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出川回陝

2024-09-13 17:43:46 作者: 馮玉祥
  袁世凱既死,黎元洪繼為第二任大總統,段芝泉出任國務總理,局面稍顯穩定。

  當袁在日的時候,人人被其壓迫,無不感覺苦痛。可是,老袁一死,大家又把剛才的苦痛忘了,對大局不加愛惜,只著眼私利,又起而搗亂,於是,四川最先起了風波。

  這時,有川軍領袖羅某、戴某、王某等乘機起鬨,反對陳督,說他此次獨立太晚,顯欲投機取巧。於是「川人治川」的口號,高唱人云,壓迫陳將軍下台,態度極是強頑,弄得幾乎又要動武(雙方電稿,尚有當時的報紙可查)。

  我在成都東郊一帶駐防,看看情形嚴重,便竭力主張和平商榷,以為目前洪憲既倒,民國保全,無論如何不能為了地盤問題,又來一次內戰。自來平緩之時,往往起鬨,局面拮据,反得相安。那時情形也是這樣的。

  陳將軍在成都,因為用人不當,就我所親見者而言,許多辦法也的確不能使人滿意。他的左右除劉杏村先生一人而外,其餘全是一些毫無頭腦,毫無能力的官僚。

  比如,他的衛隊隊長孔某,不知帶兵是怎麼回事,平素摔大靴,擺慣了架子,什麼事也不管。自來衛隊,都是餉項豐足,待遇優厚,終日安逸,不經危險。一級級管理的官長又少,再加統轄者放任不管,自然弄得嫖賭公行,紀律廢弛。

  一天,陳將軍聽說官兵有帶家眷者,沒有照應,很是可憐。陳將軍即令官兵家眷搬住古皇城(那時陳將軍家眷亦住皇城)每家給洋十元,白米一包。

  這個意思本是很好的。但孔某事先既不調查,臨事又不加解說,結果辦得極糟。他從陳將軍處得了命令,即籠統地通知官兵,官兵聽了大喜。

  那些原本沒有家眷的,也去找了妓女,一窩蜂搬人皇城去住。弄得誰是真有家眷,誰是假的,也不能分辨。陳將軍聽說,大怒之下,不分皂白,又把他們全都轟走。

  至此,好意反成惡意,當事者怨言百出,旁邊人看著好笑。凡人辦事當細心用腦,妥加籌劃,雖極細小之事亦當如此。而孔某卻摔大靴,馬馬虎虎,一派糊塗。這樣官僚辦法,能辦好什麼事?我只舉此一人一事,即可見那時陳將軍左右在成都的做法之一斑了。

  羅、戴、王三位的「川人治川」運動,醞釀不久,陳將軍抱一大仁大義,不與爭較的態度,決定退讓。川督的位置終於讓給了貴州戴某,可是,川局並未因此而趨平定。不久他們內部又起內訌,卒致釀成兵變,戴某躲入草堆中,被刺而死,雲南某先生亦被驅逐。自此,「川人治川」問題鬧得不可開交,直鬧了二十多年方算了結。

  陳將軍交卸後,即由成都退向重慶,而後循長江出川。我則率部仍取道綿州劍閣而回漢中。

  我離開成都的時候,鳳凰山營中儲有子彈數百萬發。這是一個困難的題目,因為找不著夫役,路途又是那樣比登天還難。若是扔去不要,於心何忍?

  於是,我只好動員全體官兵,共同分擔。我自己和各級官長亦均參加,有的槓抬,有的推車。我抬的兩箱,約六七十斤,每天走六七十里路,把肩膀也壓壞了。

  士兵們每人肩負五百粒,分量是夠重的。但他們看見旅長自己也抬。各級官長也無人空手,他們雖吃苦,也就十分高興,沒有半句怨言了。

  我對他們說,我們不能學人家不愛槍械不惜子彈,這是人民的血汗,愛惜這個,即是愛惜國力,我們應當看一粒子彈如一條性命那樣重要。

  這樣的走了幾天,走得太慢,大家心裡都不免有些焦急。讀者想還記得前面十九章中,說到我們在川北清鄉,曾在綿陽收容了一個自首的土匪何鼎臣的事。此時,他見我們旅途困難,就來和我們說,他可到松潘去找騾馱,搬運子彈,免得大家如此吃苦。

  許多人都以為他要以此為假口,乘機逃脫。我笑了一下,答應他去。不想,過了幾天之後。他果然辦來了又高大又整齊的騾馱。第一批二百匹,第二批三百匹。有了這許多騾馱。子彈搬運的困難完全解決,大家無不歡喜。

  那時,川北一帶,道路極不平靜,匪人偵伺軍隊過境,於險途搶掠械彈軍火的事層出不窮。何鼎臣又自告奮勇,沿途保護之責,他要一力承當。

  於是,在大隊的前面二三十里由他派二三十人前導,後面相隔五六里亦派二三十人,我們的部隊即不加警戒,放心大膽地平安出了川境。

  出川的這天,何鼎臣來向我告別,說了許多知感的話,言下淚如雨下。其肝膽義氣,一往真情的流露,實在叫人不能不受感動。

  這一年以來,何鼎臣對於我們的幫忙之大,是難以盡書的。當初,我收留他的時候,許多人都以為我好事。說收留這樣一個土匪,即使不受其害,又有何用。現在說這樣話的人,卻又轉而對他夸羨不已了。

  可見能待人以德,人自會以德相報;你真心待人,人自亦以真心待你。若先存一猜疑防備之心,則天下就沒有一個好人了。

  我對何鼎臣推誠相與,視如老朋友,絲毫沒有因他曾為土匪,而存歧視猜疑之心,因之全旅官兵也都對他很好。他和我們相處一年,一點受委屈受痛苦的地方沒有,所以他格外樂於效力,臨別更依依難合了。

  後來,聽說他在四川帶兵,升到師長的位置,詳細的情形就不大知道了。

  除了上面說的子彈問題而外,官佐眷屬的行的問題,也是很困難的。官佐是職業軍人,士兵可以退伍更換,官佐卻是長期的,永久的。若想軍隊治理得好,此等處必須用心。

  此次移防,若是將他們的眷屬置之不問,那是不能的:若是帶著同走,路太遠,交通太難。我的辦法是將全體眷屬編組成隊,能走的走,不能步行的雇轎子抬,都派專員沿途照管,最困難的情形是在途中生產、生病,我也派人斟酌情形,分別照料,總使大家都不感困難。

  我以為,軍事領袖對於軍隊的訓、練、帶、用四項事,都要同樣的注意、考究、萬不可疏忽一項。訓軍練軍固然不容易,用兵也不容易,而帶軍尤其難。

  許多人以為帶兵是易事,不加重視,須知這所說的「帶」,並不是用繩子「帶」,而是要能帶住他們的心。

  我舉一具體的例子說,比如當團長或營長的對於他的部屬,不說帶較高級的官長難,即是帶司書亦不易。比如,營中一位司書,有妻子兒女跟著,家裡沒有一間屋,沒一畝田,他那每月十餘元的餉,夠房錢,不夠飯錢。

  這樣情形,若是營長不替他設法,怎麼能教他安心做事?比如每月送一包米,使其一家人不致挨餓。送些布,使其妻子兒女有衣穿。有病人,代請醫生診治。若一點不管,他實在沒有辦法。若管,則另外又有一種部屬,卻是單身一人,無妻兒家室之累,此時在旁看著,就不免不痛快,覺得長官偏心。這就是需要斟酌的困難地方。


  不過,若是為長官者存心視部屬如路人,聽其去留,那自然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可是,若要部屬願與同死生,盡職守,則非在此等處用心不可。

  一切文武官佐以至士兵,境遇不同,身世互異,都須仔細調查觀察,分別注意,盡力幫助他們,為他們解除困難。

  許多人肯在嫖賭上花金錢,耗精力,此等處則半眼也不看。在平時見不出好歹來,一旦有事,人家的一心一德,如鐵如鋼,使三軍如一人;自己的卻一包豆渣,一擠即碎。好的。長官變成光杆;壞的,連性命也送在自己部屬的手裡。

  帶兵之難,有如此者。我國軍隊近年於訓練和應用上都可以說有進步,惟獨「帶」的道理,還是被人漠視。須知不管訓練得多好,戰略戰術多有講究,若是「帶」不起來,一動即土崩瓦解,那一切都是白費的。

  還有兩件事,我也一併在此一說。此次長途行軍,第一深感到軍用文官的難以安置。

  什麼是軍用文官呢?就是軍法官、軍法長、軍需官、軍醫官,軍醫長、書記官、書記長。他們滿身都是文士派,第一不能走路,第二不會騎馬,第三遇變不能自衛。

  這一困難的長途行軍,怎麼招扶他們呢?連旅長自己也抬子彈,哪兒找轎子給他們坐?路上萬一遇著土匪,又怎麼辦?

  後來回到廊坊,我即大練軍佐隊。全體軍用文官,每天都要下操,受軍訓。張允榮、丁樹本,就這樣訓練出來的。同時,招兵的時候,擇識字者任以司書等職。

  即為文官,亦令其帶兵,任軍職。營長陣亡,連長受傷,都令其代理指揮。這樣辦了八九年,軍中即多出數千懂軍學能苦幹的知識官吏,真能下馬執筆,上馬殺敵,情形就大大的不同了。

  其次,就是使馬夫、槍匠、掌匠、皮匠、醫兵、號兵、餵養夫的問題。

  他們都是軍中重要分子,人數比率相當的大。那時一營之中,伙夫三十八人,號目號兵九人,醫兵四人,槍匠四人,駕車兵四人,馬夫兩人,餵養夫四人。

  湊到一起,一營六十多,一團二百多,一旅、一師又有多少?但他們都不會放槍。一旦有事,他們不能自衛,反要分出力量去保護他們,豈不大大地吃虧。

  所以,我此次一到廊坊。亦一體與他們以嚴格的訓練,教其放槍打靶。伙夫燒著飯,背槍;馬夫趕著馬,亦背槍,人人都有衝鋒殺敵的技能。若作戰,即增加如此多之槍,如此多之射擊手,則力量如何?

  此次行軍,有了騾馱之後,仍是不容易。因為除騾馱載運而外,士兵們背負的分量依舊不輕,石路崎嶇,每天走一百或一百二十里,長途跋涉,難有充分休息,但我們全體士兵中,卻少見有一兩個走不動,或是磨破腳皮的。這事很使我感到欣慰。

  說實在的,在我們交通這樣落後的國家,若是訓練軍隊,不注重行軍力,即是不準備實際作戰,尤其負重行軍,更非平時努力練習不可。


  我到綿州的時候,接到電報,令我率隊由重慶赴宜昌,歸吳子堂指揮,我以吳時為上游總司令,仍是對付西南的辦法,心中實不願與他們共事,乃覆電稱我部已到漢中,不能奉命。

  同時,接到賈焜亭在漢中拍來的電報,說漢中被圍,要我星夜赴援,那時,焜亭為第十五混成旅旅長兼陝南鎮守使之職,圍攻他的是陝西鎮嵩軍。大約漢中情勢危急,他每天十餘個電報給我,向我告急,說:「此間日在水深火熱之中,盼弟台星夜來援,解我倒懸」云云。

  最後,又來一電,說漢中二十餘縣,無論如何窮困,亦可養得起你一旅人,情形如此,我想著朋友有急難,何可坐視?當即一切不顧,覆電說,即刻開拔馳援,請他釋念。

  自川北到漢中,路途之難,前寫入川時已經說過,路越難走,心裡越是焦急,恨不得插翅飛到目的地才好,好容易走到劍閣,忽然又接到賈煜亭一個電報,說他已經辭職照准,叫我毋庸前來。

  接著,又派來他的一位本家弟兄來見我,申述他已經辭職的歉意,但我絲毫不假思索,決定繼續向漢中行進。

  到了漢中,已由一位管某繼任了賈煜亭的位置。管是山東濟寧人,和段祺瑞有很深的歷史關係,我先和賈煜亭見了面,而後再去會管某,見面沒有說幾句,他說:

  「您既來了,就在這兒駐下去吧!我們可以走的!」

  我不懂他的話什麼意思,很是驚詫,他說:「漢中這地方,地瘠民貧,只可養一旅人,養不住兩旅人的。」

  我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的意思是怕我來搶他的地盤。我當即坦白地說明,我此來決沒有這樣的企圖,我就要回北京去的,我的話剛剛脫口,他立刻笑逐顏開,眼睛眉毛都現出高興的神色來。

  我離開漢中以後,聽說他在寶雞被人打傷,部隊亦全繳械。後來,寓住開封終日念佛,沉鬱不振而死,落了一個很慘的結局。

  賈煜亭是我一位老朋友,管某也是我的熟人。都是辦事多年,閱歷很深的人。惟其如此,所以為人處事,聰明見機。

  管某尤其惟利是圖,官氣太重,惡習太深,一味只是所謂「當差事」的派頭。什麼是軍人的使命,什麼是官吏的職責,如何能解脫人民的疾苦,如何把部隊練成國家的軍隊,他全不懂得。

  我以為,世界上所以還能成功許多事業,若認為該做,即努力以赴。苦幹到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其間決不把個人的利害計算在內,故結果縱不能成功,亦必成仁。如關羽、岳飛、文天祥,他們雖然為大勢所限,沒有成功,但畢竟成了仁,為後世立下榜樣,千古不朽。

  這時,段祺瑞為國務總理兼陸軍部長。他來了電報給我,叫我率部駐廊坊通州一帶。我接到命令,即準備開拔。道路有兩條:

  一條就是我來時所取之道。經褒城、留壩、鳳縣、寶雞、鳳翔、扶風、武功、興平,而後到觀音堂上火車;

  一條則由興安、白河、老河口、襄陽、樊城,到漢口上火車。

  那時,陸將軍被逐後,長安是陳樹藩在駐著,段先生不願我們從那裡經過,恐怕出事。而陳樹藩也用了種種法子,不要我們從那裡通過。我乃決定取道襄樊,直下漢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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