭走出若干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物,其中有紳士,有鄉鎮長,也有商界的主腦。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向我保釋賴貴三。

  這使我非常地驚異,及至審問了賴貴三,他承認聚賭、窩匪、斂財、分贓,全部罪狀一一招認不諱。


  我一面請取保的紳商人士先回,聽候處置;一面致電陳將軍報告案情經過。幾小時後,陳將軍的復電即到,說:「賴貴三著即就地正法。」當天下午,便把賴貴三槍決了。

  幾天之內,原先向我具保的當地紳商鄉鎮長們,又陸續投來呈子,控訴賴貴三的惡行。這真叫我莫名其妙。我把他們請來,問他們道:

  「前兩天你們不都是要求釋放賴貴三的嗎?為什麼現在又要控訴他?」

  他們說:「旅長,你可不知道!他活著的時候,我們要是不出面保他。將來他若是放出來了,我們就都活不成了!現在他已經伏法了,我們的冤屈也申了。我們控訴他,是要吐吐多年來積壓在胸中的苦痛呢!」又說,「謝謝上天。旅長明鏡高懸,執法如山,這一次替我們地方上剷除了這一個大禍患!」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中國的官僚政治是多麼的違反群眾利益。賴貴三這樣的匪類,所以能夠聲勢煊赫,惡霸一方者,一方面固然是由於營山縣官廳庸懦無能,不敢以法相繩;另一方面也是由於民眾本身沒有組織,不能發揮權力,來制裁強暴,官廳既不能從旁扶助,反倒施以種種壓迫所致。

  梁任公《飲冰室文集》上曾舉山洞中的盲魚的故事。那種魚因為日在黑暗中,無所用其視覺。結果都變成瞎子。中國舊式女子自小裹腳,長大了,兩足畸形,步步搖晃。你說那魚天生是瞎子嗎?你說中國舊式女子天生不良於行嗎?

  不是的,這些都是愚蒙與束縛使之如此的。民眾的不能發揮己身力量,也是這樣。並不是他們沒有力量,實在是因為政府不扶助,反倒施以欺矇與壓迫所致。

  我們的政府當認識當前國步的艱難,民族的危殆,及時解放民眾,扶助民眾,領導民眾,使他們發揮偉大的力量。打倒民族敵人,為自身建立自由獨立的國家。

  從李家場經過營山縣城,到了蓬溪,停留了一天,即到順慶。順慶是嘉陵江與涪水之間的一個大縣,城郊非山即水,沒一寸無用的土地,山頂上都是很肥沃的水田,物產極其豐富。人煙之稠密,真是熙來攘往,肩摩踵接,文風亦盛,學校很多,辦得都很有精神。

  只是,小街道太窄狹骯髒,房屋也破舊簡陋,住的都是襤樓不堪的窮苦同胞。我常常到這種背街的小巷去看,心裡真是難過。想不到在這種天然富庶的地方,竟有這樣多的窮人,而且窮到這樣的地步!

  我曾注意轎夫的生活,實在非常可憐。他們做著苦力,卻過著很墮落的生活。十個有九個抽大煙,走到哪裡都有娼婦,總說回家去,好像隨地都有他們的家眷一般。吃得很好,餐餐米粉肉,酒和賭也沉溺得厲害。

  他們這樣的用大煙、賭博、酒和女人來斫喪自己,而乾的又是出力賣命的事。因此人人面黃肌瘦,像癆病鬼一樣。四川早就號稱七千萬人口,多年來滋育生息,應當早就超過一萬萬,但並未見人口增加。都是因為一般人民生活太壞,死亡率太高的緣故。

  若是政治上了軌道,使家家小康起來。並不是一件難事。

  在順慶駐防的,這時有第四混成旅的一營人,營長是孟寶臣,早先由東三省開往湖南,剛從湖南開到川北來的。他們的旅長名武祥征,曾任第二十鎮的協統。他們這隊伍一句話可以概括,就是「將驕兵惰」,這有事實可以說明的。

  有一次我在街上走,看見他們幾個排長都穿著黑花緞的馬褂,藍花緞的袍子,青緞的刺花雲子靴,在街上搖搖擺擺,像那兒的富家公子一樣。聽說,他們各級官長上街,很少不穿便服的。官長如此,士兵的情形可以想見。


  有一天,幾個官長給我報告,說:「我們的士兵在街上買東西,第四混成旅的兵見了,就譏罵我們,說我們穿的不好,罵我們是孫子兵。」言下非常憤慨。

  我心裡很好笑,望望我們幾個官長身上,都是穿的灰布褲,黃布襖,低下頭看看自己,也是一樣。再想想全體官佐目兵,以至伙馬夫,也都沒有兩樣。我說:

  「由他們罵去,有什麼可生氣的。這正是表示他們的墮落腐化,恬不為恥。我們只管刻苦努力,人家罵也好,不罵也好,都不必管!」

  幾個官長有的沒有再說什麼,有的仍然很氣憤。我怕為這種無聊的事鬧亂子,當即集合全體官佐目兵講話,我說:

  「剛才你們官兵來報告,說第四混成旅的兵罵我們是孫子兵。聽說大家都很生氣,可是我倒覺得他們罵得很對。按歷史的關係說,他們的旅長曾做過二十鎮的協統,我是二十鎮裡出來的,你們又是我的學生,算起來你們不正是矮兩輩嗎?

  他們說你們是孫子兵,不是說對了嗎?再拿衣服說,綢子的兒子是緞子,緞子的兒子是布,現在他們穿緞子,我們穿布,因此他們說我們是孫子兵,不也是應當的嗎?不過話雖這麼樣說,若是有朝一日開上戰場,那時就看出誰是爺爺,誰才是真正的孫子來了。」

  幾句話把官兵們講得笑起來。待我講完過後,他們都已經心平氣和,再也不生氣了。

  從順慶往下走即是嘉陵江。裂面溪在嘉陵江右岸,我們在順慶住了幾天。即向裂面溪出發。這條路最為奇怪,因為順慶與裂面溪事實上相距不過二里,但中間河流縱橫,阻隔交通,不能直達,使道路繞了一個大彎,這一彎就彎成四十多里路。

  如果多多架橋設渡,貫通水阻的地方,那便利行旅,豈只十倍(若將那些毫無利益的小河流鋪填起來,也並不是很大的工程,那時將多出許多肥沃的土地,同時可以除去交通上很大的麻煩)。可是當地官民從沒有打算到此,一直聽任行旅者繞著河流,跑四十多里的冤枉路。真是太不求進步了。

  我們到了裂面溪,捉獲一個私造槍枝的犯人。審問過後,就把他押在一間僻靜的房內,交給九棚正目閔兆祺看管著。

  閔是山東臨沂人,性情老實,做事沒有經驗。一天晚上,那犯人要求放他出來小解,他答允了,帶著兩個弟兄緊隨在後面。等犯人進了廁所,他們就在外面等著,不曾一同進去。他心裡想,在廁所里,你總跑不掉。不料一等不見人出來,再等仍是不見人出來。剛要進去探看,忽然聽見一陣嘩嘩的水聲。那犯人不顧糞穢,已經從糞里竄逃了。

  原來,四川一帶人家的廁所多半是深四尺闊八尺的一個坑,上面鋪一塊石板,中間隔著一道牆,牆裡自家人用,牆外給行路之人用,一舉兩便,以蓄糞料。閔兆祺不知道這裡廁所的構造,竟讓犯人從石板下面竄逃了。這一來,使閔兆祺張皇失措,鬧了半天,也沒有追獲。

  這案子我已經向陳將軍報告,還沒有發落,就出了這岔子。我怎麼交代昵?於是我只好在營門口以及各處大街要路上張貼布告,寫明該犯罪情甚輕,勿妄思脫逃,致乾重咎。倘肯前來自首,一定從輕發落,否則擒獲罪加一等,云云。

  不料,這布告居然生效,不到半天的光景,那個逃脫的犯人,即由當地一位紳士帶領著前來自首。犯人見了我,雙膝跪下,訴說他私造槍枝都是賣給百姓為自衛之用,從未供給土匪。求我仔細調查,格外寬宥。說完又磕了幾個響頭。

  我看他那種誠樸老實的神情,不由得非常感動,同時派人調查,他的話也完全屬實。於是加以申斥,飭令改業,從寬把他釋放了,並報告陳將軍銷案。


  對於這事,我的意見是這樣:我們做官吏的,對於百姓的過犯,應當使之大化為小。小化為無。萬不可好大喜功,妄加揣測,或是添油加醋地誇大其詞。

  這人私造槍枝,又逃脫一次,若是從壞處著想,罪本不小。但是從另一方面想,他造槍,並未通匪,脫逃是因為怕官畏罪。嚴格地說,縱有罪也是很輕的。而且這人言語神情,顯是純正良民。他之操此業,不過為生活所迫,為貧窮所驅,而其愚昧與遭遇,則至可同情。

  我們為人民公僕的官吏,看著我們的主人如此,心裡當如何難過,如何惶愧?因此,我決心不肯擴大其事,管了他幾天飯,同他談了幾次話,就把他釋放。

  我想,他定要悔悟,從此歡歡喜喜地改務正業,同時,地方上的人士也是贊成我的。而我自己心裡尤其覺得安寧快樂。

  有一天,我在郊外散步,看見十幾個騎兵從東南馳騁而來。其中有騎馬的,也有騎驢子的。等到走近我跟前,其中一個兵從馬上跳下來,向我舉手行禮,其餘的人都繞道而過。

  我看見,他手指上戴著四五個金戒指,陽光射照著。閃閃眩目。這兵好像很面熟,但一時卻想不起他的姓名。我就問他是誰,他說他小名叫做小六兒,是康格莊的人。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他是我從前的一個鄰居。

  我笑著說道:「哦,你就是小六兒,幾年沒見,倒認不出來了。你是在哪裡恭喜呢?」

  「我在第四混成旅。」

  「你是從哪裡來呢?」

  他說:「我們是護送一個德國人到重慶去,現在回營里去銷差。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

  我盯著他的手指,笑問道:「你那手指上帶的是什麼呢?」

  他嘻嘻地笑道:「你沒有見過嗎?是金戒指。」說著又伸手讓我細看。

  我打量了他一番,便不客氣地和他說:「我們是街坊,當年你爹爹媽媽那種艱難的情形,我們都知道。我記得你媽娶過來的時候,連銀戒指也沒有。現在你忘記了你父母的苦,居然也學著帶金戒指了。

  小六兒,假如你不戴金戒指,把錢寄回家裡去,讓你媽媽買點糧食,買些衣服,好好地過活,那夠多麼好呢?再不然,你自己買幾本書,請個先生教教你,讓你學些知識,那也比你這樣的擺闊好呀。

  我們多年不見了,現在見了面,我沒有好東西送你,就拿這幾句寶貴的話送給你吧。」

  小六兒站著只咧嘴,落下淚來,苦著臉和我說:「你不知道,我們隊伍里的同伴們都是這樣的。不穿不戴,人家就瞧我不起。我實在沒法,不得不這樣。您隊伍里不許這一套,我們那兒不這樣就不行。你囑咐我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小六兒這番話使我痛心極了。養成這樣軍風紀的軍隊,怎麼不是毀人爐?多少優秀的良家子弟就這樣給毀掉!多少國家有用的人才,就這樣的給葬送。

  我常遇見許多朋友,不願意把他們的子弟送入軍隊,甚至進軍官學校也不願。我問他們是什麼意思,他們說在軍隊裡學不出好來。好好的孩子進了軍隊,不是學會了抽大煙,就是學會狂嫖濫賭。做官長的剋扣軍餉,兵們就搶劫販煙。錢都來的不光明,反而葬送了自己。

  我總說軍隊比學校還好,可以磨鍊身體和精神,養成吃苦耐勞、愛國愛民的品格,德智體群四育都可以在軍隊得到很好的薰陶。但是,朋友們都拿事實來質問我,這卻使我無話可答。

  我們若不將這風氣痛改一番,那我們的軍隊永遠辦不好。國家沒有好的軍隊,永遠不能有硬骨頭,永遠不能得到獨立自由。人沒有骨頭不能挺立,國家的骨頭就是好軍隊。我們必須於此痛下決心!

  小六兒走後,我不住地想著那句話:「不穿不戴,人家瞧我不起。」直到我回到營中,仍然反覆地把這句話咀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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