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武穴停兵

2024-09-13 17:43:55 作者: 馮玉祥
  歐洲大戰爆發,原是我們中國努力圖強的大好機會,不幸的是,專橫不法的軍閥們,卻只知有自己,不知有民族國家。他們正做著武力統一的迷夢,一心進行自相殘殺的內戰。

  那時,以推倒復辟三造共和自居的段芝泉先生,利用他總理的地位和廣眾的黨羽,把持中樞,破壞法紀,簡直一意孤行,為所欲為。

  孫中山先生致函勸導他恢復國會,他不肯接納。於是,廣州乃有軍政府的組織,努力護法運動。自此,南北界限益趨對立,軍閥們必欲實現武力統一,消滅南方勢力而甘心。

  大局糜爛到這樣的地步,稍有人心者無不渴望消弭戰禍。但可痛心的是一般握有軍事實權的師旅長們多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照舊過著他們淫逸驕奢的生活,國家大局,自身職責,他們簡直一點也沒擺在心上。

  那是七月下旬的一天午後,段芝貴為討伐復辟勝利,在陸軍部開了一次盛大的慶功宴,團長以上的官長都被邀約,共到了二三百人。

  段總理亦曾出席,人數太多了,座位不夠,大家都站著吃喝,沒吃到幾口,段芝貴就講話說,打仗的事,這是開頭,以後還盡有的打,請大家好好準備。

  他說,我們中國局面,是越打越統一,越和讓越分裂。只有用武力,始可求得統一,這是一點不錯的道理。今日誰要障礙我們的統一大業,我們就打誰。不管他湖南也好,兩廣也好!

  他一口氣講了四五十分鐘,主要的意思就是這幾句,段芝貴講完,另外還有兩位講話,也是大同小異的意思,我聽著這些鬼話,知道內戰又要開始了,不禁地只是搖頭嘆息。

  同時,我也聽到座間有人低語,一個說:「這是胡說了!這是胡說了!」一個說:「這次打完張勳。怎麼還可以再打?」另一個答道:「實在再也不能打仗了!」

  段芝貴這人利慾薰心,老奸巨猾,一向以來都是以國事為玩笑,不但許多將領為他所玩,並且老袁也是被他玩完,而今老段仍被他所戲弄。

  會散之後,接著,駐防南苑陳光遠師的李星閣旅長,又借前門外掌扇胡同內張錫元的一位朋友公館裡請客,被約的有吳佩孚、李星閣、張錫元、王汝勤(8師15旅)、張玖卿(8師16旅)和我等一共九位旅長。

  大家到席,有些先生們就寫條子叫局,每人叫兩個。原先,大家還討論著段芝貴的那番話,有的說:「他要打就打,他是什麼東西!」有的說:「實在不能再打了!」七嘴八舌地談著。

  到後來,他們把重要的題目放到腦後去了,大家改了話題,談嫖,談牌經,談女人漂亮,我看見他們寫條子叫姑娘,就離席出去。

  走到掌扇胡同口上,那裡有許多叫街吃的乞丐。離我最近,有一位老婆婆,白頭髮,破衣服,大約六七十歲,正張著癟皺的嘴巴叫喊得熱鬧。我就走過去和她說:

  「老太太,那邊公館裡正有人請客,我帶你到客廳里去叫喊,你叫一聲,我就給你一塊錢。叫兩聲,給你兩塊錢。你得使勁叫!」

  老婆婆又是驚奇,又是高興,半信半疑地跟了我進去,靠在客廳門口,大聲地喊起老爺大人來。這一喊,把大家都愣住了。

  他們笑又不是,惱又不是,都把眼睛看著我。

  李星閣說:「準是馮先生喊她進來的!」

  我拿了五元給那老婆婆,李星閣就問我:「你有什麼話要說?請你說吧。」

  別人也說:「你一定有話要說,不然你不會鬧這個惡作劇。」

  我就站起來說:

  「段香岩先生在陸軍部說的那番話,我們應當好好討論一番。眼看著內戰即要發生,我們是現役高級軍官,此事於我們有很大的關係。

  民國以來,連年內戰,人民受盡苦難,國家衰弱到極點。無論從哪方面說,我們再不能使內戰發生。

  這次討伐張勳,是為剷除帝制,保衛民國,實出於萬不得已。幸而戰事很快就結束,這是千幸萬幸的事。

  現在,歐洲正在大戰,我們對德國也已宣戰,若是不打算圖強,老是自己打自己,怎麼對外?

  國家的前途,民族的存亡,都負在我們肩上,我們應當痛切地覺悟到內戰的罪惡,從今天立下決心,發個誓言,若再有內戰發生,我們要堅決拒絕參加。並且儘自己力量反對內戰,制止內戰,隨口談談說說是不夠的,必定要真正地立下決心。

  國內誠然有許多問題需待解決,但並不是非用武力解決不可。盡有和平合理的路徑可循的,只有和平才是救中國惟一路徑。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贊助我這點意思,答允我這個反對內戰,制止內戰的要求。」

  那時,段總理大權獨握,一意孤行。此次重新登台,不管國人如何呼籲,他亦無意恢復非法解散的國會,反倒另外召集一個為安福系御用的臨時參議院。

  而後,又以對德宣戰為藉口,向日本舉行大借款,擴張其個人武力(成立所謂參戰軍,有線電、無線電、軍醫等項應有盡有,都分別設訓練班,聘日本人教練。又新辦械彈大炮極多),以貫徹其武力統一的主張,而完全投入日本的懷抱。

  綜計民國六七年間,借款數額業經公表的即達三萬萬元,所謂秘密的西原借款尚不在此數之內。他這禍國殃民的干法,稍以國家為重者無不反對,中山先生在廣州組織軍政府,便是這一反對力量的代表。

  我那時身為他的部屬,無法表現我的意志,來反對他的行為,心裡的苦惱是不用說的。一般同僚,終日荒唐淫樂,對於這次即將爆發的內戰,雖也覺得不應該,但他們並無心來設法制止,設法拒絕參加,不過隨口談說一二,也是面子上言不由衷的話,好像這不是與他們自己有關係的問題,一轉身就完全把它置之腦後了。


  我這番講話就為增強他們反對內戰的自覺,讓他們認清救國的道路是對內和平不是對內戰爭,要請大家團結一致,拒絕參戰,不做老段的工具,以消弭戰禍於無形。

  我也深知,這個希望寄托在他們身上,是白費的,但總覺得我們在座的這九位旅長,握有相當強大的實力,若真能團結一致,必可左右老段。所以,我一個衝動地就說了,不管效果如何,至少我心裡痛快一些。

  我的話說完,大家都不假思索地贊成,答允一致反對參加內戰,就中第八師王汝勤和張玖卿兩位尤其表示熱烈之意。

  但是,一切努力畢竟都是白費氣力。嘴頭滿口說不打,說說算了。當時沒一點辦法,沒有一點組織,不能使當日大家的話堅守不渝(大錯特錯在此)。

  席散之後沒有幾天,李長泰即調升步軍統領,傅良佐派為湖南督軍,一些旅長們一一升官。隨傅良佐入湘的有范國璋的第二十師和王汝勤的第八師等部。

  傅良佐一到任,零陵鎮守使劉建藩即宣告獨立,戰事從此開始,我寫信給王汝勤,問他還記得那次我們在掌扇胡同的諾言否?

  他回信說:「我奉的命令,實在沒有辦法。」

  湖南戰起,福建也被護法軍攻擊。那時,福建督軍李厚基,怵於護法軍的聲勢,迭次電請老段增援,急如星火。

  一天,段先生派徐樹錚來找我,說將調我增援福建,為我增加一團人。將來,我的隊伍可由火車赴上海,由上海再乘輪船赴福建。

  說了一會,我即預備招兵,當派李鳴鐘赴河南歸德一帶招募,編成一個補充團,又名第三團,九百人為一大隊,三大隊,共二千七百人。以後,國民軍後起將領多歸德府人,就多是此次招募而來。

  準備了一個時期,即要開拔。那天段總理約我去談話,和我說:

  「你要開拔了,我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

  當時他說出三件事:一、叫我和陸朗齋將軍不要常常來往;二、叫我不要和國會和民黨議員有來往,小心上他們的當;三、此次作戰,要盡力節省子彈。

  他說的國會議員,是指的劉冠三先生等。

  我回答道:「總理說的第三條,意思極好。我回去定和官兵們多講幾次,叫他們切實遵守。至於陸將軍,他是我的老長官,和總理也是老朋友、老同輩,我今天就是打個通電,說我和陸無關,哪個肯信?


  現在,國家大難當前。還希望總理與陸將軍多多談談。陸將軍有膽有識,願總理對陸將軍親之信之,一定於大局有益。你們和和氣氣,共謀國事,我們後輩小子看著也學個榜樣。

  說到民黨議員劉冠三先生,他們是人民的代表,都是真正革命的先進,純心愛國愛民,極可欽佩,我和他們接近,得無窮的益處。就是總理自己想必也認識他們的,希望能多多找他們大家來談談。

  這些,必定有歹人在總理跟前進讒言,很危險。還望你多多注意。我是年輕人,不免亂說話,請總理接受了就好了。」

  段先生笑了一笑,說:「你說的很好。」隨後又說,「好吧,你快收拾收拾走吧。」

  後來陸、段終成仇人,徐樹錚殺陸於天津,鬧出了大亂子,都是排除異己,一意孤行的做法。

  這年,天津一帶大雨成潦,津浦路北段被水隔斷,不能通車。那時國局正緊,命令不許耽擱,叫我們繞過津浦路,從廊坊轉豐臺到長辛店,搭平漢車轉隴海路至徐州,而後再開上海。

  可是,當時隴海路系比國借款修築,軍隊乘車,必須先交半價。陸軍部無法,轉請財政部交涉,結果還是付了一半價錢,我方率部開拔,已經耽擱數天了。

  借外人資金築路,簡直是亡國的辦法。辦事的人非洋奴,即賣國賊,辦事不力,當初成約時也不訂個明白,怎麼連本國的軍隊都聽其不許通行?

  國家有事,鐵路不許運兵,從何說起!我真看透政府負責者是些什麼東西了!

  我們到了彰德,看見站上停有一列專車,我派人打聽那是誰的車子,站上的人說:「不能說不能說。他們不許說。」後來,我知道是傅良佐的專車。

  原來,他在湖南吃了敗仗,督軍幹不成,偷偷逃向北京去了(當時揣測他回京後。必受相當懲罰,可是結果一點事也沒有。由此大家益知段先生無是無非)。

  隊伍到了浦口,即在浦口及浦鎮兩處搭帳篷住營,江蘇督軍李純非常殷勤地招待我們。一次,他和我單獨談話,談起這次內戰的問題,我說出我的意見,他很是高興,和我說,馮代總統也是不贊成內戰的,他自己亦是主張對南方和平解決。

  我們談得投了機,他說:「既這樣,那好極了,你就在這裡住著,不必到福建去了。你部隊的給養,完全由我供給,沒有什麼難的。」

  我當即決定暫駐浦口,靜待和平消息。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馮代總統授給他的意思。

  李純本是第六鎮的協統,第六鎮統制吳祿貞在石家莊被刺後,他即升為第六鎮統制,後來,因打九江有功,升為江西督軍。


  他素與馮國璋步驟一致,馮為副總統,他即調升蘇督,贛督改陳光遠,第六鎮統制的缺則由馬繼增補上,馬統制在把隊伍調開湘西的時候被刺而死,遺缺又由一日本留學生周某升補。

  周某到差不久,患了神經病,此時這個統制的缺,應由本鎮十一協統張仲和升任。可是,有一位齊燮元,是個有名的「擔子鉤載筆帽」,雙料的尖頭兒,張仲和弄他不過,統制的缺竟被齊燮元搶去了。

  這時,第六鎮也駐在南京,齊燮元飛揚跋扈,處處顯出驕橫之氣,上則使李督軍感尾大不掉之苦,下則使張仲和一班部屬事事為難。

  談到張仲和,我們是很熟的朋友。他是河北獲鹿人,字政之。因為他性情爽直,大家送他外號叫做張飛。

  他是速成科第一班的學生,後來又在陸大畢業,學問頗有根底,作戰也很勇毅。我當司務長的時候,他當排長,終日在一起過活。此次我到浦口,差不多每天都見面,無話不談,感情很是融洽。

  本以為,他前程萬里,不可限量的,哪知他此時已給自己掘好了墳墓。他為他的家庭糾紛所苦。一氣之下,竟得了一種不能說話的病,過了兩年,就與世長辭了。

  原來他是貧苦出身,在家時只讀過兩年書,做小生意度日,設法自給,光緒二十八年入伍當兵,因為為人聰明,由兵挑入練官營,由練官營挑到速成學校當班長,從此,一帆風順地遷升上來。

  他家裡有父母妻兒,還有一個弟弟,大家融融和和,毫無缺陷,原是一個很快樂的家庭。光緒三十二年,他當隊官守衛北京後門西首的皇化門時,我駐在南苑。

  一天,他來找我,說要幫助一位朋友完婚,向我借些錢。我借給他幾十兩銀子,從此久不見面。哪知幫助朋友完婚的話完全是謊,倒是他自己在北京娶了一位姨太太。

  我那時血氣方剛,聽說很是生氣,寫信把他找了來,很嚴厲地說了他一頓。我說:

  「你太太千辛萬苦地侍奉你的父母,養育你的孩子,哪一點對你不住?你自己是當兵出身,從貧苦中磨折出來,你現在幹這種荒唐事,你問心無愧嗎?從此咱倆不算朋友,我和你今天劃地絕交!」

  他的勇於認過的精神,真叫人佩服,經我這一說,他就當面認錯,並且跪在地上,求我原諒他一次,因為已經生米煮成熟飯,無法挽回了。

  最近,他到湘西駐防,手裡更闊綽了,花了一千多元,在常德又娶了一位窯姐兒。帶到南京,和家裡的太太一處住著,天天吵鬧慪氣,沒過一天好日子。可是,他瞞著我,我一點都不知道這些情由。

  一天,李純做生日,他在李公館穿著大禮服,戴著白毛的禮服軍帽,忙著招待客人。不料就在此時,他的姨太太席捲了他的僅有現款,和他的一個馬弁私奔了。

  他的太太發覺了此事,怒氣沖沖地跑到李公館找他,在大庭廣眾之中抓著他的衣領,大嚷大罵,哭鬧不止,任誰勸解,都不聽。他受了刺激,突然昏暈在地,從此患噤口病兩年,終於不治。


  關於仲和的一生,我至今仍不禁感慨系之。他本是個有志氣、能幹的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卻禁不住腐敗社會的薰陶,三朋四友,目染耳濡,他就一蹶不能自振。

  國家把他教育起來,正當他年紀大了,能力足了,指著他來好好做事了,然而他卻墮落了,作起惡來了。結果,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國家。我親眼看見無數年輕有為的朋友如此葬送,張仲和不過是其中之又一實例罷了。

  我在浦口駐著,致全力於部隊的訓練,我覺得,我國的軍隊非不多,然而外患不能除,國恥不能雪,國家主權繼續喪失,內戰連年頻仍,而且多數軍隊紀律敗壞,戰鬥力不強,推其緣故,大部分因為軍隊不重訓練。

  有的僅知注重戰鬥技能的訓練,而忘記了精神道德的教育。蓋軍人如真有道德的自覺,即無爭權奪利之禍;真以保國衛民為天職,即無專橫放縱之習;真以軍紀為性命,則必無貪生怕死之心。須先使這些條件具備,而後才談得上戰鬥的事。

  我為實現這個理想,所以加強官兵的精神教育。那時新編一本《戰陣一補》,分四篇,共一百五十餘段,內容取材於歷史上的故事。每個故事都用淺顯的詞句寫出,而後加上幾句按語,使意旨更加明白。

  比如,蘇季子發奮刺股的故事,田單守即墨的故事,周亞夫細柳營的故事等許多歷史上可寶貴的事跡,都分門別類搜輯出來,印發給官兵們細談細講。

  此外,早晚講話,室內上課,也都三翻四覆地講說愛民愛國的道理,全旅一體集中於此事,不得懈怠,當時很收了一番功效。

  浦口東西北三面都是圩田,阡陌縱橫,一望無際,有些弟兄們在休息的時候,喜歡到田野間走走。

  一次,一個弟兄在蘆葦地里刨著玩,刨著一個疙瘩,像蒜類的一種植物,一時好奇,就用牙齒啃著嘗嘗,立刻把嘴腫了起來。

  後來,請軍醫醫治,多天才好,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只啃了一下,就中此大毒,若是吃了下去,一定不堪設想。

  神農氏嘗百草教民稼穡的神話我不相信,但世界上何物可食,何者有毒的知識,必是人類經驗的積累是無疑的。想著世間的毒物有多少,遍地都有致人死命的危機,我們祖先該有多少性命因此犧牲,而後才留給我們今日的一點關於吃的知識。

  《本草綱目》一部薄薄的書,正不知是多少性命換來的!我把這事多次用作對弟兄們講話的材料,歸根也是引申到愛國家愛民族的結論上面。

  那時,官兵中有許多愛踢足球的,其中孫良誠踢得最好,他們組織了足球隊,常常和南京的學校比賽。一次,和一座學堂賽球,踢完了,兩方同到西餐館去吃飯,藉以聯歡。

  我們的球員都是北方大漢,像水牛一般結實的老粗,他們坐下來,菜上得太慢,等得不耐煩,於是大吃麵包,來一盤,吃完,又要一盤,再吃。一氣吃了無數盤,牛油、果子醬也都吃得乾乾淨淨。

  侍者看得著了急,對他說:「吃西餐不是這樣吃的昵,先生!」他們也不會用叉子、刀子,胡亂把東西弄到嘴裡算事,侍者也不好笑的。


  吃飯的事,中國和西洋不同,中國吃飯是以吃米吃麵為主,西洋卻是少吃飯,多吃菜。老粗和文雅之流又不同。老粗只知吃,吃飽了就完了,上層社會卻還要講究禮貌,講究體統。

  在浦口,和南京的社會接觸很多,我怕他們老是鬧笑話,不能與當時的環境融合,所以特編宴會須知、介紹須知、接談須知等,散給官兵們學習。

  我自己也常常因事過江,那時,趙登禹為我的馬弁。一次從南京回來。上了輪渡,趙登禹鞋帶散了,蹲下來系帶子,剛剛彎下腰,身上掛的一把手槍就掉到江里去了。

  趙登禹急得臉紅耳赤,不知怎麼好。我安慰他說,不要著急,慢慢地想辦法,就去和百姓打聽,說明了情形問有辦法沒有。

  江邊草棚里有個百姓說,這丟不了的,可以找「水鬼」去撈。所謂「水鬼」,就是一種熟習水性的人。當時找來一位,給了他錢,他跳下水去,一會兒工夫,就把手槍撈上來了,北方哪兒見過這個,都驚喜得不得了。

  這時,陸紹文也在李督軍處為團長,帶著三營人,他自己在城裡一個僻靜地方租了三間房住著,我有時去看看他。

  一天,去那裡遇見汪精衛,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或是奉孫總理之命,來與李督有所接洽,我並不知道底細,只知道他在寧頗為活動而已,時譚組庵先生住上海,曾派了人來送給我一副對聯。

  有一天,我接到李督軍那邊送來一件公文,封面明明寫著第十六混成旅馮旅長等字樣,可是拆開一看,卻是一件給陸軍部的咨文。

  我拿著這件莫名其妙的公文,很費躊躇,若是拿去見李將軍,那他們辦事的人怎麼受得了?若是不問,那這到底是通知我什麼事,我就無法知道。

  想了想,究竟應當以公事為重,我只有去找李督軍。談了幾句,我就說:

  「這裡有一件公事,我來打聽打聽。」

  他接過去一看,臉都氣紅了。半晌才說:「你看我們倒霉不倒霉?這辦公事的人太豈有此理了。真是對不起馮旅長。」立刻把公事拿去查問。

  我覺得,這雖偶然的錯失,但實在不可原諒的。我想,我們平常要做件衣服。知道去找裁縫,而不去找木匠、泥水匠;做一餐飯,知道找廚子,而不找裁縫,或修腳的,惟有公家的事,卻不管這些。

  大家都要用鄉親,用本家,一些吃喝玩兒樂的專家們,能不能辦事,能不能勝職,都不去管。再則,我們用把刀,也會常常看看它鏽了沒有;用個碗,也常常看看它是否有毛病。惟有國家用人的事,卻聽其自然,不查看,不訓練,大家鬼混著糊過去。要不然,國家政治吏治,大事小事,怎麼都弄得一塌糊塗呢?

  李督軍有一位秘書兼顧問的名施愚,四川人,前清翰林,據說很有名望,是李督軍的大謀士,為人又矮小又瘦弱。有許多次,他約我去談話,公開地躺在煙燈旁邊,泰然自若,那種腐敗頹廢的樣子,叫人沒法看得慣。


  他約我談話的時間,老在夜間十點鐘以後,一談就談到夜半十二點,看情形,他每晚非到兩三點鐘不睡。我不懂,為什麼那樣才叫做文明,那才是有學問。這人李督軍非常信任他,倚重他,重要的事都由他決策。

  還有一次,李督軍請了營長以上的部屬會議,名叫會議,實際是找去訓話罷了,我也被約參加。

  我看見屋子的每個角落上都站著手槍兵,警衛森嚴,劍拔弩張,好像布置了陣地要和誰開火似的,看著極不順眼。

  我想,這倒是防誰呢?都是你的部下,怕什麼人謀害你呢?又有一次請客吃飯,也是這樣的布置,真叫客人看著難過。

  這種派頭太欠研究,一點親愛精誠的精神也沒有,叫人怎能起好感,怎能和他同生死共患難?這完全是官僚軍閥派頭,從滿清家學來的。

  李純那時四十多歲,濃眉大眼,鼻頭端正,相貌很雄武,長處是勤勉、細密、精明、幹練。記得他在南宛當協統,那時營房還沒有蓋成,劃了很大的一塊空地,歸他營子裡。那空地上種的儘是麥子,麥子收割了,他沒有報帳。

  他有位營長。叫做殷大頭的,最是難斗。殷大頭和人說,李協統收了幾千擔麥子,自己收著不報帳了。李弄得沒有辦法,召集了一個會議,說買了多少多少農具。買了多少多少用品,帳目拿出來,都一筆筆寫著,而後把帳報上去,大家都沒話說。

  他平日一個小本子不離身,和誰說話,就把那小本兒掏出看著,從廁所說到大廳,從天亮談到天黑,一件也不遺漏,可見他的細緻處。

  他的毛病一是好鋪張,喜排場,總而言之,是要講究官僚派頭。他在南京做壽,鬧得全國鼎沸。試問這究竟有什麼意思?可是他就愛這一套。

  二是對部屬暴躁,不知愛惜。記得那年河間秋操,軍隊到涿州,一路自行演習。兵們閒著,有許多跑到街上溜達,軍民混雜,顯得很不好看。他氣極了,穿了一身短毛冷衣,帶著一個馬弁,一手拿槍,一手拿鞭,在街上巡查,見兵就亂打。

  秋操回來,下令檢看皮鞋,檢看皮背包,要弄得乾淨整齊,不然也是打罰。這都是好事,應當注意的。但不當不事先說明白,更不應當如此暴躁,弄得下級官和兵們都敢怒不敢言。

  用水洗身,是好的,若用滾開水燙,豈不把皮膚都燙壞了麼?到1920年,李督軍即突然以死耗聞。

  過了不久,福建督軍李厚基派了代表到浦口,促我早日赴閩。那代表名叫關吉勝,號潤齋,是我從前熟識的人,曾在保定練軍中當過右哨哨長。

  因為他善於逢迎,手段又辣,橫豎都不讓自己吃虧,所以人家給他取個外號叫做八面斧,又叫大砍刀。比如,有件事於他不利,他施一個手段,就是一斧,結果他不吃虧,倒是別人吃了他的虧。

  他一直在福建辦監務,很賺了一些錢。他有兩個兒子,一叫中兒,一叫丑兒。中兒自小不成器,很早就死了。丑兒也是狂嫖濫賭。把他父親掙的家產幾年就揮霍完了。足見做官的只知刮錢,不替國家出力,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此外,我還有一點意思,軍政界做事的人,在家庭的時間少,本就沒有空暇來教育其子弟,若再行為不檢,做了子弟們的不好的榜樣,那真就害死了子弟們了。

  關吉勝傳達了李厚基的意思以後,我不便一口拒絕,我就說:

  「若乘輪船去福建,是很不妥當的。陸軍在輪船上沒有還手的力量,過去被南軍打沉的輪船已經多艘了,我們再不要踏這個覆轍了。我打算走浙江仙霞嶺,由旱路開去。希望你能贊成我的意思。」

  誰都知道,這是一條最迂遠的路,我的意思就是拖延時間,不願參加那禍國殃民的內戰。

  因為許多有力軍隊不肯附和段祺瑞的武力統一的主張,奉命南征的北軍,各方面都慘敗了,李厚基吃了南軍的虧,已經不能支撐。入湘的隊伍敗的更慘。

  有一位朋友,在九旅長會議的時候,他本也是不贊成內戰的一個。可是,不久傅良佐督湘的命令發表,他竟自告奮勇地要去,托人情,走門路,得以隨傅入湘。

  不想,一到湖南,就鬧了個全軍覆滅,只剩下他一個光杆的旅長。我聽到他的敗訊,派了人去安慰他,他對我的代表大哭不止,幸虧他手段高妙,後來段先生撥給他全部槍械,他仍然招起一旅人來。

  第八師也是丟盔拋甲,潰不成軍,最慘的是第二十師,潰退時,是二十師督後,當部隊經過長沙岳州之間的那座大鐵橋時,師長范國璋也在南軍追擊中倉卒逃退。

  後面是生龍活虎的追兵,前面橋上正走著他的部隊,攔住他的專車通不過去。他一時情急,竟不顧一切,把火車從自己部隊的身上衝過,弟兄們讓不開路,被火車碾得斷腰折臂,血肉模糊,軌道兩旁的屍體堆如山積,河水也被鮮血染紅,真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浩劫!——這就是段祺瑞武力統一迷夢的結果。

  南征的部隊慘敗至此,馮代總統和段總理主和主戰的論爭愈趨愈顯著,愈來愈激烈了。

  到後來,馮國璋藉口檢看軍隊,特意南下,要和李純等商議直皖系分家。他由豐臺到鄭州,由鄭州經徐州到了蚌埠。皖系健將倪嗣沖(時任皖督)就去見他,拉著他的手大哭,說:

  「總統!現在國家已經危險萬分。我們北洋派也到了危險萬分的時候。你看南方的勢力這樣囂張,還有小人在總統跟前挑撥,說你是直派,說段總理是皖派,說您倆鬧意見。現在又造謠言,說直皖兩派要分。若真的分了,我們自相水火,那北洋派就完了,中國也就完了。」

  左哭右哭,左說右說,終於說得馮代總統動了心,也哭了起來。於是,立刻中止赴南京,半路折回北京,從對內主和一變而為主戰,完全做了段先生的尾巴。

  從這事,可以看出馮國璋真是毫無主見的人。那時,人說北洋派有三人為龍虎狗,即王聘卿是龍,段祺瑞是虎,馮國璋是狗。話雖不免過於刻薄,但馮之無毅力,無定見,實在叫人難於佩服。

  倪嗣沖這人是個徹頭徹尾的軍閥,在他的心目中,沒有人民。民國曆年以來,他都是站在反對人民的一邊。誰和人民站在一邊,誰就是他的死仇。


  他在安徽做了幾年督軍,安徽人民被他壓迫,日在水深火熱之中,真是痛苦難言。後來他得了一種神經病,成天關在一隻玻璃箱子裡,終於半身不遂,醫治無效而死。

  馮代總統回到北京,就調我往援湘西,命令一次二次地催迫,我只是不理。後來,李純也來催我開拔。我說,馮代總統主張和平救國,贊成我拒絕參戰的,現在為何又一變初衷?這樣反覆無常,叫我太為難了。

  李督軍說:「現在情形不同了。你只要開出江蘇省界,什麼都有辦法。」原來,李督軍是完全跟著馮代總統走的,馮主和時他也主和,現在馮主戰,他也就主戰了。

  我剛到浦口時,他留住我,此時,他又迫我離開江蘇,滑頭滑腦,不敢擔當,我把這些人的靈魂都算看透了。

  不久,馮的衛隊旅開始出動,李督軍的部隊也紛紛調赴前線,原來主和的人至此自己也出兵參戰了。情形真是完全不同了!

  此時,已經不容我不離開浦口。開拔的時候,我要了四艘大輪船,每一艘上乘一混成團,船艙有好幾層,最上一層有大菜間,很是闊綽。

  這是我第一次乘長江大輪。我沿途打著主意,在安慶略停,到九江又停了一停,覺得還是武穴好。到武穴,一登岸,我即發出通電,主張對南停戰,和平解決。

  我在1月14日和18日,發了兩個通電。

  第一個我痛言內戰的非計,勸南北兩方各守疆圻,互不相犯,徐圖解決之策。有言曰:

  「最無意識最無情理者莫過於此次之戰爭,鬩牆雖凶,終為昆弟,敗不為辱,勝不足榮,一誤已甚,豈堪再誤?

  以言外侮,則協商嘖有煩言,日人強設民署,德俄媾和,尤為可危;以言內政,則同胞死於兵燹,死於水災,癘疫流行,殭屍累積,哀哀萬民,幾無生路;以言財政,則羅掘俱窮,公私交困,借債生活,朝不保夕;以言軍實,則數戰以來,損失無算,軍械借款,徒召亡國。

  蔽於感情,激於意氣,視同胞為讎仇,以國家為孤注,言念及此,可為痛心!民國主體,在於人民。民心向背,所宜審察。置民意於不顧,快少數之私憤,成敗得失,不難立辨。

  ……玉祥分屬軍人,惟念國家養兵,所以衛國。總統為一國之元首,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使元首而果主戰,敢不唯命是從?然元首始終以和平為心早為中外所共知。討伐之命,出於脅迫,有耳共聞,無可掩飾。

  此玉祥不敢冒昧服從,以誤元首而誤國家也……」

  第二電,更直接指出段祺瑞地域觀念的謬誤,主張恢復國會,以伸民意。有幾句說:


  「此次之戰爭,人以護法為口實,我以北派相號召。名義之間,已不若人,況乎民意機關,已歸烏有。

  今之主戰者,咸以前清庚子端王剛毅之見為心,何足以代表全國人民之真意?存亡所系,誰敢苟同?是以將領有不戰之心,軍士無必死之志。長沙先潰,岳州自崩。勢所必至,理有固然也。

  ……若以受挫於南,視為大辱,試問較之外國孰重?不與外人較雌雄,只與同胞爭勝負,無論成敗,同屬自殘;即獲勝利,詎有光榮?

  ……為公理及正義而戰,雖敗亦榮,為意氣與私憤而戰,雖勝亦辱。祥雖不敏,審之熟矣!惟望國會早開,民氣早伸,罷兵修好,早定時局。」

  電中更有「對德宣而不戰,對內戰而不宣」兩句,使段先生最為難過。

  這兩個通電發出,使段先生以狹隘的地域觀念為號召的陣容,很起動搖,他的武力統一的計劃,中途受一很大的挫折。

  那時,第三師師長吳佩孚剛剛攻下岳州,看到我的通電,立刻響應,寄電信給我,希望我堅持到底。可見他一面打著,一面感覺良心不安。

  因為掌扇胡同會議,他也是主張拒絕參加內戰的一個(可是他一面致電鼓勵我,一面卻仍然打著)。我得了許多人的同情,意志愈堅,段先生雖然下令免了我的職,但我在部屬的一致擁護下,屹立不動,不但絲毫不變我的主張,而且態度更是倔強起來。

  我們的隊伍住在武穴西街一帶,這時,第一團團長為鄒心鏡,第二團為董世祿,第三團團長為李嗚鍾,鹿鍾麟為炮兵團團長。原來的參謀長邱斌。在浦口時與我意見不合,此時已走,由張樹聲任參謀長。

  武穴為長江鎖鑰,上有田家鎮之險,下面即是九江,江面很窄,兩岸都是山嶺,軍事上至有價值。

  曾左時代,這裡即為駐兵重地,地方相當的富足,也是一個魚米之鄉。但沒有大廟,又沒有多少空屋,隊伍很多在田中搭帳篷。

  因為雨水多,地方潮濕,長蟲很多,常常三條四條地爬進帳篷。另有一種小龜,出奇的多,滿地里爬著,也是一夜四五個爬進帳篷里來。

  商會會長黃文植先生(後為漢口商會會長),很愛國,很主張公道,對於我們隊伍竭力幫忙,不許商民高抬物價,惟恐我們軍隊上吃虧。

  我的副官長是宋良仲,貴州人,曾隨王瑚先生做事,為人謙和老成,在地方上辦船隻,辦柴草給養,都很公允,總使百姓不吃苦,所以和地方一直處得很好。

  那時,我的四周都是北洋軍隊。在湘北,有皖系的四個旅,湖北方面有王占元,下面九江是張懷芝,再下面有安徽的倪嗣沖。上下共有十七個旅。都時刻把眼睛盯著我,監視我,但亦被我所牽掣對南軍不敢行動。


  在此環境之下,張之江和張樹聲二位,很出了一番力量,張之江到曹仲三那邊做說客,說的不卑不亢,說出種種道理,使曹仲三不能如何我。

  張樹聲到九江去說張懷芝,吳金標、陰卿先生從旁大幫忙,他們對張懷芝說,馮旅長在武穴主和,是為的愛國愛民,段先生對德不出兵,對內一味蠻幹,實在失人心,非失敗不可。

  又說我們十六混成旅的厲害處,說:

  「若是你有何二心,他傾就其全力向你猛撲,你將受不了。別人都向他表著同情,也不會接應你的。」

  這樣軟說硬說,使張懷芝也不敢動作。所以,我們雖只一旅人,在武穴這樣的大膽主張起來,終未吃什麼虧,反把上上下下十七個旅的軍力牽掣住了。

  這其間,孫禹行來看過我一次,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一見我,就說:

  「煥章!我看你在這裡駐著,太危險。王占元在你後面,張懷芝在你前面,左右上下的隊伍,都對你心懷不測。若是打起來,南軍離你太遠,也不能援助你。你還是挪一挪地方的好。」

  我問他:「我應當往哪裡挪呢?」

  他說:「你還是遵從命令,開到湘西去的好。」

  我說,我們是多年好朋友,這次見面,我高興極了,當你有多少好話指教我,哪知你對我說出這種話!叫我太失望了。我說,你的意見,真是主張對德宣而不戰,一味對內自己殺自己是對的嗎?

  他即叫我寫副對聯送他,我說寫什麼話呢。他就說道:

  「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

  我笑起來,指著他說:「你是一個革命黨,怎麼竟說出這種話!」

  原來,孫禹行這人慷慨義俠,清季,他在第三鎮時,即加入民黨,努力革命,我們就在那時熟識的。後來被曹仲三驅走,他隻身逃到南京。

  南方的人又說他是北方的探子,中間受了許多折磨,幾乎送了性命。——他的許多故事,留待下面再一併敘說。——他受了種種刺激,弄得寒了心,以為世界上無人知道真是非,從此即頹廢起來。

  他這種「苟全性命」的哲學,已不是一天的了,他這次來武穴說我,就是奉了曹仲三之命而來。

  我即派張之江和他同去見曹仲三。那時,段先生被我所牽掣,氣惱得不得了,必欲逼我離開武穴而後甘心,曹仲三就從中調停,再三地要我開拔。

  我想想,我和平之義已昭告於天下,我一旅之眾,再也無法大舉,情勢已不容我再逗留,即接受了曹仲三的勸告,把隊伍開向公安石首,向湘西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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