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09-13 18:33:01 作者: 王巧琳
  {有種失戀是偏頭痛}

  程青言發起了高燒,頭重得很,眼睛睜不開。迷迷糊糊地,倒不再費力精神,只昏昏沉沉地睡。

  鄒欣願幫她請了假,可那幾天課特別多,馬上就要四級考試,宿舍里因此空蕩蕩的。

  許密陽在法制選修課上,給兩個缺席的朋友喊道。捏著鼻子給程青言喊道時,老師憤怒地瞪著他,他只好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程青言跟所有人交代,不要說她生病的事兒,只說是她不想上課。

  生病是個示弱的表現。她不想讓顧城知道她的脆弱。

  手機一直躺在那裡。黑著屏幕。裡頭注入的水,倒是已經乾涸。切斷了所有聯繫,足足病了十日。

  羅莎回了C城。臨別的時候,她像個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腦袋說:「作為你的前女友加姐姐,命令你必須幸福哈。不管是跟誰。」

  「遵命。」他笑道。

  「你們之間如果有誤會,一定要好好解釋。」羅莎說。

  解釋?

  他何嘗不想解釋。

  是的,顧城幼稚。裝作一副「成年人分手後都無所謂」的樣子,將誤會進行到底。

  程青言,你為什麼要這麼狠?

  這個周末,並沒有如期看到程青言。紀卓然猶豫了一下,問了達尼。

  達尼有些擔憂地告訴他:「她病了。」

  也不知為何,他的心緊緊地揪起來,她的電話也打不通,索性跑到她學校去。

  並不知道她是哪個班,哪個寢室樓。這個學校那麼大,不可能抓個路過的學生就問,你認識不認識程青言吧?

  可是那樣巧,他在校門口躊躇時,卻遇到了林瑤。

  儘管只在大頭貼里看過他模糊的照片,可是林瑤認臉的功夫卻十分了得,她遲疑地看著他說:「你……是不是姓紀?」

  紀卓然將菸頭摁滅在牆上,看著陌生的女孩:「你認得我?」

  林瑤似乎明白了三分,冷冰冰地說:「我雖不知你和程青言到底如何。但是,她現在不好。你害她前半段青春,別把她整段幸福都搭進去。姓紀的,不帶這麼混蛋的好嗎。」

  他跟著林瑤上樓,走到程青言的宿舍門口,腳步有些躊躇,林瑤依舊冷冷地說:「進去吧。我不想她病得死掉。」

  鄒欣願來開的門,看到一個長相英俊卻是陌生的男子跟她頷首,心中忐忑猜疑:「她……在睡覺……說……」

  她只說不見顧城,並沒有說不見這個傢伙呀,糾結了幾分鐘後讓開一條道。

  紀卓然走進去,看到程青言閉著的眼睛,蒼白著的一張臉,額上冒著冷汗,回頭問鄒欣願:「她這樣病了多久了?」

  「有一個多星期了。也看了醫生。也吃藥呀。就是不見好。」鄒欣願回答他,卻遲疑著不好意思問,你到底是哪位啊……

  他坐到她的床邊,心疼地看著她,微微跳動的眼皮,證明她正在做夢。睫毛微微顫抖,程青言一直都有很長的睫毛。因為比以前瘦,褪去了當年的稚嫩,稜角更加分明,眼睛旁一顆很淺很淺幾乎看不清的淚痣,因為蒼白,開始明顯。

  他伸出手來,輕輕地碰觸了一下她的額頭。

  並不是十分燙。

  高燒已經褪去了,剩下的是心病。


  也許對旁人來說不值一提,但對於程青言來說,反反覆覆的魔障,已經像是一碰就會著魔的邪術。

  不好起來,也許,就不必面對了。

  「言言。」他用輕得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叫她。

  卻聽到程青言在夢裡呢喃。

  顧城。以及一些他也聽不太真切的斷句,聽起來急促傷心。

  言言,不知你以前是不是也曾為我這樣傷心過?那個叫顧城的傢伙,看起來還算不錯。可沒想到,狼心狗肺,連你這樣好的女孩也敢傷害。

  我不會放過他。

  不是因為他搶了她的心,而是因為他傷了她的心。從認識她那天起,他似乎就一直在奔著「誰欺負程青言,誰便是他的敵人」的宗旨前行,後來因為沈輕羅的事戛然而止。可是天知道,他沒有一天不擔心她。即便她看起來不需要他,她身邊一定有許多的,許多的人會保護她。可是不受控制的想念,會讓他如同驚弓之鳥,在噩夢裡醒來,然後,看著身邊安睡的沈輕羅發呆。

  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選擇,要麼就是兩個人都傷害,卻不能兩個人都保全。他並不是英雄,不能救她們於危難,只選一個,陰差陽錯,他選了沈輕羅。

  那個叫顧城的小子站在樓道里,跟一個男生說著話。

  顧城看起來有點兒倦怠,許密陽問他怎麼這麼沒精神,他便解釋說:「春困而已啦。」

  「餵。你跟青言到底怎麼樣啦。」

  「沒怎麼樣。」

  「她生病了誒。」

  他托人送去了藥的,心裡也擔憂她怎麼遲遲不好。可是卻黯淡地想,他此刻是連這擔憂的權利都沒有了吧。


  程青言,現在並不需要他關心。

  「喂,你們倆別枉費我當初的成全啊!」許密陽不滿地抗議。

  這時候,紀卓然大步走到他面前。

  「餵。你他媽的混蛋。」

  許密陽愣了一下,不知來者是誰,只見顧城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我混蛋?到底誰他媽的混蛋。」

  許密陽見來人瘦弱,卻氣勢洶洶,仗勢逼人,二話不說想上前幫忙。顧城卻朝他擺擺手說:「喂,這是我們兩個的事兒,你別插手。」

  紀卓然上前揪住他的領子:「我今天要替程青言好好揍你一頓。」

  「我很早前,就想揍你了。」顧城狠狠地看著他,目光如炬,「這麼巧,也是為了程青言。」

  聽到字裡行間有程青言這個敏感詞,許密陽明白了三分,退了幾步:「那你們慢慢解決。我先走了。」

  愛情的事兒,他就不摻和了。

  只是如果幾個拳頭能解決愛恨情仇,那世間的人會少太多煩惱。這時候真羨慕羅馬時代。

  顧城忍了太久了,這個從一開始就在他的生命里反覆擾亂的傢伙,終於出現在他的拳頭底下。

  不過,這傢伙還真能打。

  顧城雖不是百戰百勝,可也算是一個打架高手,從小便是他們頭疼的對象。


  一般要撂倒他,必須一伙人一哄而上。

  可是這個紀卓然卻與他勢均力敵,拳頭快准狠,卻始終分不出勝負。

  第一拳為了她曾喜歡你。

  第二拳為了她竟然先遇見你。

  第三拳為了你居然敢傷害她。

  第四拳為了她曾說過,我跟你像,我哪裡像你了?

  第五拳為了你傷害就傷害了滾蛋就滾蛋了居然還要出現。

  第六拳……反正我就是想揍你!

  這樣打架真是幼稚。直到兩個人都傷痕累累地累得坐在地上。

  惡戰像是消耗器,將他所有用來包裹的偽裝統統化為烏有,此刻只剩下心裡空蕩蕩的寂寥和悲傷。

  程青言,我竟然這麼喜歡你。

  比我想像中,還要喜歡你。所以,對得到你青睞的人竟恨成這副樣子。

  方才的混亂此刻被疲憊的安靜所打斷。二人喘著粗氣沉默著,彼此的目光帶有恨意,這個時候,忽然有粗大的雨點落了下來,緊接著,噼里啪啦,像是炸開的鞭炮,實在應這一場沒有分出勝負的激烈的戰鬥。

  紀卓然這個時候笑了起來。

  「喂,臭小子。你也就這點出息。虧得程青言喜歡你。」


  顧城愣了一下。

  你說什麼?

  「我說,她真的很好。好到我到現在都依舊忘不了她,但她真的很糟糕,很不會保護自己,糟糕到我現在都還擔心她。所以,如果你不能好好地保護她,而是讓她掉眼淚的話,你根本不配出現在她的夢裡。」

  程青言在晚上9點鐘醒來。窗外大雨瓢潑。

  這一覺睡了好久,夢裡見了太多人。她的青春被這個夢鑿了一個口子,譁然而出。

  在心頭,星星點點地滾動著。

  所有的悲歡離合,都成了一種亦夢亦真的幻覺。

  她有些恍惚,撐著胳膊爬起來。

  鄒欣願見她睜開眼睛坐起來:「大呼,青言!你總算醒了!」

  怎麼了。她睡得久了,聲音有些瓮瓮的。

  林瑤這個時候沖了進來:「喂,程青言,外頭下大雨,顧城站在雨裡頭,他……」

  「真幼稚。這樣才能彰顯他的英雄主義嗎?」她心裡想著,但是這個消息無疑像是一記雷,打得她悶悶的。

  顧城,你到底想怎麼樣呢你。

  為什麼隔了那麼久,卻要有這樣的舉動來動搖她。

  她剛以為自己稍好了一點點,他就又要來折磨她了。


  於是露出一個慘澹的笑容,反問鄒欣願:「關我什麼事呢?」

  「可是……」鄒欣願猶疑了一會兒,跺了下腳,「哎,程青言,換做我我早就感動死了!顧城是做了什麼天大的對不起你的事兒啊!他不是道歉了嘛!」

  天大的。對不起我的事。

  其實說出來微不足道吧,不過是不夠喜歡她,不如喜歡羅莎那樣喜歡她罷了。

  雨越下越大,樓下傳來顧城的聲音,和雨點聲交雜在一起。

  「程青言!你下來!」

  樓道里一陣嘈雜,許多人跑出來看熱鬧。

  她的心裡一凜,咬緊牙關。

  我才不要下去。才不要任你擺布,任你若即若離!

  林瑤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門口:「程青言。你給我下去啊!」

  她無動於衷地沉默著。

  林瑤衝進來,站在她的面前質問她:「你怎麼這麼狠!你到底,喜歡誰啊!」

  她沉默了。

  喜歡誰,你們還不清楚嗎?她病了那樣久,以為林瑤應該懂的。

  「很好,宿舍馬上關門了。我懷疑你要是不下去。他會在雨里待一夜的。」林瑤發狠地盯著她,「程青言,別因為他喜歡你,你就肆無忌憚地糟蹋他好不好!」


  到底是誰糟蹋誰啊!

  「我不管了,你最好給我下去!哪怕你下去扇他兩個耳光,告訴他你喜歡紀卓然那個混蛋也好,反正你就是得下去。」林瑤拖起軟綿綿的程青言,包括她倔強堅硬的自尊,一起推出門去。

  待到看到那雨里站著的人,渾身濕透,如一棵被雨水打壞的白楊,程青言終於忍不住鼻頭一酸,那些跟自己許諾好的自尊堅決,統統不算數了,於是她一頭扎進雨里,飛奔到顧城面前,大聲罵他:「你是不是個傻逼啊!顧城!你給我……」

  程青言被他一把拉進懷裡,很緊很緊地抱著,他的聲音跟雨水融在一起,伴著水流聲。

  「程青言,我就是個傻逼就是個傻逼啊!」

  宿舍的門應聲鎖上。林瑤站在陽台上,看著他們抱在一起的身影,朝他們吼道:

  「秀恩愛要不要不在雨里,你們演韓劇啊?最後你們兩個都被雨水澆壞了全都死掉才好看是不是!」

  最好我嫉妒得死掉,你們才滿意是不是。

  拼命地打噴嚏的顧城,拉著程青言的手到了附近的鮮屋旅店。

  前台小姐饒有興致地看著兩個被雨水澆透的年輕人,聽著顧城不斷打噴嚏,暗想,現在的年輕人……都怎麼回事啊……太非主流了吧。

  床鋪是粉紅色的。顧城從衛生間裡拿了一條浴巾,動作粗魯地擦著程青言的衣服和頭髮。

  「把衣服換下來吧。這裡有睡衣。」

  他找出兩件睡衣來,丟在粉色的床單上。

  饒有興致地看著紅著臉的程青言,露出一個使壞的笑容來:「喂,那我先換咯?」

  於是去脫自己的衣服,程青言的臉更紅一些,瞪著顧城,心裡雖然想,你別以為一切都可以被你三言兩語帶過,別以為用美色就可以迷惑我那剛正不阿的心!


  顧城露出他年輕的身材來,得意地看著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的程青言,挑釁她:「喂,我就這樣帥,讓你不敢正視嗎?」

  本想繼續擺酷,卻連打了三個噴嚏。

  程青言終於忍俊不禁,笑出來:「少得意啦,也就比我的身材,稍微好那麼一點點嘛。」

  「阿……嚏……罩杯稍微比你大一點點?」顧城意味深長地盯著她。

  程青言拿起抱枕就砸他,顧城往後一躲,背過身去。程青言便看到他背上的紋身。

  赫然的……一隻喜羊羊。

  「你……是不是瘋了!」程青言瞪大眼睛。

  顧城回過頭去,瞪著她說:「喂,你說什麼啊?」

  「你幹嗎紋個喜羊羊,你是三歲嗎!」程青言鄙夷道。

  「靠……不是你說……你喜歡喜羊羊的嗎?特別喜歡?」顧城委屈地道。

  沒錯,她的每一句話都被他記在心裡,包括,她不過是一句玩笑話跟許密陽的妹妹說,我特別喜歡喜羊羊。

  那個笑得特別二的喜羊羊,像是一個淚腺催化劑,她的眼眶頓時濕了。

  「顧城,你混蛋,你到底……想把我怎麼樣嘛。」

  你一會兒對我那麼好,一會兒卻對我那麼不好,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人格分裂嘛。

  顧城見她哭了起來,慌得上前,想擦掉她臉上的眼淚,卻見她越哭越凶,索性一把將她拉到臂彎里。


  程青言狠狠地一拳砸在他的背上。

  「放開我,顧城,你給我放開啊!」眼淚卻止不住,程青言像個被搶走了玩具後撒潑的小孩。

  他終於輕輕地鬆開了她:「程青言。你不會知道,這幾天,我有多難熬。」原本嬉笑著戲弄她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呵出的一口嘆息。

  她又何嘗不是。

  大抵是光線融合,擁抱又太過溫暖,那些被她包裹在外的驕傲,此刻都化了。讓她一時之間,忘記自己是披著盔甲的綿羊,露出本性來。

  抽搭著說:「我以為,你會不再要我。羅莎回來了。於是,我便……什麼也不是了。」

  顧城啞然失笑,陰差陽錯,竟殊途同歸,因為不敢說,不敢問,不敢鬧,反而讓彼此都陷入了囹圄。

  所幸的是,還有此刻這個擁抱,是真實的,也是及時的。

  「程青言,你記不記得,我很早的時候跟你說過,我好像見過你。」

  「我說的呢,不是那天在KTV門口。我說的,是更早以前。」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他就見過她了。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想法變態,根本不像一個10多歲小孩的想法。

  爸媽鬧起離婚的時候,他竟有一絲欣喜。因為父親問他:「如果爸爸娶了那天那個漂亮阿姨,好不好?」

  他當時就想,如果能跟那個小女孩一起生活,就太好了。他就可以大聲地反駁她:「喂,誰說我是要走的。說好保護你的呀。」

  並非完全的沒心沒肺。可是他總覺得爸爸媽媽這樣的生活,並不和睦。旁人和和美美,一家人如膠似漆。可是他們家的和睦,統統是做給外人看的。


  母親那時候已是事業女性,要強得令人有壓力。即便是年幼的他,都感覺到家中危機四伏。

  總是聽到母親說:「瞧你那樣沒出息,就知道搗鼓你的破相機,你有什麼追求?你拿什麼養你的兒子?」

  總是聽到母親說:「離婚!這日子簡直沒有辦法過下去了!」

  父親多數都是沉默。顧城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崇拜自己的父親。似乎連沉默都是一種力量,讓他的形象光輝無比。

  他一點兒都沒有看不起他那個事業受阻,在母親眼裡「什麼都不是」的父親。

  他有時候拿著厚厚的一疊錢,不知它們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讓母親如此崇拜。

  是啊,王爾德說了,年輕的時候,曾以為錢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年老時,我卻發現,的確如此。

  的確如此,錢太重要了。他無法否認這些,他身上穿的衣服,住的大房子,吃的乾淨的豐盛的食物,都是錢換來的。沒有錢,便不能構築情感。

  可是顧城不懂,錢怎麼會是最重要的呢?

  最重要的東西,應當更加神聖一點。

  比如,愛。

  顧城熱愛他的父親,也欣賞他的職業,可是母親不准他碰相機。她怒斥丈夫的無能,讓顧城覺得十分費解。

  有一天,他聽到一貫沉默的父親說:「好,聽你的,離婚吧。」

  母親卻在那一刻怔住了,跋扈的神情消失,臉色蒼白,如同鬼魅。

  他們沒有離成婚,父親也沒有如願娶別的女人。


  生活變得更加糟糕,他們像是居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危機四伏,四面楚歌的感覺,讓顧城的童年,變得十分殘酷。

  他聽到父親在電話里說:「對不起,保護不了你。讓你受委屈了。對不起。」

  然後看到他頹喪地掛掉電話,抱住腦袋。

  保護不到想要保護的人。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他聽說母親跑到那個小鎮上大鬧了一場,掌摑了那個所謂的「第三者」。他缺席這樣的場景,卻在日後無數次想起那個女孩的眼神,銳利,卻也易碎的一雙眼睛。

  以及她的那句:「你反正還是要走的。幹嗎說保護我。你保護得了我多久呀。」

  曾經的許多疑惑,後來歲月給了他答案。

  比如,他們的婚姻終於走向尾聲的時候,他知道,母親並不是真的嫌棄父親,並不是真的覺得他不思進取,一無是處。

  相反,她愛他,並且用一種偏激的方式愛他。

  永遠記得他們離婚的時候,母親抱著顧城,用決絕的嗓音沙啞地喊道。

  「如果你敢娶她,我就帶著兒子,一起去死。」

  他原諒母親的自私,是在很久以後,明白了所有的盔甲不過都是安全感缺失的一種表現,是愛的一種無處宣洩。

  成長是在一片陰霾里完成的,儘管他看起來陽光自負,囂張得像所有富家子弟,結識各種各樣的女孩,早慧讓他跟同齡人不太一樣,因此,更加脫穎而出。

  直到後來碰到羅莎,在一個樓梯口看到她抱著膝蓋大哭。他在她旁邊坐下來,時光像是穿梭一般的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一個陌生的大院子,一個女孩用清亮卻含淚的眼睛抬起頭來看他。

  與當時羅莎的眼神,如出一轍。

  他的記性並不怎麼好,他忘記了很多事,比如為羅莎出頭的理由,次數,他身上的傷疤是哪一次落下烙印的。統統不記得。卻記得那時風涼,眼神涼,心中卻猛地一熱。


  正值青春期,多巴胺分泌,愛上一個人是自然而然的事。

  他承認,他是很用心地,喜歡過羅莎的。

  他當時伸出手去,學著電視劇里那些英雄的口吻,像個大人一般說:「喂,誰欺負你,我替你收拾他啊。」以及後來他許諾:「你放心,我說了保護你,就會保護你的。我說話算數。」

  他替羅莎海扁了一頓她那異父異母卻共同生活的可惡哥哥。14歲的顧城將他摁在地上,像是幾年前揍一個口出狂言的小胖子。

  只是站在旁邊的人,成了羅莎。

  即便年輕,卻還是會有片刻的唏噓,不知道那個女孩子,過得好不好。那個死胖子,有沒有再欺負她?

  時間像細水靜流,世界廣袤,於他而言,青春並不是太難熬。

  只是有些心裡的東西像是熱帶植物一般瘋長。比如一種刻骨的孤獨,是不會表達給任何,並非同類的人看的。

  那些年,甚至直到現在,母親依舊用她善意的獨裁,掌控著其實已經不再屬於她的父親的生活。

  父親並沒有過度抵抗,或者直言,我們已經離婚,請不要干涉我的生活。

  後來他知道,一切看起來的「逆來順受」無非都是因為心中愧疚。

  因為不愛,有時候也是一種傷害,並且是最深的那一種。

  父親的工作室的抽屜一直上鎖,有一日他去看他。父親在沙發上睡著,一成串的鑰匙掉在沙髮腳下。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打開父親秘密的抽屜。

  那是一個女人的照片,就是很多年前,他見過的那個小女孩的媽媽。

  跟那小女孩眉眼相似。


  一剎那的失神,14歲的顧城明白了一些,無法言明的東西。

  他的青春,全部都投入到「保護羅莎」這件事上。她的哥哥並沒有那樣好對付。他揍他,他便在家裡欺負羅莎。於是,他繼續揍他。直揍到,羅莎慢慢長大,長成他周圍最漂亮的姑娘。那時候,大家都不再欺負她。可顧城繼續為她打架,跟各種騷擾她的男生周旋。在一個午後,他一拳打壞了那個一把抱住羅莎的「哥哥」的鼻子。

  英雄主義消化他的青春,幾乎也忘記了,曾經有這樣一些事,烙在他此刻不再投射的腦海角落裡。

  後來,他跟著她的腳步去了西雅圖,跟她在不同的大學,不同的城市,每個周末,坐短程的飛機去看她。

  那時候的羅莎,似乎已經不需要他保護了。

  她還很年輕,但卻讓他覺得已經赫然成長。

  只有他停在那裡,看似早熟,其實,就如她們常常帶點嗔怪地說他,真幼稚。

  他幼稚在,在街頭看到一個弄掉了冰淇淋哭泣的女孩,就停下來,蹲下身子去哄她。

  認真的樣子,讓站在一旁的羅莎,都感到難過。

  統統都是因為那個眼神吧。

  那個緩存在他記憶里,倔強又難過的眼神。所以他保護她,履行他對那個小女孩不能履行的諾言。

  一輩子保護一個人。其實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但是羅莎知道,顧城也許真的可以。可惜的是,她不是那個對的人。

  於是她說:「顧城,不如,你還是回國吧。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承蒙你這麼久的照顧,也感謝你說喜歡我這件事。我相信這喜歡是真的。可是有些沒有完成的宿願,不完成,會終生遺憾的。」

  他在西雅圖飛往上海的飛機上,認真地揣摩了他的初戀女友的這句話。


  他已經弄不清楚,自己記憶里模糊的那個眼神,究竟是不是出於愛情。

  按理說,愛上一個幾乎在記憶里模糊的人,是多麼蠢,多麼不可能的一件事。

  只是在後來的歲月里竟會縷縷夢到,像是被施了蠱。

  他不知她的姓名,不知她在哪裡,不知她有沒有再被欺負,也不知該怎麼找她。

  只是他還是回來了,為了一些自己都說不清楚的原因。

  於是,遇到了程青言。

  最早的時候,只是似曾相識,像看到羅莎時的那種似曾相識。

  只是她的眼神更倦怠,更疲憊,更生人勿近,更令人難過罷了。

  到後來一發不可收拾,像是重複一場沒有終點的角逐。

  只是,純粹地想要保護這種眼神罷了。

  在看到她母親的照片的時候,顧城知道自己原來並沒有那樣倒霉。

  果然是她。

  所以他在她的老家的門口,想告訴她,這裡他來過。

  故地重遊,像是一種命中注定。

  可是程青言說:「不提往事。」


  他停下了敘述,直直地看向程青言:「喂,那個胖子,後來有沒有再欺負你啊。」

  程青言破涕為笑,說:「我真的想像言情故事裡的那些女孩一樣,打你一拳,然後問你,這些年,你滾到哪裡去了。」

  然後她輕輕地說:「不過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

  他湊向她的臉,輕輕抬起她的下巴,空氣里有種懷舊的味道。

  那些舊日的瑣事,就一樁樁地蔓延至腦海,人聲鼎沸里的安寧雋久,孤獨時分的脆弱沮喪,此刻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就是在等這一刻吧。

  就等著他跟她說:「喂,要不要接個吻。彌補一下一年前,那個有點濫竽充數的蜻蜓點水?」

  火車站裡,紀卓然張開了雙臂:「可以擁抱一下嗎?最後一次。」

  他和沈輕羅,終於決定回到小鎮去。沈輕羅昨天已經先走。紀卓然因為工作的交接,遲了一天出發。

  她和顧城一起去送他。

  顧城雖然一臉的不情願,但著實,如果沒有紀卓然的貿然找他打架,他和程青言,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和好。

  何況,他對自己說。

  「我把她交給你了。對她不好的話,我收拾不了你也會跟你同歸於盡。」

  這個叫紀卓然的傢伙,雖然混蛋,也慶幸他混蛋,否則,牽她手的人,不會是他顧城了。

  聽到這樣的要求,她下意識去看顧城的臉色。顧城的臉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咬緊嘴唇,終於蹦出一個「靠」字。


  「算了算了,我心胸寬闊,允許你們有個友誼擁抱。喂,姓紀的,別再得寸進尺要個吻別了啊。要吻你跟我吻。還有,抱她的時候你保持點距離啊你……喂!我還沒說完你們就……給我分開分開!好了好了!」

  一把將程青言拽入懷裡,像個小孩子似的用力拍乾淨她的衣服。

  「好了好了。現在滿意了吧?來而不往非禮也,要不,我跟你也抱一個?」

  「算了吧。我對你沒興趣。」紀卓然也笑。

  望著紀卓然的背影,程青言眼中有淚花,抱緊顧城的胳膊。

  顧城的呼吸鈍鈍的,瓮聲瓮氣地說:「喂,程青言,再為別人哭,我可要生氣了。」

  「我哪有為他哭。我是在為你的大度而感動。」她破涕為笑。

  紀卓然,再見了。

  還有那曾令我心碎的初戀,我們總算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句號。

  即便不夠完美,但已足夠讓我感到,人生足矣。

  紀卓然拿出他的火車票,上面的目的地並非是C城。其實他根本沒有打算回C城,幾天前,他和沈輕羅攤了牌。

  他一直擔心她脆弱,卻也不忍心再騙她。意外的是,她竟非常地鎮定,像是早就知道了他的選擇。

  心之所向,總是明顯的。一個人愛不愛你,看眼神,便可以瞭然了。沈輕羅不笨。只是她未想到,時光未淡化他的捨不得,而將砝碼統統加在了另一邊。

  她只是淡淡地笑著,然後抬起她那張依舊漂亮的臉,臉上因為哀傷,而愈發的憔悴卻動人。

  「那麼,你有愛過我嗎?」


  「愛過。」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那如果當初你選擇的人是她,而不是我,你會比較愛我嗎?」

  「也許吧。」

  「你們男人,真的很討厭。」她悲哀地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會去死的。但是我還想問一句,你會等她嗎?」

  他的話她亦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倒希望我等不到她,因為就算等到了她,我們也回不到過去了。」

  是啊,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她兜兜轉轉決定回到了自己的城,那少年時代的朋友,和愛人,卻再也不能詳談甚歡了。

  她不是不難過的,甚至覺得,如果當初,她能堅強一點,一點點,也許她不會什麼都失去了。

  紀卓然的目的地,是F城。羅胖和他恢復了聯繫,問他是不是要一起去那個城市闖一闖。很多年前的舊友,在那裡開始了新生意,一間一間地開連鎖店,極需要人手。

  他不知自己能幫上什麼忙,可是,眼下,他不該留在這裡。即便程青言和她男朋友不當他是個障礙,他在這個與他們呼吸同樣空氣的城市,也會覺得心痛。

  只是,不告訴她會比較好吧。讓她以為他還是跟沈輕羅在一起,如果她的委屈,連他們的幸福都成全不了。也太委屈了。

  幾個小時後,紀卓然的那輛通往F城的火車與另一輛相撞,火光四射,尖叫聲疲憊而又深遠。他的一隻腿被壓在裡面,方才發生的劇烈撞擊,綠皮火車的這節車廂被誇張擠壓,他幾乎緩不神來,意識就一點點地模糊了起來。

  翻滾的回憶和幻象,像是死神來臨前的溫柔卻又快速的前奏。

  他看到沈輕羅幾日前與他的對話。她瘦瘦的胳膊上蜿蜒著血水,臉色慘白地說:「紀卓然你不許跟別人在一起,否則你會有報應的!」


  他亦看到無數次出現在他夢裡的程青言,她那樣瘦,那樣孱弱,她哭著說:「背叛的人,都會有報應的。」

  報應,終究還是來了吧。只是太遲了,真的太遲了。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打出了一條簡訊,字字都很吃力。原本已經麻木的官能,統統復活過來,疼痛尾隨而至,並且十分尖銳。

  「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綠皮火車又發生了新一輪的坍塌,擠壓變形的大鐵皮頂掉落下來,頂上的風扇和箱子砸在了地上。

  警笛聲在幾分鐘後響了起來,震驚般的看著那幾節幾乎已經不再成形的車廂。

  一節節地敲打。

  還有人嗎?

  手機落在地上,屏幕已經黑掉,簡訊沒有發出,沒有人知道,他是要發給沈輕羅,還是青言。

  從火車站出來,他們沿著盧俞江行走。江邊飄過的木船,清風穿過楊柳,抬眼看到抽芽的白楊,綠意蔓延了一整個春天。

  「就是在這裡。懷表被人撞得掉下去了。我跑下去撿。幸好那時候河水不深……」

  顧城彈了一下她的腦袋。

  「你下次再為了你寶貝的東西讓我最寶貝的東西下水,我不會放過你的。」

  她咧嘴笑起來。

  「許密陽今早背個大包去哪呀。」她問他。


  「靠……那傢伙……請了一個星期的假,說去烏魯木齊旅遊……」顧城意味深長地笑起來。

  「真好……」程青言深吸一口氣,「葉影綽前天打電話給我,說……她有個學長約她看了幾次電影,特來電。」

  而最值得雀躍的,卻不是這些。而是半個月後,母親就會抵達上海的虹橋機場。

  那麼久了,她終於回來了。

  陽光金線一般射在她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小片的陰影。

  那些陰影,比起整個燦爛的艷陽天來說,簡直微不足道。

  時光,終於把那些屬於她生命的人,都送到了她的面前,似乎,別離不過是為了再相見時,更加珍惜保重。

  忽然有一個扛著相機的遊客,露出皓白的牙齒問他們。

  「可以給你們拍一張相嗎?」

  顧城看了一眼程青言,她點了點頭,於是顧城攬住她的肩膀。柳絮四處紛飛,成就了最好的春色。

  這是他們的第一張合影,在一個明媚的春天陽光照射下,笑得眼睛眯成長長的一條縫。

  寧靜,並且美好。

  暫時他們都不會知道等待他們的命運,會送一份怎樣的禮物,殘酷還是美好。

  暫時他們牽著手,心心相印,卻也永遠不會知道,轉角會遇見誰。

  不過這一秒的幸福就很夠了,別去想下一秒的事。

  車禍,風暴,地震,飛來的橫石。那都是下一秒的事。

  【第四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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