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9-13 18:28:43
作者: 王巧琳
【誰溫柔了歲月】
「這枚怎麼樣?」
小巧的鉑金上,鑽石閃爍著,背景的絨布是一片深藍,使得這枚戒指,像星空里的一顆孤星。的確是很好看的一枚戒指,林池的眼光從小便毋庸置疑,他雖不是處女座,卻擁有苛刻的審美標準。
但此時,李豆蔻注意到的卻不是戒指的款式,而是那五位數,並且帶頭的還很大的價位。
「不好看啦……你要不,看看這款……或者這款……」
完全不是沖款式,而是衝著價格去的,相比較之下,便宜上許多,至於款式,她可看不出什麼差別。許是覺得自己的小市民姿態有點兒過於明顯了,於是索性直說,「戒指只是個儀式嘛。不用買那麼貴的呀。下次結婚再買貴點的……」
林池扯了一下她的頭髮,咬牙切齒道:「找死嗎?」她疼得皺眉,聽到他語氣緩和地轉移話,「我聽我哥說下午他會在附近的教堂參加一個婚禮,好像就是這個點,要不要去看看?」
小教堂就在附近,周末會有一群做禮拜的基督教徒,下午聖歌會飄到她所在的寫字樓附近。
偷偷從後門進去的他們眼前,只是寥寥的數位親友,一對漂亮的新人,和一個藍眼睛大鼻子的牧師。
這樣巧,他們進來的時候,剛好趕上了交換戒指的儀式。所以此前,他們彼此都會背誦的那些「我願意」,統統都沒有聽到。
注意到他們進來的人,是林吉田,他輕輕地撇過頭來,遞給林池一個眼神。
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李豆蔻定睛地望著前方的新人,擁抱,親吻。一切都似乎順理成章,除了那閃瞎她眼的戒指,一切似乎都稀鬆平常。只是彼此眼神堅定,時時刻刻都像繃著一根弦,似乎一鬆懈,教堂和戒指,婚紗和紅毯,都會消失。
那種堅定,是認定彼此為終生拋下顧慮的決絕,是對愛大於生活的認可,也是幸福唾手可得的人不會有的。
李豆蔻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濕潤,多年都不曾落淚,竟為陌生情侶結為夫妻濕了眼眶。
其實身邊結婚的朋友,並不算少。但婚禮大多都是擺一個走道,新娘穿婚紗,挽過新郎的手,再來一段西洋翻譯過來的婚禮誓言。親朋好友送禮金送祝福,玩的好似一場熱鬧的party。
側過頭輕輕問林池:「婚禮打算怎麼辦?」
林池似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丟了一個令她鬱悶的答案。
「無所謂。」
「像他們這樣挺好的。清靜。」
多數人都希望,能多熱鬧就辦多熱鬧。兩個人的婚姻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記得很久以前,她和林池窩在一個雷雨天看dvd,是《茜茜公主》,第一部的尾聲,那場王家婚禮真霸氣。李豆蔻當時躊躇滿志地說,我以後結婚也要這麼辦,租一條船,沿著河放禮炮!
林池當時給了她一個白眼,潑她冷水,用現在的話來翻譯:人家就算不是皇子和公主,好歹也是高富帥和白富美,你一女屌絲,究竟有什麼自信說這種話?就算夢想,也得稍微,稍微那麼一點點基於現實吧?
「你怎麼不問問我呢。」此時,李豆蔻撞了一下林池的胳膊。
「有什麼好問的。你不是一直……想嫁給家裡最好開禮炮店的船夫嗎?」帶點譏誚,他笑著白了她一眼。
啊,他還記得。儘管這句話里,帶點對那時候幼稚理想的嘲笑,李豆蔻還是覺得高興。
只是,時至今日,這份高興里,夾雜了太多東西。
婚禮結束,人群漸散,林吉田走過來,林池起身。豆蔻也向他禮貌地點了點頭。
林吉田是林池的堂哥,電視台最近勢頭正勁的主持人,有一副天生讓人覺得漂亮的好嗓子,當然,更主要是因為他長得好看。李豆蔻不喜歡他的這種帥,雖可以魅惑到一群小女生,卻總覺得置放進柴米油鹽里,總有些不實用。他是畫報里的那種帥哥,太不真實。當李豆蔻告訴林池她的想法時,林池嗤之以鼻地說,領不回家hold不住的,你就說人家不帥,你這典型吃葡萄心理,當然啦,李豆蔻你從小到大的眼光,都不怎麼樣。
她撇撇嘴,我那是實話,我覺得,他不如你好看。
林池聞言,雖然努力地忍著,卻還是從眼裡眉梢溢出虛榮得到極大滿足的喜悅,他撫弄了一下頭髮,臭屁地說,李豆蔻,這簡直是最大的良心話!就是嘛,我也覺得我比他好看!你終於有眼光了一次!
從懂事起,她就覺得林池很好看。雖然有時候恨他恨得牙痒痒,想把他扁一通,但真的要扁了,也會避開臉。林池的好看是陽光的,他的喜怒形於色,他的真實感,讓她覺得很安全。是可以備在身邊,也許一眼看去並不驚艷,但卻是很溫暖人的舒服的好看。就像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哪怕這個太陽公公掛著不怎麼友善的表情,她還是覺得心情會很好。
兄弟倆寒暄了幾句,林吉田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向林池笑著說,已經開始觀摩婚禮了,你小子,夠迅速的。
是啊,真夠迅速的。
然後,他禮貌地跟豆蔻揮了揮手,招呼道,我走了,你們慢慢逛。
這下子,都走光了,不做禮拜的下午,教堂空蕩蕩的,就連神明都開始打盹兒。
不知怎麼的,卻不想走。只疲憊地坐著,下午三點的陽光,穿過教堂的琉璃窗,照在身邊這個站著的高大清瘦的林池身上,說不出來的一種溫柔。
「林池。」她忽然想到了什麼,輕聲叫了他一下。
「嗯?」林池回過頭來,看著她。
「不如……陪你彩排一下吧。」
沒有牧師,但他們都對那些婚禮儀式詞耳熟能詳。於是,一人分飾兩角。
「先生,你是否願意這個女人成為你的妻子與她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她,照顧她,尊重她,接納她,永遠對她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教堂正中央,耶穌像下,李豆蔻一本正經地學著牧師的腔調。
「我願意。」林池有些彆扭,卻也配合地回答了。
小時候她就常常逼迫林池陪她玩角色扮演的遊戲,動物世界,童話故事,或者是李豆蔻靈機一動編出來的天方夜譚。開始的時候,林池還算配合,到後來,深感幼稚,奮力抵抗。時隔多年,他們扮演著大多數人都要承擔的角色,在空蕩蕩的教堂里,一對新人倉促的婚禮儀式結束後的尾音里,像是穿越了時光。
「我願意。那李豆蔻,你是否願意我成你的丈夫與我締結婚約?無論疾病還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愛我,照顧我,尊重我,接納我,永遠對我忠貞不渝直至生命盡頭?你願意嗎?」
李豆蔻撲哧一笑,糾正他說:「你現在是牧師,你該說,他。」
林池皺起眉頭:「真麻煩。跳過了,該你說你你願意不了。」
「我願意。」好吧,既然他覺得麻煩。反正,這些在婚禮上,也是不屬於他的台詞。
對面的林池,在得到她配合的回答後,卻一直沒有任何表情,他就這樣盯著她,直到李豆蔻侷促起來,有些慌張地戳了戳他的胸膛:「誒……你幹嘛啊。接下來要交換戒指了誒!」
林池卻微微笑起來,輕聲地說:「你撒謊。」
這三個字,令李豆蔻像是被澆了一桶水在腦袋上,是一桶滾燙的沸水。她這才意識到,方才,林池說的,是「李豆蔻,你願意嗎?」到了現在,他還要跟她開玩笑嗎?到了現在……李豆蔻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冷笑,這些年她已經修煉了這樣的能力,粉飾太平,懂裝不懂,一切都會照著命運的軌跡照演下去。就像兩年前,她假裝聽不到他那句「要不,我們湊活過日子吧?像小時候那樣?」
湊活嗎?儘管她多希望那種生活,可卻因一個「湊活」而感到自尊心受挫。
後來她無數次後悔過,也許那時候答應湊活,林池也許會在這湊活里,這將就裡,成為與她無法分割的人吧。
但是事實上,即便再一次擺在面前,她還是會選擇,閉耳不聽。
沒有什麼,比忍受他愛著別人,跟她湊活,更難過的事了吧。
所以,此刻她伸出手,又戳了一下林池的胸膛,大笑著說:「好啦。別玩了。不是約好了跟怡然一起吃飯嗎?到點了吧……」
不去看他的眼神,怕自己會立馬崩塌。即便她將成年人的老成和隱忍學得再透徹,總有一個人,會將她打回原形,打回少年時代那個不知所措的少女,悲愴地流著眼淚,無家可歸的少女。
呵,她的髮小,即將與另外一個人結髮為夫妻。
這真是一個,浪漫又辛酸的結局。
幾個月前的某個清晨,李豆蔻在邢鹿的屋中醒來,已是早上六點多,邢鹿尚沒有回家。
她剛大夢初醒,夢見一場世紀婚禮,大海灘,滿世界的游魚都來了,新娘有一條紅色的魚尾,她穿著病號服在沙灘上走來走去,看到林池穿著燕尾服高調出場,新娘不是她,她是那個馬上就會死去的病人,垂死地拍打著自己蒼白的魚尾,魚鱗滿地,全是螢光。
她大汗淋漓地醒來,覺得自己的小腹隱隱作痛,她從床上爬起來,借著清晨的微光,走到了客廳裡頭。
燈還是那盞燈,再度搬進來之後,卻已不是幾年前的那副樣子。她還住在這裡,只是記憶像是被清空過,那些傷痛被埋在了骨子裡,唯有那兩個月的溫存,竟是持久的。這幾日她與他,像是恢復了昔日老友的關係,表面上卻總是在粉飾太平,刻意不提舊事,或者說,那些,都是她一廂情願的幻覺。
翻看舊物,就像重新回憶了一遍,有種隱形的鈍痛,席捲全身。
好累,她真的,好累。
身後有一雙手,輕輕地攀上她的肩膀,覺察到豆蔻微微的顫抖。
她背對著晚歸的邢鹿,嗓音沙啞。
「邢鹿,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原諒,做不到釋懷,做不到努力地忘掉那個人,努力地試試愛別人。
「所以,我們還是分手吧。」
努力忘記某個人,愛上另外一個人。
以前覺得書上說的生生世世是誇張的,哪有什麼忘不了的人。卻偏偏中了招。沒錯,即便她不是時時刻刻想起,那個位置不是伴著每日的呼吸,但有人要住進去,她卻不願意將之前的人趕走。
都怪你,賴著不走。
她扭過頭,朝著他笑著說:「對不起。」她摘下手裡的那串紅繩,上頭是邢鹿給她的佛珠,邢鹿攔住了她,笑著說:「不用還給我。丟掉吧。」
走出門襲來的一陣熱風,令她恍惚不已,拿出手機想撥個號碼給西貝,對方卻遲遲不接通。
邢鹿的電話又來了,她怔怔地握著出神,卻不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結束以後,還該說什麼。
經過那個巨大垃圾桶時,她停了一下,儘管覺得這麼做有些矯情,但還是將手上,邢鹿送的那條綁著紅繩的佛珠,給摘了下來。
是的,邢鹿說得對,丟掉吧。
儘管辜負了他的情誼,這樣做未免太過小人了。但是,這仿佛是一種儀式,她不該,再欺騙自己的心。
於是她舉起來,對準了不遠處的那個綠色的垃圾箱。
身後有少年踩著滑板疾馳而過,狠狠地撞了一下她的腰。
隨著那條紅繩一起飛進垃圾桶的,還有攥在手裡湊巧開始振動的手機。
「該死的。」
也不知是誰在這個時候電話她,垃圾桶整個兒震動起來,李豆蔻環顧了一圈四周,居民區門口這個偌大的垃圾桶,齊她的肩,此刻也顧不上別的了,整個人掛在沿兒上,探頭探腦。
糟糕,手機掉到了縫隙里,她只得一點點地拎起裡頭的食品袋,包裝紙,上頭沾著食物腐爛的味兒,她閉著氣,努力將手伸進振動源。
手機忽然停止了振動。李豆蔻喪氣地撥開一堆堆垃圾,覺得自己像個拾荒的乞丐。
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像是點穴一樣,讓她無法動彈。
「李豆蔻,才多久沒見,你居然有了這種癖好?」
這個聲音,再次聽到,竟有過盡千帆的意味。
她趴在那垃圾桶邊上,就像雕刻一樣石化著,直到一把被身後的人拽下來。
這個人有熟悉的總是皺著的眉頭,像初見時一樣,他似乎從沒從她身邊消失過兩年的時光,恨鐵不成鋼地白了她一眼。
「找什麼?我來。」
李豆蔻望著久別重逢的林池,他好像更瘦了一些,穿著一件藏青色,金滾邊的襯衫,還是她陪他一塊買的。他將手伸進那堆垃圾里,臉上卻沒有不耐煩,許久,他將那隻手機丟到她面前。她知道,這個傢伙有潔癖。
「難怪剛打你電話,不接。還以為看錯人了。」林池說。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李豆蔻有些結結巴巴的。
林池卻沒有回答她,而是又伸開手掌來。
「是為了,找這個吧。」
他的掌心裡,躺著邢鹿送給她的禮物。紅繩上串著那顆佛珠,加上邢鹿手上的那一串。
剛剛好是一百零八顆。
她的,是第一百零八顆。
李豆蔻仿佛聽到歲月,從她的耳後根,繞了進來。
歲月的法則
如果記憶的法則是篩選好的,剔除壞的,那麼,她能做到的是,即便是壞的歲月,都會蒙上一層薄紗。
她記憶中,1997年的冬天。是這樣子的。
海洋館,人群稀疏,李豆蔻一個人在海洋館閒逛。手裡攥著兩張票,有一張是爸爸的。爸爸半個小時前,臨時接到電話就走了,跟李豆蔻說,你一個人可以的吧?你好好逛,爸爸大概一個小時後來接你。
其實海洋館並不大,一個小時,足夠她逛兩個來回了。
而爸爸沒有守約,在她逛第四圈,幾乎已經把很多魚的名字和特徵都記下來的時候,他還是沒有來。
這些她從沒見過,顏色艷麗,長相誇張,名字也很古怪的魚。她一個個記住名字。
非洲鱺魚,日本錦鯉,匙吻鱘,中華鱘,珍珠鰩,金絲鲶……
她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海洋世界,沒有那些硬梆梆冷冰冰的玻璃隔絕,而是置身於溫暖的海洋里。長著七彩的喙的不知名小魚吻了吻她的腳底,日本錦鯉圍著她打起轉,一條美人魚沉入海底,長著她日思夜想的那張臉。
聽爸爸說,媽媽漂洋過海,坐的大船,要幾天幾夜地在海上漂呢……
「餵。」她被一個聲音喚了回來,回頭看到同班的林池,學大人一樣雙手插袋半靠在透明玻璃上,皺著眉頭叫她,「你爸爸跟我爸爸一起出任務去了。」
林池的爸爸是副局長,李豆蔻的爸爸只是個普通警察。
陽光沒精打采的,這個不屬於冬天的海洋館,像是沉睡了的大魚,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個認真的觀摩魚群的女孩,命運將被徹底改寫。
李豆蔻用肥嘟嘟的小手,撫過那些冰涼的大面的玻璃,將臉貼上去,瞪大眼睛搜尋著什麼。
林池在她旁邊,覺得李豆蔻傻乎乎的,忍不住問她。
「你幹嘛啊?」
他聽到女生用稚嫩卻兇巴巴的嗓音回答:「我在找美人魚。」
林池對她的回答很是不屑,細長的眼睛翻了個白眼,奶聲奶氣說:
「真幼稚。」
關於12月13日的清晰的記憶,到此為止。
李豆蔻試圖再想卻終是徒勞。只模糊地記得,那天他們在海洋館等了很久,他們任何一個人的爸爸都沒有出現,後來他們好像還去看了海獅表演。
後來,天就黑了。她和他一起,被林池急匆匆趕來的媽媽,領回了家。
林池的家。
一住,便是小半段青春。
「還是聯繫不到她媽媽嗎?」一邊替丈夫掛好大衣的林阿姨面帶憂愁地問。
「怎麼可能聯繫得到。」林池的爸爸林心武眉頭擰起來,「幾年前她是離家出走的,把女兒丟給老李就這麼跑了,聽說去了國外,但這麼多年也沒半點音訊。都不知是死是活……」
「噓!怎麼說話的!讓孩子聽到怎麼辦!」林阿姨用力地打了一下丈夫,「這孩子命也真是苦……」
「不如……」林心武的眉頭擰得更深了些,「我們把她留下吧。老李這次犧牲,好歹也……」
「我也是這麼想的。」林阿姨鄭重地點點頭,「吃飯吧。」
「阿姨做的魚好好吃誒!」李豆蔻把頭從碗裡抬起來,林池白了她一眼。
「以後天天給你做好不好?」林池媽媽面露愛憐地說。
「好啊好啊……」李豆蔻原本欣喜,又瞬間垮下臉來,「可是等我回家了,就不能天天在阿姨家吃飯了啊。」
聞言,林阿姨看了丈夫一眼,眼眶一濕,聲音哽咽地說:「可以來的,天天都來好不好?」
「那我爸爸也可以來嗎?」她眨巴著天真的眼睛問道。
「當然。」
這已經是在他們家住的第五天了,當天她被帶回林池家的時候,林阿姨告訴她,爸爸要出個緊急任務,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所以,她這段時間就得呆在林家。
雖然很想爸爸,但李豆蔻覺得,這好像也不錯。林阿姨每天都會做各種各樣的好菜,每天都會送她和林池去上學。雖然她有點煩林池,但是熱熱鬧鬧的,也沒那麼糟。
林池覺得這是一個巨大的陰謀。李豆蔻霸占他一個人的房間,搶走了他捨不得開封的小汽車和七龍珠的套裝塑像,她把他小心翼翼對待的滑板偷偷……不,明目張胆地帶出去,然後撞在一棵樹上,她人沒事,滑板卻壞了。這些都沒事,他林池是一個大方的小孩,不跟女生計較,可是她一個人霸占媽媽燒的魚,而且爸爸還總是幫著她,這些都讓林池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被領回來借住的小孩,而不是眼前胖乎乎的討厭的李豆蔻。她就這麼喧賓奪主,將他的領地給無情霸占。所以,林池每天都多了一個儀式。
就是祈禱。
祈禱李豆蔻的爸爸快點把她給接回去,他甚至可以為之付出一套水彩筆的代價。
那可是最近最紅的24色水彩筆啊,爸爸都捨不得買給他。
但是,他的祈禱一直都沒有奏效。李豆蔻還是在他家賴著,霸占他的房間霸占屬於他的寵愛,順便,還欺負他。林池因為打不過這個女漢子,而選擇了忍耐,可是,等待消耗了他的耐心,他最終還是選擇反抗了。
擊垮林池等待的,是李豆蔻居然要在他家過年。
爸爸是這麼解釋的,因為李豆蔻的爸爸在外省辦事,但是最近年關很難買車票。所以他拜託他們照顧李豆蔻到年後。
李豆蔻什麼也沒說,好像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些,林池發現,她最初還嚷嚷著要回家,要給她爸爸打電話,在無果後,她好像接受了現實。不,林池想,她一定是享受到了在這裡公主般的待遇,享受到了將他林池的尊嚴踐踏在腳底的樂趣,所以才會這樣賴在他家裡!
更可惡的是,答應將那24色彩筆送給自己做新年禮物的爸爸,徹底破碎了他要用這個禮物換李豆蔻滾蛋的夢想,並且,還給李豆蔻買了一份。除此之外,媽媽還給李豆蔻買了一套新衣服。比自己的都貴!
拜託,那個小胖子,穿什麼都不會好看的嘛!
林池辛酸極了,簡直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巨大的悲劇里,他就是那個被搶走爸爸媽媽愛的男主角,那個耀武揚威的小胖子,還每天都欺負他一下,活著,真是沒有任何意義了。
於是,林池扯下了自己「偽善隱忍」的面具,決定直接表達自己的不滿。
他要讓李豆蔻知難而退。
而李豆蔻得到那套水彩筆以後,就不太喜歡搭理林池了。事實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很喜歡說話的小惡魔,就不怎麼愛說話了。她每天說的話屈指可數,就是「哦」「嗯」「好的」以及對林池的「走開!」。
她宅在本屬於林池的房間裡,每天對著一張畫紙,塗塗畫畫。林池不知道她葫蘆里賣什麼藥。寒假裡李豆蔻也不寫作業,就是拼命塗塗畫畫。
有一天,林池趁著媽媽帶李豆蔻出去買菜,跑到她房間裡,看到李豆蔻畫了一幅畫。畫上有一條美人魚,林池想,她畫的美人魚真醜。她還在美人魚旁邊畫了個海軍。
切,真難看。林池想,她一定又要拿這幅畫取悅他的爸爸媽媽,他們一定會誇獎她的,這樣一想,林池恨恨地在上面畫了一隻豬。滿意地看著自己加工後的作品,林池心情好多了,愉悅地去冰箱裡拿了一支冰淇淋,在冬天的暖氣室里吃得酣暢淋漓。
李豆蔻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那幅被加工的畫後,呆怔了幾秒鐘,她的臉色鐵青,然後像是爆發似的沖了出去,揪住正在看動畫片的林池的衣領。
「你為什麼要這樣子!」
林池看到來勢洶洶的李豆蔻,嚇了一跳,可是媽媽的炒菜聲太響,聽不到客廳的動靜。
「我幫你加工加工!」他理直氣壯地說。
李豆蔻說:「你才是豬!你全家……」她意識到這句話,會連叔叔阿姨都得罪,這時候嗓子啞了一下,「你真不要臉!」
不要臉對一個9歲的孩子來說,是一個嚴重無比的誹謗,林池也急了:「我不要臉嗎?我才沒有你不要臉呢!你賴在我家裡多久啦!你憑什麼花我爸爸媽媽的錢你自己不是有爸爸媽媽嗎?哦,我忘記了你沒有媽媽,我看你爸爸也不要你了吧!不然怎麼不來接你!」
童言也許無忌,可同樣是孩子,卻是每一個字都刺在她最軟的肋骨之上。
李豆蔻的臉色刷白,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她揚起了手,一巴掌打在林池的臉上。她這一輩子,扇過林池兩個耳光,一個是眼下,還有一個在多年以後。一次她將林池打哭,而後一次,林池什麼也沒說,她自己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林池懵了,這時候,聽到動靜的林媽媽沖了出來,目睹了那個巴掌,林池知道是時候了,於是哇一聲哭了,他滿以為,眼下媽媽看到了李豆蔻的暴行後,一定會幫自己把這個討厭鬼逐出家門的,卻沒料媽媽狠狠地罵他:「你胡說八道什麼!。」
9歲的李豆蔻,木然地站在那裡,那一巴掌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現在,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只是緩緩地抬頭說:「阿姨,他沒有胡說八道。」
然後她低下頭,咬住嘴唇:「我爸爸。是不要我了。」
「胡說……」林池忘了哭,看到媽媽蹲下去,摸了摸李豆蔻的頭,心裡更加委屈,卻聽到李豆蔻哭了出來。小霸王李豆蔻哭了,哭得倉皇無措,滿臉的淚是積蓄了一個冬天的。
「爸爸再也不會回來了對不對。你們都騙我。我要回家。阿姨,我要回家。求求你了。讓我回家吧。」
她就這樣大聲地哭著,林阿姨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緊緊地抱住她,卻怎麼也不能抱住她的絕望,那絕望是那年冬末升騰上去的煙霧,久久不散。
林池還記得,那天等待大刑伺候的自己滿臉的眼淚,爸爸卻沒有揍他,而是嘆口氣蹲下來說:「林池,以後豆蔻就是你妹妹,她以後不走了。」
其實這句話是宣告,根本沒打算問林池的意思。但是林池還是重重地點頭:「好的。」然後他回過頭去,悶聲悶氣地對著剛停止了哭泣的李豆蔻說:「你別哭了。我錯了。」然後他伸出手,學著電視裡大人的樣子說,「我們握手言和吧。」
李豆蔻咬牙憋住淚,特別大方地握住他的手。
「以後,請多多關照。」
記憶從一句多多關照開始,生活按照既定的劇本寫下去,兩個人共同經歷的青春歲月,每翻一下,便跑出一點舊陽光,曬乾現下流的淚,雖然是後會無期的1997,但卻因為曾經擁有那麼真切的影像,而覺得內心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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