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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常德鎮守使

2024-09-13 17:44:02 作者: 馮玉祥
  我們的隊伍從武穴開拔,先駐石首。附近有曾尚武一支兵,因為響應南軍,弄得餉源斷絕,官兵們在民間不免做些搶劫的事,變成流寇相似。我在武穴通電主和,曾尚武就派人和我接洽,要求我把他們收編。我到石首,即答允他的要求,改編為一營,弟兄們都是鄂西人,訓練了若干時候,便為很好的隊伍,派在石首駐防。曹仲三等聽說我收編了這批人,非常不高興,鬧了很久的彆扭。

  從石首又進駐公安。剛剛到公安,臨澧鎮守使王振亞連電向我告急:說胡瑛、周則范向他進逼,危急萬分;一面又致電政府和曹仲三。政府和曹仲三也是左一電,右一電地催我赴援。後來我派偵探打聽,知道胡瑛等已退至常德,我方率部進至津市。

  津市是一個富庶的魚米之鄉。街道店鋪規模頗大,勝過河北、山東的府城。王振亞在這裡鬧著一個銀號,發了數十萬的紙幣,門上貼布告,不准兌現。他用這種紙幣辦大批的米,大船大船地運到漢口出賣,賺了現錢,回來又印發紙幣。因此人民頗為銜恨,我到了津市,和他談話,我說:

  「我們的弟兄到貴地,用現洋在街上買東西,找回的零頭,七角八角的,都是你銀號里發的不兌現的票子,怎麼帶到別的地方去花?你看這事怎麼辦?」

  他就笑了。說這是沒辦法的辦法,請我的軍需和他的軍需去商量,必定可以設法的。我們隊伍剛入湖南界,總要和對方避免鬧意見才好,所以也只好由他去了。原來他對於外來的軍隊卻是很客氣的。

  王振亞是前清的舉人出身。他鎮守使署有著幾營人,幾營的官長,都是他的子侄充任。我真不明白他是在辦國事,還是在辦家事。過了二年,王振亞即被他的鎮守副使卿衡所殺,財產亦傾盪無餘。這種結局,是必然的,一點都不足怪。

  三月初我又接到進攻常德的命令。隊伍沒出發,胡瑛和周則范部又圍攻澧縣,不久又忽退去,我即率部跟蹤至澧縣,經臨澧而進向常德。此時最感困難的,就是運糧的運輸問題。由澧縣到常德一路,儘是稻田,所走的就是彎彎曲曲窄狹的田埂,再無大路可循。從後方把蒸好的饃饃烙餅運到前方,至少得兩天的工夫,趕到了目的地,食糧都已發酵,餿的不堪入口了。我常常想,不但開發富源,繁榮農村,必先鬚髮達內地交通,就是單從國防著想,建設全國的交通網,也是刻不容緩的急務。遍地都築起鐵路,暫時當然不易辦到,但修築公路,倒並不是一件難事。如果全國公路網完成,那對於經濟文化,以及軍事方面將起如何的作用?可是還必須自己辦汽車製造廠,自己開汽油礦,否則還是害多利少。這時我就立下決心,要在我國人的能力範圍之內,進行這事。後來我到處利用工兵修路,極力提倡闢築公路,都是這時的刺激所促使的。

  途中,我接到署理常德鎮守使的命令。到了臨澧,即委鄧鑒三先生為臨澧縣知事。

  鑒三先生名長耀,為河北鎮海縣人,自幼飽讀詩書,生長於農村,深知民間疾苦,在太醫院學醫,卒業後任二十四團第三營軍醫長,後於綏遠調到廊坊為我們第十六混成旅軍醫官,是我早年最膺服的一位師友。

  我請他為親民之官,料他必能勝任稱職的。他在臨澧兩年,果然政績卓著,很得人民的愛戴,到後來他卸任的時候,人民都燒香,放爆竹歡送他。

  他在任上,頗有些可記的事。因為醫學很好,他坐堂問訟的時候,看見告訟者面黃肌瘦,或是有病的樣子,他就把訟事擺到一邊去,給他們診治,細細詢問病徵,而後開了方子,請他們照服。

  和他們說:「你的官司是沒關係的事,還是身體要緊,你應當快快把身體弄好。」鄉民常感苦痛的就是無處問醫,現在這位知事大人自己要替他們醫病,心裡怎不感激?仁義所被,久而久之訟事也少起來了。

  他又常常下鄉走動,看見哪家有女孩纏著小腳,他就坐在哪家門口不走,見了那女孩的父母,就千言萬語地談說纏足的害處,一定要把人家說得服了心,把他女孩解了纏布,他才罷休。又提倡戒賭、戒菸,也是挨家挨戶地去說道理。這樣,不用政令,只說道理,所以各項事都辦的特別有效果。

  還有一件事,我有一位本家孫子,從家鄉跑來找我。我是素來不肯用本家,用鄉親的,除非真是賢者能者。鑒三先生那時正要赴任,就把我這本家要了去。我請他好好管他,不能放縱他。

  哪知鄧到任上,就放他做科長。鄧的做法太清廉,使手下人大感失望。一天,鄧在屋外散步,聽到屋子內幾位科長在談天,說像縣長這樣的弄法,只是顧他自己博一清官的名聲,我們將來連褲子都落不著。鄧聽見這話就是我那個本家說的,當即毫不留情,把他趕走。

  他到長沙,又冒用我的名義,在省長那裡弄一個警務長的官兒,一放仍是放到臨澧。他耀武揚威地去接差事,意謂你把我攆走,我自有本事來做官,看你還敢管我不敢?

  鑒三先生看見他來了就說:「像你這樣不學好的青年,不管你是走的什麼門路,我這裡反正不要你!」毅然決然地把他押解出境,決不因為是我本家的緣故,而對他有所姑息。這種公正嚴明,有膽有識的作為,實在叫人敬佩。——這都是後來的話,敘過不提。

  那正是炎熱的暑天,我率部向常德行進,一路甚感困頓。一日行至距常德二十里的梁山地方,大家停下來歇午。我那時因出汗太多,在山腳下找到一座小茶鋪,有個天棚,異常涼爽,就把兩張桌子併攏,鋪上被單,躺著乘涼。一覺醒來,忽然四肢不能轉動,兩臂尤其感覺酸疼,急忙找軍醫來看,吃了藥,出了透汗,才慢慢見好。

  後來有一次我在豫西一帶視察,在確山縣西十二里的一個小村上休息,和當地一個老人談話,我問他有兒子否,他指著旁邊一個瘸子,說:「那不是。」問他怎麼殘廢,說是大汗之後,在堂前睡覺,吹了過堂風,醒過來就腿痛,一直沒有治好。大汗淋漓之後,當風睡覺,最易受風致病,其危險如此。

  六月下旬到達常德,那時胡瑛等部已退至辰州。我住在城外一座大廟裡,打聽到胡瑛的老太太還住在城裡,沒來得及走掉,改了陳姓。我就派副官長宋良仲拿四百元去買了些家庭必需的用品,帶著我的名片,去看她老人家,以表慰敬之意。

  後來胡瑛聽說,自己從辰州坐著轎子來看我。我們原是熟人,我笑著問他:「你大膽地到這裡來,到底帶了多少人?」他說:「我把我的全軍都帶來了!」所謂全軍,只是四個手槍隊而已,兩下大笑了一會兒。

  常德臨著沅江,也是個很大的魚米之鄉,又常常下雨,土地特別潮濕,因此連貧窮人家的房屋也裝著地板。這在北方是很少見的。在北方,富足人家的房子也只鋪地磚,必是樓房才裝地板。這裡人民雖知注意防濕,但癬疥腳氣等病仍很猖獗。常德城內以瓦屋居多,草屋較少。

  瓦屋的蓋法也很特別,屋頂上架著木椽,瓦塊就挨著擺在木椽上面,另外再不用天花板。下雨的時候,也並不漏水。這種屋子的優點是空氣流通,但到了冬天,尤其是朔風凜冽的三九天,就滿屋都是砭人肌骨的寒風了。

  因此老百姓到了冬天,無論男女老幼都備置一個手爐。手爐的製法,是用竹篦編成籃子似的東西,裡面鑲一缽子,中放炭火,蓋以灰,藉以烘手取暖。人們無論居家外出,都提著這樣一個手爐。我覺得這種房屋將來必須改良,用手爐的習慣也必須加以打破,因為不但妨礙做事,而且易成萎靡之氣,實在不是一個健全的民族所應保有的。

  此時以薛子良代理常德縣知事之職。薛為人謹慎負責,有頭腦,識大體,真能腳踏實地地做些有益地方的事。常德是有名的多娼妓的地區,頭二三等都有,每月花捐為地方大宗收入。我們的軍隊駐到這裡,很覺得妨礙。和子良商量,決心驅逐他們出境。

  當通知娼家都來領執照,一時來了許多青年小伙子,都是二十多歲。問他們是什麼人,幹什麼事,答說:「我們是茶壺,來領執照的。」所謂茶壺,大約就是娼寮中龜公的意思。我說:「看你們一個個五官端正,都是很好的青年人,為什麼不幹些有意的正事,竟自甘下賤,幹這種剝削人家肉體的買賣!真是豈有此理!」即拿著一個,以棍打之,打的只哭嚷,說:「我從此不做茶壺就是了!」

  問他不做茶壺,打算做什麼。回說不知道,我說:「你們應當趁著年輕,學些有用的本事,做一個自食其力的人。一人被如此教訓,別人也都自願改行了。於是限他們三天內一律出境。此後常德即平平安安,再也沒有為娼家的事出過亂子,打過麻煩。唉,這也只是不得已的辦法罷了。

  我們剛到常德的時候,一進城就看見許多商店門前掛著日本國旗,街頭上並張貼著日本兵艦保境安民的布告,這使人驚奇極了。我想,這裡既沒有割讓給日本,也沒有被日軍占領,又不是日本租界,怎麼有這種景象呢?

  馬上就請薛子良四處打聽。打聽出來了,說這是商家的把戲,商家為避免潰兵搶掠,無法可想,所以要求日本兵艦保護。因為常德一帶是南北軍交鬨的要衝。北軍勝了,南軍潰退時要大肆劫掠,南軍打勝,北軍潰退時,也是把商家搶劫一空,等到南北軍都退完了,游勇散卒和土匪又來趁火打劫。商民無法苟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我相信稍有血性者,聽到這番情形,沒有不痛心難過的。當時我就召集全城商民談話,費了很大氣力,才把他們召齊。告訴他們,託庇外人,是最可恥的事。但以往是為潰兵騷擾,大家不得已而出此,現在我們的隊伍是嚴守紀律的,必能負保護地方的責任,絕不會再有騷擾的事。如果他們動了你們的一草一木,就請你們大家把我馮某逮捕槍決。我們是中華民國,若是掛起了外國旗,不但貽笑外邦,自己也應該覺得可羞可恥的。請大家回去,立刻就把日本旗取消、撕毀,永遠不要再做這種辱國辱己的事了。

  當天晚上,街面上的日本旗統統撕毀。同時又去找來日本兵艦的艦長,質問他們為什麼要在街上張貼那種布告。那艦長說:


  「這是貴國的人民要求我們做的,不過總覺得很是遺憾。」

  說得很委婉客氣,也就只好不加深究,只把那些布告派人撕毀,不許他們再有這種侵害我國主權的不法行為。

  至於那些日本旗從哪裡來的呢?查詢的結果,知道是城內一家魯東洋行出賣的。但這所謂洋行,只雇用一個日本浪人做著幌子,其實店老闆卻是中國人。我派人檢查他的帳目,上面寫的明明白白,每面日旗的價錢,有三元的,有五元的,有十元的,有百元的,有多至二千元的。把老闆和那做幌子的日本浪人都抓了來,問老闆何以做這種欺騙商民,污辱國家的無恥買賣?他說:「因為有人家需要,我們所以辦這個貨。」問那日本浪人,答說:「老闆每月花五十元雇用我,我是為的生活。他做的什麼事,我也不知道。」我說:「你兩個都是奸宄,沒一個好東西!」當即把那日本浪人驅逐出境,店老闆看押起來。

  當日查看帳目,共計賣日本旗所賺的錢在六七千元以上,我即找來地方正紳,迫令老闆交出那款子,交由紳士們收存。那時常德城內街路不平,地方污穢。乃用此款為修路浚溝以及清除穢積之用,把地方上整理得一新。

  人民被軍隊逼的無法自存,因而請日本兵艦保護,買日本旗懸掛,這當然不是人民的錯,可也不是士兵的錯。罪惡在誰身上呢?

  第一,是在段先生等的身上,這就是他們武力統一的迷夢的結果,這就是他們窮兵黷武政策的賜與;

  第二,就在那些軍隊官長的身上,大官們自己胡作非為,不肯管也不能管那些下級官,下級官也就不管士兵。「上樑不正下樑歪」,這是當然的道理。當權執政者的責任是福國利民,軍隊的職責是衛國保民。但是他們卻一反其道,把人民逼得上死路,逼得他們出賣國籍,不願做中國人,要求外國人來保護!我把這事辦完,越想越是悲憤,多天還是恨得牙痒痒的。

  那時內亂未定,遍地萑苻。常德城內的治安之責,交由第二團第二營負之。第二團團長張之江,有膽有識,甚有才幹;二團二營營長宋哲元,忠實勤勉,遇事不苟。城門上都有他們的士兵把守,遇有可疑的人經過,都要盤問檢查。

  一天,沅江中日本兵艦上下來幾個日本海兵,搖搖擺擺地從南門進城,把守城門的士兵即要加以檢查。日本兵在中國境內放肆慣了,哪裡肯受這個,表示不受檢查。弟兄為了執行命令,卻非檢查不可。其中一個日本兵逞起橫來,給我們弟兄一個巴掌,弟兄不能容忍,當即用刺刀與之搏擊。結果,日兵中三名受了傷,只好憤憤地抬回兵艦上去。

  事情鬧出來之後,張之江和宋哲元先後來向我報告,請示辦法。我說,沒有出事的時候,當儘可能地不讓出事;既已出了事,而且曲在彼,直在我,即不必顧慮。卻看他怎麼樣,他若要打,我們即同他打,絲毫不容忍讓。一會兒工夫,薛子良來了電話,說有本地日本居留民會會長高橋新二和日本艦長要來見我,我就請他們來見。

  那時我住在城外西北角上的廟中,天氣正在秋熱,我坐在院中的瓜棚下面看公事,有石凳、石桌等雅致的陳設。薛子良把兩個日本人介紹進來,寒暄了幾句之後,高橋新二談到本題上來,說三個日本兵傷勢很重,嘮叨了一大篇。我問他道:

  「那麼,你看怎麼辦呢?」

  高橋新二說:「我們的意思,先要把你們行兇的士兵監禁起來,而後再談別的。」

  我問他道:「你這是根據什麼說的?」

  那位艦長就從腰裡掏出一本很厚的小冊子,看著翻了一翻,貿然地說:「按照第二百幾十幾條,應該把兇犯禁監。」


  我問高橋道:「他那是本什麼書?」

  「日本海陸軍刑法。」

  我立時舉起腳來,脫下一隻鞋,就要站起來,高橋新二看見我的神色不對,趕緊問我什麼意思。我說:「你告訴他,我要用鞋底打他十個嘴巴!」

  高橋問我為什麼,我說:「他用你們的日本軍法來判處我們的士兵,顯然是侮辱中華民國,我當然要用鞋底教訓教訓他!」

  那艦長把那小冊子收起來,問我道:「照你說,是怎麼辦理呢?」

  「我有我們中國的軍法。」

  「你們的軍法怎樣辦?」

  「我們的軍法是:士兵負有維持地方治安的責任,有權檢查任何進城的人,若對方不受檢查,即是奸宄匪徒。我們的士兵為忠實地執行命令,打傷了一些匪徒,我要大大地賞他這個大功。這就是按照我們的軍法的辦法。」

  「馮旅長,」高橋不住眨著眼睛,憤憤然地說道,「你是存心不打算就地和解了?那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只有打電報報告我們天皇,直接向你們段總理辦交涉去。」

  我說:「你這個人連普通常識也沒有!我馮某剛不久在武穴停兵,通電全國,就是反對段總理,你不知道嗎?你快去吧,快去和段總理辦交涉,叫他來懲處我!我馮某隻知真理,只知國法。此外什麼也不怕!」

  「那好了,那就得了,那我們就找你們政府辦交涉去了。」

  一邊說著,一邊起身就走。我也不理睬,依舊坐下來看公事。哪知他們走到大門口,又重複折了回來,請薛子良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別的了結辦法。高橋也說:

  「剛才的談話誤會太多了,我們再商量商量吧!」

  我說:「你這個人不明白事理!你只知道你們的兵受了傷,你怎麼不說說我們受傷的兵應當怎麼辦呢?」

  「怎麼樣,」他愕然說,「你們的士兵也有受傷的嗎?」


  「我說你不明白事理不是?你可知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自然是兩邊動手,而後才衝突的起來,而且事實是你們的士兵先動手,我們的士兵才還擊的。這個你們也沒有查明白麼?」

  「啊呀,真對不起啊,我們剛才確實都不知道。」他如夢大醒似的嚷著,深悔自己魯莽的樣子,我卻不知道他是假裝的,還是真情。

  這樣交談了很久,他才提出兩方買些禮品互相慰視受傷者的辦法。我說:「這倒可以行的,就當我們的學生打架,我們做先生的不傷和氣。但須你們那邊先來人看,因為打架是你們的士兵先動手的,不然和的還是不公平。」

  他們又提出以後不准再有同樣事件發生的話,我說:「那個自然,我正要向你們提這句話。你們必須約束你的士兵,聽受我們士兵的查問,不准再有撒野逞凶的事發生了。」

  於是把日期約定好了,高橋和那艦長才告辭走了。

  這裡薛子良很疑慮地和我說,我們的士兵並沒有受傷,到那天拿什麼給他們慰看。我說,我們的士兵挨了他們一個耳光,當然受傷的,怎麼沒有受傷?到了約定的那天,即請我的軍醫院院長馬瑛把兩個弟兄的頭上、臉上都捆上紗布繃帶,等他們那邊拿禮物來慰看了,我們這邊也派薛子良和馬瑛為代表去看他們的士兵。至此,一場風波,始告了終。

  我曾讀到《柏拉圖對話集》,上記蘇格拉底氏和他弟子的問答。討論一些哲學上的問題。

  蘇氏問:「你們以為說實話好,還是說假話好?」

  答曰:「說實話好。」

  蘇曰:「若有敵人偵探來查問我們虛實,當如何?」

  曰:「這可不當說實話。」

  蘇曰:「怎麼又不應當說實話呢?」

  曰:「對朋友說實話,對敵人不應當說實話。」

  蘇格拉底又問曰:「若有小孩生病,餵給他藥,他不肯吃,說這是糖水,不是藥,那孩子就高興地喝了。當如何?」

  曰:「要孩子病好,應當說是糖水,不能說實話。」


  蘇曰:「這又為何不能說實話呢?」

  答曰:「是為事情好。」

  有人說,馮某這次對日人辦的事,說話有不實之處,我要請他看看這段問答。

  此外,還有幾件和日本人起交涉的事。

  那時,不但城門口盤查甚嚴,就是城牆頭上也派人日夜巡查,由班長帶四個弟兄負巡查之責,另又派上級官長帶兩個人巡查巡查著。

  一天晚上,巡查的弟兄在一處偏僻的城角上捉著一個爬城牆的日本人,盤問的結果,知道他是為某方做偵探的,當即押禁起來,那位高橋新二知道了,連忙來我處要求取保釋放他。

  「你們貴國的僑民,太不替貴國爭氣了,什么正經事不做,卻在中國做匪類奸徒,在地方上搗亂。我負有保安地方的責任,怎麼可以輕易釋放他?」

  高橋連連鞠著躬,自認不是,左求,右求,請我把人交給他去訓導監視,並擔保以後再不會做這樣事。

  我說:「你既然自認罪過,又負責擔保,姑念這次是初犯,我就把人交給你罷。但你可得好好監視他,我隨時還要提審他的,到時你得交人出來。」

  高橋滿口答允,說了許多道歉的話,才把那日本浪人交給他領走了。

  那時,張之江的團部駐在桃源,要路上也設崗兵盤查行旅。一天,張部又捉著兩個販賣煙土的日本人,連同煙土都送到常德來。

  我在院中坐著,左右站著衛兵,地上擺著幾根軍棍。犯人押解進來,一個年老的,一個年少的。他們看見這情形,慌做一團,渾身只哆嗦,尤其年少的一個,跪在地上叩頭如搗蒜,一口話也說不出來。

  那年老的只哀求著:「饒我們一次吧,饒我們一次吧。」嚷個不休,

  這次,也是高橋新二來要求,把人交他取保領去,但說明不可釋放,我要隨時提審,查獲的煙土都沒收充公,也是接來當地紳士查明收存,作為修路的費用。

  1918年底,延續數年的歐洲大戰告終,翌年一月開和會於巴黎。中國在名義上亦是參戰國之一,所以也派有代表出席。


  但是,關於山東問題,畢竟沒有得著公平的解決,此時,日本乘機占據青島,使中國復蒙喪失領土之恥。

  這一件事,激起中國普遍的怒潮,北京大中學校的學生尤為激昂,罷課遊行,抵制日貨,毆擊賣國賊,浪潮波及全國各地,演成中國文化史上最有意義的「五四」運動。

  常德的學生受了這一運動的波動,情緒也極是熱烈。每日三三五五在街頭宣傳,痛哭流涕,勸說國人不買日貨,不乘日船,那種愛國熱情,真是可愛可敬。

  一天,全城學生罷課,結隊遊行,經過大街時,群眾情緒憤激難過,而在南門外碼頭上,更經常地派有學生值班,勸阻國人不買日本船票,商家貨物不得交日本輪船運輸。

  常德是湖南西部第一個繁盛的碼頭,日本大阪公司輪船定期往來於上游及下游,學生們這一舉,使他們營業受到致命的打擊。

  我為常德鎮守使,地方上發生這樣的事情,自須負相當的責任,於是,本地日本商人代表去見湘督張敬堯,提出質問,張就派外交部駐湘交涉員伴同他們來常德與我交涉。

  日人代表中,又是高橋新二為首。他向我提出四項要求:一、賠償損失:二、懲辦凶首;三、正式道歉;四、保證以後不再發生同樣的事。說這是他們極合理的要求,我必須一一接受。

  我說:「既是張督軍派請我們的交涉員,同你們來和我商辦此事,那麼許不許我發表意見呢?」

  高橋說:「依你的意見怎樣?」

  「依我的意見,」我停了一下,慢慢地說道,「我要竭力替日本商民著想,必須確確實實地把你們的真實利害面面都加以考慮,第一,要使你們居留常德的僑民,生命財產能夠永遠安全;第二,要使你們日常的營業能夠日益興盛發展。……」

  「那好極了,那正是我們所要求的。」

  我繼續說:「所以,我們就必須考慮到:你知道我和我的部隊是流動的,駐在常德是暫時的,而你們日本商民在這裡卻是固定的、永久的。我不能長久地負保護你們之責,不但我不能,任誰也不能夠。

  因此,你們居留此地,必須要使本地人民對你們有好感,你千萬不能開罪於他們。根據這個原則,你提出的那四項辦法,我為你們的利益著想,我不能照辦。我現在替你們想了一個最周妥,最徹底的解決方法。只怕你們眼光短小,不能了解我的好意……」

  「請快說你的辦法。」

  「我的辦法是:你們各家洋行都貼出告白,說明你們過去營業方法的不良,以後當極力改革,必使大家滿意。這次搗毀所受的損失,甘願認受了,但請以後不要再予搗毀。


  你們若能這樣辦理,我敢擔保本地人民必能對你們產生好感。不但你們的財產能夠永遠安全,而且生意也必定一天天興隆起來了。到那時,你們這次所受的一點損失,又算得什麼呢?……」

  高橋聽著,連連皺眉搖頭,我說道:

  「你們若是不能辦的話,那今晚又出了意外,我絲毫不能負責!」

  「馮鎮守使,」高橋愁著眉說,「你的辦法,第一是說我們受的損失由我們甘認,你們不負賠償之責,第二是說你不肯懲凶,第三是說反要叫我們向你們道歉;第四是說今晚再有意外,你不負分毫責任。這從哪裡說起?從哪裡說起?」

  「我說你們眼光短小不是?我告訴你:你們若是還打算在常德居住做買賣,本地人民——尤其地方上青年人,是萬萬不可得罪的。你看你們被打了,不算一回事,這顯得多大方,多體面,人民以後自然對你們有好感了。」

  高橋憤憤地說:「鎮守使,怪不得人家說這次的事是你唆使的。你說的話全是偏護那些暴徒的話。」

  「他們是愛國的行為,是出於義憤。你說是我唆使的,我心裡高興極了。我的好話你既然不聽,那你照你的辦法辦去好了。我是不能夠的。」

  這樣糾纏了許久,兩面都不讓步。我說:

  「既然這樣,那高橋先生,請你另外想辦法去吧。這事我們不必多費唇舌了,我們還是談些別的。

  前次交給你兩批貴國罪犯的事,我現在正想把他們了結了結,請你回去把三個人犯交來,我要提審他們……」

  高橋先生跳起來說:「你怎麼把那些事和今天的攪在一起?那不是早已了結了嗎?」

  我說:「都是要辦的事。今天的事是不必再談了,談也沒有結果的。——你不能記性這麼壞,我交給人犯時,一再和你說明,我要隨時提審。怎麼天大的罪案,就會糊裡糊塗了結了呢?」

  「馮鎮守使,你這人太難纏了!太難纏了。」

  高橋說著站起來就要走,想想忽又坐下來,重新和我談判。這次,提出我們補償一半損失為他們修理費的辦法。我說:

  「為你們自己計,我一文錢也不能出。我若賠了錢,地方上的人氣不憤。必定還要二次三次地砸你們鋪子。你們願意受更大的損失,我可不願意和你打那些麻煩!」


  又糾纏了一會兒,他又提出補償四分之一修理費的辦法,我告訴他說修理費是一個也沒有。不過,我可以邀請本地的父老和青年學生來談談話,勸他們對日商加以體恤。

  並且,我是本地負治安之責的官吏,此後我自當保護你們日商的安全,我要派人去為你們商店站崗,以免再有意外。除此之外,我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說著,我就站起來送客,同時派了兩個副官跟住高橋新二,向他索要交保的日本人犯。

  高橋等一班代表都沒了主意,唧唧噥噥商議了半晌,終於接受了我那最後的話。

  他們走後,我即為他們的洋行每家設崗兵二人,以為保護。有中國人到他們店鋪里來買東西,崗兵即先加以盤問,而後再渾身搜查,戒備很嚴。

  如此過了數星期,那些日商洋行弄得門可羅雀,誰也不再上門。這時,高橋又來找我,要求我撤除崗位,說這樣,他們沒法做生意,損失更大了。我道:

  「你們提的條款要我擔保以後不再出事,而你們又不肯結好於人民。我當然只有這麼辦。崗兵是不能撤的,撤了,若再出事,我擔不起責任。」

  高橋著了急,左說道歉的話,右說道歉的話,只要求我撤除崗位。說現在人民對他們已經很好,不必再受保護了。我說:

  「你定要撤崗,也可以,你得寫個字,聲明以後出了事,我不負責任。那是你們自願的。」

  一場天大風波,至此算完全了結了。

  對於外交方面的事,我完全是個門外漢,也不知道我這幾次所辦的事對是不對。但我深知,國與國之間相處,平時當以禮相待,有事當據理力爭,萬不可迫於淫威,忍讓苟安,置國家尊嚴於不顧,使恥辱日益加深。

  西洋各國固有許多為國爭光的外交家,我國先賢也給我們留下許多光輝的榜樣。如趙之藺相如、齊之國佐、楚使者於桓公、蘇武之在匈奴,這些不屈不撓,不辱使命的史實,是舉不勝舉的。

  崔東壁先生有篇爭論,其言曰:「以讓奉貪,常不足之勢也。」又說:「人心無盡,非讓所能化也。」

  人與人之間相處,尚且如此,何況處日本這樣虎狼之國,是更非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無理對無理,以強硬對強硬不可了。

  常德附近有座德山,山清水秀,林壑幽美,是個很好的遊覽地方。但有一個大缺憾,就是山中蚊蟲特別多而且凶。集居此地的人民,每至夏秋之交,多生一種惡性瘧病,非常猖獗,就是那種蚊蟲傳染的。


  聽說光緒三年的時候,湖南鬧旱荒,德山設有一座大粥廠,難民多集此就食,後來瘧疾流行,竟死掉了大半。現在,那裡有一座由書院改成的學堂,就是建築在那些難民的墓地上。

  那時,劉汝明帶著一營人在此駐防,弟兄們患瘧疾者極多。後又調張維璽一營駐此,也是病了大半,幸虧營中有醫藥設備,趕緊移至他處,極力診治,才使死亡減少。

  當地人民不明白那是惡性瘧疾,也不知道是蚊子傳染的,只說是山中的瘴癘。當時,我很想設一根本方法,使那種蚊子滅種,並且購辦大批的金雞納霜散給居民治病。可惜沒有來得及辦到,我就離開常德了。此事至今思之,猶甚惦念。

  有一次,我的部隊在德山練習野戰,忽然趕出一隻猛虎。兵士與山居民聯合圍擊,那虎連中數槍,竄到江里死了,兵士們把它拖上來,從頭到尾,足有八尺多長。

  當它將未死的時候,趙登禹騎在它身上,說:「看我是打死老虎,還是打活老虎?」當時照了一張相片,現在還留著。

  老虎抬回營中,官兵上下大吃了一頓虎肉。肉味很好,煮時香聞數里,吃後出豆大汗珠,可以治病,有一位朋友素害寒腿病,只吃了半碗,冒出一身汗珠,當時把病減去了大半。後來,我又把虎骨交人製成藥酒,分送朋友,患風寒病者,服之很有效驗。

  常德北邊還有一座梁山,滿山都長著一種百合,有時三五步一株,有時十餘步一株,百合花開得極是熱鬧。我常常在天明時到山中散步,或行軍,那種花在露中浸潤著,撲鼻都是異香,在別處從來沒有見過。

  後來,我采了許多野百合來吃,知道它可治肺癆,味道又甜美。聽說還能治多種的病,就不知其詳了。我想若是將其種廣為播植,不但有實用,而且為山林增美景,真是一件好東西。至今還不能忘。

  梁山上還有一座祠廟,是為一梁某蓋的,山之得名,即以此。梁某,漢時人,有一段故事流行在常德人民的口頭。

  據說,漢代馬伏波將軍征交趾回來,走到常德,正值炎熱天氣,即在梁山上駐屯。漢光武得其凱旋的消息,派梁某前來慰勞。

  馬伏波為梁某父執,看見來的是晚輩,即未行接迎之禮。梁某以為鄙視了他,懷恨在心,回朝後對馬伏波說了許多壞話。光武帝誤信讒言,竟奪馬伏波之職,將兵權交給了梁某。梁即統兵駐紮此山。

  梁又說,馬伏波此次征交趾,得了多少珠寶財物。奏至朝廷,即抄封馬伏波的家。但可憐僅只抄出些玉米,哪有珠寶的影兒?

  我聽了這段故事,很有些感想。政治不良,宵小弄權,以馬伏波這樣光明磊落,功在國家的人,竟不能逃出梁某之手。同時,我們又可知道為人處世,謙下有禮是要緊的。

  古人說「驕必敗」,「傲必敗」,馬伏波之於梁某,雖非驕,但于謙下有禮之道總不免有所欠缺,竟因此而敗事,真是冤屈。由此,我們更可知聽言之難,以漢光武一代英主,竟亦為佞臣所蔽。

  總之,我覺得這都是專制制度的病根,若在真正的民主制度之下,這些黑暗的現象就無從發生了。

  我平時除公務而外,常喜歡在鄉間各處走走看看,和老百姓們談談。一次到德山附近去,坐著一隻小划子,那搖船的年輕力壯,可是眼睛不得力,一隻簡直瞎了,另一隻看東西也十分勉強。

  我問他:

  「船老闆,你的眼睛是生來就這樣,還是後來得病弄壞的呢?」

  他嘆了口氣,說:「說起來太難過了!」

  他告訴我,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一天在一家剃頭鋪里剃頭,剃完了,剃頭師傅給他一個手巾擦臉。他接過來擦了擦眼睛,就出來,走在路上覺得眼睛有些疼,到了江邊,疼厲害了,如有針刺著一般。

  於是,他告訴他父親,父親說你快回去睡睡。他的家在沅江東岸,過了江就是家,用鏡子一照,兩隻眼睛已經腫得合了縫了。母親替他請來跳神的,弄了些香灰給他吃,三四天過去了,腫痛如故。

  到了這個時候,才想起常德東關外有個廣德醫院,就到那裡醫治。羅大夫給他診看,說這是淋菌入眼,耽誤久了,已經治不好了。醫了一個多星期,只把一眼醫得能見二三分,另一眼完全瞎了。

  我聽著,覺得這事太重要,即拿出本子記上。以後每逢講話,就要對弟兄們細細講說,要他們隨時注意。

  那時,常德鎮守使署所轄的有三縣:即常德、臨澧,還有桃源。常德到桃源,沿途多山,但是樹木缺乏,若是能夠普遍地發動造林運動,這一帶的山河必大大改觀。

  常德附近有個臥虎山,上面多樹,都是松柏。我養了許多樹苗,連著二三年在附近一帶分植,後來都蔚然成林。但是,常德到桃源的路上,依然滿眼童山濯濯,一直沒人栽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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