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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童年的記憶

2024-09-13 20:36:18 作者: 李祺安
  喬山出生在那個特殊的年代,確實比自己的上輩人幸福又確實沒有過幸福,身上有傷卻沒有血痕。

  弋水縣興辦水利修運河那年,許秋蘭十八歲。她響應大隊號召,加入民工隊伍去運河工地挑土方。工地上除了弋水縣本地人,還有不少蕪湖、南陵、宣城的外地民工。

  一年以後,工程結束了,民工們各自回家。秋蘭娘發現秋蘭懷孕了,卻不知道那可恨的男人是誰。當時交通不便,出門全靠腳力,五十里一百里,對於莊戶人就是天涯海角的另一個世界。何況秋蘭有孕在身,到哪裡認路尋蹤!父母把秋蘭痛罵一頓。為了在村里顧全面子,不得已,他們只好違心地把秋蘭嫁給了光棍喬木匠,好遮一遮秋蘭漸漸出懷的肚子。

  喬木匠比秋蘭大十多歲,是村裡有名的狠人,火暴脾氣點火就著。二十幾歲的時候他仗著一身蠻勁,幫人打架闖了禍事。本來做些義務工就行了。可是喬木匠不服管教,從生產隊鬧到大隊,又從大隊鬧到公社。結果被捆綁起來送進班房,再去勞改農場管教三年。他的同夥疏通關節,沒有大礙,如今過得有頭有臉。而喬木匠勞改期滿釋放,無依無靠,窮得叮噹響。快三十歲了,還是一句話說不好就橫脖子瞪眼睛,勒勒袖子動拳頭。以前的木工手藝隔了幾年就像隔了幾代,誰也不看重了。喬木匠一下成了瘟神。男人讓著,女人躲著,小孩遇見了哇哇哭著叫大人。親戚之間,很客氣,卻很疏遠。喬木匠不肯人前低頭,一窮二白的日子,比坐牢還苦。

  秋蘭的父親順子,怕女兒跟了喬木匠受苦,對秋蘭恨在嘴上,疼在心裡。他白天上工,晚上去生產隊的林場偷樹。想賣了錢,補貼給女兒坐月子用。沒想到,有個晚上天黑路滑,順子下山的時候滑倒了,被肩上的樹砸下來壓吐了血,還斷了幾根肋骨。半夜裡,林場看山的老頭發現了,不敢聲張,悄悄告訴許家人。抬去醫院,卻沒有錢醫。捱了些日子只能又抬回家裡,一動不動仰在板鋪上等死。生產隊長原先要把許順子拉出來批鬥,見他這般光景,也沒有認真,只是到他家隔著窗戶罵了幾回。順子自知活不長久,只是流淚不肯咽氣。家裡人愁眉苦臉守在床前。順子死死抓住老伴的手,兩眼瞪著秋蘭,卻不能說話了……幾天以後就撒手塵寰。

  喬木匠原來的朋友,有些也幫過忙,但總是治標不治本。似乎所有的行當都讓人占滿了,同行的眼裡好像就多了喬木匠。喬家的草屋越發破敗,屋頂上的草爛了蓋,蓋了又爛。上面被雨水淌出許多溝溝,溝里又發芽長出小草和蘑菇。天晴掉蟲子,雨天漏醬油水。坑坑窪窪的土牆上裂開好多條曲折分岔的長縫,像打雷時天上扯的閃。喬木匠也是倔人,翻不了身拉倒,一個人悶過,一個人苦活。種種遭遇,使他除了蠻橫暴躁,更添冷酷無情。

  喬木匠孤身一人,以前總是挑剔別人,如今別人挑剔他。最後,他和秋蘭兩個沒辦法的人湊合到一起。喬木匠從喬家分出來,和秋蘭搬進了旁邊的草屋裡。八個多月後,喬山出世了。

  喬木匠不喜歡喬山——覺得供養他是在為別人賣命。也兼有像喬木匠這樣的單身漢,還不懂得家庭和親情。窮困潦倒、世態炎涼使喬木匠自暴自棄。對於喬木匠來講,這種沒有人愛也不懂得愛人的人,愛情全是虛偽,情慾才是真實。秋蘭幾次流產,使喬木匠越發粗暴。直到比喬山小四歲的喬水出世,喬木匠才依稀有了一些家庭觀念,卻仍然沒有改變喬山的處境。相反,喬木匠有了親生骨肉,對喬山更加冷漠。原本已經淡薄的嫉恨又死灰復燃了。窮苦,使得一塊鍋巴、一把豆子、一個笑臉、一個撫摸,都像承載了喬木匠的全部情感,在兩個孩子當中,給了這個,就給不了那個。有時這種怨恨還蔓延到秋蘭身上。漸漸地,一家四口人就分裂成兩半。一方是喬木匠和喬水,另一方是秋蘭和喬山。起初,喬木匠和秋蘭總是爭吵,往後是三天兩頭打架。隨著時間推移,喬木匠和秋蘭爭吵得越來越凶。不知吵過多少次,打過多少回,年幼的喬山從中覺出了緣由——那就是自己!秋蘭任憑打罵也護著喬山,而喬木匠只向著喬水。

  喬山的身世隨著吵鬧慢慢公開了。喬木匠索性不認喬山這個兒子。背地裡,喬山多了個罵名「野種」。野種成了秋蘭和喬山心頭難以承受的重負。

  喬山三歲的那年冬天,趕著天晴暖和,秋蘭給他洗澡。一搓到胸口喬山就哭鬧。秋蘭輕手輕腳把喬山洗乾淨了,摸到他左邊胸口乳頭下邊有個硬物。秋蘭小心翼翼地拔出來,是根縫衣針,針尖斷了,好在斜在肉里。針已經鏽蝕,傷口化膿了。家裡人、鄰居都說小傢伙前世作孽,卻不知道那根針什麼時候又是怎麼刺進喬山身體的。這件事成了秋蘭心裡解不開的疙瘩。以後,秋蘭再也不放心別人抱喬山,帶他玩了。

  喬山的記憶里,媽媽很少開笑臉,就像擔心遭人謀害一樣總是滿臉愁容。媽媽怕爸爸,爸爸一發火,媽媽就不敢吭聲。小姨和姨夫也怕爸爸。有一次,姨夫小姨來勸架,被父親痛罵一頓,還攆著要打,以後姨夫小姨就很少來了。喬木匠火氣發大了,秋蘭就讓喬山去妹妹秋玲那裡。喬山小時候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小姨家,那裡有他在家裡想吃又吃不到的東西,那裡是他的避風港。

  喬山六歲的時候,爸爸又打了媽媽一次。之後媽媽就一直躺在床上了。好多好多天以後,媽媽又移到邊屋的鋪上躺著。媽媽辮子散開,臉色蒼白,兩隻眼窩陷下老深,眼睛大得怕人。小孩不敢看。喬山看見,媽媽還會吐血。

  有一回,喬山探頭探腦在邊屋門口玩,聽見裡面嘆息,像是媽媽叫他。喬山想進去,到門邊又站住了,不敢進去。喬山小,怕鬼,怕媽媽,那時媽媽就像鬼。慢慢的,喬山還是進去了。邊屋裡面黑影影的,只有釘在窗子上的紙泛出淺淺的白光。喬山扶住床沿看著媽媽。媽媽的手搭在喬山的小手上,冰冷。媽媽乾枯的眼睛看著喬山,一道毛線粗細的眼淚從眼角打著彎流到耳根。秋蘭問:「你可想媽媽?」

  喬山半天才說:「媽媽總是睡覺。」

  過了會兒秋蘭又問:「你可想媽媽?」

  喬山點頭說:「想。」

  「媽媽可好?」

  喬山又點頭說:「好。」

  「要是沒有媽媽了你怎麼搞?」

  喬山目不轉睛盯著媽媽好一會,才說:「我也不曉得。」又說:「媽媽你起來,帶我到小姨家玩。」

  母子倆就這樣默默地看著。過了許多時候,秋蘭哽咽著說:「山子,以後好好的,聽話,不要頑皮。」

  喬山見媽媽不停地流眼淚,也跟著哭起來,說:「我不都好好的,聽話麼?」

  秋蘭說:「以後餓了沒有飯吃,找不到媽媽,就找小姨。」

  喬山扯扯媽媽的衣服,說:「那你現在就帶我去找小姨。」

  秋蘭望著喬山,忍住眼淚笑了一下,說:「媽媽今天沒有勁,過幾天媽媽身體好了就帶你去。」說完又嘆息一聲,母子倆就再沒有說話了。

  過了幾天,喬山正在田溝邊玩水。有個大人跑來抱了他就走,說:「還玩水呢,你媽媽死了。」

  喬山回家去看,媽媽睡到屋外的草棚下了,臉上蓋著草紙。喬山拉媽媽的手,媽媽一點都不動。後來又有幾個人抬來一個木頭箱子。有人說那是棺材。他們把媽媽裝在箱子裡面。隔了一天,就敲鑼打鼓,放著鞭炮抬著媽媽往山上去。還有人哭,跟小姨出嫁的時候一樣。小姨出嫁的時候外婆也哭。只是這一回小姨哭得不同,聲音好大,有些嚇人,還昏倒了幾回。喬山奇怪得很,一直跟到萬家大塘邊上。有個抬箱子的人老是轉過臉來看看喬山,不時地咂嘴。喬山看他像個好人,就走上前問:「把我媽媽抬到哪兒去?什麼時候抬回來?」

  那個好人說:「抬你媽媽到你外公那老遠老遠的一塊去。過年的時候回來。」

  喬山噢了一聲,看見許多人哭,他也抹抹眼睛哭了一下,牽著孝幛跟在人群後面一路小跑。不知走了多遠,喬山走不動了,被找來的姨夫抱起來架在脖子上。記得最後到了老遠的山腰上,在一個長長的土坑旁邊歇下來,有人拉他去磕了幾個頭就回家了。喬山不知道媽媽在那個土坑裡、那個木頭箱子裡,怎麼洗臉吃飯,怎樣才能回家。有人告訴他:「媽媽不用洗臉吃飯了。想喬山的時候就晚上趁你睡著了打地洞回家,偷偷地看看你。」

  喬山沒有媽媽了,即使睡在草棚下不動的媽媽也沒有了。媽媽那裡離村子雖然遠,但喬山在家門口就能看到,上面插得花花綠綠的。喬山獨個不會去那裡,也不敢去那裡。想念媽媽的時候,就往媽媽那邊一段路又一段路地走。走到不敢走了,就搬塊石頭坐在高處朝媽媽那裡望。

  幾個月過去了,就要過年了。媽媽那裡長草了,媽媽那裡變舊了,漸漸和旁邊一樣了。喬山弄不清:「都看不見了,都要過年了,媽媽還不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喬山雖小,卻學著幫父親去這去那,買煙打酒。父親還是不喜歡喬山。喬山經常被喬木匠拿著鞭子攆得滿村頭、滿田埂亂跑。起初,村里人看喬山可憐,就去拉。可是誰拉誰勸,喬木匠就和誰翻臉,甚至混亂中也挨過喬木匠的鞭子。以後每當看到喬家父子,一個氣呼呼追,一個哭著喊著跑,村里人就說喬家人練習賽跑,以後能當運動員。說也奇怪,喬木匠氣喘越來越凶,漸漸追不上喬山了。喬山挨打了,就一個白天不敢回家。等到天黑了,才一節路一節路地往家門口捱。門開著的,喬山就等父親喝醉睡著了,溜回去在旮旯里睡一宿。門關著的,喬山就縮在屋檐下過夜。如果是下雨天就到附近牛欄里趴在牛身上睡,和牛一同餵蚊子。也去後山的山洞裡過過夜。村里人說,照這樣下去,喬山這個小傢伙只能是活一歲算一歲了。

  平時,喬山不敢和父親在一塊。他除了挨父親打罵,就是跪在父親面前,父子兩個抵眼睛棍似的冷冷相對。喬山情願挨鞭子,也不願受這樣的折磨。喬水看著好玩,趁父親不在的時候,也悄悄在喬山旁邊並排跪著,體驗著爸爸對哥哥的好來。

  在家裡挨打挨罵,小喬山只得去小姨家。表弟躍飛那時四歲了,喬山就和表弟在一起玩。躍飛攆不上大些的孩子,也愛和喬山在一起。喬山不回家,喬木匠也不找他。喬山大了,漸漸懂事了——人都是要死的,媽媽那時「一點都不動」就是死了。喬山思念媽媽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沖淡。況且小姨就和親娘一樣待他。只有聽小姨講媽媽講得動情的時候,喬山才靠在她懷裡掉眼淚。再就是看遺留在小姨家的那張黑白照片,上面有媽媽。照片上面五個人,一個是大隊隊長,一個是婦女主任。媽媽很單純,露出傻妞兒被逗樂了的那種笑容,笑容里又帶點難為情。照片上還有兩個男人,一個一臉的俗氣又帶點機巧。另一個手裡提著籃子,臉上模糊看不清了。小姨說那時媽媽剛十八歲呢。秋玲講到最後,總不忘說:「那個東西要發狠打人,你就拼命地跑。不要直接到我家來,要繞個圈子才行。不然那個東西找來了連我家都要遭殃。你跑慢了,他會打死你的。你媽媽就死在他手上。」

  喬山九歲那年,學校因為他家窮,不收學費讓他去讀書。喬山的座位被分在教室後面的角落裡。下課了,同學們都不愛和他玩。即使帶喬山玩了也是變著花樣捉弄他。有一次做遊戲,同學們人少,就叫上喬山。他們一個牽著一個的衣服後擺,排成縱隊,和另一個同學對面站著,唱起童謠:

  好大月亮好賣狗,

  撿個銅錢打燒酒。

  走一步,喝一口,

  問你冬瓜奶奶可要小花狗?

  隊伍最前面的人扮主家,其餘的都扮小花狗,對面站著的是冬瓜奶奶。大家爭著當主家和冬瓜奶奶,讓幾個苦孩子和喬山當小花狗。按照遊戲裡的編排,買狗交接的時候,冬瓜奶奶和主家都要當面拍拍小花狗的頭,看它會不會叫喚。會叫喚的狗就要,不會叫喚的就不要。其他的「小花狗」都被順利買走了。輪到喬山,他也像其他同學那樣賣力叫喚。可是冬瓜奶奶和主家就是假裝聽不見,總說「小狗不會叫」或「叫的聲音不大,不會護院看家」,拿栗鑿、巴掌狠勁地打他。直到把他打哭了才罷手,反過來笑話喬山「好哭不合群」。

  喬山上過幾回當就不敢和同學一起玩了,便一個人遠遠地坐在石頭上瞧別人玩,或者看水塘里或是屋頂上的雀子飛來飛去。有時,喬山在牆上摳塊石灰到沒有人的地方亂畫。班裡有個叫曹滴滴的黃毛小丫頭和喬山同桌,同樣的邋遢,還流著鼻涕,同學們也不大理她。只有她和喬山玩。操場上,同學們打啊鬧啊,跳房子啊,圍著玩丟手絹啊。他們兩個不敢上前,只有羨慕地看。喬山和曹滴滴想來想去就玩火車鑽山洞:他們倆一個人用手指在另一個的臉上劃著名,嘴裡學著火車嗚嗚的鳴叫。從耳朵劃出來,劃到鼻子就從鼻孔進去,繞個彎再從另一個鼻孔劃出來,又從嘴巴進去……然後又從另一隻耳朵出來。滴滴的小手指每當劃到喬山的豁牙時就伸進去,喬山的豁牙剛好容得下滴滴的手指頭。喬山比齊了牙齒咬,問滴滴疼不疼?滴滴一嗍就要流過嘴唇的鼻涕,得意地說:「你咬不著,不疼。」

  那段時光也只有半個學期。曹滴滴在家裡倒水喝的時候被開水燙了,就輟學了,不知去了哪裡。又剩下喬山一個人了,他夢見滴滴許多回。往後,只能連夢連記憶默默埋藏在心底。

  喬山除了小姨疼愛,再難體會真正的關懷。有一次,語文老師來教室里,一群同學挨一挨二地叫「老師好」。輪到喬山,不知怎麼了,突然叫她「媽媽」,引來了好一陣子的大笑。

  喬山十一歲那年暑假,父親叫他幫忙鋸木料。喬木匠累得滿身是汗,把扛來的木料「叮叮咚咚」地釘上木馬架。喬山幫父親鋸過胳膊粗的小樹,沒幹過這種大活,覺得分外新鮮。他進屋搬來大鋸。大鋸碰在地上鏗鏘作響。幾天前父親新銼的鋸齒,鋒利錚亮。喬山看到大鋸,才相信鋸子能鋸斷架子上那麼硬的木頭。

  喬木匠用眼睛把喬山和架子上的木料掂量了幾回。喬山站在一邊,好奇地看這看那。木馬架上的鋸柄快齊到他的胸口。喬水坐在小凳上,羨慕地看著哥哥。

  開始鋸木料了。喬山使出吃奶的力氣,滿臉通紅,和父親只拉了一拃多長就不行了。想歇下來,可是看見父親因為用力而橫眉怒臉的樣子,不敢說。喬山堅持著,不看爸爸的臉。漸漸支撐不住了,只覺得被父親拉過去又推過來,連看父親的力氣都沒有了。弟弟的臉也模糊了。草屋和小樹在左右搖擺,來回晃動。喬山站不穩了,眼前的天空一片灰黃,灰黃的天空中飄浮著各色各樣的蟻影珠串兒……喬山突然嘴上一麻,隨著劇痛就昏倒在地上。喬山在虛幻的夢境裡,天旋地轉起來,可能就要死了。喬山覺得像被村里油廠的榨油木撞飛了,高高拋起,超過了雲彩的高度,飄浮在空中。雲彩又變得石頭般沉重,一塊塊落下去。喬山升到最高的地方,也和雲彩一樣往下落。他分不清東西南北,上下左右,只是覺得自己漸漸落到飛鳥的高度、屋頂的高度,飄浮在樹梢上、草叢上,連草根葉筋都能看見。旋轉中,頭和腳連成個圓環,在蒼茫的天空中——滾呀又滾。


  喬山醒來的時候,好像下午了,是嘴巴痛醒的,嘴裡粘乎乎的發甜。喬山睜開眼睛,原來睡在竹床上。喬水學父親在喬山臉上揩血,這讓喬山心懷感激。喬山伸出的手被父親擋開了。他一舔,血肉模糊,刺心的疼痛,門牙豁了一顆,斷了一顆。疼痛,害怕,喬山嗚嗚哭起來。

  「我嘴巴怎麼搞的?」喬山抽泣著問。

  喬木匠沒有作聲,轉身走遠了,說:「現世!」

  喬水怕喬山沒有聽見,看著哥哥說:「現世搞的。」

  下半天,喬山沒見到父親,也沒見到弟弟。他慢慢記起來了。傍晚,喬山張開腫起的嘴巴和著口水抿下幾塊鍋巴,一路抽泣著去了小姨家。秋玲正在曬稻,見到喬山,就說:「這麼熱,快到樹蔭下去,你看小姨多忙。躍飛睡覺了,你先自己一個人玩。」

  喬山不敢走近小姨,站在那裡嗚嗚哭起來。秋玲撂開木掀,跑到喬山跟前,捧住他的臉仔細端詳。小傢伙半個臉都腫了。秋玲一下哭起來。秋玲的樣子嚇住了喬山,正如喬山的樣子嚇住了秋玲。

  「在哪裡摔的?兒子,不怕,和小姨講,怎麼摔成這個樣子?」

  秋玲坐在門檻上,喬山倚在她懷裡,泣不成聲。抽泣中,又有血從喬山鼻孔里流出來。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喬山才對姨夫小姨說清楚,嘴巴是和父親拉大鋸讓鋸柄搗的。兩個大人氣紅了臉,直罵喬木匠畜牲不如,再不讓喬山回去。

  那天晚上,秋玲讓喬山睡在自己旁邊,好有個照應。柱子帶躍飛去隔間睡了。

  半夜裡,喬山夢見自己來到一處陌生的老屋旁邊,陰森森的,空無一人。喬山心裡害怕,就要回家,昏沉中又不清楚家在哪裡。轉過牆角,一頭看不清的怪物爬過來。別人都跑開了,那怪物只跟在喬山後面攆。喬山拼命地跑,卻越來越跑不動了。沒有人敢來救他,只是遠遠地喊:「往樹上爬!往樹上爬!」喬山就往村口的大樹下跑。跑著跑著,天就暗下來,總是跑不到大樹那裡。喬山臉上粘著了蜘蛛網,腳下也讓野藤枯草絆住了,撩開了又有,再就撩不開了,怎麼都掙脫不了……就在怪物追到的時候,喬山哭喊著驚醒過來,一身熱汗。秋玲醒來,輕輕拍著喬山,問:「山子,怎麼了?」

  喬山哭著,驚魂未定,迷迷糊糊地說:「做了個夢。」

  秋玲問:「夢見什麼東西了?」

  喬山抽泣著,說:「麻烏攆來了,吃人。」

  「什麼麻烏?」


  「我也不曉得。」喬山咂著嘴咕嚕,忽然又大聲哭喊:「啊!又來了,那個東西又來了,到房門口了!」

  秋玲也有些作慌,她扶喬山坐起來,問:「什麼樣子的東西?」

  喬山完全醒了,好半天才說:「不見了,記不得了。」

  秋玲心裡有數,替喬山蓋好被子,在他背上拍著,說:「兒子,不要怕,小姨在這兒。天亮了小姨打麻烏去,把麻烏捉來殺殺吃掉,看它還敢來害人了。」

  喬山一動不動,又抽泣幾聲,睡去了。之後,喬山就住在小姨家,成了秋玲的孩子。

  喬山在學校成績中游。因為豁牙齒,喬山羞於見人。但還是有孩子笑話他:

  豁巴齒,扒狗屎。

  扒一筐,一家老小吃不光。

  扒一擔,三十晚上當年飯。

  喬山聽了也不作聲,自個兒玩。沒有眼淚,沒有笑容,也不淘氣。

  小學幾年一晃而過。姨夫小姨管得了喬山上學,管不了他的成績。讓杜家柱子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天氣很熱了,喬山的班主任告訴說:「喬山真奇怪,上體育課還穿著舊棉襖,焐得滿臉通紅。老師叫他脫掉,他不作聲不作氣走到一邊。是不是沒有衣裳穿?既然養了他就不要苦了他,不然你以後吃力不討好,空操心思。」

  回家後,柱子責問喬山。喬山半天才說:「要他管!我高興。」過了一會兒又說:「穿棉襖,人家打我不疼。」

  柱子聽了也不好較真。喬山被逼急了,會用頭撞牆壁,或拿鉛筆扎手。

  喬山上初中那年,秋玲出車禍差點死了。秋玲擔心挺不過去,兩眼直直地對著喬山,說:「山子,你要好好的。」喬山想起媽媽當年也說過這種話,不禁悲痛萬分。看著不知是死是活的小姨,喬山失聲痛哭。旁邊人講,小傢伙懂事了,既哭小姨,又哭親娘。秋玲雖然僥倖闖過了鬼門關,卻落個終身殘疾。柱子裡外操勞,除了照顧老婆,再也供不了兩個孩子上學了。喬山不聲不響收起書包沒再上學,回家幫姨夫幹活。

  打那以後,喬山更加沉默寡言。孤單一人的時候,偶爾翻翻舊書。時間長了,只要是有字的紙,不管完整的,還是殘缺的,他都要看上一眼。哪怕巴掌大的紙片也不放過。

  起初,喬山在姨夫家做些下手事,漸漸地就跟人去外面干粗工了。喬山覺得,養不了別人,至少要養活自己。

  有秋玲拖累,柱子負擔兒子和喬山成家立業,力不從心。怠慢喬山又於心不忍。

  後來,柱子當了村幹部,外界接觸多了。便找到傅大英,恨不能磕頭下跪,總算在喬山十七歲那年破例讓他進了萬崗煤礦。幾年後,柱子又人托人,寶押寶,讓喬山搬出杜家,住進大院裡馮白臉家旁邊那排破舊的職工宿舍。

  在礦里,喬山除了上班就是吃飯睡覺。鄰里關係,喬山最熟悉的就是大院後面的黑子一家。黑子性情隨和,是個聽什麼信什麼、吃什麼屙什麼,一條直腸通底門的人。認識馮白臉之前,喬山以為紅珠是馮白臉的女兒,小闖是末腳兒子。紅珠生活寬裕,又會穿衣打扮,比同齡人顯得年輕多了。一顰一笑自信滿滿,無拘無束,那種有錢人才有的神採光華,在紅珠身上應有盡有。當喬山聽說紅珠和馮白臉是夫妻時,吃驚得半天緩不過神來。

  成年後的喬山卻沒有成熟。沒有父母之愛,缺少家庭溫情。沒有正常的成長,就沒有健康的人性。青春萌動使他惶恐不安,愛情對於他陌生又罪惡。因為自卑而逃避,因為無知而漠然。世風移易,流俗橫行,許多人已經看淡貞節廉恥。就連安分守己的閨中女子談起男女私情,也只是紅紅臉說「那不過是公開的秘密」,而喬山卻飽受煎熬,近似於性盲。喬山短於和人交往,索性把自己隔絕起來。因此,他住進大院好長時間了,人家才知道有他這個人。

  喬家就在兩三里外的路東村,但喬山再沒有回去過。那裡對於喬山就像勞改農場對於喬木匠。去姨夫家也越來越少,慢慢的連柱子也抱怨喬山忘本了。

  喬水一天天長大,漸漸有了喬木匠的樣貌,這讓喬木匠冷酷的心腸偶爾回暖。為了生計,他只好收斂脾氣跟在別人後面做工。不湊巧,一次給人建房的時候從山牆上跌下來折了胳膊。戶主怕喬木匠糾纏,便托人送了傅大英一副上好木料,讓他出面調解。傅大英和喬木匠有過交道,看他也確實艱難,讓他傷好了進萬崗煤礦上班,總算把事情安撫下來。

  喬木匠在萬崗煤礦干到六七年的時候,身體漸漸地壞下來。他總是喘不過氣,做什麼事都遍身發軟。和過去一樣的活計,現在要歇上一番才能幹完。喬木匠硬撐著,以為過一段時間會慢慢恢復。事實卻每況愈下。後來隱約聽說,自己班組的好幾個人肺部都有問題,得了塵肺病。得了這種病就不適合在一線上班,於是退居二線。二線崗位又人滿為患,加上礦里年年都要裁減人員。喬木匠便按礦里規定,拿些補償回家了。

  好多年以後,喬家還是老樣子。所有的收入都隨喬木匠的嗜好——煙燒酒流。屋上雖然換了瓦,卻照舊破敗不堪。像快要倒下的老樹,幾處新枝遮不住主幹腐朽。土屋虛弱暗淡,毫無生機,比喬木匠更早地步入垂暮。小孩趁家裡沒人,就用小繩或藤子穿過牆縫玩打電話的遊戲。

  喬木匠尚在中年,貧窮、焦慮和疾病就拖垮了他。原來暴躁蠻橫,現在孤苦絕望。歲月無情。他恍惚走進了一條幽冥暗道,不知不覺中就靠近了生命的終點。

  喬木匠恨不得去死,但為了兒子,只能卑微地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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