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妻子：「他們會把你怎樣？會不會打你或者勞改法辦啥的？」
「你想多了，他們說啥我都承認，安啥罪名我都接受，只怕到時，他們自己都不會相信的。何況，這次運動的重點是奪權，是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說白了，就是重新整合執行自己路線的隊伍，像我們這樣的人，他們劃不著在我們身上耽擱功夫，拿他們的話說，都是死老虎有啥好整的！」
妻子：「那你現在怎麼辦？是靜觀其變，等他們上門了再說？」
「不，」田繼承搖了搖頭，「現在待在家裡不行，他們為了造聲勢壯聲威震懾人心，有可能會拿繩子捆人的，與其被動受辱，還不如主動上牡丹寺堡上去自首，或許還能落個認罪態度好的結果。這麼著，你趕緊給我準備幾件換洗的衣服，最好帶件棉衣，晚上睡覺時好蓋。」
還有一層意思，田繼承沒說，那就是，必要時穿上棉衣，從而繩捆時挨打時，可減少皮肉筋骨受傷程度！
田繼承的考慮是對的，因了他的主動投案舉動，他不但避免了有可能遭受的繩捆腳踹之災，而且還保持了一個人起碼的尊嚴。
晚上，當他躺在牡丹寺破廟的稻草堆里正昏昏欲睡時，突然聽見了外間紛亂的腳步聲，透過天井上空的星光發出的微弱光亮隱隱看到，一個人被五花大綁地架了進來，接著就聽見了打人者的皮帶抽打聲及被打者悽慘的哀叫聲。雖然在黑暗中被打者結結實實地挨了頓飽打，但具體是哪些人打的，挨打者根本搞不清，因為黑暗中，隱隱約約到處都是打人者的鬼影。
被揪出並關起來的人，統稱牛鬼蛇神，故關他們的地方也被人們簡稱「牛棚」。
「牛棚」里共關有九人，其中包括昨晚在黑暗中被人毒打的那個人。
挨打者是一位中年漢子，羊兒壩人，名叫四蠻子。田繼承認識他，他也認識田繼承。
見群專辦的人不注意，田繼承湊到四蠻子身邊問：「我記得你家成分是貧下中農，家族中亦是土裡刨食的人，你本人在九類分子中，一個都不沾邊！為啥你也進來了，而且還被打的那麼狠那麼慘？」
四蠻子看了看門的方向，見無甚動靜，便嘻笑著說道：「還不是得罪了孟喜財那個瞎慫。打擊報復唄！」
「是不是又說什麼風涼話了，傷了你們的支書或惹得他不高興了？」
四蠻子不以為然地答道：「沒說什麼啊，我只說了一句大實話，那就是種了一河壩的麥子，每人只分了三十斤的口糧，其餘的都叫孟結巴交了公糧了。攤上這樣一位只想巴結上面而不顧下面死活的支書，算是倒霉了，這個大隊若是叫他再當家，最後就會八個婆娘坐一席，球都沒一條了。」
田繼承手點四蠻子，笑損道：「你是撅嘴的騾子賣了個驢價錢，毀就毀在這張嘴上了。你說的這話，誰當支書都不愛聽，何況孟喜財呢？他可是公社領導眼中的紅人啊！」
「本來就是嘛，難道還冤枉他不成！」四蠻子仍不以為然。
「牛圈」里關的人彼此都認識，其中地位最高的人，應是原臨江公社書記閆清水。閆書記是山西文水縣人，與劉胡蘭是老鄉。此時他的身份是走資派，「牛棚」里的人都戲稱他為「老走」。
而其他人，大多都是在舊政權里供過職的人，如剛被揪出的郵電所的老李和食品分公司的康經理，
戲謔的是「牛棚」里的人，無形中在牡丹寺的破廟裡來了一次國共合作。除了四蠻子無黨無派外，其餘八人都是曾經為兩黨幹過或正在幹事的人。
不知破廟牆上繪製的諸神將看到這戲謔性的一幕，是否會掩嘴偷笑。這國共兩國猶如一對歡喜冤家，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好時能不分你我如親兄弟，不好時如仇家你死我活。
九人中，除了四蠻子外，就數廢品回收站的老袁最冤屈。至少，老袁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
老袁的揪出純屬一次意外，他是被幾個賣蠶繭子的農民直接從廢品回收站揪到破廟裡來的。
來時形象很狼狽，一人揪著他的頭髮在前面拖，兩人在後架著他的土飛機往前沖，因為三人行走速度不一，用的力道不勻，故到了破廟時，老袁的頭髮不知生生揪掉了多少。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回收站老袁不但回收廢品，而且還兼帶收購農副產品，在基層，部門的職責劃分不是那麼專一的，有時還是彼此交叉的。這天，幾個養蠶人來賣蠶繭，在評繭等級時，賣買雙方產生了分歧，賣方認定自己的繭子應是二等級，而買方認定應是三等級，最後的結果還是按三等級收了。事情的結果到此應該結束了，可是不服氣的賣繭人，突然在旁邊的廢紙蔞里發現了一張被油污浸透了的報紙，在報紙上隱隱發現印有毛主席的頭像。
這下麻煩了，幾位賣繭人，異口同聲地指責他對毛主席不忠，其行為是反革命行為，是對無產階級政權發泄某種不滿，應嚴懲不貸。
當老袁急忙解釋時他們根本不聽，當老袁辯解時，他們便互相一擠眼，直接把他架上了牡丹寺。原本到了破廟後，老袁還想再辯解一番，畢竟自己是無心之過，在早起包油餅時，不經意間用了不該用的舊報紙，誰知上面有毛主席的頭像。可是一看那些群專辦的人兇狠的架勢，便立即打消了此念頭，先學烏龜縮頭忍一忍吧，那座廟裡沒有幾個冤死的鬼。
光棍不吃眼前虧，才是識相的唯一正確選擇和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