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7:04 作者: 彭友懷
  水災過後,到處一片淒涼,就連往日多姿多彩的那些古槐樹,也脫掉了許多葉子耷拉著「腦袋」,顯得一點精氣神也沒有。空氣中瀰漫著腐爛的臭味,本來就破亂不堪的茅草房子,被一場水災沖得東倒西歪,有的趴在地上,有的只剩下幾跟柱子,更多的是乾脆倒下去,整個寨子破破爛爛,一片淒涼。水深火熱,到處是艱難求生的景象。

  徐老蔫費了好大勁,才把要塌下來的房蓋推翻。靠一邊房山牆支起一個棚子,下邊用門板、窗框,破被搭起個地鋪,讓娘們兒孩子住進去。徐大姐懷著孕,挺著大肚子,躺在新搭成的破床鋪上。她的眼窩塌陷,昏昏沉沉,半醒半睡,幾乎沒有說話的力氣,大家都知道是餓的。

  天剛亮,祥子就偷偷地從家裡溜了出來。他想,今天無論如何也得搞到吃的。

  大草甸子南邊山腳下,有一片高而蜜的荒草地,雜草叢生,是有水鳥蛋的地方。緊挨著坡地叫蛇灘,地上爬的樹上盤的各樣蛇都有。昨天祥子和哥哥來了,蛇多,走半路就嚇了回去,沒有人敢到這兒附近撿鳥蛋。

  昨天夜裡,徐大姐雙眼緊閉,奄奄一息,如果再弄不到吃的恐怕是活不了幾天。祥子人小心事重,整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他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搞到吃的。這次他沒招呼害怕蛇的哥哥,一大早自己偷偷溜出家門。

  今天出來是有準備的,他頭戴一頂破鋼盔帽子,手裡拿把小鐮刀,兜里揣點鹽,腰間繫著燃著的火繩。蛇怕煙燻,他帶齊了讓蛇害怕的東西。

  進入到荒草地帶,扒開一人多高的雜草,他努力搜尋著,渴望發現鳥蛋。

  不知道在草叢裡趟了多長時間,終於,在一個草窩裡看見兩個野鴨蛋,他喜出望外,飛快地跑過去。就在他很激動要拿起野鴨蛋時,猛然覺得腿上被什麼刺了一下,回過頭看,不如得大喊一聲:「不好」!只見一條胳膊粗細的蛇,正死死地咬在他的腿肚子上。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腰間纏的火繩已經熄滅了。顧不得許多,他手起刀落,就看見那條蛇只剩下頭還叼在他的腿上,他一隻手掐住那條蛇的喉嚨,把自己的腿皮都拎起來,此時也不知道疼痛,只想著被蛇咬會毒死。他用小鐮刀狠勁地向自己的腿皮里剜下去,連自己的肉也割下來一塊,血淋淋拋出去,然後捏出一點鹽撒在傷口上殺菌,接著點燃腰裡纏的火繩……

  一陣緊張過後,腿上才有疼痛的感覺,漸漸地難以忍受,他疼昏過去,失去了知覺。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醒了,醒來時看見自己腿肚子缺了一塊肉,鮮血淋淋。他脫下褲子,纏在傷口上。再看那鴨蛋已經碎了。他很失望,怒吼:「該死的蛇!」就見那條無頭的蛇,還沒有死透,仍在草地上翻滾。他憤怒至極,眼珠子瞪多大。大抵是因為那兩個野鴨蛋碎了的緣故,他手起刀落,將蛇剁了許多節。

  餓了,肚子裡咕咕叫,連坐起來的力氣也沒有。剁成段的蛇還在顫動,似乎還在向他示威,好像在說:你就剁吧,就是剁成肉沫沫我也還活著。他突然產生個念頭:把它吃到肚子裡去!

  他聽說過,蛇有毒,吃了會死人的!那也要吃,大不了毒死,就不知道餓的難受。他把剁成段的蛇拾到鋼盔帽子裡,站起來想到河邊去,可是受傷的腿太疼。

  這孩子野性,他向自己發脾氣:「疼嗎?看你還能疼到哪裡去!」他故意就讓傷腿著力。

  來到河邊,拾來乾柴,架起「頭盔鍋」,把洗乾淨的蛇放到裡面,剩的一點鹽也放了進去,不一會,鋼盔里便飄出誘人的肉香味。還沒大熟他就吃起來。

  「啊,好香!」

  大概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來。心想:這麼好吃的東西,如果吃不死人,也許能救活母親。他不吃了,把蛇皮和骨刺都挑出去,便躺倒在地上,心裡說:毒不死就把蛇肉拿回家去。

  下半晌,祥子拎著就說是魚湯的東西回家來,走路硬是裝著不瘸,只說腿劃破了一點皮兒。

  祥子到家,此時徐大姐連喝湯的能力也沒有了,嘴唇緊閉著,牙齒像上了鎖。徐老蔫用小鐵棍兒撬開她的嘴,將祥子拿回的湯和肉一匙匙給徐大姐灌進去。漸漸地徐大姐睜開了眼睛,奇蹟般活了過來。

  生來野性的祥子,昏昏沉沉高燒了兩天,醒來時到灶坑旁,抓一把燒柴灰按在傷口上,然後用破布把傷腿纏了,心裡頭仍然想著吃蛇的滋味。但是他知道這裡從沒有人吃蛇的,人們把蛇當做靈仙來供奉,如果還要吃的話,也得偷偷地去做。

  當祥子又來到蛇灘地這塊兒,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蛇見了他似乎好像都怕怕的,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任他去宰割。他自己吃好了,便提一鋼盔帽子裡煮好的,去了皮扔了骨,拿回去給家裡人吃,當然只說是魚。他有得是辦法每天都能抓到「魚」吃。蛇地那邊沒人敢去抓,所以蛇多。但是時間一長,終於被人們發現他抓「魚」的秘密。「哇!這小子,夠野性。」不過並沒人站出來反對,卻是也偷偷地跟著學起來抓「魚」的行當。挨餓的年頭,也顧不了許多,只要能治餓就行,抓蛇吃的人逐漸多起來。祥子看上去粗魯膽子大,時常做出讓人感到意外的事情。

  他知道,餓,會死人的!他拿著鋼盔帽子裡的東西讓人吃,後來,他索性告訴大家就是蛇肉,有人反對,但是抓蛇吃的人更多了,蛇卻越來越少。

  飢餓所逼,八歲的祥子吃蛇也吃到了一個高度。蛇灘上拾過一條自己喜歡吃的蛇,一隻腳踩了頭,手一扯蛇皮便從頭到尾退了下來,割下一條白肉,放上些鹽,就這樣生吃活蛇,儘管嘴角上掛著血水,但吃起來特別鮮。

  吃蛇的人多起來,但是蛇也不是總那麼多,隨著秋季的來臨,蛇也陸續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就連最會抓蛇的祥子也很少品嘗到蛇肉的美味。

  飢餓,爭奪著活著的人的性命,寨子裡總能聽到因為飢餓製造出來的不幸。祥子雖小,但每聽到這聲音心裡就很煩躁,總想:有沒有不挨餓的辦法呢?他年紀還小,不懂得那麼許多,理解得也不那麼深透。

  暗夜,新壘的草房子裡散發著泥土的腥味。徐大姐用手碰了碰身旁躺著的徐老蔫:「他爹。我想,把大孩子送城裡去吧。」

  徐老蔫嘆口氣說:「災害這麼嚴重,城裡的人也是只喝地瓜湯,他姥姥家怎麼養活得了?」

  「好歹城裡還分一點地瓜,我擔心都呆在家裡,遲早會因為餓倒台子的。」

  說話間徐老蔫的肚子裡發出咕嚕嚕聲響。「孩子他媽,你就拿主意吧。」

  徐大姐:「我擔心,一百好幾十里地,又沒有東西路上吃,別把你餓倒在半路上。」

  徐老蔫:「沒事,我身體硬朗扛得住。」

  祥子沒睡,聽到要把哥哥送走,鼻子裡酸酸的,好像有辣辣的東西直嗆進腦漿里。


  天蒙亮的時候,徐老蔫推來獨輪車在門口,徐大姐拿過一個破舊的小被子,鋪在車上秫杆簾里,徐老蔫把大兒子抱了上去,他眼巴巴瞅著祥子,顯然不願意走。

  徐大姐挺著懷孕的大肚子,垂著眼皮,心力憔悴,似乎這孩子一去就永遠不能回來了。

  獨輪車發出吱吱嘎嘎地響聲,漸漸地消失在目送的視線中,祥子呆呆地站在那裡望著,內心裡一陣陣隱痛。

  水災過後,顆粒不收,地裡邊種的青菜枯黃黃的貼在地皮上不長,一夏一秋人們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的,也不知道這一冬該怎麼度過去。

  忽一日城裡捎回一封信來,全家人都沒文化,誰也不認識字。祥子跑了大半條街,也沒問到識字的人,最後到寨南,姜大伯認識字才念給他聽。

  祥子突然覺得姜大伯有學問,一定知道許多事情,便問:「可有不讓人挨餓的辦法嗎?」

  姜老頭子戴著花鏡,詫異地瞅著,琢磨著眼前的這個孩子,不知如何回答?

  「啊?呵,可能,愚昧的緣故。」

  聽著老薑頭說給他聽的半懂不懂的話,祥子有點激動,飢餓中憋出的欲望,忍不住問:「什麼叫愚昧?」

  老薑頭更感到詫異,好半天才慢地吞吞說:「缺乏知識。」

  「缺乏知識?」祥子直愣愣的看著對面的老薑頭,眼睛裡射出疑惑的光。

  「讀書你知道吧。就是要有文化,肚子裡有墨水,才能生長出智慧來,才能有大作為。」老薑頭竭盡全力的說教著,祥子那裡越發聽不懂。

  「肚子裡要有墨水,一定要喝到肚子裡去嗎,那不拉肚子才怪,怎麼會是這樣呢。」祥子此刻越發糊塗了,怎麼要說往肚子裡灌墨水呢?

  老薑頭也有些解釋不清,嗔怪道,這孩子挺尖挺怪的,想事情不知道理解,怎麼能說往肚子喝墨水呢,那只是個比喻,就是肚子裡要有墨水。

  「比喻?比喻什麼,還不是肚子裡要有墨水嗎,有了墨水就一定有知識嗎。」


  「不是喝墨水,是要學,把知識學到肚子裡,你這樣干打啞巴纏就是知識缺乏。」老薑頭有些急。

  「我,我……」祥子尷尬很急切的樣子。

  祥子還是不太懂「缺乏」到底是什麼意思?又不好意思再問,他心裡已經有了模糊而又準確的答案:總之得念書吧?他甚至古怪地認為,只要識了字就會有足夠的飯吃。寨子裡的人大都不認識字,所以都窮,姜大伯識字,就比別人生活好,別人連飯吃都沒有,他卻有酒喝。

  空場對面,高大壯觀的木製門樓,門樓兩側延伸下去一溜紅牆,學校就在古廟裡邊。

  祥子還是孩子,不懂得太多,古廟跟前寬闊的空場子就足夠吸引他玩個開心。

  空場子這塊兒,場地中央有一塊很大的一米多高的青石台子,坐的人多了,已經磨去了稜角,光滑錚亮。

  祥子跳了上去,仰臉朝天雙手擎著腦袋。天藍藍的,樹冠沖天,古建築一覽他的眼底。他心想:這裡應該不會窮的,可是為什麼挨餓呢?

  他興奮起來,在青石板上翻了幾個把勢,玩個痛快。這地方真好,他玩得冒汗,就躺在石板上睡著了,小孩子哪裡知道冬天的寒冷。

  祥子睡著了進入夢境:古代人能蓋這麼好的房子,我們為什麼不能?「愚昧」。愚昧到底是什麼東西?這姜老頭子,竟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

  刺骨的寒風驚醒了他的夢,祥子打了個寒顫,但還是想起來去學校的事。

  通往學校的廟門緊關著,四周紅牆有房檐那麼高,幸好祥子在雜戲班裡學過輕功,只見他一個助跑,起跳!就從陡徒的牆壁走上去,他暗中自喜在雜戲班裡自己學到的功夫。

  跳進牆裡看得明白:哇,好大一個廣場!裡面大半圈全是好看的房子,雖然都已經褪了顏色但也很是壯觀。

  廣場南端,有兩棵高大的古槐樹,引人奪目,祥子好奇,向那裡走去。

  走到近前向上看,兩棵間隔二十多米的古槐樹,長到空中便聯合到一起。老杈上掛著一口老鐵鐘,那鍾就老大老大,烏黑的鐘口裡吐出一根很粗的繩子,纏在另一棵老樹杈上。

  祥子自語:「這樹真粗,有房子那麼寬大。」


  樹北廣場上,有一尊高大的石像,石像的巨腳指頭,就有人頭那麼大。

  祥子仰臉向上望,心裡在琢磨著,他認識,是觀世音菩薩像。不過這裡的塑像巨大,逼著他仰臉向上望,就足能在他心裡產生莫名的崇敬。

  東邊有個院,院牆正中有個小門兒。可能就是學校吧?他心裡猜想著。

  他終於鼓足勇氣,又拿出孩童時學到的本領,一個高躥起來,從牆上飛了過去,偷偷地溜到最南頭一趟房子的那個窗口。他踮起腳,向裡邊看。

  一塊黑板,一趟趟桌子,掛滿蛛網和灰塵。此情景祥子看著很是失望,心想:學校為什麼沒人讀書呢?呵呵,一定是水災的緣故,他自我解釋著。

  回家的路上,祥子心情低落,也許在石板上睡覺的原因,著涼了,他連打了幾個噴嚏,鼻子裡痒痒的,全身覺得很冷。空洞洞的學校,沒有學生讀書,連個人影都沒有,幾乎讓祥子的幻想和希望都破滅了。

  為了漸日裡的生計,祥子依舊要到甸子裡割柴,屋子裡冷,炕要燒熱;仍然把樹的嫩皮剁碎了,放鍋裡邊煮,冰窟窿里也許能攪到三二斤小魚,摻在樹皮粥里煮。為了填飽肚子,祥子幾乎每天都往返在這種無聊的勞作中。

  沒棉鞋穿,祥子的腳凍了,春天反暖就開始紅腫,尤其是睡不得熱炕,腳會火燒火燎,癢痛得鑽心難受。

  徐大姐不許祥子再出去幹活,並且嚴厲地威脅說:「別再逞能,弄不好腳得鋸掉。趕明兒個媽到大青山腳下踩些「冰根草」回來,煮了水洗幾回就好了。」

  然而,徐大姐只能說說而已,已經不可能做到,她那懷了孕的大肚子的身子,連走路都費勁,眼見就要生產了,哪裡還能走出去勞動。

  祥子家在裡邊哪裡坐得住,況且,炕是熱的,凍傷的腳絕對享受不了。

  徐大姐見孩子腳疼確實難以忍受,便允許他到外邊走走,但一定不許幹活。

  古廟是祥子最喜歡去的地方,似乎到那裡凍傷的腳才不覺得太痛,而且很快會被忘掉。他喜歡廟裡邊那些數不盡的雕像,喜歡那裡各式各樣的建築,高高的紅牆,亮綠的瓦,木雕的大門樓,還有廟外空場子兩邊好闊氣的宅院。

  他認定古人遠比現代人要精明,就那些門亭樓閣上的字,現在的人准不會寫。村里人大家住的是泥草房子,和闊氣的古建築哪比得了?他總結出一個道理:古人識字有知識有文化,所以才不窮,他把一切都歸結到讀書上。就在祥子浮想聯翩,琢磨著讀書識字的好光景,忽然,弟弟徐三子從家的方向跑來,大喊:「哥。媽要生了,叫你快回去……」

  徐大姐躺在炕上,臉上布滿豆粒大的汗珠兒。


  祥子趕緊跑到隔壁鄰居家,沒進門就喊:「三嬸,媽要生了,求您過去。」

  「知道,我就去。」三嬸在屋內答應。

  三嬸是寨子裡接生婆,全寨里的孩子幾乎都是她接生的。她年齡比徐大姐大不了幾歲,彎腰駝背,面相有些偏老。寨子裡人叫慣了,大家都叫她嘰擠房三嬸。三嬸結婚早,生孩子也早,二年一個,生到一九五五年,就有了八個孩子,全是丫頭。

  孩子生多了也就有了經驗,她生孩子用不著別人接生,就像上趟廁所那麼容易。

  那年頭,十口人擠一間小屋裡,沒有落腳的地方。大丫頭十五歲能幹活了。一天,煮了一鍋干白菜幫子,熟了放些鹽,幾個丫頭圍過來搶著吃。

  嘰擠房三嬸盛一碗稀的菜湯,還沒等餵剛會吃食的小丫頭,其它幾個先吃的孩子就都突然翻白眼躺倒下去。一下子死了七個孩子,太可怕了。

  後來才知道是食物中毒,干白菜放鍋里煮,毒氣沒放出來,吃死人了。嘰擠房十口人之家,一下子只剩下三口,誰見了都感到難過,憂心如焚!

  如今三嬸肚子又大了,眼見又要生孩子。她雙手捧著肚子,吃力地邁著小步慢慢挪動到徐家來。

  不大一會兒,屋子裡傳出三嬸驚喊:「祥子快進來,你媽怕是不行了!」

  徐大姐順炕躺著,兩眼瞪圓,面色鐵青,口中吐出白沫,半天才喘出一口氣來。

  「媽怎了?」祥子驚恐。

  「你媽體格太弱,孩子又在肚子裡橫著,再一會兒生不下來,大人孩子都得憋死!這可怎麼辦,老蔫又不在家。」看得出來三嬸焦急,滿臉無奈。

  沉默了好一陣,屋子裡靜得嚇人,徐大姐抽搐了兩下,就好像停止了呼吸。

  嘰擠房三嬸萬般無奈,終於發狠說:「祥子,你敢嗎?三嬸也要生孩崽兒了,動彈不得。我要你把你媽媽肚裡的孩子拿出來,也許能保住命。」

  祥子聽明白了,面目驚恐,手不由得顫抖。儘管大家都公認祥子膽子大主意正,但他畢竟是孩子。


  徐大姐已經沒氣了,臉色鐵青。此時容不得祥子多想,他拿起自己使用慣了的小鐮刀。

  這把刀,祥子用它剜過蛇膽,破過魚肚,從來得心應手。他把刀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手還是顫抖。

  「動手吧祥子,有三嬸給你坐鎮。割,大點口,割呀,晚了你媽就沒命了!」

  逼出來的勇氣,祥子的眼睛瞪得通紅……

  就在祥子端起小鐮刀已經割下去的一剎那,奇蹟出現了。此刻的徐大姐還沒有真正的昏死過去,當時發生的一切她心裡完全明白,還許是肚子裡的孩子有著靈性。但是終究在這千鈞一髮的生死關頭,徐大姐的身體突然滾動起來,左右翻騰。稍見平息,孩子突然的生了出來。三嬸拎起孩子小腿兒,啪啪兩下拍打,隨後便是嬰兒的哭聲……

  剛剛收拾消停,接生婆就嚷起來。「不好,三嬸也要生了。」三嬸忙往外屋柴堆里走……

  轉眼又是一個初春,大地含綠百草發芽。晚上徐家兩口子趴炕上嘀咕。徐大姐:「孩子他爹,你聽說沒有,學校里開課了,聽說從城裡來了個老師。」

  徐老蔫:「沒聽說。他媽,知道去年日子為什麼那麼苦嗎?水災是一方面,搞建設求發展,據說給人家的錢不算,還有糧食,豬舌頭成列車往外拉。」

  徐大姐:「孩子他爹,別瞎說,耳聽是虛,眼見為實。」

  徐老蔫「我這不是在家裡說嗎,有什麼大不了的關係,又不是出去宣傳。」

  沉默,許久的沉默,屋裡只有出氣兒的聲音,祥子沒睡,閉眼睛聽著。過了好一會兒,徐老蔫才又說:「他媽,聽說安徽那邊搞試點,把地分給個人種。」

  徐大姐不喜歡聽:「得,你別扯那麼遠,上次你就說分地,到今兒個也沒見分到家裡來,那些大事情是國家的主意,咱甭去管它,還是嘮眼下的正事兒。」

  「正事?啥正事?」

  「還啥正事,我一說你就往一旁打岔。人活著要有本事,哪來的?我是說學校開課了!」

  徐老蔫:「呵,開課?開課怎了,學校開它的課就是,管咱們什麼事?」


  徐大姐有點生氣的語調:「男人就是心粗,我說的意思是祥子該去念書!學點本事。唉,我這條命,也是這孩子救回來的,他又特喜歡念書。」

  徐老蔫:「呵是,祥子是個有心勁孩子,幹什麼像什麼,念了書,一定會有出息。」

  徐大姐:「可是,孩子他爹,我打聽了,學費一學期三元五,書費一元五,我們一年也掙不來啊!」

  徐老蔫聲音低沉地問:「家裡,一點兒錢也沒有了嗎?」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家裡斷了幾天鹽了。」

  「唉!」徐老蔫長長嘆了口氣。不提錢時還有些話說,一提到錢,什麼話也不想再說了。

  春天,樹冠上槐花雪白成團壓滿枝頭,向天空中望去,槐花寨像一個大花棚,好看,漂亮,香味撲鼻。

  祥子凍傷的腳又開始復發,紅腫得像爛地瓜,青一塊紫一塊,已經不像一雙腳的樣子。

  和往常一樣,他一瘸一拐來到他每天必去的地方:廟裡邊的學校。很快,一切疼痛都忘到腦後去了。

  窗外,祥子正面向教室里,他在偷讀,聚精會神地向裡面望著,靠得是自己的記憶。

  突然背後有人拍了他兩下,他沒警覺,全沒在意。他被從窗台上抱下來才醒悟,他聞到一股幽香。他轉過身,看到一雙審視他的眼睛。

  不好,偷學被發現了!唯一一點希望也破滅,祥子顯得垂頭喪氣,但仍然不服氣,低下頭紅著臉,咬著自己的嘴唇,小腦瓜兒直晃。

  「喂,你喜歡讀書,怎不報名上學?」把他抱下窗台的女教師溫和地問。

  半天,祥子才憤憤地說:「家裡窮,沒錢!」

  「告訴我為什麼要讀書?」


  祥子沒有回答,反過來突然問道:「書裡邊有消滅貧窮的辦法嗎?」

  女教師愣住了,一時間難能回答,她目視著那孩子好一會兒才說:「好吧,你出去,大門外空場兒那等著我。」

  空場石台子上,祥子耷拉著腦袋坐著,顯得很沮喪,唯一的偷學的好辦法也破滅了。

  他被碰了一下,就聽見說:「喂,想什麼呢?給這個,送你的。」女老師的聲音。

  祥子眼前一亮。「哇,詞典!送給我的麼?」

  祥子接過詞典,突然想起來問:「我還可以到窗外去偷聽課嗎?不會妨礙別人的。」

  女教師沒回答,只是拍了拍他的頭,很是關愛地自語:「你這怪小孩兒。」

  經不住誘惑,祥子繼續到學校里偷讀,那個女教師只管在教室里講課,沒有人阻止他在外面偷學。

  轉眼入冬,祥子的腳開始還好點兒,天氣不大冷,腳可以放在被子外面,一覺醒來也不會凍怎麼樣。但隨著冬天的深入,夜間屋子裡溫度比外面暖不了多少。炕熱,被子裡邊暖和,那真是鄉下人講話:烙屁股凍臉。

  祥子的腳不敢放在被窩裡邊,一放被子裡,就癢得鑽心,疼得挺不了。可是總放在被子外面,只能加重腳凍,祥子日夜被痛苦的凍傷煎熬著。

  早晨,他覺得渾身上下冷颼颼,後背如背冰,骨頭節里冒涼風。

  外面陽光挺足,房檐下的冰凌往下滴著水珠,天氣似乎好像比往常暖和一些。

  他想:與其坐在屋子裡遭罪,還不如到外面去散散心。病這東西就是這樣,你越謙讓著它,它越讓你難受。是啊,已經有幾天沒到學校里去了。

  晃晃悠悠,祥子下了地,腳腫自己的鞋子已經穿不下去了,他把腳伸進父親的大破膠鞋裡,勉強站了起來。

  「祥子,別出去了,你的臉色不太好,聽話家裡歇著。」徐大姐擔心著說。

  「媽,我沒事兒,病這東西,嬌慣不得,我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祥子瘸拐著向門外走去。

  走不快,蹭步到學校,已經是偏晌的時候,窗子上的冰花已經被太陽射化了,只有局部還留些殘跡。

  黑板上寫滿了假期複習題,他認真地看著往腦子裡邊記,很快他忘記了凍傷腳的疼痛。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祥子覺得很冷,從心裡往外冷,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子,舌和牙也全不聽使喚,止不住打架,身子也抖動起來。

  呀嘿?還都叫起勁來!他感到嘴裡發咸。舌頭咬破了,嘴角流出血,他有點支持不住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好些,身上好像有點熱乎了,臉上也似乎向外冒火,烤得他睜不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老師在講什麼也聽不見了。

  它的眼前出現很大一片火,呼呼地燃燒著。他默念叨著:火,火真好,火真暖和。他看見到處都是火,他伸開雙臂,進入到烤火取暖的境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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