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駐防漢中

2024-09-13 17:43:34 作者: 馮玉祥
  在長安駐守的時代,我開始感覺到自己所統帶的部隊中,幹部良莠不齊,,而好的幹部人才尤其不夠,這使我在辦事上感到很大的痛苦。

  那時,第一團團長是楊桂堂,五十餘歲,外號叫做「楊傻子」。這人老於世故,無是無非,任憑人家對他說什麼,他都是好好地回答著。又加利祿心太重,一心只算計著高官厚祿,如何討長官的喜歡,如何能升官發財,他就如何做。什麼國家人民,他都是不管的。

  我同他相處了兩年,時常見面、談話,但始終沒有聽見他說過一句肺腑里的真話。

  第二團團長是何乃中,別號叫做芳譚,廣東香山人。為人忠誠,滿清最末一次的武進士,保定保府學堂畢業。他習的雖是武科,卻能寫作極流暢的文字,品行學問都是好的。只是不贊成革命,遇事過於慎重,不敢冒險。

  參謀長是宋子揚,日本士官學校炮兵科畢業,知識經驗都很豐富,稱得起一位幹練有為的人物。

  少校參謀是蔣鴻遇,河北省人,保定軍官協和第一期學生,學騎兵,曾在雲南當過騎兵營長,與蔡松坡相熟。為人機警幹練,足智多謀,韜略上尤遠在當時一般人以上。

  上尉參謀是劉郁芬,字蘭江,河北清苑縣人,速成軍官學校學生,忠厚老實,謹嚴穩重,做事很少有失察的時候。

  第一團第一營營長周心靜,西什庫學兵,做事很想要好,但可惜不喜歡讀書,氣量太窄。第二營營長杜占鰲,山東青州府人,性情方面有山東人的特質,耿直忠誠,方正不苟。第三營營長孫振海,就是上面提過的那位「孫氣」。這人火性太大,心浮氣躁,始終沒有什麼大建樹。

  第二團第一營營長陳正義,言行穩練,學識也很好。第二營營長董士祿,學識無多,性情油滑,無是無非,一味地只想升官發財。第三營營長王某,安徽蒙城人,一個大字不識,出身於地方上的巡防營,沒有在正式軍隊裡受過訓練。

  炮兵營營長楊某,好像染有嗜好,整天萎靡不振,因此辦事也提不起精神,只是因循敷衍。

  騎兵營營長劉某,嗜好太多,利己心特別重,從他的身上,我找不出一絲半點像有為的軍人。

  ——這就是我那時的一般幹部。從質與量兩方面看,都難使人滿意。綜合起來說:

  第一是缺乏朝氣。他們大多因循苟且,並沒有替國家人民做一番事業的抱負和決心。如何才能提起朝氣,想來真是不容易。

  第二是不愛讀書,不但新書不讀,舊書也不讀,科學方面的書不讀,普通的書籍亦不讀。終日泄泄沓沓,毫無求長進的心。

  第三,他們都有一點來歷。比如楊桂堂,和段祺瑞即有關係,常常和段送禮、寫信,拉攏得很親密。宋子揚和徐樹錚有親戚的關係。其他各人,也都無不有一點來歷。

  因此辦事要振作,動輒得咎,處處掣肘;不振作,則又自覺對不住自己良心,對不住人民國家。

  那時,共和初肇,袁世凱獨攬大權,政府的組織以及一切措施,都漸漸叫人大失所望。我每天從報紙上,從各地朋友的通信上,得來種種消息,使我一天天明白到國家再上軌道,人民解除苦痛,距離得還很遙遠,前面正不知有多少艱苦的路程,有待於我們的努力。

  我是一個行伍出身的人,常常感覺自己讀書太少,學識不足,而且所讀的書,又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套舊東西。以此來應付這激變期的中國社會,時時顯得格格不能相入。中國舊有的政治哲學,我漸漸覺得有許多地方需要修正與補充。

  有時甚至覺得我以前讀書幾乎都是走的冤枉道路。但是,時局越艱難,心情越彷徨,我向前乾的決心卻越發堅定。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總覺得自己沒有灰心頹志的餘地。

  為要擔負起我所憧憬的使命,健全我所統帶的部隊的幹部,實在是刻不容緩的。就在這種客觀與主觀的要求之下。我決定成立一個模範連。

  當以李鳴鐘為模範連連長,過之綱任排長,選用石友三、葛金章等為頭目,田金凱、馮治安、吉鴻昌等為士兵。科目除基本教練、體操、拳擊、劈刀等而外,還有戰術原則和應用戰術等。宋子揚、劉郁芬、何乃中、蔣鴻遇等為教官。

  全連共有一百三十人,大家很顯出蓬蓬勃勃的氣象。當時,我對這個模範連,只希望做到使他們能自發地願為國家人民奮鬥犧牲,因此,尤注重政治教育,每天集合講話,我統是按照這個目的灌注闡發。

  我們一面在長安努力訓練,一面奉命派出隊伍到各地駐防。其中趙冠江一營駐武功縣。一次,趙營長接得本地人報告,說他們村子裡到了土匪。趙即率隊往剿,把村子團團包圍起來。

  不料,土匪卻已逃了。趙仍不肯罷休,於是挨家挨戶地搜查,緝拿嫌疑人犯和留下的槍枝。當時卻在民家搜出許多煙土,趙一一予以沒收,並令百姓代為挑送。

  這一下,弄的百姓非常怨恨,紛紛到省城告狀。我查明了這事,氣憤難言,立刻將情由呈報陸將軍,趙冠江撤差,換杜占鰲接任。

  這事實在出乎我的意料,從這件事上,我益感覺到好的幹部分子的迫切需要。同時,也深深認識到不良環境的可怕。因為那時陝西的情形窳敗之極,基礎薄弱的幹部們,置身其間,耳濡目染,一到離開了長官的訓導,就不知不覺地為非作歹起來了。

  我在長安駐軍期間,目見許多情形,都很使我覺得痛心疾首。我順便說幾件,以見一斑。

  第一,就是關於查大煙的事。督軍署的參謀長、副官長三四個人勾結起來,滿處搜查大煙。查得一兩土,罰洋一元,煙土充公。搜得的土,都用大箱子裝釘,派人押著,一車車運往北京、天津販賣。算算這個帳吧,每兩土罰一元,又把土收去販賣。一方面是受著雙重的剝削,一方面是坐得雙重的橫財。只此一件事,就把人民弄得含恨刺骨。

  第二,就是鄉親用事。參謀長葛某是蒙城人,副官長李某是蒙城人……他們打成一片,恣意胡為。這樣的情形給局外人看著,已經夠礙眼的了,然而意猶以為未足。副官長李筱芬等又上條陳,索性公開要求大用鄉親。

  當時,因有「口裡會說蒙城話,腰中就把洋刀掛」之諺,以為諷刺。督軍後來的失敗,正就在這種事上種下了根由的。關於用人的事,我們一定先問賢不賢,不問親不親,只問能不能,不問鄉不鄉。若是違反了這個原則,則弊病叢生,害人害己。必無好結果的。

  第三,姑息養奸,也到了使人詫異的程度。如一天我們去見督軍,大家坐著談話。當時有一個人走到督軍面前。嘻皮笑臉地說:「報告督軍,這裡有一件事可以大大地發財,給督軍說說好吧?」


  督軍毫不生氣,慢慢笑著回言道:「在我的眼裡,也看不出哪是好人,哪是壞人。可是想來見人就說發財的事的,總不是好人罷。」

  那人反而很得意,仍舊嬉皮笑臉地說著。看看督軍一句話也不斥責,使我驚訝極了。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居然一至於此!

  若不是我親眼看見,誰說我也不會相信的。又比如,當時有所謂收攬門生的事。陝西第二混成旅旅長奉獻二萬兩煙土,以為拜儀,而對方居然收受,有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後來,長安兵變,繳督軍械的就正是這位旅長。還有,督軍左右的一批大賢小賢們,有的是西洋留學生,有的是東洋留學生,有的是將弁、武備、速成或講武堂的學生。

  他們因為出身不同,來歷不同,就各自成派。有所謂土派、洋派、東洋派、西洋派等,終天爭著官大官小,錢多錢少,或則吸菸打牌,吃喝玩樂。彼此之間,互相造謠,互相攻擊,總是要搶官做,要發大財。青年人如此生活著,而督軍毫不過問。

  這些事,我是沒法看得過去的。那時第十五旅旅長賈煜亭(名德耀,日本士官學生,平日手不釋卷,筆不停揮,頗有學識眼光)對這些情形也總是搖頭,和我抱同樣的感想。

  我們不自量力,忍不住常常要在督軍面前說說。比如拿煙土的事,我們苦苦地勸說,總是說不動。以後甚至我們去了,左右使我們不能見面,把我們引到客廳里,叫個人陪坐著,使我們無從說起。

  又比如,那批骯髒的大賢小賢們的情形,我們每次到督軍署,也總要忍不住說幾句。後來,他們一見我們來了,就罵著說:「混帳又來了!」

  不久,我和賈焜亭都被派赴外縣各地巡視。賈和我說,這是有意差使我們出來,免得礙他們的眼的。

  順便再在這裡,說一點那位副官長李筱芬的事。這個人,我在北京的時候原就認識。那時,他也住在京防營務處。我每次到那兒去,都要遇見他。他說話滿口新名詞,表面上似乎很有學問,其實肚子裡淺薄得很。

  這人穿一身時髦的綢緞衣服。塗滿一臉雪花膏,頭髮梳得精光,鞋襪也都挺考究。大概他之所以得勢,也許就正為這些緣故。

  那時他已染上鴉片煙的嗜好,常和秘書長劉某在一起躺燈,不過還不好意思公開。見了人——特別是我,就把大煙藏起來,怕人家恥笑他。

  我有時勸勸他,他總還在口頭上接受。從這一點看來,證明他那時還有點羞恥觀念,還有去惡遷善的可能。不久,他就飛黃騰達起來了,在爛泥里滾久了,前後就判若兩人了。

  我在長安遇見他時,他競恬不知恥地把各種煙土拿出來給我看,並且將熬好的幾大瓷缸(每個一尺多高)煙膏指給我說:「這是川土,那是北土,那是雲貴土。」言下神色飛舞,得意至極。

  後來,又聽說娶了兩房姨太太。可是等我走到褒城的時候,就接到他的訃聞了。死時年紀不過三十五六歲。


  軍中有句俗諺說:「鴉片、煙、酒、姨太太,三個星期進棺材。」李筱芬完全應了這句話。

  對於這個人的一生,我常常感慨不置。腐惡環境的害人,有這樣的可怕!我記敘這個人,對於今日一般少年得意的朋友,或許可以有些幫助吧。

  我在長安住到第二年(一九一四年)四月間,奉派到各縣巡察。走到三原,就接到督軍的電報,召我回防。

  原來,四川發生重大的兵變,陝川兩省接壤,地方上空氣驟見緊張,人心也隨之惶惶不安。為防範事變波及陝省,我奉陸將軍命令,率部隊開駐漢中,藉以鎮撫陝南。

  奉令開拔的時候,同時也奉到改編的命令。原來的第十四旅,改為第十六旅。不久第七師師部取消,十六旅又改為十六混成旅,歸中央直轄。

  有了這個獨立團體的存在,使我能夠很自由地把灤州革命時代的朋友,重複集合到一起,企圖繼續那時的革命精神,同惡勢力積極奮鬥。

  十餘年中,十六混成旅所以始終能在北洋軍閥的重重包圍之下,久歷艱苦,毫不妥協,一直奮鬥到底者。皆得力於這時候的改編。

  部隊出發之前,我們的十六混成旅和十五混成旅各出一混成團,舉行秋操。這第十五旅,原由中路備補軍改編,在河南招募的補充新兵,分子非常複雜。因此,紀律不十分好,又加這一向在外剿匪,一直沒有約束,更弄得放蕩恣肆了。

  賈煜亭是新到差的旅長,一時也無從整頓。等到和我們秋操時,不知什麼緣故,十五旅競有幾人暗帶了真子彈,向我們打起來。幸而發覺得早,沒有傷人。當即把秋操停止,草草講評了事。當時情形,至今回憶,猶覺哭笑不得。

  我們的部隊向漢中開拔,路線是由咸陽經過興平、武功、扶風、鳳翔、寶雞、秦嶺、鳳縣、風嶺、留壩、褒城等地。

  長安至咸陽,中間隔有一條渭河。渭河兩岸都是沙地,夏天大路上不能走車,我們都從高梁地中穿來穿去,尋找小路。當晚就在渭河北岸住宿。

  這裡的河面,水漲時寬可二里許,水淺亦有半里。河水渾濁,很少清澄的時候,這裡的渡頭名曰「咸陽古渡」。渡河的工具是一種木船,後面沒有舵,旁有一個木橛,上套木槳,壓水而行,遠遠看去,宛似菩薩穿的鞋子一般,這就是這兒渡河的惟一交通利器。

  時至二十世紀,人家已經用飛機飛船在那裡比賽行程速度,而我們的國家,卻仍然沿用幾千年前原始時代的木船,相形之下,就知道我們民族是怎樣的落後了。

  我們的部隊繼續渡河,水手們一面壓動木船,口裡一面哼著各種古老的腔調。這一個水手哼一聲,另外一個水手呵一聲,滿河裡一片哼哼呵呵的呼叫。聽來好不熱鬧有趣。這種古老的交通工具,配合上這種古老的腔調,真可說是古色古香,令人不自覺地仿佛回到幾千年前的世界中去了。

  過了咸陽古渡,前面一條東西大路,大路以北,是一帶望不到頭的丘陵。那就是西周的王陵(東周陵在洛陽邙山)。周文王、周武王的陵墓都在這裡。陵園的土壤盡呈黃褐,土質也非常干。


  馬嵬坡在興平附近,離咸陽有幾十里。史載唐玄宗的愛妃楊貴妃,就在這裡自盡的,坡前面便是她的墓地。墓上生著一片自鹼,有些好事的人見景生情,巧加附會,說這種鹼土,就是楊貴妃生前所用的脂粉變成,人們吃了,可以醫治心口痛,頭痛等病。

  這個謠言一傳揚出來,地方上的愚民就絡繹不絕地到這兒來焚香禮拜,誠心誠意地把墓上的鹼土取回家去,給病人吞服。唐明皇和楊貴妃淫樂敗國,有什麼值得人民崇拜?又怎會有此靈驗?百姓的愚昧。一至於此。多麼可痛心的事啊!

  前行不遠,到馬刨泉。相傳三國時,關公或張飛所騎的馬曾拴於此。因為口渴,無處覓水,馬忽以蹄刨地,乃得甘泉。這顯然都是後人崇拜英雄,巧加附會的傳說。

  興平過去是武功。武功過去是岐山。再過去就是鳳翔。這一段,直至鳳翔,都是缺乏水源,缺乏樹木。如果沿路栽樹,再將渭河之水引來,那就太好了。

  此種事,清朝時代沒有人辦,民國以來亦不能辦,所做的都是一些破壞的事,要到哪年才能談得上全國普遍的建設呢?(聽說,現在武功辦了一個規模很大的農學院,由王子源先生主其事。王吃苦耐勞,埋頭實幹,將來定有很大的成就。)

  鳳翔地方整潔,人民殷實。他們衣食豐足,因之文風也很興盛,弦歌之聲,遍地可聞。自我行軍以來,像這樣的偏僻之地,還很少見過。

  可是,聽說不久以後,這裡即連年兵燹水旱,匪盜遍地,地方元氣大喪。想來那樣一個民康物阜的世外桃源,遭受到這樣的厄運,也一定頓改舊觀了。

  由寶雞至鳳縣,經過歷史上有名的秦嶺。此為終南山脈,自甘肅入境,綿亘八百餘里,有陳倉、太白、商山等高峰。韓愈的詩有「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句,可見其地勢的險峻。

  當天晚上,即在嶺上搭帳篷住宿。上山的時候,穿的是袷衣;到了山頂,立刻感著寒冷難當,改穿棉衣還有些不支。「晚穿棉,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真是這地方的特殊氣候。

  從這裡又過鳳嶺,上書「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字樣,也是險峻之極的地方。距留壩約十餘里,有一座紫柏山,留侯祠即在靠大路的邊上。

  昔漢高祖定天下後,大封功臣,其中張良的功勞最大。漢高祖封他許多地方,皆不要,唯獨要了這個留壩。這裡地無三里平,天無三日晴,貧瘠之極,人都不懂何故。張良說:「我要了這地方,必無人與我相爭。」

  我曾到那兒瞻仰了一番。那地方很僻靜。四圍都是高山,走到裡邊,一種幽古的感覺,驀地襲上我的心胸。我覺著中國的寺院,委實別有一番恬淡閒靜的幽趣,是別的任何場合所沒有的。

  後來,我每喜歡跑到偏僻的山林古寺里去,度我的讀書生活,正是這種時候給我的印象所啟導的。

  留侯祠正殿上塑有張良的泥像,神氣非常生動,不曉得是出諸哪位名家之手。我在徘徊瞻望之餘,不禁起了一種景仰之念,遂撰了一副對聯用木頭鏤刻起來(幾年後又換了石刻)。

  其文如下:「豪傑今安在,看青山不老,紫柏長芳,想那志士忠臣,千古猶留憑弔所;神山古來稀,設黃石重逢,赤松再遇,得此洞天福地,一生願作逍遙遊。」


  正殿的左側,有一股澄碧見底的泉水。聽說冬夏長流,永無涸竭的時候。我站在泉邊,一面看水中的游魚,一面卻想起兩千年前的張良的身世。

  他本是為韓報仇,憤恨秦始皇暴虐無道,才有博浪沙的壯舉(今河南陽武縣東南有故城,即秦時的陽武城,城南即博浪沙)。後來,襄輔漢劉邦,伐秦滅楚,奠定天下。在漢室的功勳,他得算首屈一指。

  但是,成功之後,不料他竟然隱遁到深山大澤的地方,富貴榮祿,都棄如敝屣。他的心跡的清澈,實在值得人欽服。與他同國同時的韓信比起來,就另有一番風度了。

  復在祠的前後觀玩一回,回到老道的客堂里,吃了一碗素麵。臨走的時候,給老道丟下三塊大洋。老道很客氣,送給了我一部《素書》。卷首有宋張商英的一篇序文,說黃石公在圯橋送張良的就是這部《素書》,「世人多以三略為是,蓋傳之者之誤也。晉亂,有盜發子房冢,於玉枕中獲此書」云云。

  書共六篇:多是一些格言式的處世哲學。張商英並在序文中舉例說明,張良相漢高祖,哪個策略就是用的書中的哪句話。

  比如張良勸高祖封雍齒,就是用的書中「小怨不赦,大怨必生」一句。張良辭封三萬戶,而只要了留壩。就是用的書中「吉莫吉於知足」一句。雖不免牽強附會,但倒頗有趣味。這書流行得不廣,所以順便一述。

  過留壩前行,就是漢高祖人漢中後所焚燒的棧道。今此道已無,行旅都改走雞頭關,路極高峻難行。一面高臨絕壁,一面下臨深溝,從留壩到褒城,盡多這種險道。沿途煙山萬重,壑水急流,真是說不盡的萬千險阻。

  這條路上,人煙特別稀少,幾乎可以說不見人跡。原因是從前每有軍隊從這兒經過,就把當地百姓都抓去抬傷兵,抬官長,連門板也搜個精光。弄到後來,百姓們一聽說有兵來了,就趕忙向深山裡躲避,以消極的堅壁清野的方法,同丘八爺對抗。這次,我們的隊伍從這裡經過,他們聞訊,前兩天早就已經遠揚了。

  雞頭關石門附近有「玉盆」同「滾雪」兩個古蹟。玉盆是一灣清泉。水色深綠,中有石塊,宛如玉盆一般,在石門上游的山谷中。滾雪,據說是曹操當年行軍到此,正值大雪,一時不慎,失足從馬上跌滾下去。石門穹裡面、有隸書的石刻。拓本流行坊間,所謂《石門頌》的就是。

  隊伍到了褒城,分駐褒城與沔縣兩個地方。褒城有褒姒莊,即周幽王的寵妃褒姒的故里。褒姒不好笑,幽王舉烽火騙諸侯來,博了她的一笑。後來申侯和犬戎攻周,幽王舉烽火,諸侯不至,遂因此亡了西周。

  褒城荒僻之地,竟出了這樣一個一笑傾國的褒姒!褒城與沔縣相距有六十里,其間有個地方叫黃沙。相傳就是當年諸葛亮造木牛流馬的所在。

  我這一路來,想到當年諸葛亮相蜀伐魏,六出祁山,正就是走的這一條路。魏延屢次主張當由子午谷出長安,孔明都不聽信。可見從前這一條棧道,一定比較寬敞平坦,不像子午谷的險峻難行。但年代久遠,山川變換,情形已大不相同了。

  沔縣附近有漢丞相武侯祠,我到沔縣的那天下午,特地跑到那兒去觀光。武侯祠巍峨壯偉,別有一種嚴肅氣象。我到這兒,也撰了一副對聯,表示我對他的仰慕。文云:「伊呂伯仲間,豈惟管樂自期,徒夸玉壘經編遠;申商名法後,盡遣老韓同傳,別覺黌宮俎豆長。」

  這裡的祠堂和廟宇也有道士住守,滿身污穢,頭髮尤其骯髒,和他們談了一會,語言乏味,毫無知識,比起留侯祠的老道,相差遠矣。

  他們倘若也能像留侯祠老道一樣,將孔明的文章軼事,印些出來送送遊客,那多有意思!我打聽他們的出身,原來是因為生活所迫,找不著吃飯的門路,都是到了三四十歲方半路出家的,這就無怪其然了。


  武侯祠南面聳立著青蔥的山巒,重疊起伏,便是歷史上有名的定軍山。定軍山西是武侯的墓址。墓上有兩株桂花樹,高達六七丈,時當八月,桂花盛開,清風四溢,香達數里之外。

  武侯祠過去有馬超墓,為石頭壘成。上面蓋土,四近滿是正在怒放的金黃色的迎春花,一條有四五尺長。宛如條條彩帶。

  我停足觀玩許久,不禁感嘆一番。當年曹阿瞞何等雄武,劉備對之俯首,孫權對之震服,不料竟被這位小將殺得割須棄袍,僅免一死!

  我們的隊伍到了漢中,川變已經平息,原來的任務不成問題了,於是,就加緊訓練。

  那時漢中道道尹姓程,名柯,號叫仲虞,是一位精幹而且勤勞的官吏。我去拜會他,從他的公署大門,一直走到後堂,大門外,大門內,每一室。每一房。以至廚房、廁所,都樸素乾淨。

  每天,這裡都由他監督著打掃,地段上連一根草梢也沒有,這使我感到很大的欽敬。道尹本來是清閒的官職,然而他能勤於治事,不安於清閒。由此一點,即可見其精神。陝南鎮守使兼第二師師長張鍅,這時也駐在漢中。

  漢中的風氣與長安迥乎不同。漢中的迷信空氣,特別濃厚,迎神趕鬼一類的怪事,普遍地流行著。居民門口上十有九家貼著避邪的神符,大有百鬼臨門的情勢。

  有一個名叫菜園子的地方,迷信尤甚,差不多事事問卦、問卜,到了瘋狂的程度。聽說,當年張魯在此為吏,以鬼神為統治百姓的工具,想著永遠過他的為非作歹,窮奢極欲的生活,而百姓不敢指摘反抗。

  這遺毒至今不滅,使得漢中的百姓,同鬼神結了不解之緣。這種迷信空氣,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可以打破。

  漢中的農民不論是老是少,每至下田鋤地的時候,必都穿著大褂,或是半新的,或是破舊的,但都是洗得乾乾淨淨,神態很是斯文,好像小學教員一樣。這種風氣,別地從未見過,不知是什麼來歷。

  漢中以西,以南,隨地都是稻田,每年出產的稻米,除了供給本地以外,還可以大量地向外運銷。漢中沔縣一帶出產的銀耳,也是當地的大宗收入。

  這兒的銀耳非常馳名,銷路特別旺盛,普通都以人工種植。其法是把山上正在生長的圓徑一二寸的樹木砍下來,截成三尺或六尺長短的木橛,五根七根地架在山谷中間,日頭暴曬,又經大雨淋漓。相當的期間之後,就長出銀耳。稍加泡製。即以昂貴的價錢銷行各地。

  漢中有兩處富於歷史意義的地方:一處是拜將台,一處是漢中王的紀念碑。拜將台,人們大概都曉得就是漢蕭何月下追回韓信,劉邦將他封台拜將的地方。漢中王碑,是劉備即位漢中王的紀念碑,但可惜碑文早已殘缺不全了。

  北京帝制的空氣,這時已由醞釀而漸成事實。老袁手下的猴子猴孫,用盡了心機,慫恿他早即帝位,以便自己也得封妻蔭子,加官晉爵。

  老袁本人,不消說皇帝癮也早已發作,心裡正想著一嘗九五之尊的味兒。正在事機微妙的時候,有位美國人名叫古德諾的,發表了一篇中國不適宜於共和國體的妙文。


  這篇文章,當時的各大報章均經刊載。大意是說,中國的社會人情,極不適宜於共和政體。中國要想走上近代國家的道路,第一是先恢復君主制。並鄭重聲言,中國如沒有大皇帝來管束人民,將會有無窮盡的禍亂出現,永遠得不到平靖。

  不曉得這位麵包先生,是在美國把自由空氣呼吸得厭倦了呢,還是受了喪心病狂的中國官僚的賣弄,競拿出這樣的荒謬言論,來自欺欺人。

  這篇文章發表出來以後,中國不適宜於共和政體的聲浪,高唱人云。一些帝制遺孽,便以此為藉口,說外國人也主張帝制了,從而推波助瀾。一時全國鼎沸,弄得老袁也兀自狐疑不決。

  平心而論,袁世凱本人,對於帝制這一著,一直是一面酷欲一嘗,一面又戒懼審慎,怕著弄不出好來,反把到手的權位,輕輕斷送。

  但自經這番唱和以後,籌安會應運而生;同時袁克定、段芝貴等又假造一份《順天時報》,上面專刊一些鼓吹帝制的文章,每日送給老袁去看,說這就是國內的輿論。如此包圍,閉塞老袁耳目。老袁信以為真,他的主意也就漸漸堅定了。

  籌安會的主要分子為楊度、孫毓筠、劉師培、胡瑛、李燮和、嚴幾道六人。那時,報章上常常有六君子之稱。

  籌安會成立之後,花樣越來越翻新了。北京市上居然有了所謂公民請願團出現。每個自稱為公民的,手裡拿著旗幟。大聲呼喊著,向總統府請願,要求老袁俯順民意,早日南面正位。連八大胡同的妓女,也組織了請願團,推舉代表,赴總統府請願,老袁也公然派出代表予以接見。

  中國真是個奇怪的國家,光怪陸離,什麼調兒都能彈出來。民意!民意!多少人都拿錢製造它,來欺害人民,為禍國家,結果自己也葬送了!

  袁世凱原是一個聰明幹練的人,若是沒有籌安會等一班利慾薰心的傢伙,從旁幫同吹捧,他自己恐怕不會做出這樣愚蠢的事來的。但反過來說,若是老袁果然真正聰明有為,亦必不致被這些小人所包圍。細想起來,老袁畢竟是個糊塗的人!

  不久,我在軍中便接到段芝貴發下來的《孫文小史》《黃興小史》的小冊子,裡邊盡力詆毀中山先生同克強先生。

  那時,每一營發給一百本,每班可分五六本,每天要把它當成正式的功課講讀。我想,這大概是北京的一批蠢貨們,竭盡了心智想出來的辦法。但他們的詭謀是失敗的。

  當時許多官長接到這些小冊子,都偷偷地把它燒毀了。雖然有將來考檢的命令,但終亦無人理會。我接到了這種小冊子之後,一面翻閱,一面不禁無名火起,切齒痛罵段芝貴等的卑劣無恥。

  他們這種伎倆,事實只有越發增加孫、黃的價值,絲毫不會損害孫、黃等在群眾間的信仰。那天,我特意召集官長目兵講話。我說楊度、孫毓筠這些小子們,寡廉鮮恥,卑污下賤,在北京被錢收買,給袁世凱組織了籌安會,扶助他做大皇帝。

  他們這種辦法,不久將要使國家有很嚴重的禍亂出現。好弟兄們,我們吃的是百姓的,喝的是百姓的,穿的是百姓的,住的是百姓的。我們決不能隨波逐流,違反百姓利益。我們要認清是非,萬不能受人家矇騙。講完了話,我又招集官長談論這事。

  為提高士兵的精神與認識,以擔當來日之大難,這時我特意編了一本《精神書》,作為軍中訓練的規範。這書共分三節,凡八十條。

  第一節為「道德精神」,偏重個人修養方面,如謹言慎行,努力為學,等等。第二節為「愛國精神」,闡發犧牲小我,成仁取義的道理。第三節為「軍紀精神」,闡發軍紀的意義。當時我們軍隊中的新生命,都漸漸地自此培養出來。(後來民國十五年又編「革命精神」一節冠其首,共為四節。)

  我因為駐在陝南,對於外界的消息十分隔膜,當時的中國大勢尚不能有全貌的認識,於是時時刻刻感到苦惱焦躁。這期間,國際間的風雲一天險惡一天,歷時數年的世界大戰,方在發動。中國在國際與國內的複雜情勢之下,究竟將走向哪裡去?不消說正是我苦思焦慮的中心問題。

  正在這時,震驚世界的「二十一條」,日本突然向中國提了出來,強迫袁世凱在四十八小時以內答覆。這一消息傳到了褒城,我周身的血液立刻沸騰。

  當時,我雖欲盡力制止這種感情的衝動,但我二十餘年來的軍人生活,已造成我這樣的個性,無論怎樣,也平抑不下去,甚至幾天連飯也不能下咽。

  甲午年,我隨我父親到大沽口修築炮台,那時一聽見說日本人三個字,我心裡就生出痛恨的感覺。庚子年,我從保定府跑出來,親眼看見過日本兵端著槍,拿中國同胞當靶子射擊,以為笑樂。那時,我恨不能一刀砍死幾個,以泄發我胸中的激憤。現在日本帝國主義更進一步,使出了這樣的毒辣的手段來,要整個地亡我國家,奴我民族,我怎能不悲痛欲絕?

  從此,我決定了兩個鬥爭的目標,時刻地努力不懈:一個就是要同國內惡勢力奮鬥,一個就是要同日本帝國主義鬥爭。

  我那時所認定的,是中華民族若想求取生存。不能不打倒國內的惡勢力,尤不能不打倒惡勢力所賴以存在的日本帝國主義。

  多少年來的歷史,已證實了中華民族的前途,與日本帝國主義的存在,是絕對不能相容的。「九一八」以後,我所以堅決地主張抗日,正是這種歷史過程發展下來的必然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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