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09-13 18:28:48 作者: 王巧琳
  【久別重逢】

  「餵。」林池見李豆蔻懵在那裡,手都遞麻了,掌心裡的那屬於李豆蔻的東西,是他,李豆蔻,邢鹿以及沈露安一起在廟裡時,邢鹿求來的。此刻,紅繩紅得刺眼,那顆佛珠,是刺心。但表面上,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把抓過她的手,要給她戴上。

  她的手是冰涼的,多年過去,她人瘦了許多,但手腕還是肉嘟嘟的,他嘴角帶點譏誚說:

  「那麼在意的東西,就好好收著,別弄丟了。」

  呵,他送她的禮物,她會這麼珍視嗎?

  李豆蔻看了一眼故意失卻復得的手鍊,沒解釋什麼,只是翻出手機來,看到林池的未接來電。

  他在北京的兩年年,竟一直沒有換過號碼嗎?豆蔻有些悵然若失,想起多少個晚上無助地摁出那爛熟於心的號碼,卻終究還是以「他應該換號碼了吧」而沒有撥出去,此刻,像是遲來的一個答案,嘲笑著她。

  中途錯過的時光,是不會回來了吧。對著手機苦笑了一下,抬起頭來,做出一副好久不見的樣子:「林池你個王八羔子,不告而別就算了,去北京那麼久,也不跟我聯絡一下感情。」

  「我們有啥感情好聯絡的。」林池冷冰冰拋出這樣一句話,李豆蔻愣在那裡。

  「也是。」她淡淡笑了笑,「我們的確沒什麼感情好聯絡的。」

  「當年倒是你叫我滾的呢。」林池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刺人,笑了起來。

  是啊,沒錯,她扯開一個比他更甚的笑容:「倒是你呢,怎麼回杭城了?出差麼?」然後,音量放低,「露安呢?」

  這個名字,曾令她充滿了恨意,眼下提起來,卻又覺得,根本不算什麼了。

  時光啊,真是強大的橡皮擦。

  「找個地方坐坐吧。聽說韓秋君在杭城開了個咖啡店,就在附近。」林池伸了個懶腰,目光又落在她的手腕上,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邢鹿,不會介意吧?」

  半個月前,林池從北京辭職,卻沒有回去A市,而是落戶杭城。本就是理工男,又是高等學府畢業,很快就在一家上市排名前幾的商務公司謀了一份不錯的職位。

  兜兜轉轉,他又回到這裡,像是命運。

  她呆呆望著他的背影,儘管他長高太多,早就已是成年人模樣,可奇怪的是,她對他的記憶,總是停留在一起生活的那幾年。

  那個還沒有長高,性子倔到死,總跟她叫板的少年。

  「喂,上車啊。」他回頭有些不耐煩地叫她,指著一輛白色的雷克薩斯。

  「買車了?出手闊氣啊!」

  儘管這些年依舊與林叔叔阿姨保持聯絡,可多年前發生的齟齬,大人們也能參破幾分,她便也盡力避免去知道他的事,於是,他就真的如水滴一般蒸發,不留餘地。

  她有些尷尬,疾步追上去,卻一個踉蹌,撲了過去,鞋跟斷了。

  林池一臉鬱悶地過來扶她。

  「你的小腦,到底有沒有跟著長大啊?」

  林池開車的樣子極穩重,似乎跟她印象中那個氣急敗壞的小破孩不太一樣。或者,他早就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只是她錯過了他的蛻變罷了。

  車子在百貨大廈門口停了下來,他將車泊好,她抬頭問:「誒,你要買東西嗎?」

  他懶得睬她的樣子:「我去給你買雙運動鞋。」語罷下車。

  豆蔻光著腳踩在他新配的腳墊上,她喜歡的大紅色,夠喜慶。他是不喜歡紅色的,偏愛黑白。平日裡著裝,總是這兩個顏色。年少時顯老成,如今,卻是剛剛好。

  恍惚間她想起還未告訴他鞋子的碼數,掏出手機來。

  我穿35碼。


  幾秒鐘後,手機響了起來。

  他說:我知道。

  那三個字,像是有魔力一樣,她看了很多遍。

  是啊。他知道。他甚至知道她第一次來例假的時間。一起長大的少年,參與了太多她的第一次。然而,林池,有很多我以為你知道的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咖啡館裡,韓秋君親自給他們調咖啡。

  「一杯不加糖不加奶,一杯多糖多奶。」林池跟韓秋君說。

  他記得的,統統都記得,她喝不來美式,總愛把一杯苦咖啡弄成卡布基諾。

  「兩杯都無糖無奶吧。」她糾正他,然後回頭莞爾笑道,「我現在,也不愛吃甜了。」

  目光堅定里有決絕,她在告訴他,林池,在這兩年間,其實有很多事情變了。包括我,你不知道吧。你一直都不知道。

  韓秋君是他們倆的小學同學,含著金湯匙長大的正宗富二代。當年韓家和沈露安母親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李豆蔻至今能記得那個午後,韓秋君找了一幫人堵住了沈露安,整桶的墨汁,潑的那個冬天,一片陰霾,她和林池各擋了一半,沈露安瞪著一雙黑色的大眼睛,瑟瑟發抖。

  當年韓秋君也不是什麼不良少女,卻用最偏激的方式來處理了父輩的恩怨,如今眉眼間卻釋然了。

  她忽然開口問:「沈露安最近還好嗎?」

  李豆蔻看向林池,看到他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而之於豆蔻,當年unique里,沈露安的血一滴一滴滴地在面前,這一幕依然還清晰如昨。她口裡喊著的那無數多個「你放過我好嗎」,像是炸彈一樣,在她心裡,砰地炸開。

  呵,到底是誰不肯放過誰呢?

  一起扯了些不咸不淡的舊事,韓秋君就又回到了櫃檯忙碌去了。剩下他們倆並排坐著。


  一時之間,無話。苦咖啡入口,醇中帶香,是林池先開的口。

  「你的頭髮已經這麼長了。」

  她的長髮已經披肩,低頭的時候,長發掛下來,襯得她的臉顯得小了。

  林池忽然眯起眼,伸出手來,捏住正低頭的豆蔻的臉,皺起眉頭問:「怎麼回事,瘦成這個樣子?還是我認識的豆蔻嗎?」

  豆蔻一瞬間驚愕,再一瞬間,竟有股熱淚盈眶的衝動,這個熟悉而親昵的動作,讓她不知所措。

  林池收了手:「李豆蔻,好好吃飯,你忘記我跟你說的了嗎?」

  是啊,這是他多年前告別的時候,留下的一張字條。

  不知怎的,心中鈍痛,立馬灌下一口苦咖啡,緩緩抬起頭,一個捏造出來的笑容。

  「我們有兩年,沒有這樣並肩坐著說話了吧。」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些齟齬,那些誤會,那些盤根錯節的小情緒和眼淚。

  林池,整整兩年了,你錯過了我長夜的痛哭,錯過了我的城市的雪和雨,錯過了我的長髮和歡喜……我,亦錯過了你的。

  「是啊。整整兩年了。」

  這就是他們的久別重逢。那天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呢?只記得林池最後跟她說的話是,再見。久別重逢,他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

  而本以為是再度相逢會有故事,事實上,即便都在杭城,再見時,他卻已經是,朋友的男朋友。

  或者說,他一直都是。


  屋內的冷氣開得很足,菜還沒有上。

  桌子上的白水,因為李豆蔻粗暴地晃著桌面而搖擺不定,林池把那份輾轉看了很多遍的菜單遞給她,點菜吧。

  李豆蔻有些詫異,因為林池太了解她,她有選擇性綜合症,所以,他從來不需要她費心考慮要吃什麼,總能替她打點好一切的。

  比如,她喜歡吃白煮蝦,清蒸螃蟹,以及無論怎麼燒都可以的魚。

  只要是海鮮就好了。

  林池的電話響起來,似乎是工作上的事兒,他皺著眉頭小聲地交代著,一副認真的樣子。

  李豆蔻望著林池,眼前有些氤氳。

  林池的下巴,是乾乾淨淨的,他的胡茬很少,令他整個人看起來清秀乾淨,帶點書生氣。他依舊瘦弱,多年以來一直是這樣吃不胖的體質,雖然個子很高,但還是像紙片人。少年時代,他常常穿一件很大的風衣,令他看起來有些像戲裡的白面書生。所有的陽剛氣,卻都長在了骨子裡,眼裡眉梢,都遠離文秀。

  他表面上不羈和無所謂,但其實一直是個特別有主意的小孩。他對什麼都很認真,所以,這一次,也是認真的吧,起碼,林池從來都不需要她擔心什麼。

  李豆蔻只是忽然覺得有一層巨大的隔膜在他們之間,是捅不破的一種透明。她看不透林池,卻沒想過,林池也一樣看不透她,他們相互了解,卻也相互,一點都不了解。

  「看著我幹嘛?」掛掉電話的林池,被李豆蔻的眼神盯得有些莫名其妙。

  「覺得你正經的樣子,特別好笑啊。」她笑著說。

  「好笑個屁。好看你就直說。」林池沒好氣地說,「點好沒啊你?」

  「要麼……就點個香螺吧。你也愛吃不是嗎?」

  才不是。林池撇撇嘴,眯了眯眼,笑著說:「好啊。我的最愛。」


  「對不起啊。我來晚了!路上堵車!」

  款款走進來的女孩,一下子就吸引了餐廳里人的注意,去了海島膚色被曬成小麥色的勒怡然依舊美艷,她笑眼盈盈地坐到林池的身邊,眼神溫柔地望著林池,「等久了吧,點菜沒?」

  「沒有芥末麼?」李豆蔻有些沮喪地嘟囔,「那香螺要怎麼吃啊。」

  服務生看起來年紀並不大,此刻無辜地看著她:「對不起啊,小姐,我們這裡的是香螺是泡酒的,不是白煮的……所以,並沒有芥末啊。」

  「可是……」人的一生,會有很多別人看起來有點強迫症的習慣。

  這些習慣,也許是一種怪癖。

  對於李豆蔻來說,西瓜必須要用不鏽鋼勺子挖著吃,否則,就不像西瓜。

  再比如,喝完可樂必須要吃一塊棉花糖,否則,就感覺肚子裡會一直在冒氣。

  念書的時候,看不進去要讀出來的話,如果讀錯一個字,就要整個段落重新讀,否則就過不了心裡的坎兒。

  在諸多執拗里,吃香螺必須要蘸著芥末吃,不慣它是什麼做法,這好像也不算古怪。

  李豆蔻想了想,「那算了吧……那就不要香螺了。點個別的吧……」

  林池拉開椅子站起來:「我去買?」

  勒怡然抬起頭:「誒,多麻煩,這附近又沒有超市。」

  「沒事,我去買。」他斬釘截鐵地這麼說,然後對服務生說,「就點香螺的吧,不要醉香螺,只要在水裡煮一下就好了,不要太熟。」

  「不用了……」李豆蔻站起來阻止他,順便朝勒怡然努努嘴,眼裡的意思林池自然懂。


  不用弄那麼麻煩,不吃就好了嘛,何況你走了,把我丟在你女朋友面前,好尷尬啊!

  可是林池卻固執地說:「李豆蔻,吃香螺,必須配芥末。」

  【被縱容的習慣】

  這個習慣,是在林家養成的。

  「老林,這是什麼螺啊?得怎麼做啊?」

  林心武看了一眼正一籌莫展的妻子,捲起袖子說:「你可別小瞧這點東西,這麼一份,要五十多塊呢。賣海鮮的老太婆跟我說,煮一煮就好了,蘸點醋,蘸點這個……」

  他從購物袋裡,掏出一支綠色的牙膏狀的東西。

  「豌豆泥?」

  「芥末。就是吃生魚片蘸的那東西,我上回不是帶你去吃過啊。」

  「我上回不是沒敢碰嘛……好了,你出去了,蛋糕拿回來沒啊?」林媽媽將丈夫推出去,面對著眼前的食材,感到心情愉悅。

  「這是田螺嗎?」李豆蔻夾起一顆香螺,在眼前看了看。

  「應該是海螺。」林池搶答。

  「這個是香螺。」這種時候,林心武會覺得特別有優越感,雖然他好歹也是個公安局局長,不該在倆小學生面前顯擺,可還是忍不住啊……「你看,就這麼一挑,就出來了!你看尾巴這個,髒,不能吃的。」

  「是shi嗎?」林池打了個寒顫。

  李豆蔻卻毫不畏懼,要做第二個吃螃蟹的人。


  「啊。」放進嘴裡的味道,並不算好,肉質跟田螺肉差不多,但是,總覺得有點……

  「腥。」

  「來來來。」將芥末醬遞給李豆蔻,「蘸一點芥末。」

  李豆蔻看著那抹茶綠的醬,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在林心武提醒少一點之前,就蘸了一把塞到嘴裡……

  那股辛辣的衝勁,讓李豆蔻險些哭出來。

  林池看著她,好奇地問:「好吃嗎好吃嗎?」

  李豆蔻以鐵人般的毅力忍住眼淚,然後掙扎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太。好。吃。了。」

  「誒,林池,少一點啊……太多了……」

  來不及了,林媽媽阻止失敗,林池已經將一坨芥末塞進了嘴裡。

  然後,林池的臉慢慢地漲紅,跟桌上煮紅的蝦似的,然後他打了好幾個噴嚏,最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而旁邊先中招的李豆蔻,此時指著他的窘態,對著林媽媽和林心武哈哈大笑起來,眼裡含著眼淚,不知是辣出來的,還是笑出來的。

  那天是李豆蔻的生日。雖然林媽媽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請一些同學到家裡慶祝一下,但她懂事地拒絕了,不用啦,我沒什麼朋友呀,阿姨,那天給我做一條魚就可以了!紅燒的!很大的鯽魚!然後她不好意思地又嘀咕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話,能有蝦嗎?

  但是,那天林媽媽還是為她準備了一大桌子的好菜,有鯽魚,有蝦,還有螃蟹,還有她從來沒有吃過,一家人也沒有吃過的,香螺。

  事實上,香螺里,被林叔叔稱髒的那部分,其實是最有營養最好吃的那一截,在很久之後,李豆蔻被勒怡然教會如何正確吃香螺後,為自己和林家一家人吃香螺時不得要領而懊惱了好一陣子。

  她想起那段時間的香螺,一股子的芥末味,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味道。


  因為芥末的事,林池氣哄哄地翻臉不理她了。

  大人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李豆蔻也嘻嘻哈哈了好半天,才發覺一件很重要的事兒。

  林池還沒給她禮物呢!他怎麼能現在就跟她翻臉了呢。

  思索了半天,考慮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一年也就一次生日呢,李豆蔻跟個狗腿子似的,躡手躡腳地挪到房門口。

  「餵……那個,林池,我的禮物呢。」

  林池的臉上還沒褪去慍怒,他覺得李豆蔻簡直不可理喻,她是不知道他心裡有多委屈啊,為了給她攢錢買禮物,他容易嗎他,所以,他此刻也跟她槓上了,這麼久以來的平和局面,終於被打破,從此以後,兩個人之間猶如局勢混亂的中東,偶爾一小仗,間或一大戰。他一腳踹在門上,氣鼓鼓地說:

  「什麼禮物!你是誰啊!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李豆蔻也怒了,她一把撐住門,沖林池吼道:「你這個小氣鬼!王八蛋!」

  「我就小氣鬼怎麼的!我就不要對王八蛋好!」

  李豆蔻一聽,林池這個膽大包天的,他給她起了多少外號,一會兒叫她丑肥鴨,一會兒叫她大豬頭,有時候還叫她李豆雞,現在竟然管她叫王八蛋!

  這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啊。

  當時的李豆蔻,比林池要高一點,她舉高自己的手,默念了一句。

  月稜鏡威力!變身!

  然後她變身美少女戰士,揪住林池的領子,惡狠狠地道。

  「我要代表月亮消滅你!」


  林池用力地甩開她的手,一面不屑地說:「想模仿水冰月,你這豬腦袋也得把台詞背對吧!你漏了一句!愛和正義的水兵服美少女戰士——水冰月!豬腦袋!」

  李豆蔻徹底瘋了,加了一隻手來掐林池的脖子:「你說誰豬腦袋呢!你才豬腦袋!」

  「數學和語文考80分的人是豬腦袋!豬……」

  被掐疼了,林池也眼紅了,雖然看起來,自己比胖胖的李豆蔻要小上一號,但畢竟他是男生,並且,還是處於知道紳士風度但不太會遵守的階段,於是他也伸出手來,伸手去掐李豆蔻的脖子。

  出去散步回來的林媽媽,一到家就看到兩個互掐在地上打滾的孩子,地上已經打碎了一個瓷花瓶,裡面的百合花淌著水,無辜地巴望著。

  「唉唉!你們這倆孩子!快鬆手啊!」

  「好了。別鬧了!」林媽媽拉扯不開他們,板起臉來,氣壯山河地吼了一聲。

  反應過來的兩個小傢伙,愣住了,幾秒之後,鬆開了手,紅著臉站了起來。

  「怎麼回事!」林媽媽漲紅了臉,又吼了一聲,見李豆蔻哆嗦了一下,忽然軟下聲音,「豆蔻,阿姨沒說你,你先回屋裡去。」然後她又加重了音量,「林池,你給我過來!」

  李豆蔻垂著頭進了屋,耳朵卻豎起來,聽到林媽媽似乎拍了一下林池的腦袋,林池喊:「不要打我頭!明明是李豆蔻不對!你們幹嘛總是打我!」

  是啊。明明是她不對。她知道是她不對。很多次,都是她不對,但無一例外的,林家大人,總是會拿林池開刀。不管他有多委屈,而自己,有多跋扈。

  其實,她那麼渴望林媽媽可以打自己一下,她明明犯錯了,錯得很明知故犯,很離譜,她多希望她能夠打自己一下,大聲一點吼自己一下,就像,打林池那樣。

  她變態地渴望一頓辱罵和毆打,她變態地期待它像期待奇蹟。

  因為豆蔻知道,只有親緣,才能讓她動手,但只有親緣,才能予她安全感,只要這麼一下,就會將他們拉得近得不能再近,她一定會做她的貼心小棉襖的,從此以後,她一定會對待林池像自己的親兄弟一樣,她再也……不會把自己當作外人。

  可是,不可能的吧。


  自己畢竟,不是她的孩子啊。

  李豆蔻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她捂住自己的臉,在生日當天哭得昏天黑地,但是卻壓著嗓子,不敢暴露自己的一點聲音。

  她說不出來的害怕,她知道自己這樣不好,林媽媽會不會因此把她丟出去?雖然她現在對自己那麼好……可是,自己那麼壞,對她的兒子那麼不好……她真的好害怕啊。

  幾分鐘後,林媽媽拎著明明快哭脫力卻還要裝酷死磕著的林池進來給李豆蔻道歉。

  兩個孩子硬梆梆都對站著。

  「快說對不起。」

  「對不起!」

  「還有呢?」

  「生日快樂吧你!」滿不情願的林池,迫於母上大人的淫威,拋出一句,卻不肯看李豆蔻,然後從身後遞出了他準備了很久的禮物。

  那隻……代表愛與正義的,美少女戰士水冰月的美少女書包。

  商場裡賣幾百塊的那一隻。

  和韓秋君一模一樣的那一隻。

  李豆蔻愣在那裡。

  事實上,林池當然買不起這個書包,在他跟媽媽說,李豆蔻很想要那隻書包,他想送給她的時候,林媽媽以每天幫著洗碗為條件,成全了他。

  這一回,李豆蔻的眼淚是真的忍不住了,她抱著那隻書包,仰著頭大哭起來。


  「唉……這孩子,怎麼還哭……這麼委屈嗎?」林媽媽皺起眉頭,嘆了口氣,卻不知要怎麼安慰她。

  林池吸了吸鼻子,見李豆蔻磕磕巴巴地說:「那個……林池,我不是故意要讓你吃芥末的。我是覺得,我們是好朋友,所以該有難同當……」

  林池後來怎麼也想不通,這明擺著的陷阱,怎麼就變成了義正言辭的有難同當了。

  【最特別的存在,最必須的陪伴】

  人生里有多少種必須?比如,我的世界裡必須有你,但一切的必須,都是建立在「可以得到」的基礎上。

  林池就這樣固執出門後,李豆蔻有些尷尬,眼前的勒怡然有些過於大方,反而令她更加不好意思。

  她結結巴巴地想找個話題,卻見怡然眯著眼笑道:「那個……不好意思啊。」

  明明不好意思的,是自己。

  「林池這傢伙,就是人太好……」

  勒怡然不會那麼覺得的,李豆蔻從一開始就知道怡然是聰明的人,正是因為聰明,所以才裝糊塗。

  不,到底糊塗的人是她。她弄不清出林池對自己的好,究竟是因為習慣還是因為別的。更弄不清,自己事到如今,為何還在糾結這種問題。

  可笑至極。

  和怡然認識的契機,還是因為西貝。

  畢業的時候,西貝進了一家夢寐以求的報紙,做個小記者。因為是本地報紙,所以常常有些版塊宣揚本土文化。怡然是電台主持人,不算出名,她長一張波瀾不驚的漂亮的臉,漂亮,但因為沒多少稜角,反倒不容易招緋聞。唯一的那一次,就是她和林吉田的糾葛。雖然後來證明是一場誤會。當時西貝被奉命採訪怡然,偏偏約好的日子急性腸胃炎去了醫院,便死纏著她替自己。當時的李豆蔻作為一個冒牌娛記,被西貝準備的尖銳問題嚇得心驚肉跳,只得轉個話鋒來問,但怎麼,問題還是得罪人的。怡然也不生氣,只是溫和地笑,然後一樁樁否認,豆蔻欣賞她的泰然和沉靜,謙虛以及守口如瓶。其實招上林吉田是電台里想上風口浪尖的姑娘的大好機會,然而怡然卻撇得乾乾淨淨,坦言欣賞,卻稱只是朋友。結果西貝極不滿意,在事實基礎上生造了一大堆,報導出來簡直是氣壞了豆蔻,實在覺得對不起怡然,便登門道歉去坦言自己是個冒牌貨。

  一來二往,竟也成了朋友,比普通朋友多一點,但豆蔻知道,離像西貝那種知根知底的關係,又遠上很多。


  只是沒想到,怡然沒和林吉田扯上關係,竟成了林池的女朋友。

  不。

  如今來說,不止是女朋友了吧。

  「其實林池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一起長大,就是特別好呢。」

  怡然撥弄面前先端上來的涼菜,一株株的海草嫩綠可愛,油光在燈下發著亮,粗糙卻又精緻。

  李豆蔻不知該怎麼接下話匣,小時候,她是個不太會說話的小孩,典型的外強中乾,而如今,卻是連外強都做不到了。

  「有嗎。」真想咬舌自盡。

  勒怡然彎起嘴角:「我覺得很好啊。林池這傢伙,你對他好,他就會加倍對你好。對他不好,他毛起來簡直嚇人呢。你們倆,應該一直都很好吧?都沒吵過架吧?」

  「怎麼可能啦。」李豆蔻眯著眼,目光落在桌角的一隻蒼蠅上。

  這麼好的餐廳,也會有蒼蠅嗎?

  義大利藝術家kirenzo duran曾說,藝術,就是剪去多餘的,留下你認為美的。

  那麼,李豆蔻覺得她和林池的青春,根本與藝術毫無關係。因為,她甚至覺得,沒有一寸是值得剪去的,是多餘的。無論是快樂,還是悲傷,擁抱,或是爭執,都覺得美。

  只是如今這美里,夾雜著一絲憂愁。

  因為,不是藝術,所以不會被裝裱起來,更不忍心回頭看。瞻仰的人,只有她自己罷了。

  小學畢業那天,是他們鬧得挺厲害的一次。


  那時候兩個孩子,比往常任何一次的撕破臉都要厲害,對於一般沒什麼隔夜仇的他們,冷戰長達一個多星期。

  看回憶最初像是霧裡看花,但越往深處去,城牆一般地一磚一瓦地回憶,讓那些彼時並不真切恍如隔世的舊事,統統都像是抹去了塵埃,骨骼分明,見血,也見肉。

  2000年六月,A市XX實驗一小門口,擠著一群畢業生。

  倒也沒有太多畢業分別的氛圍,大多數同學都會升入本市的為數不多的一中,少部分的離散,沒能加濃畢業氣氛,所以,顯得像是一場遊園會。雖說,小學畢業升入高中,並算不上解脫,反倒是投身更大的旋窩裡頭去掙扎了,但對於小孩子來說,這也算得上是成長的一個階段性紀念,似乎,明日成為中學生這件事,還是挺值得慶賀的。

  正像所有的大人都不懂孩子,儘管他們也是這樣成長過來的,但他們甚至,不能想起,當初的自己,為何這樣急切地想渴望長大。

  李豆蔻是為數不多心情不好的那一個。

  原因很簡單,她的成績差得令人髮指,相比林池是以高分進入一中的小班的,李豆蔻的成績,簡直進普通班都險。雖然兩個大人什麼都沒說,照例歡笑著慶祝著孩子們的畢業,並添置著他們成為初中生的所有新物品,甚至特地買了一台數位相機,只為了記錄他們在小學裡的最後一日。李豆蔻卻還是覺得難過。

  大人們都未覺察,成為名不正言不順的孤兒的李豆蔻,表面大大咧咧,內心卻十分敏感。

  考砸時,林媽媽和林叔叔其實並不是沒有擔憂,但卻怕李豆蔻多想而捏出的欣喜表情,卻讓她傷心了。

  李豆蔻覺得,是因為沒有把她當作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會對她的成績單無所謂。她那樣渴望對方的一句苛刻,可有什麼理由,讓這兩個本無關係的好心人,拿她當自己的孩子呢?

  越發知道自己和林池的不同,讓她的心情很糟糕。可卻不敢表露出來,配合地跟在林媽媽屁股後面,讓她指揮自己跟母校的許多樹合影,露出一個個一丁點都不真心卻還是很燦爛的笑容。她看著遠處跟同學談笑的林池,是那麼嫉妒。

  林媽媽對待李豆蔻是實在沒話說,早前懷孕的時候,就一直希望自己生個女兒,無奈生了個純爺們,多了李豆蔻,反倒是圓了林媽媽的一個女兒夢,雖然李豆蔻做個貼心小棉襖夠嗆,有時候她比林池還要man,可她的確是個女孩兒啊!並且,還是個小可憐。林媽媽用大人的方法來對待她,生怕李豆蔻會在這個家不適應,也算是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對她好。但卻忽略了,李豆蔻的敏感和偽裝。

  畢竟,12歲,於大人而言,純粹是孩子。

  林池也不舒服極了,儘管很久以前,他就答應了大人,會將李豆蔻當作自己的妹妹來看待。可就算是親妹妹,也不能這樣霸占他父母的愛吧?總是把好東西留給李豆蔻,總是把笑臉和掌聲留給李豆蔻,他卻要費十倍的努力,才能換一句「還不錯,繼續努力」。

  而此時,那台本來專屬他的相機里,只有一張屬於自己的照片,剩下的,就被李豆蔻和各種樹和花給霸占了。林池煩躁地戳破一隻氣球。


  甚至,爸媽怕李豆蔻進到一中的普通班,成績會跟不上,不惜重金,交錢讓她入了自己好不容易考進的小小班!

  想到都氣!

  這時候,卻有人點燃了林池的火,他就像一串鞭炮似的,爆炸了。

  「喂,林池,那到底是你媽還是李豆蔻媽啊?我看她對李豆蔻好多了。其實你才是養子吧!」

  尾聲以一串哈哈哈的笑聲收住,卻有更多附和的哈哈聲。

  「對哦對哦。比較像李豆蔻的媽媽啊!林池失寵了!」

  林池的火並非師出無名,此時也是一時衝動,徑直往李豆蔻身上去發作了。

  走開的林媽媽將相機給了李豆蔻,跟班主任對話去了。李豆蔻則站在一群畢業生之外的一棵樹下,一頁頁地翻看照片。

  照片上那個胖胖的,穿著小學校服的女生,是自己啊。

  雖然笑起來有酒窩,但眼睛眯成一條縫,真是丑呆了。有幾張是別人拍的,跟林媽媽的合影。林媽媽真漂亮。她有一張白皙的瓜子臉,眼睛很大,眯起來像狹長的新月,恰到好處的光線柔和地潑在她的半邊臉上,使得那笑容,格外地清朗。林池長得跟她真像,尤其是笑起來時候的眼睛。

  李豆蔻嘆了口氣,心生一股莫名惆悵。

  這時候手裡的相機被一把奪過,此人正是陰沉著臉的林池。

  李豆蔻不滿地吼道,幹嘛搶我相機!

  本是無心地,帶一個「我」字,卻在此刻林池聽來這樣刺耳,於是也瓮聲瓮氣地回敬,怎麼是你的了!明明是我媽買的!我媽的就是我的,怎麼會是你的!都是我的!借你用一下就不錯了!

  劈哩啪啦說了一堆,林池撒著氣,直到李豆蔻的臉越來越陰。


  各懷心事的兩個孩子,有著類似的委屈,卻完全不能揣測到彼此的真實心意。

  2000年6月的陽光,拉扯出夏天的一角,照在他們年輕的臉上,彼此在對方的眼裡,看起來都是那麼得盛氣凌人,讓人討厭。

  李豆蔻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麼邪,從小到大都是那般要強的人,所以即便是在最不合適的場合里,被對方傷了自尊也要反擊,她撲過來去搶那台相機,林池沒料到她那樣兇猛,一閃身,相機便飛了出去。

  啪。落在水泥地板上,一個漂亮的拋物線,屏幕碎成了漂亮的碎裂紋路。

  林媽媽沖將過來,愣在那裡,林池也愣在那裡,倒是剛才還小手兇猛的李豆蔻,驚呆片刻後,平靜地走過去,將那台相機撿起來。

  屏幕已碎,開機鍵失靈,這台相機,徹底壞掉了。

  李豆蔻的心裡猛地一酸,不僅僅是因為這台相機,更因為原本充滿懷疑的她在林池的一番話下,醍醐灌頂。

  都是他的。相機,家,還有林媽媽,都是林池的。她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偷,竊取著不屬於自己的親情,還妄想,別人把她當作一家人。

  然後她緩緩地抬起頭,露出一個譏誚的微笑,朝著林池說:「以後我有錢了,賠給你。」

  後來,林池17歲生日的時候,她將一台新款的數位相機準備送給他,沈露安卻送了一台最新款的單反,於是那台數位相機一直沒送出手。

  一盞白熾小夜燈開著,風扇呼啦啦地吹,李豆蔻抱著膝蓋坐著。

  儘管林媽媽說,沒關係,送去維修點看看能不能修好就是了。可她知道,修不好的。

  門外傳來林媽媽和林池吵架的聲音。以往林池總是哭著求饒,這一次,他理直氣壯地說,我沒錯,是李豆蔻撲過來搶相機才釀成的「悲劇」。

  但是,家庭里的爭吵是件千絲萬縷的事,累積在林池心裡的不滿,此刻統統爆發。

  「你看你給我拍了幾張照片過!同學們都說你根本不是我媽,是李豆蔻媽!」


  「到底誰是你生的啊!你對李豆蔻那麼好,好得過分了!你有想過我的感受嗎?我覺得我根本沒有媽媽了!」

  林池一邊哭一邊喊:「我夠讓著她了!可是你們不能這麼偏心眼好不好!我考一次80分爸爸就讓我罰站,那李豆蔻呢?她笨她成績差,你們一句批評都沒有!居然還給她買小小班!」

  「你給我閉嘴!」林媽媽渾身發抖,抬起了巴掌。

  林池卻迎上臉去,喊著:「反正永遠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啊!」

  在門縫裡偷看的李豆蔻,默默地合上了門,她靠在門背後,緊緊地閉著眼和唇,直到憋不住了,眼淚從眼眶裡冒出來,嗚咽也是,便用手捂住。

  那個巴掌,林媽媽始終還是沒有打下去,林池畢竟是她的心頭肉,她何嘗不心疼?又怎麼可能愛別人的孩子超過自己的?只是親情這件事,有時候令人捉摸不透,因為太過親密,反倒不會計較幾句罵和幾下大,倒是對外人,總是笑臉相迎。林媽媽喜歡豆蔻,但對林池,那是發自內心,來自骨血的母愛。

  他們倆的冷戰又開始了。

  一向活潑的林池這幾天也冷冰冰的,除了吃飯,一般就不跟李豆蔻打照面,一下桌就跑出去,跟幾個之前同班的男生出去玩去。

  冷戰第七天,李豆蔻留下一封寫得歪歪扭扭的信,離家出走了。

  第一次離家出走,沒什麼經驗,李豆蔻先整理出一堆衣服來,但轉念一想,所有能穿的衣服,都是林媽媽買的。超強自尊心作祟,又一件件地塞回去,低頭看了自己一眼,還是覺得不滿意,因為身上穿的,是林叔叔給她買的紅色裙子,如若再心狠手辣一點,她就該把這件也扒下來,可是,內衣內褲也是他們買的啊,李豆蔻一陣沮喪,算了,沒出息就沒出息一點吧。

  走了幾步,她又想起了什麼,蹬蹬蹬地跑回去,幾分鐘過後,背著美少女書包出來的李豆蔻眼裡含了一包淚,朝著這扇門,深深地鞠了個躬。

  走到樓下,六月中旬的陽光劈頭蓋臉,白花花的一陣暈眩。

  12歲的李豆蔻,站了大概有十多分鐘那麼久,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

  長大後的李豆蔻,也有過很多次這種茫然和絕望的感覺,那是站在她人生的十字路口,往左往右都是未知數,而沒有一個方向,是一個親密的擁抱和溫暖的臂彎。

  沒有。世界之大,她真的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下午三點鐘,林池一頭汗地回到房間,幾分鐘後,他氣哄哄都踹開了李豆蔻的門,發現她不在裡面,而收拾得光溜溜的桌面上,遺留著一封字跡笨拙的信。

  過了一會兒,林池驚慌地衝出去,推開母親房間的門,一臉驚恐地說:「媽!李豆蔻跑了!」

  林媽媽被他一句話嚇得一個激靈跳起來:「你說什麼?」

  林池結結巴巴地,到最後帶著哭腔:「她離家出走了……她還把我的儲蓄罐砸了,偷了我的零花錢跑了!」

  他存了三年的零花錢啊!白花花的硬幣,差不多有一百多塊了吧?李豆蔻就這樣攜巨款潛逃了!這個小偷!

  除此之外,林池更生氣的是,李豆蔻在那封離別信里,隻字未提他的名字!雖然他們現在在冷戰期間,但好歹他們也曾經是好朋友!他對她那麼好!每次她欺負他,他都讓著她,還送她美少女書包……她憑什麼!只跟他爸爸媽媽說再見!還拿走他的私房錢!

  林池怒不可遏,林媽媽急得撲出去打電話給丈夫,問他,要不要先報警?

  傍晚六點鐘,李豆蔻飢腸轆轆地在一條陌生的街上晃。

  周遭燃起了煙火氣,飯點已至,小吃攤出街,陌生臉孔一張張地打她身邊經過,她在人群里並不起眼。

  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女生,沒人會注意到她眼神里的茫然和絕望。

  儘管肚子已經空了,一直咕咕地叫,李豆蔻卻沒有太多食慾,她穿過這條小吃街,雙目無神地繼續往前走。

  這他媽就是流浪的感覺吧。簡直酷炫到想流淚啊。

  以後再也不用看林池的白眼了,再也不用跟他吵架了,再也不用嫉妒他了,再也……

  再也吃不到林媽媽做的菜了,再也不能在遲到的早上坐著林叔叔的摩托車風馳電掣了,再也不能四個人圍在飯桌前,分食一隻林媽媽親手做的鹽水雞了……

  每一個再,都叫李豆蔻想哭出聲來。


  氣溫很高,李豆蔻卻覺得渾身冰冷,這種感覺,很像兩年前。那時候她剛剛知道自己失去了爸爸,變成了一個沒有監護人的孤兒。也是她在林家住了幾個月之後的某一天。

  那天春光明媚,林池嚷嚷著要去遊樂場,因為難得搞一次園遊會,會有很多帶頭套的卡通人物滿園子地出現。

  可真熱鬧,整個遊樂場裡擠滿了小孩。每一個,都由大人帶著,起碼一個,多數的孩子,由一家三四口大人給領著,大人們胸前掛著相機,包里揣著零食,一臉地寵溺。頭頂是泛著藍光的天空,澄澈得像是被水洗過。

  李豆蔻手裡握著大號的棒棒糖,捨不得吃,只偶爾舔一口。林媽媽沒有時間,所以是林叔叔帶他們來的。林池走得飛快,要去找他的阿童木,想看看,穿玩偶服的傢伙,是不是裸體。

  她在尋找著人群里的小美人魚,想知道,她沒有雙腿,要怎麼站,以及,沒有水,她會不會幹涸死掉。

  她的眼睛咕溜咕溜地轉,直到一回頭,林叔叔和林池,都不見了蹤影。

  滿園子的人,都長著陌生的面孔,歡樂的笑,令她不寒而慄。

  腳步止住了,眼神不再追著小美人魚,她驚慌失措地躍過人群尋找那兩張熟悉的臉,可是偌大的遊樂園,眼裡只有陌生的臉。

  唯有那些晃著腦袋,大自己好幾號的卡通人物,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其實,在意識到自己無家可歸之後的每一天,李豆蔻都過得心驚膽戰,彼時她驚恐地想起,電視劇里,就是這麼演的。被託付給親戚家的小遺孤,在大街上給一串棉花糖或者氣球,讓他不要亂走動。他就乖乖地等,從天明等到天黑,等到人都散去了,那個親戚卻杳然無蹤。

  這一刻,那些熒幕片段統統對號入座,她驚恐地覺得,自己就是那戲中可憐的孤兒,林叔叔帶著林池走了,把她丟在了一群陌生人當中!

  洪水猛獸般的恐懼感,就這樣朝她襲來,李豆蔻發了瘋似的跑,撥開人群,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他們怎麼可以丟下她!

  然而,僅僅2年多的時光,李豆蔻已經明白了,跟自己非親非故的林家大人,根本沒有義務照顧她,僅是憑著好心和對舊友遺孤的不忍,才讓她霸占了他們的家那麼久。

  而當時她只是哭著,直到林叔叔同樣急切地跑過來,一把拉過她的手,儘量溫柔地責備她,人那麼多,跟在叔叔背後走才對啊!你這樣亂跑,可嚇死我了。

  一轉身,林池卻又不見了,於是她就這樣一步都不敢落後地跟在林叔叔後頭,復又去找林池。


  而林池呢?他是心寬的小孩,那時候從未懷疑過父母的愛,即便走丟了,也不過就是毫不心慌地自個兒玩,他知道父親會找到他,即便找不到,他也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那是他的家,他從未想過會丟掉。可是李豆蔻,卻不一樣。

  那天,她跟在林叔叔身後回家,驚慌的心平靜下來,一抬頭便是一顆淚,怕林池見了笑話,便一直垂著腦袋。往後,她有些遺憾那日沒有看到小美人魚,那是她的願望啊。

  而今,那個她唯恐失去的,唯一的安全的地方,李豆蔻自己選擇放棄了。

  少年時代,我們的自尊心,是長大以後很難理解的強大。也許成長以後它依舊並不脆弱,但因為顧慮重重,自尊之外總是包著一層錫紙,耐燙耐高溫。然而那時候,因為不曾想到前路,不知生活之艱難,總是容易做出壯舉。

  因為看不到明日,所以不會為明日太過憂愁。

  而李豆蔻,就是憑著這樣的一腔孤勇,決絕出門。

  這是她所熟悉的一條街,市中心。然而因為從來沒有這麼晚出現在這裡過,所以,又好像很陌生。

  棕櫚樹高高地注視三樓窗戶里的人,路燈幽暗地發著或白,或昏黃的光。此時是九點多,路上的行人少了一些。有洋洋灑灑的比自己年紀稍大的少年成群地經過,打量了她一眼。敏感的李豆蔻覺得,每一眼,都充滿憐憫。

  後來,不知怎麼的,她就走上了天橋。

  夜晚的天橋,總是扎堆著各色的乞丐和流浪者。有的賣藝,有的吧,則賣悲慘身世,有的則賣尊嚴。

  李豆蔻站上去,忽然萌發了一種,與這群人殊途同歸的悲慘感覺,她從美少女書包里掏出一袋子沉甸甸的硬幣,那是從林池的小豬儲蓄罐里偷的,她理直氣壯地想,這是借。自己的那些錢,已經跟超市阿姨換了整張的,三張百元大鈔,實在是巨款。

  她拿出兩枚一元硬幣,鄭重其事地放到自己身邊的那個流浪漢的碗裡。

  那個白鬍子老人,感激地說了聲謝謝。

  相比那些人,這個只有一條腿的老頭,懷裡抱著一把吉他,眼神並不賣弄悲慘,李豆蔻覺得,他不像個乞丐。倒像個流浪的音樂人,雖然,他的腿沒跟上他的身子,不知去哪個別處流浪去了。


  就這樣,李豆蔻蹲在他的旁邊,聽老頭兒一首接一首的彈,有時候會唱。唱的歌悉數是她沒聽過的。

  很快流浪漢的不鏽鋼碗裡,就堆滿了硬幣,有些大方的甚至會放50塊的整鈔,她吞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意識到自己就算走投無路了,還可以要飯啊!

  A市的夜晚,從華燈初上的熱鬧,歸於漸漸隱秘的深夜,關掉的一間間店鋪,黑掉的一盞盞燈,散去的人們,和漸消的人聲,李豆蔻在音樂聲里,天馬行空地規劃著名自己的人生。

  好像每一條都有無限可能,再細想下去,全是死胡同。

  她直接蹦到未來去,想像混得很好的自己,把闊別多年的林池領進對面那座百貨大廈的最高的數碼樓層,闊氣地一揮手,要哪些相機,隨便挑。賠給你的!

  「小姑娘?」直到老人忽然叫破她的夢,倏然醒來,瞪著一雙眼睛。

  「時間不早了,我回家了。你也快回家吧。」蒼天大地!原來連流浪漢都有家!

  流浪漢回家了,李豆蔻蹲在天橋上,腿有些麻。

  街上人越來越少,僅有幾個,也行色匆匆。車流閃著刺眼的燈,照得人疲憊中又一個激靈。

  骨頭酥軟下來,像被泡發的鳳爪。李豆蔻看到自己的影子被百貨大樓的燈光照在天橋上,然後燈一滅,影子融入黑暗,她看不見自己了。

  也許,正是那一刻內心裡對自己的憐憫,才會在別一座城市,用力地抱住邢鹿吧。

  就像,抱住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緊緊地,不撒手。

  「怎麼辦?已經問過班上所有的同學了,都說沒找他們去。」林媽媽急躁地跟丈夫說,「報案吧!」

  身為警察的林叔叔愁眉莫展:「失蹤案也得等24小時以後才會出人。」

  「你好歹是個警察!就不能通融通融嘛!現在外頭這麼亂,她一個女孩子!萬一被人販子拐跑了怎麼辦!」


  「豆蔻那麼機靈,應該不會吧……」林叔叔遲疑地道。

  「我不管!今天不找到豆蔻,你也甭想睡覺!」林媽媽叉著腰,指著老公罵道,可很快又垮下臉來,欲哭的樣子,「怎麼辦,咱要把老李家的孩子丟了,他做鬼也不會放過咱們的……」

  這時候,杵在旁邊也不知所措困得打哈欠卻瞪著眼睛不敢睡的林池,撲向了響起來的電話。

  事情是這樣的,李豆蔻在大街上轉來轉去也不知該去哪,便一頭扎進了一個小旅店,旅店老闆要身份證,她沒有,便杵在人家大堂的沙發上。半個小時後,李豆蔻忽然覺得腸胃絞痛得厲害,先還坐得住,只冒冷汗,以為是沒吃東西,想忍一忍,但後來,忍不住了,直接滾到地上去了。旅店老闆給嚇壞了,摁住她問怎麼了,她只指著自己的肚子。

  然後,旅店老闆從她口中問到了電話,急匆匆地就打了過來。

  是急性闌尾炎,必須開刀切除闌尾。

  躺在手術床上的李豆蔻,蒼白著臉,吃力地問。

  「我的胃好痛,我是不是得胃癌了?我要死掉了嗎?」平日裡林媽媽總說,不按時吃飯,是會得胃癌的。

  「小傻瓜,割闌尾而已。」林媽媽心疼地摸摸她的臉。

  「啊,那我就沒有闌尾了嗎?我會變成殘疾人嗎?」她眨巴著眼睛問。

  「怎麼會呢……我告訴你啊,闌尾是人體最沒有用的器官,還特別容易發炎……它啊,有沒有都一樣,不不不,沒有了更好,沒有就不會有發炎的危險了。所以,割掉它,反倒更好。」林媽媽耐心地解釋,安慰她,溫柔地問,「所以,不要害怕。不疼的。」

  「哦。」李豆蔻閉上眼睛,想像著那根在體內,最無用的闌尾,它就長著跟她一樣的臉。

  她多像林池一家人里的那根闌尾啊。他們,難道不想割掉她嗎?

  這時候,林媽媽揮手把站得遠遠的林池叫過來。

  「快,你們倆說說話,讓她別怕。我去問問醫生接下來要不要住院,順便把錢給交了。」


  林池有些尷尬,不敢看李豆蔻的眼睛。小時候,他曾渴望過李豆蔻消失過。但這次她離家出走,林池說不上來的心急。他把這些歸咎於那筆李豆蔻攜走潛逃的「巨款」。

  「我偷了你的錢。」

  「嗯,我知道。」剛想說,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卻被李豆蔻的話給嗆個半死。

  「你都存了三年了,怎麼只有一百多塊,我才存半年都有三百多塊了。」

  這個女的真是!林池一點都不想顧及她是個病人,想跟她吵一架了!

  「我的分給你吧。」李豆蔻緊接著說。

  林池一怔,咬住牙,忽然覺得不知該說什麼。

  年少的時候,情感常常大於理智,儘管林池準確地知道自己並沒有什麼錯,但卻也不太確切地知道自己這份愧疚到底緣何而來,那一剎那,還是很想跟李豆蔻說聲對不起。

  然後他聽到李豆蔻壓低聲音輕飄飄的一句。

  「買小班的錢,林阿姨剛跟我說,用的是我爸的撫恤金。」

  然後,她感覺到林池輕輕地握住了她胖胖的手,林池的手比她的還要小一些,他握得緊緊的,聲音輕輕而堅定地說。

  「你不要怕。我媽媽說了,割闌尾是最小的手術。我在外面,保護你。」

  躺在手術台上的李豆蔻,一直咬著嘴唇在哭。

  這嚇壞了操刀的醫生,蹙著眉心驚肉跳地問,小姑娘,很疼嗎?麻藥沒效果嗎?

  她吃力地搖頭,告訴醫生,沒有感覺。幸好醫生沒問,那幹嘛要哭。不然,她真不知道怎麼回答。

  她無法形容,當她痛得在地上打滾的時候,眼前出現林媽媽的臉的感覺。

  無法形容對方將她抱在懷裡,急沖沖地往醫院沖的場景。

  她無法形容自己沒出息地報出林池家電話號碼的那種慚愧,以及對他們也許不會理會離家出走的她的那種恐懼。

  所以,也無法形容……此刻失而復得的那種歸屬感。

  那塊空出來的,又被補了回去。儘管她像闌尾一樣無用,但起碼,他們沒有要割掉她的意思啊。所以,哪怕沒出息一點,她也要賴著這個家裡,只要他們不趕她走,她再也不會動這種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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