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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常德鎮守使02

2024-09-13 17:44:06 作者: 馮玉祥
  我常到桃源去視察,桃源縣的知事我委的王喜瑞,王曾為我當文案,在前面的口述中,寫到他的個性,不知讀者還記得否?他學問有根底。文字有鍛鍊,此時正在年富力強,閱歷漸多的時候,很希望他能為地方上好好做一番事。

  哪知,他到任後,暴露出許多書生的弱點,最壞的是神經過敏、易猜忌、性急躁,因之辦事也魯莽滅裂,不能有個分寸。

  那時,桃源有一個大財主,是地方上一大劣紳。他開了幾家錢莊,擅自印發鈔票,有一商人和他發生糾葛,告到縣衙里。王知事也不調查調查,也不想個近情合法的處置,馬上就派人把那富戶抓了來,打一頓板子,沒收其鈔票,並且罰他出錢修路。

  這樣的做法,已經嫌其不當了。但是還不夠,又送去一塊「為富不仁」的匾額,勒令懸掛堂廳中。——這等於時時地打罵他,污辱他,等於永遠地打罵他,污辱他。以此,引起地方人民的公憤。

  那土豪在忍無可忍之餘,又從而翻浪揚波,遂致王知事無法自存,只有自動辭職而去。我並不是說土豪劣紳不當得罪,相反的,我們必當嚴辦,以解人民苦痛,但必須持法律合情理,一步步地慢慢辦理,萬不能任意懲處,操之過急。

  罰款修路,沒收錢票,都是不錯的,但罰了之後,即不必再加辱打,至於送匾之舉,那簡直有些荒唐了,王自此以後,一蹶不振,再也沒有什麼成就。至民國十八年,終以瘋病死於北平。

  桃源縣城西南數十里有座桃源山,相傳陶靖節先生所描寫的世外桃源,即在此處。

  我到那裡遊歷,正在春天,從一個山口進去,即展開一片田疇,油菜花開得正熱鬧,看著真有意思。由一高台階引到一座廟宇中,有許多牡丹花,此時舉目一望,實在太美麗了。

  可惜,我不會寫文章,否則定要寫一篇《桃花源後記》,以饗國人。

  桃源一條河灘,還產一種小石,大者如卵,小者如蠶豆,上有花紋,有似松柏者,有似花卉鳥獸者,很是好玩。

  土人拾它起來,加一番洗淨磨光的工夫,更顯得晶澈玲瓏。凡是游桃源的人,必定買些以為紀念。比南京雨花台的石頭又是不同。

  在桃源,有金牧師夫婦,美國人,都是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材,說話很和氣,帶著兩個孩子,在此地教會多年,和我很熟識。

  有一天,他們夫婦請我吃午飯。菜不多,有一碗雞湯,還有幾塊雞肉,看著極潔淨。我誇讚他們的好菜。金牧師說:

  「真是慚愧得很,實在太不豐富了。可是有一點我要說明。我們已經一年沒有吃過葷菜,今天為請鎮守使才買了一隻雞。」

  我問他是什麼緣故,他說:「自從我們美國對德國宣戰,動員了三百萬兵,我們一家就節衣縮食,余積些錢寄回美國去,獻給政府。」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神色極嚴肅,聲音極懇摯,吃完飯之後,我到院子裡散步。這時,金牧師在屋裡,太太正照應孩子吃飯。恰好廚子走我身邊過,我順便問他道:

  「金牧師平日吃些什麼菜?」

  那廚子說:「早些時候是無葷不餐,近來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已經多時沒吃葷了。今天才宰了一隻雞。」

  我站在院子裡思索著,實在不勝感想。覺得一個國家的強或弱,決不是偶然的事,這是國民文化水準的總表現。

  我們中國到了今日,可算已經至最危險的時候,除了少數的熱血分子而外,大多數人誰有此心?

  尤其許多驕奢淫逸的官僚軍閥、富戶買辦,成天為自己揮霍無度,欲其拿一文錢獻給國家,就比抽他的筋還難過。

  我以為,我們要想在世界上活的像個人,要想我們民族能夠生存發展,一般國民文化水準的提高,是個很根本的問題。

  還有一件事。我也要在此大書一下。

  1920年年底,有一天,我的參謀長劉郁芬和我談話,偶而說起有一位同學住在他家裡養病,那人姓劉,是我的親戚。我恐怕住在他家裡,或者不大方便,就請他到我的寓所中來住。

  那位劉君患的是一種神經病,原先住在漢口時,曾跳過一次樓,摸過一次火盆,但病時發時愈,好的時候和平常人一般。

  一天,他的毛病發作了,我請羅大夫給他診治。羅大夫是美國人,中國名字叫做羅感恩,和他太太在常德東門開著一個廣德醫院,我自到常德,就和他熟識,官兵中患了什麼疑難的病,都到羅大夫處就醫。

  羅為人極和藹,醫術甚高明,全城男女老少凡認識他的無不親熱他,信服他。我先叫趙登禹去雇轎子,打算把病人送到羅大夫那裡住院。等轎子雇來了,劉君卻死也不肯去,說怕人家笑他有病(這正是他神經病的徵象)。我趕忙安慰他說:「那就不住醫院罷,我去請羅大夫來給你看。」

  羅大夫請來了,我陪著他去看病人,病人住在樓上,和我的臥房緊鄰著。我們一進房,病人就躲到床底下去,死也不肯出來,勸了半天,才把他勸出來。羅大夫診察了一會,和他說:

  「你這病不要緊,只要多多運動身體,不久就可以好的。常德地方的人都極好,你可以每天多出去玩玩,走動走動,出些汗,身上舒服舒服。此外要多吃飯,多多地吃蔬菜。」

  病人低頭聽著,倒也很好。我陪著羅大夫出來,說了一些閒話。又談到病人身上來。我問這病究竟如何。羅說:「最要緊的是多活動,但怕他不願意常常出去走動。最好要他做柔軟體操,每天要他做幾次。」

  說著就站起來給我做柔軟操看。我覺得這個很重要,要求羅大夫當面教給病人。於是又到病人房裡,病人又是躲在床底下,怎麼勸也不肯出來,好容易才勉強把他拉出來,扭著脖子,非常生氣的樣子。羅大夫和他說:


  「你不能生氣,若是生氣,病就不容易好。我教給你做柔軟操,你每天多做幾回。很快就可以好了。」

  一面說,一面比著姿勢給他看。不料就在這時,病人不知從哪裡掏出一支手槍。說時遲,那時快,他手指發動機關,啪的一聲,就把羅大夫打倒。我連忙去抓他,對我又是一槍,把我左手打傷,肩亦中一彈,幾個傳事兵一擁而上,才把他拉住,用繩子捆起來。

  一邊連忙看羅大夫,一彈正中他的左腮,從右邊脖子穿出,血流不止。急忙請了羅太太來,只因傷勢過重,抬回醫院,當天午後,就謝世了。我的傷勢幸而很輕,在醫院裡住了兩個星期始愈。

  羅太太后來在湖州他兄弟孟大夫辦的醫院中為護士長,我曾屢次去看她,時年已七十多歲,身體仍甚健康。1931年我到上海,又與羅太太的一位大公子見面,說他的兄弟已經畢業,不久就要到中國來了。

  1937年,我因公第二次到常德,曾到羅大夫墓上致祭,並且建立一塊墓石,將這一段故事記載於上,以垂永久。

  有人說,外國人在中國傳教,意在使中國人民受其麻醉,他們完全是以宗教為其文化侵略的工具。這話的真確性如何,我還不敢一口說定,但外國的傳教士,有好的,也確實有壞的。

  那種壞的不能奉行基督教義,不明白中國情形,有意無意地假其優越的政治經濟地位,或仗著教會勢力,在中國做種種越理越法的事,使人民對之起絕大惡感,確是常見的事實。

  咸同間的教案,庚子年的義和團事變,大部分應該這種教士和教友負責。我在常德期間,對於傳教士或教友一律以法以理繩之,絕不寬容庇護。

  一天,一位英國教友到常德,帶著他的行李進城。守城的士兵要檢查他的行李,他卻拒絕檢查。士兵說,這是奉的命令,非檢查不可。教士非常生氣,說道:

  「我在中國,到哪裡也不讓檢查,難道你這裡不是中國地方嗎?」

  那士兵笑道:「這不是生氣的事。在別處不讓檢查也許可以,這裡可不行。我和你沒有仇,你和我也沒有恨。

  我要檢查是執行命令,不是隨便可以通融的。我檢查完了,若是開罪了你,那時請你吃飯,給你平氣也可以。但現在,檢查還是要檢查。」

  那外國人也只好笑了,聽他把行李箱子打開來檢查。查畢,他來謁見我。說:「你的兵真厲害,也不和我生氣,也不和我打架,可是一定要執行他的命令。」

  雖是這樣說著,但還是很生氣,好像受了侮辱一樣。我說:「難道你們國家不講法律嗎?難道你們軍隊不奉行命令嗎?」他也就沒有話回答。後來他把這事寫在一篇通訊稿里,在報紙上發表出來。

  與此相同的,還有一位英國傳教士的事。那時,韓復榘為三團三營營長。在常德上游一個名叫河洑的地方駐防,凡由沅江上游下來的船隻,都須停止接受檢查。


  那位教士帶著男男女女一大船人,經過此地,韓部即上船檢查,他不曾接受,問明白是我的兵,以為我是教友,應當對他通融。為掙這個「面子」,他跑很遠的路。特意到常德來找我。和我說:

  「你的兵不應當檢查我。因為你也是教友。」

  我笑著問他道:「你船上帶的有違禁品嗎?」

  他紅著臉說:「沒有。」

  「既然沒有違禁品,為什麼怕受檢查呢?」

  「因為我們都是教友,用不著施行檢查的手續。」

  我說:「你說錯了,正因為我們是教友,你更應該接受檢查。怎麼真是教友,還怕受檢查呢?」

  他怏怏然回去,很不痛快,好像我有意和他為難似的。除了基督教堂而外,常德也有天主堂。這兒,許多都是強橫不法,和地方人民也處得很不好。

  一天,薛子良接到一件訟事,是本地一個人家將其房產押給一個天主教教友,後來,這人家敗落,要將房產變賣。其時,賣價比典價多三倍還多。那教友強要買這屋,自以為有天主堂撐腰,應當占些便宜,不肯按房主的要價給錢,並不許賣給別人。屋主無法理喻,告到縣裡來。

  薛子良即傳那教友,那教友竟避入天主堂,不肯出面。那教堂神父是義大利人,藏庇那教友,怎麼也傳不到案。薛氣極了,跑來告訴我,說外國神父這樣橫行不法,我們還辦得了事嗎!

  我把事情問明白叫薛不要著急,我說我替你傳人。我帶著兩名手槍隊去找那神父,走到天主堂門口,神父就把我讓進去坐。我不肯進去,只和他說明來意。他回答說沒有這個人。我說:

  「你能讓我搜一搜嗎?」

  他說:「那不能。」

  「人是明明在你跟前,你藏匿著他,不肯認。你這教友,若果然是好人。交出來,也自然無事,若是個壞人,我是不容你藏他的。何況你們教堂里不應當藏匿壞人!」

  他仍是不肯。我說:「好說你不聽,我可要嚷了!」於是大嚷起來。說,「天主堂藏匿犯人,天主堂包庇惡棍!」嚷的許多民眾都來圍看。


  那神父著了急,說:

  「不能這樣嚷呀!請你進來罷,有事我們到裡面商量。」

  我說:「我只要交出那個人犯,沒有什麼可商量的。你若不交,我就宣告全常德的人,宣告全中國人,宣告全世界人,說你橫行不法!而後我還要搜查,用法律解決。」

  他知道再也不能抵賴,只得承認一切,說那教友現在不在,要求我答應他明日交出人來。我要他當日交人,否則就須為他自己找保。

  後來,他請出幾位基督教的朋友為他作保,第二天才把人帶來。當即依法審理,終於按照屋主的賣錢買了那座屋子。這件事,常德人民都覺得痛快,因為天主堂包庇惡徒,已不是一天的事了。

  這事過去後幾天,一個老人到鎮守署來見我。說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人天主教,二兒子入基督教。大兒子吃喝嫖賭,為非作歹,他看著情形不好,便給兩個兒子分家,各立門戶。

  孰知,大兒子舊習不改,把自己分的產業花光,又要強要二兒子的產業。兄弟倆因此打起架來。老頭兒從旁勸解,不料大兒子竟敢用磚頭打他,幸虧他躲閃得快,沒曾受傷,只把牆上打了一個大坑。因此他告大兒子忤逆,請我依法辦理。

  我叫袁軍法官調查屬實,把他兩個兒子都傳到案。二兒子面貌端正,言詞有理;大兒子卻面貌猙獰,一望即知是個不務正業的傢伙。

  我問他說:

  「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是被告,為何不跪下聽審?」

  他答道:「我不跪,我是天主教!」樣子極是倔強。

  我又問道:「你有兩重罪:第一,你不當強占你兄弟產業;第二,你不當用石頭打人,何況打的是你自己父親!你知道不知道?」

  他說:「完全是父親不對,」又說,「這事只該天主堂問我,別人沒權審問我。」

  我把他親戚鄰舍都找了來,問他平日行為如何。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他仗倚教勢,種種強橫不法。

  我即令手槍隊當眾用鞋底打他嘴巴。打得滿口流血,哭著嚷道:


  「大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我問他:「只有別人的不對,你一點也沒做錯,有什麼求饒的?」

  他說:「我以為進了天主教,誰也管不了我,我才敢胡作胡為,現在知道都是自己不是了,從此願意悔改了。」

  當時把他好好地訓斥了一番,令他給他父親賠了罪,問明他原曾學過裁縫,那時我請李顯堂在軍隊中主辦工藝廠,即把他送入工廠中學習縫衣機。

  每天工資兩角,他自己用一角,另一角去奉養父親。過了一個時期,他慢慢改變野性,才放他出來自力謀生。

  天主教在中國,不能給一般社會以良好印象,其故即在於教士們自視為特權階級,要挾官府,包庇惡徒,種種行為不檢。有的是由於他們不明白自身事業,有的是由於他們不明白中國情形,但也有許多竟是存心作惡,不是為傳教而來的。

  我們應當分別是非,認識善惡,不應當一味信任,也不應當一筆抹殺。

  我們剛到常德,即把常德的娼妓驅逐淨盡。隨後,我又和薛子良著手辦理禁毒的事。

  那時統計,常德居民打嗎啡針的占百分之五,許多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都因此變成肌膚潰爛奄奄待斃的廢人。我看著這種現象,心痛難言。但一時又想不出有效的適當辦法。

  乃和薛知事商量,請他先抓幾個打嗎啡針的人來驗看驗看,而後再想主意。第二天,即抓來六名,嗎啡真是可怕的毒品,凡打過一針,皮膚上即起一顆黑斑,接著就慢慢腐爛,不過半年工夫,即弄得體無完膚。

  這六個癮客,已經遍體黑泡,潰爛得有如蜂窩一樣了。他們原都是殷實人家子弟,因染此嗜好,而傾家蕩產。此時,已窮得日無三餐,夜無一宿,但嗎啡針還是要打的。

  我決定先成立一個戒菸所,所中請了醫生,制辦藥品,連伙食也為他們預備得好好的,又派專人管理監視,癮客除強迫而來者外,也有自願來戒的。

  在初戒的幾天,他們痛苦欲狂,但六七天過去,即漸平復,一個月即完全斷癮。那時,原打算凡斷癮的人,即取保釋放。但繼而一想,他們出去後,沒有半點謀生的技能,仍不免流於下流,流為盜賊。

  於是,我又仿照處理退伍士兵的辦法,送他們到李顯堂主辦的工廠中去學習技藝。有學織布的,有學縫衣的,有學織襪的,都要學得技能十分成熟,確實可以養活自己,才讓他們自由。

  這樣一班接著一班地辦下去,辦到第七班上,戒絕的癮客已達三四百人。


  一天,一位老太太到鎮守使署來見我。說她有兩個兒子,都打嗎啡針,她早就要送他們來入所,但他們死也不肯,她不知如何方好,說著滿眼含著淚。

  我安慰她說:「老太太你不要傷心。這事交給我,我一定替你辦得好好的。」於是,派人把他兩個兒子抓來(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嚴厲訓斥了一頓,送入戒菸所去。

  一個月後又送到工廠中習藝,只兩個月的工夫,那兄弟倆已經養得大白大胖,又學會了一套好手藝,我把那老太太找來,歡歡喜喜地把他們領去了,戒菸所中的癮客,像這樣的最占多數。

  至於販運煙土的事,查辦亦嚴,各地駐防部隊,都指令嚴緝。因此,常常大批大批地拿獲,販運者有種種狡猾的裝運辦法,有些藏在桐油簍的底層,外用洋鐵封固,煙土都做成烙餅似的扁塊,疊藏其中;有的甚至分帶在褲子襠里。

  但真能漏網的還是少數,查得的煙土,都解常德,後積至數萬兩,乃約請當地的正紳及民眾,在西門外空地上掃數焚毀。

  我到常德,沒看見街上有一個乞丐。初時,還以為因地方富庶,貧人容易謀生的緣故,後來我打聽,才知道商會辦有一個平民習藝場。街上一發現乞丐,即由警察捉送場中習藝,所以,此場亦名乞丐收容所。

  我聽說有這樣一個善舉,心裡極是高興。一天,我到那裡去參觀,可是使我大大失望,裡面有幾架織布機和縫紉機,大半壞了,真能得著機子工作的占極少數。

  大多數的人——尤其老弱殘廢都關在一間潮濕黑暗的屋子裡,無所事事。吃的食物過於粗劣不用說,而且多是腐臭了的。

  這種情形我沒法看得過去,禁不住對他們負責的人說,務要趕速設法改善辦法,改善設備。這樣說了一頓,才著手改良。我離開常德之後,又不知情形如何了。

  常德市上紙幣極為紊亂,許多大商店出票,電廠亦發票,人們拿著種種不合法的紙票在街上買肉買布。我覺得這事應當整飭,遂與薛子良召集當地紳商商量辦法,四個星期即整飭清楚。

  我所至之地,紙幣之亂無過常德者。我們清理得很快,也妥當,人民都說辦得好。

  隨後,我又在街上建立石亭石柱,上面書刻曾文正公等的各種教人立身處世之道的格言。如教勤勞、教忠勇、教仁愛等,使街上頗有一種新氣象。

  後來聽說,1930年時,完全被人毀去,不知弄到哪裡去了。石柱子二尺見方,石亭亦簡單適用。很好的東西,任意地去毀壞它,真是可惜。

  常德城裡的街道,經數次撥用罰款,翻修一新。那時,我又開始注意到常德以外的數條交通要道。那些道路都太窄狹,大崎嶇,平時不便行旅,一旦有事,更不便運輸。

  但是,經費無所出,抓工派款都是擾民的辦法,決不能採用,乃動員我們的官兵任其事。並由鄧鑒三、薛子良二位從縣政府中設法,凡公路所經,占用之地,悉免糧稅,凡被占過多者,必須給予地價。


  又和地方紳商一再磋商。決定先修由常德經臨澧、澧縣以迄津市的一條路。路面規定寬闊一丈二尺,做得平坦端直,如今日的公路。那時在湖南還沒有公路,人民看見這樣闊坦的道路,都喜歡得不得了。

  從常德至德山以東,那邊有一座大石橋,年久失修,早已塌壞,這也是一條要道,行旅至感困苦,請人估計石料後,亦動員部隊修築,做得很堅牢,並不比石工做的遜色。

  我與常德的父老正紳常常會談,問問他們人民最感苦痛的是什麼,最需要我出力幫助的是什麼事。他們指出來,只要我能力所及的,無不盡力去辦。

  一天,我又和本地紳士蔡一陶、高暉庭兩位先生問到這類話。他們才談起,每年初夏,山洪暴發,沿江水位高漲,往往平岸,西南角城牆被水衝擊,至為危險。若能把西南的城牆和城牆下面的石堤加以修築,那真是造福地方的大事。但是,就是這裡工程太大,當地各界年年集議修築,都以經費不敷,不能實行。

  我和他們說,我們可以出人工,只需派幾位石工從旁指導,我們弟兄必能做得很好。高老先生等大喜過望,當即計劃修築。一直工作了兩個多月,始告完工。後來,我們離開常德不到一個月,常德即發大水,水瀕城頭,人們立在城堞上可以洗腳,但常德終未受災,因此地方上格外感激。

  此外,飲水在常德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常德居民,大半都是吃江中的水,但每個埠頭都是很骯髒的。如南門外的江岸邊,一隻挨一隻地泊著民船,洗衣、洗菜、洗馬桶、倒垃圾污穢,無不在此,而人們的飲水也在這裡取用。中國臨水城鎮,都是這樣,常德自非例外。

  這是最不衛生的事,我覺察此事之重要,故令部隊在江邊築起碼頭,從岸上搭條板,凸達河中五六丈,遠出污水範圍,以便居民得以遠離岸邊汲取清水。又因江水漲落無定,乃派人專管其事,隨時更張。這等事關係太大,而辦理亦並不難。

  二十年後,我因公再到常德,江邊仍留舊跡,但條板已不如從前搭的長了。

  我動員部隊,在地方上做這種種的事,人民都口碑載道地表示感激。其實這本不算什麼。人民出錢養兵、養官,兵和官替人民做些有益的事,還不是十分應該的嗎?

  為人民做工服役,士兵們無有不樂為的,問題是在官長有沒有這番心,有沒有這種朝氣,這種精神,以為士兵表率。若是官長暮氣沉沉。根本沒有此心,那自然無事可做。

  到了今日,許多軍隊進步多了,但壞的軍隊仍是不少。那種能消極不害人民的,就算得很好的軍隊;至若積極地能實實在在為人民做事的。還是稀奇少有。

  其實,人民是最有是非的,對他們稍有一點好處,他們就感激得久久不忘了。再說士兵精力是越練越健旺,愈不用愈萎靡,若日久閒散,懶惰成性,那不只於人民國家為贅害,而且也毀了自己。

  上面都是說的我在常德二年間,對地方辦事的大概情形。另一方面,對於部隊的訓練與整頓,也未嘗一日懈怠。

  那時,局面動盪,政治窳敗,當軸握政者只一心對內,排除異己,擴張勢力,誰也不肯正眼看一看民族的地位如何黯淡,國家的處境如何危急。

  我在常德住著,頭腦是清醒的,認識是明白的。我時時感覺我們職責的艱巨,應當隨時都有非常的準備。這不是容易的,我們必須真正能耐饑寒困苦,必須具有持久的戰鬥力量。要做到這個,又必須人人有強健的體格。


  因此,我在常德訓練部隊的方針,首先即著重於體格的訓練。

  自從在廊坊時成立軍官體操團,此時更進一步編製成隊,設種種獎懲的辦法,從事嚴格訓練。此外,又擴大軍佐隊,凡在軍中的人員,都一體參加,文職人員只有一位秘書長陳經綬(老拔貢)和一位軍需官賈玉璋先生,因年老體衰,未令加入,此外沒一個人可免,官軍中只有受傷殘廢者得免,其餘一律參加。

  軍官隊和軍隊都各佩銀牌一塊以為標識,由參謀處規定課目,軍法處隨時抽查考績,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年終一總考。軍佐中有成績優良者,得改入軍官隊,並令其統率隊伍。

  他們初練時,很覺不便,日久即越練越有興趣,那種書生氣派的文職人員,不久即一個個變成粗壯的武夫,也能盤槓子,拿頂了,更好的也能在槓上打車輪了。

  後來,每至軍官會操。軍佐中體操好的也選令加入,軍官體操隊日益擴大起來,終於軍佐們全體加入,便成為軍官軍佐聯合組成的「官佐體操團」。

  各級官佐除一般的體操外,和士兵一樣,也有跑欄阻等項目。欄阻是用磚及土築成,高八尺,厚二尺,一連八道,每道相距十五步。

  跑的時候,須一躍而上,跑過一道,又來第二道。練到純熟時,可以用手一按,身體就跳了過去。毫不費力。這類較激烈的課目,軍佐們亦都有很好的成績。

  兵士們最常練的是荷槍行軍,自官兵以至伙夫,一切必需的用品都要帶上,每兵身上的荷重約四十八斤,不停地連走七天。那時,最常走的路線,是由常德至臨澧,由臨澧至桃源,由桃源再返常德。

  初時日行八十里,漸增至每日一百二十里,一百四十里。經常的每月舉行兩次,風雨無阻。這不但磨鍊體力,亦可以磨鍊精神,使人人知道真正作戰是怎麼樣的,我覺得在中國這樣交通落後的國家,行軍力的強弱關係於戰果者至大至切,平時多一次練習,戰時就多一分獲勝的把握。

  常德城頭皆大磚鋪砌,很是闊坦,可走四路縱隊而有餘,除遠途行軍外,每至大雨之日,即率士兵至城頭繞著圈子練習行軍,每繞一圈約有十里。城頭上空氣鮮潔,遠望山河田原,景物至可怡神,故士兵們多樂為之。

  為提高官兵們關於軍事的知識與技能,我特成立一個軍事教導團,內分兩隊:一為軍官教導隊,一為軍士教導團,由團、營、連隊選拔稍通文理的軍官及軍士為學員。

  教導團以鹿鍾麟同志為團長,劉驥、門致中、劉郁芬、石敬亭分任教官。課目有戰術、率兵術、地形、兵器、戰史、築城及典範令等項。

  最初,規定三個月一班,預計一年另三個月後,全旅各級官兵即可分別訓練完畢。後來提高課程標準,每期改三個月為六個月。到1924年,我駐兵南苑時仍繼續舉辦,改為二年為一期,一直辦到十六期。故國民軍一般軍官的教育程度,比起軍官學校的畢業生並不落後多少。

  我部隊中的官兵,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貧苦家庭的子弟,自幼失學,一般知識程度嚴格地說都很不夠。但怎樣才算足夠,這也沒有標準。最要緊的還是要普通常識豐富,多識得常用之字,故首先著重加強他們的閱讀能力。這是我素來治軍的注重點之一。

  在常德的期間,請陳秘書長和參謀劉驥編了一本軍人讀本,內選古今人的文章一百多篇。


  古文方面,多由《戰國策》及《國語》之類書中選出,今文則為梁啓超等名家的作品。這些文,按官兵程度之高下,分階段講授。教授方法,一是講解,二是背誦。

  因為,官兵們大半已過學齡,記憶力低減。若不背誦,則過目即忘,亦不易理解,且不足以增長其閱讀能力。

  連長以上的軍官,由我自己查考,背誦之後令其講,回講之後,再令默寫。一次不熟,二次、三次必須弄熟。規定五天讀熟一篇,一月讀熟六篇。每月一考:第一月考六篇,第二月考十二篇,以次遞加。

  比這個較高的,有一漢文研究班,以便程度較高對國文有興趣者選習,亦由陳經綬先生選文,集成義勇小史六十篇,皆史記中摘選出者,以為讀本。

  程度較低者,除印發在浦口時所編的《戰陣一補》令其熟讀外,復新編軍人教育一冊,又編一本八百字課,以為從未識字的士兵伙夫的讀本。

  此外,又成立一英文班和日文班,目的在幫助一般官佐了解譯述的軍事書籍,並進而直接閱讀及翻譯外國軍事學名著,雖然進行很是遲緩,但選習者均有精神。

  同時,又設一工藝班,分木工、鐵工、照相、修槍等數種,規定每個官佐,至少須習一種。先詢各人願習何種,而後分組請人教授,當時選習木工、鐵工及修槍者居多,故成立大組。

  我自己學的是修槍,每日由下午一時至二時請劉正琳先生來教,受傷殘廢士兵,亦須學習一種技藝,體力不足者,至少亦須學習繪畫或類似的輕巧工作。

  那時的陸軍規章,凡士兵從軍三年,即當退伍。這個規章無人遵行,我在常德時試著籌辦,即遇最嚴重最困難的問題,那就是退伍後的生活問題。

  因為,自從帝國主義者的大炮打開中國門戶後,中國農村普遍破產,一般青年在鄉村中無法謀生,方大量地投軍入伍,以謀出路。

  他們家中,既無可資溫飽的恆產,本身又無足以自立的技能。一旦退伍,即無法生活,結果必迫得他只有利用其在軍中所學得的放槍瞄準的一套,而流為匪盜。

  中國的許多規章都是從西洋原封不動地搬過來的。「三年退伍」的辦法,在西洋那樣的社會和徵兵制度之下。是適合的,但在中國這樣的社會,這樣的募兵制度之下,即格格不入。

  為試辦退伍,我採用寓兵於工的辦法,在軍中成立一個小型的工廠,先在石友三主辦的學兵營中試辦,後補充基金為一萬二千元,委韓多峰專辦此事。又後,韓多峰升為機關槍營營長,不能兼顧,乃又委李炘為廠長。

  廠中分織襪、縫紉、織毛巾、編藤器及紙工五科,後來增設一印刷科,全旅目兵皆分班學習,在常德二年的工夫,即造就了幾百個技術熟練的工人。後來,我在信陽駐防,即見有許多退伍的舊部在那兒經營小本工藝,都能成家立業,自立自給。

  我們治軍的人,必須使士兵在軍隊時為保國衛民的好戰士,退伍後為安分有用的好百姓。這句話看去容易,要真正做到,就當拿出精神來處處實幹,方有效果。

  苟不然者,在軍隊時為害民擾國之兵,退伍後為遊民匪寇,脫了軍籍,即入匪籍,那真是貽國家人民以無窮之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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