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20:07:06 作者: 彭友懷
  下課了,學生們一個跟一個向教室門外擠,陳青老師擦著黑板,外面傳來驚叫聲:「快來人吶,扒窗戶偷聽這小子凍死了,眼睛都直了!」窗外,一幫孩子圍一圈向里看。

  陳青從教室里跑出來,分開人群,就見祥子躺在窗台下,面色鐵青,雙眼瞪圓,兩條腿不時地顫動。

  陳青抱起孩子就往自己宿舍里跑,嘴裡念叨:「沒想到,這麼冷的天這孩子怎麼還會來!」

  陳青把祥子放到床上,摸摸頭,燙手,把把脈似乎好像還有點微弱的跳動,她忙向屋外邊喊:「齊大勇同學,快去找大夫。」窗外應了一聲,便聽見向遠跑去的步響。

  陳青老師用力扒著祥子腳上破膠鞋,但是已經與腳凍成一體了,費好大勁也脫不下來,只好用剪刀把鞋割開。

  「啊!」陳青滿臉驚訝。孩子的腳,腫胖得走了形,上面掛著黑糊糊的干血,邦邦硬。

  她到外面端一臉盆雪進來,在他的腳上不停地揉搓。大約用了三盆雪,孩子的腳多少軟和一些,好像出現點血色。

  村里醫生小大夫來了,這小大夫的稱呼,原因是因為她父親是老中醫,沒兒子,就把老藥箱子傳給了女兒,寨子中大病小災兒全這父女倆給醫治。

  昏迷過去的祥子病情嚴重,小大夫顧不得許多,也沒打聽孩子是誰家的,量體溫、把脈,她滿臉無奈。

  「快送醫院,這孩子,要能活著回來就算他命大。」

  三天後,馬車上拉回還在昏睡的祥子,還好,搶救及時總算保住了性命。

  小大夫又來時才看清楚,有些驚訝地說:「這不是徐老蔫從水裡救上來的那個孩子嗎?」

  陳青老師:「啊,是他每天到學校里來偷學,中了邪似的,多冷天也不會耽誤,這幾天多冷啊,我以為他不會來,可是,唉,你看這腳凍的,就是大人也受不了。」

  「是啊,這腳怎凍成這樣?真是個苦命的孩子。」小大夫似乎想起了什麼,接著說:「山北根處冰層下有一種草,治療凍傷效果特別好,哪天讓徐大姐去給挖點,熬水洗慢慢就會好。」

  晚上,祥子仍在昏睡中。

  陳青脫掉他身上的衣褲,給他擦洗了一回,更換了弄髒的床單,又到外屋調旺了通向屋裡的地跑暖爐,回來上床,腳伸進被子裡,端詳起睡熟的孩子。

  那是一張娃娃臉兒,微黑,眉毛挺重,油黑黑的頭髮,有幾分調皮的模樣……

  徐大姐來了,說不少感謝話,想把孩子帶走,可祥子還昏睡著,況且陳青老師實意要孩子留下來她照顧。徐大姐深知自家屋裡和外邊溫度差不多,孩子的腳更不容易好,還不如留在這,徐大姐思考一番,感激得流淚。

  祥子昏昏沉沉三天才醒,徐大姐來兩趟,人窮志短,沒有能夠答謝陳老師的禮物,能夠做到的也只是說一些感謝話,淚水不用特意取也會流出來。

  傍晚,祥子從睡夢中醒來,全身像猛跑過後那麼乏力,動彈不得,連睜開眼睛都吃力。

  好一會,他勉強睜開眼睛,心裡猜著:我這是在哪兒?

  祥子的眼睛四處搜尋著,屋裡四周雪白的牆壁,腳下不遠窗簾半拉著,花盆裡開著小的紅花兒,書桌上放著一摞書。

  他吃力地偏過頭來,便看見一張和善的臉兒,此刻正在微笑地看著他。

  「陳老師,您,怎麼在這兒?我,我在哪兒?」祥子說話費力,想坐起來,但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

  「這是我的家呀,你就躺在我的被子裡。」

  陳青掩飾不住內心裡對這孩子的喜愛,含著微笑答話,手輕輕拍了他一下臉蛋兒。

  他偷偷瞄一眼,雪白的被子蓋在自己身上,一股皂香直往他鼻子裡鑽。他把手在被窩裡動一動,嚇了一跳。呀!光光的滑滑的?是自己被脫光,洗過了,才放進被窩裡。祥子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閉上了眼睛。

  陳青一旁看在眼裡,憋不住笑,隨手拿過買來的背心和褲衩扔過來,風趣地說:「怪小孩兒,看不出來你還挺封建。給,自己穿上,沒人看你那玩意兒。」

  祥子勉強給自己穿上背心兒,但穿褲衩就顯得太吃力,稍一動就疼得發昏,全身上下哪都疼,臉上頓時冒出汗來。

  「還得我吧,你這個怪小孩兒。」陳青說著,也不管他願不願意,便硬給他穿上短褲,然後拿過藥,倒杯水遞過來接著說:「你媽來過了,家裡邊的事情不用你惦記,只管在這裡養病,別的事兒都不要去想。」

  說完,陳青一雙手捧著祥子的臉蛋兒,輕輕晃了幾下,重重地在上面親了一口。


  祥子記性特好,他師傅對他進行過幼童前提早訓練,從小別人跟他說過的話他就不會忘。在雜戲班子時,一次他和大師兄在一起時對他說:「你這玩意不是什麼人都可以看的,都比你大,誰先見了誰就是你老婆。」

  玩笑話,可幼小的祥子當真了,從此時時不敢鬆懈。

  可是今天,全身上下都被老師看見了,而且……他的臉膛棕紅,火辣辣地熱,心裡想著,臉上發燒,害羞了想入非非,立即把頭蒙到被子裡。

  夜裡醒來時,突然發現老師緊緊摟著他睡。祥子很是羞騷,心裡叨念:哎呀呀,這叫啥事兒!

  可是他冷靜下來想:假設老師就是我媳婦怎麼樣?想法一閃念,立刻被自己否定:切!想什麼呢?你是誰呀?能和老師高攀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老師只拿你當做一個孩子!

  他貼在老師的懷裡,溫暖,一股奇香,從未有過的舒服。想著想著他睡著了。

  早晨,老師早就提前起來了。屋子裡暖暖的,陳青穿一身粉紅花的裙式連體衣,顯襯出勻稱的身姿。

  老師太美了,穿什麼都好看,祥子心裡想。祥子眯縫著眼睛,偷偷地看著老師,在他的印象中,老師就是他的偶像,全世界最美麗、漂亮的一個。

  「想什麼呢?怪小孩兒。」陳清不在意地問。

  祥子驚惶失色,心想:糟了,想什麼都被老師發現了!小孩子,心裡有鬼。

  「大夫說,你的腳如果不抓緊治療,將來是個問題,開了春會又癢又痛。」陳青拉過椅子坐到床跟前。

  說得太對了,自己這雙腳,開春的時候是最讓人受不了,疼癢起來死的心都有。老師她什麼都知道。祥子心裡奇怪地猜想著,特佩服老師。

  寒假裡,學校內靜悄悄。祥子一覺醒來,太陽光已明晃晃照進屋裡來。

  床頭柜上放著兩個饅頭、一碗粥一碟小鹹菜,一個鹹鴨蛋。祥子喊了兩聲,沒有人回應。

  整個屋裡院中,靜得能聽見靜的聲音。老師一定出去了,去哪兒了呢?


  祥子躺在床上,眼睛撲閃著。終於,他的目光落在牆角。「哇!這麼多書!」

  因為一定要學到知識,書對祥子的吸引力太大了。他吃力地下了地,一瘸一拐走到書櫃前,拉開櫃門兒,隨意拿出兩本回床看起來。開始還覺得腳痛,後來就什麼都忘記了,他的精力完全進入到書本中。

  太陽偏西的時候,陳青回來了。她渾身上下像被潑上了水,冰人兒似的,閃著亮光。

  只見陳青一條粗辮子盤在頭頂,辮縫裡生滿冰凌,深綠色的暗格罩衣錚明發亮,褲子和鞋上也全是冰。

  一股涼氣襲來,祥子從入神的看書中驚醒。「老師,你,你怎麼了,掉河裡了?」

  陳青沒顧上回答,雙手胡亂地在身上拍打著。屋子裡暖,一會兒,她身上往下滴水,向外散發著涼氣。

  陳青打開靠牆的皮箱,拿出要換的衣服,又在濕淋淋的身上拍打了一回,才勉強脫下外罩,費了很大勁才脫下鞋子。

  頭上盤著的辮子還沒化透,她坐在床頭脫身上的絨衣,祥子也來幫忙,倆人一齊使勁,向上提了幾次,領口被抻得發出扯壞了似的怪響。在陳青的眼睛裡,祥子只是個特機靈的孩。

  陳青穿上蔥綠色毛褲,開襟兒的粉紅絨衣,頭頂上盤的辮子還凍著。

  祥子細細地觀察著老師,在他的眼睛裡,老師不是一般的漂亮,比電影裡的劉三姐還好看。

  忙完了,祥子又拿起書,書對於他是一種癮,只要有書看,那也就什麼都不重要了。

  「祥子,看老師給你弄回什麼了。」陳青拉開屋裡門,從外間拎進來個籃子,籃子裡裝大半下嫩綠的草。

  祥子明白了,原來老師一大早就出去,是到冰層底下採摘「冰根草」。他眼睛濕潤了,滾動出淚花。

  晚飯後,陳青老師端進屋來冒著氣的冰根草熬的水,水盆放在床沿下。

  「別看了,要注意身體,書看時間太長會把眼睛累壞的,坐好,老師給你泡腳。」


  陳青把祥子從床里磨過來,試了試水溫,便把他的腳放入水中,雙手輕輕地揉搓著,連腳丫兒縫裡也不放過,邊給他洗著,嘴裡還哼出好聽的歌:「紅岩上紅梅開……」

  祥子只管默默地服從著,心裡不時地湧出一種種形容不出的滋味。他哭了,眼角里默默地流出了眼淚。

  祥子雖小,但他的思維能力遠遠超過了他的年齡。此時,他墜入到一種複雜的感覺中,那是一種莫名奇妙的簡單而又多維的感受,吃到肚子裡的充實,品出滋味的芳香,自然產生的那麼一種崇敬,那麼一種貼入心底的愛慕。總之是多味的,無法表達的,但卻是完全可以感受得到的,摸得著看得見的,而且又是非常簡單和自然的。

  「喂,怪小孩兒,你怎麼哭了,疼了嗎?」陳青多少有些逗笑地問。

  思想這東西,只要不表達出來,誰也永遠不知道想什麼,陳青看著眼前表情怪異的孩子,停止了唱,琢磨著,就聽見說:「老師,外面冷嗎?」祥子的語音很沉重。

  「廢話,冬天能不冷嗎。」陳青很快就察覺到了,這個怪小孩兒,頭腦里複雜得很,不像一般的孩子考慮事情那麼簡單,於是滿不在乎地說:「老師這個人呢,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喜歡做就做了。這不回來了嗎,又沒凍怎麼樣,瞧你,哪像個男子漢。」說完拿過毛巾給他擦去臉上的淚。

  泡完腳,已經夜裡十一點多。陳青把祥子身子挪磨到床里,將他按倒在枕頭上,蓋上被子,自己也上了床,才感到累了,胳膊腿有些酸痛。

  她脫掉衣服,看一眼好像睡著了的祥子,眼角還掛著淚珠。心裡自語:這孩子的確招人喜歡。

  吹了蠟,她也躺下了,把胳膊伸到孩子的脖子下,把他摟在懷裡,睡了。

  也許是草藥起的作用,陳青操勞了一天,也累了。這一夜,她們睡得很香。

  偏方治大病,看上去不起眼的小草兒,大大減輕了祥子的病痛。

  經過泡療,祥子的腳漸漸地消去了紅腫,可以下地行走,而且不那麼痛癢了。

  本來祥子完全可以回家裡去住,但是,一者陳青老師擔心他的腳還沒好利落,家裡邊冷別再凍著了,二者祥子被老師這裡的書所吸引,捨不得離開。

  書櫃裡,不但有中小學課本、大學課本,還有古書、史書、中外名著、小說、詩歌、散文,應有盡有。就連醫學、農作物種植、工程機械、工藝美術、建築書也都有。祥子恨不能一下子都把這些書裝進腦子裡去,就是那些他看不懂的書他都想讀。他甚至埋怨自己的腳為什麼好得這麼快!

  祥子著魔了,像有人時刻逼他離開老師這裡似的,吃飯、上廁所,就是睡著了書還捧在手裡。在他的內心裡有一個準宗旨:一定要把這些書讀完,即使是對那些根本看不懂的書,他也硬要背下來,把它翻印在腦子裡。


  不像其他人有選擇,他只管從書櫃頭上挨著拿過來往後看,讀完這一本再看下一本。每天,要不是陳青老師硬從他手裡把書搶下來,逼他睡覺,他的手上永遠離不開書。他的腦子像台印刷機,不停地複印著。

  陳青對這孩子感到驚訝,把讀完的書問他,他分毫不差,張口就能背,有的文章連他自己都不懂,但卻能倒背如流,連標點符號都不會差。

  一天陳青問他:「老師給你那本詞典都記下來了嗎?他點了點頭,陳青試探著考問他,比如哪個字怎麼寫,哪個詞什麼意思,他張口就來,對答如流。

  陳青驚呆了,這怪小孩兒什麼腦袋,記憶力為什麼能這麼好?她搬過他的頭,轉著個兒看,也不見得比一般人兩樣,沒有特殊的地方。

  陳青心裡琢磨:這孩子好學,有股韌勁,又有非凡的記憶力,培養得當,將來定是個人才。

  從此她更加著意,吃飯給他搭配營養,而且特別擔心他的眼睛,也怕他累壞了腦子。這孩子讀書成痴,就是台機器,過分的勞作也會出毛病的。

  「祥子,無論做什麼都要有節制,注意休息,這些書你喜歡,老師都送給你就是。」

  時常她硬搶下祥子手裡的書,叫他干點別的,或者硬拉他到外邊去散步,活動活動身體。

  一個假期很快就過去了,但大部分時間,他是在老師這兒度過的,在這裡他看了許多書,只可惜時間太短,還有不少書他沒來得及讀。

  就要開學了,老師有自己的工作,自己也不能總呆在老師這裡不回家,祥子心裡盤算著……

  徐家住寨子西頭,門口有棵老槐樹。與其他人家沒什麼太大區別,木棒子釘的大門,院一圈是包米杆捆子挾成的障子,裡邊兩間茅草小房。

  祥子和三子到甸子裡幹活去了,徐老蔫在隊上做豆腐。徐大姐背著孩子,坐炕上補衣服,陳青老師走了進來。

  「啊,啊,陳老師來了!快,快坐。」陳青的突然到來,徐大姐有些不知所措。

  陳青老師坐在炕沿兒上,炕裡邊剛會走的孩子立刻圍上來,鼓弄著陳青頭上盤著的辮子。

  徐大姐說:「陳老師,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祥子的腳多虧了你給治好了。這孩子,鬧了二年腳遭老罪了。這不,我總要去你那一趟,可小的哭大的鬧,都是讓孩子給拖累著拔不出腳,連說一聲道謝的話都沒有。」

  陳青:「謝什麼,誰趕上了都不能不管,再說祥子這孩子太懂事,也太招人喜歡。」

  「這孩子懂事的很,也很有心計,颳風下雨擋不住,你也知道他每天到學校里偷學,家裡的活一點也沒少干。」

  陳青:「徐大姐,我來就是想跟您商量個事兒,祥子這孩子從小看大,我覺得應該讓他去上學。」

  徐大姐聽完陳老師說的話,臉上豁然顯現出憂慮,長長嘆一口氣,低下頭去。「陳老師,祥子聰明,有股子韌勁,記性又好,是塊念書的料子。可是,你看我們這個家,孩崽太多,哪供得起孩子上學。」徐大姐低下頭去。

  陳青解釋著說:「我看這麼著,孩子上學的費用由我來出,你就別管了,我覺得,這孩子要不念書那真是太可惜了,會誤了他一生的前程。」

  徐大姐忙阻止:「不行不行,你剛治好了孩子的病,這又要供孩子上學,讓我們做家長的臉往哪擱!」

  陳青接過話:「徐大姐,您聽我說,我就一個人,掙著工資,供個孩子念書沒問題,不會影響我的生活。」

  徐大姐聽後,很感動。「陳老師,我代替孩子謝謝你了」。此時徐大姐說出了自己內心裡的話:「也許你還不知道,這孩子不是我親生的。自打他到了我們家,從沒吃過閒飯兒。我准知道他是塊有出息的料子,只是命里該著,沒落到好去處,真要因為上不起學拖累了他,我這後半生也活不安寧。」說著徐大姐就要給陳青老師跪下。

  陳青忙把徐大姐扶起來,她並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本來就是很平平常常的事,解釋說:「您也別往死角里想,國家需要建設,又遇自然災害,現在大家都不太好過,以後一定會好的。目前大家誰能幫就幫一把,讓孩子念書不也是為了以後生活好嗎。」知道徐大姐同意祥子去讀書,陳青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

  「陳老師,你是好人,我們全家人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徐大姐說著,不禁流淚不止。心想,祥子這孩子還算福星高照,遇上了好人。

  陳青從徐家出來,她顯得非常興奮,心裡像開了扇窗戶,特別開心。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不知道為什麼她這麼偏愛,似乎祥子這孩子就是她的親身生養的,她甚至關心這孩子比關心自己還重要,有一天看不見都會想,總會能想起來去關心他的事情,為了他花錢、做事,幹什麼都情願,心裡都舒服。真是人與人之間,似乎有一種緣分,一種說不清的緣分,這種緣分這種情願,從見到孩子那天就開始了,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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