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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私家山林

2024-09-13 20:36:21 作者: 李祺安
  連綿的春雨收住了,仍舊是陰天。每逢這種時節,喬山都倍感迷茫,難以解脫。心裡比天氣還要陰沉,如頑症復發似的憂心忡忡,可憐自己。整個人只是尚未倒下,只是暫且活著而已。

  天氣轉好,喬山就準備著去姨夫家幫忙砍樹。前些天,躍飛又來礦里叫了他一次。躍飛臨走時說的「怕你沒空,又怕請不動」,深深刺傷了喬山。

  喬山搬出杜家以後,和躍飛漸漸淡漠了。偶爾見到,也只是打個招呼,再沒有心談。

  躍飛讀完高中,又考取一個專科學校。卻遇上體制改革,畢業以後不包分配了。這大大挫傷了滿懷希望的杜家人。柱子在村里是個人物,但上面的門路眼前一抹黑。要打理兒子的前途,談何容易!幾經嘗試,都不如願。柱子發覺,就算拼完家當為兒子謀個職,也還是打雜跑腿。有些地方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去的,普通家庭總是被一些無形的壁壘阻隔了。就像動物王國里,即便猴王也不可能融入「人」的圈子。躍飛也無意進取,沮喪回家。這件事成了杜家的心病。躍飛讀書的時候是家裡的榮光,畢業以後成了難以言表的隱痛。

  躍飛對大多數家鄉人不屑一顧,刻意藐視有權有勢的人,又沒有底氣將其壓倒,而他心裡也企望成為權勢中人。自相矛盾中,只能孤傲又脆弱。

  躍飛回鄉,喬山以為修補友誼的機會來了,卻終於發覺兩人的距離更加遙遠。曾經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能心領神會,現在卻無論如何也回不到從前。喬山說起兒時的經歷,躍飛覺得寒磣,勉強敷衍。一次,在躍飛百無聊賴的當口,喬山說:「沒事我帶你下井玩玩去?」

  躍飛以為喬山暗示他也會落魄到去干礦工,便一臉不屑說:「你那個錢我不想。哪怕把錢堆在那裡叫我撿,我都不去!」

  自那以後,喬山再不輕易和躍飛說心裡話了。

  躍飛認為,憑讀書學歷,在本村同齡人中自己無疑首屈一指,倍受仰望。而喬山看重的從前情分,難入躍飛法眼。躍飛對什麼都顯得滿不在乎,對所有他不懂的事情都一臉的輕蔑。喬山不清楚躍飛和別人在一起是否也這樣。這種說不清問不得的隔膜,讓喬山非常痛苦。

  喬山往姨夫家走,估計幫忙的還有哪些人。回憶住在姨夫家的時光,現在常常一個月甚至幾個月不去走動,和姨夫家來往確實不如以前了。喬山又猜測見到姨夫會是什麼情景,「或許真像人家說的:越走越親,越疏越遠。」

  喬山到大石橋的時候,碰見黑子回大院。沒等喬山開口,黑子就說:「早上睡過頭了,沒趕上點名上班。你到哪裡去?」

  喬山說:「到我姨夫家砍樹去,你可參加?最先還是聽你講的呢。」

  「去就去吧,反正我回家沒事。」黑子說,望著喬山,遲疑不決,「不能太吃苦。」

  喬山高興起來,拍拍胸脯說:「還怕這個,有我呢。有勁多砍,沒勁少砍。」

  黑子說:「也好。回去了月華肯定要罵我,叫了我好幾遍。」

  黑子見喬山笑了,便問:「你笑我?」過了大石橋,還沒有聽到喬山回應。黑子憋不住,又問:「你猜我可怕老婆?」

  喬山說:「怕不怕你自己清楚。」

  黑子渾身不自在,說:「望我樣子怕,其實我不怕。老婆有什麼怕頭!」

  兩個人一路爭執。最後黑子躲開喬山的目光,說:「不過,我家月華,有時候你不能不服她。」看到喬山又要發笑,黑子說:「你沒成家,不懂。你也有那一天。」

  黑子沒上成班,在「不怕老婆」的問題上又沒說服喬山,一路上不再多話。

  群山被春雨洗滌得清淨秀麗,黛綠相間。陽光偶爾從雲隙里射出幾道,加上和黑子在一起,喬山的心情漸漸晴朗了。兩人到了杜家,先到的幾個人正坐在大門口吃著點心。杜家柱子請了一個砍伐隊,七個人。同村的萬老貓和兒子小貓也來幫忙。老貓正在和砍伐隊的班頭老項扯淡:砍下的樹是扛回家還是用車子拉回來。看見又增加了人手,老貓興高采烈。老貓認識喬山,笑眯眯朝他打招呼:「喬山,你早該來了。應當第一個來的,還落在了我們後面。」

  喬山也笑了說:「你又沒上山砍一棵樹。早來有什麼用啊,盡在這兒消費。」

  「那是的。做事不上前,吃飯不落後。」老貓笑得更歡了,說,「我們正在商量,我們包砍,他們派人包扛。你可同意?」老貓邊說邊指著砍伐隊的一幫人。喬山還沒來得及答話,那些人就和老貓嗆起來,沒有一個依他。

  柱子不熟悉黑子,只叫喬山吃點心。喬山告訴他,黑子也是來幫忙的。柱子才轉向黑子,說起客氣話。

  喬山看到小姨拄著拐杖,白頭髮更多了,就後悔好長時間沒有來姨夫家。他叫了聲「小姨」,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麼才好。秋玲看喬山來了,暗淡的臉上泛出亮光。她的腿腳不方便行動,便叫柱子張羅。柱子在外面的石礅上磨刀,嫌她干操心,懶得理會。

  先來的人說著「前客讓後客」,就把點心籃子推給喬山和黑子。喬山不愛吃油炸的東西,勉強吃了些,再等著吃飯。這時,躍飛騎著自行車從山場回來了。他一隻手拿著彎刀,沒騎上水泥曬場就跳下來,順手一推,舊自行車就咯吱咯吱滾了一段路,隨後倒在屋邊的亂草上。躍飛邊走邊把彎刀拋得打轉,旁邊人看得提心弔膽。

  「我砍通了那條近路,讓你們好走。」躍飛朝人群說,又盯住喬山,問:「怎麼不吃?多吃點。你在礦里又沒什麼好吃的。今天是重活,不然干不動。」

  喬山看見躍飛就記起他上次說的「怕沒空,又怕請不動」,隨口答道:「吃了,我吃油食不行。」

  躍飛大聲笑起來,說:「我曉得你現在混好了,我們家的東西吃不下去了。」

  喬山心頭一緊,忍著不快,說:「哪有的事,真的吃了。」

  躍飛說:「反正現在我們一年見不到幾回,也不曉得你『真的假的』。」


  喬山壓著火氣,說:「不和你磨嘴巴勁。我還要留點力氣到山上出啊。」

  小貓在一旁說:「對了,兩個老表,比比看。」

  「上山出勁怎麼樣?你來幫點忙也是應當的吧。」躍飛說,意味深長地看了父親一眼。顯然,他才是一家之主。

  柱子一手捉刀一手試著鋒口,沒有作聲。那樣子在附和躍飛。喬山希望姨夫主持公道的願望破滅了。「姨夫表弟怎麼一個樣子!不然不想到這裡來呢。」喬山暗想,見到小姨時的愧疚瞬間蕩然無存了。

  早飯後,柱子將大鋸、斧子拿出來。他早將幾件傢伙銼得、磨得鋒口鋥亮。老貓立即奪了大鋸,示意兒子和他搭檔。柱子把一把大斧交給喬山,將一把次些的斧頭給了黑子。砍伐隊的人自己有工具。躍飛依舊拿著那把彎刀。躍飛心裡,這把彎刀就是指揮刀,他要指揮這幫嘍囉。

  一群人從柱子家屋後的地埂進山,走這裡比走大路近多了。埂子上鏟得精光,但草根正在土裡悄悄發芽。雖然還沒冒頭,走在上面卻能感到許多生命就要破土而出。燒荒後的土山、荒野透出淺綠,不再是一片衰敗枯黃,所有的生命都在甦醒。哪怕亂石遍布的河灘,都在釋放春天的氣息。

  走近山林,一班人就圍繞杜家的山場七嘴八舌說開了。老貓說:「當時柱子分到這片山,要抵我們不吃不喝乾三年。」

  老項搖頭說:「虧你捨得講,十年也長不成這片樹林。」

  柱子則說自家山場有這個樣子,都是他累死累活換來的。爭執著,老貓回憶起分山的情景來。後悔當年不該好講話,結果好山、好田都讓生產隊的隊長、會計、攪屎棍們占了便宜。大部分人家都分到了荒山薄地。柱子矢口否認,反過來怪別人不會經管。老貓說:「在山上花的工夫,你還有我多?現在當然沒有辦法了,就怪我們搞單幹的時候太厚道了,分了竹絲絲毛草山。不然我還不如你?」

  砍伐隊見識的多了,什麼樣的山場看上一眼就有下數。他們也講起過去分田分地的事來,也有吃虧上當的,當然贊成老貓。柱子面對眾人難以分辯,沒好氣地說:「現在講有什麼用?當時嘴巴長哪去了?我有山林證,還能把我這片山變成人家的不成?吵到鎮裡、縣裡我也不怕。」

  老貓鬱悶了,小貓也生起氣來。連黑子、喬山也不以為然。老貓說:「我也是恨自己呀。放在今天,再那樣分田分地,吵嘴打架也不答應。」

  躍飛說:「你能打得過哪個?人家手一伸你就倒了。你家二傻三十歲了話都講不全,小貓也就一把把,能打哪個?」

  老貓氣歪了臉。小貓一刀把根小樹椏劈了,說:「哪個打我試試看。」

  柱子知道老貓眼紅這片山場不是一天兩天了。想著自家請人做事,就按捺火氣說:「過去的事情都不提了,再怎麼講苦瓜也變不了香瓜。當時這麼分的,就是占了便宜,又不止我一家。不要為多少年前的事情紅了臉。」

  十多個人默默地走著,不愉快的氣氛蔓延到每個人身上。他們從躍飛砍的那條路徑直上山。正要散開動手,柱子叫住說:「先砍腰路以上的樹。」


  柱子領路走進那片密密匝匝的樹林裡。黑子一直跟在喬山後面,踩著厚厚的落葉,如同走在棉被上。站在樹林裡,不抬頭看外面的天光還以為是陰天。一群人挨個地分開,各自選好一棵,摸摸樹幹,好像在聚集全部的體力。老貓小貓雖然氣惱,還是和砍伐隊混雜在一起哼唷嗨唷拉起大鋸。斧斤聲也叮叮咚咚地響起來。躍飛帶的彎刀派不上用場,他就削削樹皮,剔剔椏枝。在山界上做記號,防止亂砍。

  喬山悶悶不樂。自從躍飛早晨挖苦了他,兩人再沒有好意地看上一眼。躍飛故意藐視喬山,讓他難受。

  「到山上嘞,看你施展了。」躍飛經過喬山旁邊的時候說,揮刀一口氣砍了好多樹椏,回頭朝喬山一瞥,似乎在說:「你能比得了我!」

  躍飛蔑視體力勞動,也蔑視干體力活的人。即使親人朋友也不例外。

  喬山把不滿發泄在樹上。若不是想到小姨,他簡直要丟下斧頭回家了!喬山狠命出力來消減火氣。他砍的那棵樹朝山下傾斜了,越來越快,轟然倒下,砸得樹葉飛上旁邊的樹梢。黑子在樹周圍打轉兒砍,樹就是不倒,直到老貓父子放倒幾棵了,他才喀吱一聲砍倒第一棵。柱子也放倒幾棵了。砍伐隊的進度更快。柱子很高興。躍飛整個查看了一遍,和父親說起黑子:「他只能抵半個人。」聲音不大,卻有意讓人能聽到。柱子嘴上說「哪能個個都一樣」,但心裡還是希望黑子砍得越快越好。

  黑子紅了臉說:「不怪我啊,我的斧子鈍了。我砍得慢一點,出的汗一點不少。」

  柱子又砍倒幾棵樹,就到各人旁邊轉一轉,發支香菸。實際上是看看人家砍了多少,在不在賣力。柱子不時說:「山子砍了不少,這邊也是他砍的。幹事還是我家山子厲害。」

  隨著樹木不斷地倒下,大家都累了,進度慢下來,斧斤聲變得七零八落。他們不再比誰快,而是看誰更慢一些。砍倒的樹木越來越多,林子裡漸漸亮堂起來。

  「我最多。」

  「我超額了。」

  「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要不是斧子鈍,我砍得更多。」

  好多聲音,或在誇耀,或是辯解。黑子砍的樹偏細也被大家察覺了。黑子對躍飛像監工似的來回走動很反感。又因為勞累,黑子懶得申辯,後悔不該來。

  「行就行,不行拉倒。」黑子心裡想,走到喬山旁邊。喬山還在生氣,一聲不吭。喬山從砍第一棵起,就數伐倒一棵樹要砍下多少斧頭。如果第一棵一百斧,第二棵他就爭取九十八、九十七,下一根再爭取九十六、九十五。減著減著,到一定的數字時再也減不了了。樹也不是一樣粗。最後一棵並不起眼,反而多砍了幾十斧,仍然沒倒。喬山推推樹幹,讓它歪向山下,示意黑子幫忙。黑子掄起喬山的大斧,每砍一斧頭,樹幹就像被砍痛了似的顫抖一下。最中心的一把筋骨終於扭斷了,只聽喀嚓一聲,樹幹旋轉了半圈,重重摔下去。這時,柱子、老貓父子、黑子和砍伐隊都陸續歇了下來。喬山是最後歇下來的。他把樹葉扒攏堆,伸開四肢沿著土坎躺下。抽菸的就聚攏在柱子周圍。柱子小心翼翼將菸頭在樹幹上摁熄又塞進樹洞裡,一再提醒大家注意防火。他看到老貓一臉漠然,很是氣惱。砍伐隊有人開玩笑說:「你山上樹這麼多,燒一點也不要緊。」

  柱子連忙回應道:「哪能那麼講呢!」


  老貓藉機說:「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

  柱子盤點砍下的樹有多少,餘下的還有多少,而且都是他的,心裡很是滿足。什麼也擋不住他開心了。他又講起爺爺奶奶傳下的故事:有個人上山打柴累了,歇下來正好坐在一條灰不溜秋,和老樹幹差不多粗、差不多黑的蟒蛇身上。這人抽菸的時候燙著了屁股下的蟒蛇……柱子把這個驚悚的故事,說得活龍活現,就像是親身經歷。聽的人不管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都懷著恐懼,低頭看看坐著的樹幹,是不是大蟒蛇。

  衣服濕透了,歇下來山風一吹就覺著涼意。柱子撐著膝頭站起來,帶大家再干下一番。復工後的幹勁不如先前。不時有樹木倒下去,不時有人停下來歇歇。柱子認為這是大家嫉妒他,在磨洋工,便走過去遞煙遞火,安慰打氣。

  柱子來到山界。這裡的樹蹾惹得他痛罵了好一會偷樹賊。為了緩和氣氛,他把自家砍的幾十棵樹也賴在偷樹賊身上,和十多個幫工訴苦。

  躍飛隔著樹墩說:「人家不偷,你還捨不得砍呢。」

  柱子不再作聲,露出虧了血本、中了災星的樣子說:「那些人要偷也應當去公家林場。那裡的樹又多又好,有些都長得脹死了。不偷白不偷。」他看著遠處日安鎮林場的那片樹林,臉上浮起無限的嚮往。

  黑子又砍倒一棵樹,隔著土坎和喬山挨得更近了。他把喬山看了幾回,欲言又止。喬山便揪住一根野藤,爬到坎子上問:「有事?想回家?」

  躍飛又走過來了。黑子說:「沒事,以後再講。」

  喬山催促:「就現在講。」

  黑子嘿嘿一笑,不願出聲。

  這片林山的腰路下有一段格外陡峭,遠看像路,實際上是溜樹溜毛竹的陡坡。上連腰路,下通山腳。柱子和躍飛試著把樹順著陡坡溜下去,好節省人力。

  站在山上,就能看見喬家破敗的土屋。這麼多年,喬山再沒有回去過,連靠近它的路也很少走。童年往事歷歷在目。家園近在咫尺,歸途遠過天涯。喬山迷惘的時候就懷疑人生,有時要擰痛大腿,才相信自己還活著。

  砍伐到午後才停下來。山林中最茂密的那一塊,只剩下稀稀朗朗的小樹。十幾個人再沒有力氣堅持了。連修修撿撿的躍飛也叫餓叫累,帶頭下山。望著上午的成果,柱子滿心歡喜。

  下山的時候,老貓滑了一跤,被柱子笑話成「懶貓打滾」。老貓一臉的羞愧,無精打采。回到家裡,圍繞著要不要請車拉樹回家,柱子和大家又相持不下。柱子的意思是,自家拖拉機運剩下的,就人工扛回家。

  項班頭說了:「山上那麼多樹,拖拉機一次能拉幾根?剩下的全部讓我們扛,你把我們當成機器?機器還要加油才行。」


  躍飛也贊成請車子,直接運到礦里。柱子咂了幾回嘴,方才下定決心:「請就請吧。千年得一回。可惜我的拖拉機小了,自己運又耽誤一個勞力。」

  項班頭說:「你家躍飛去拉樹也好。省得在山上走來走去我心裡作慌。」

  砍伐隊裡另一個說柱子:「你早曉得學周扒皮『半夜雞叫』,現在山上的樹一半扛回家了。」

  這話讓老貓解氣。他跟著說道:「今天他就是杜扒皮,把我們當長工。我們要把他綁在山上過夜,讓狼巴子啃他的腿。」

  下午再上山已經兩點鐘了。一路上柱子告誡大家陡坡溜樹要小心,那裡砸死過人的。上山了,他和喬山帶半數的人往溜坡這邊搬運、溜樹。餘下的人繼續砍。

  「樹只要到了這裡我就不怕了,溜下去就能裝車拉走。」柱子說。

  老項問:「拉到哪裡去?」

  柱子說:「場子有的是!萬崗煤礦找我幾次了。價格不到位我才不睬他們呢。」

  老項羨慕說:「原來路子找好了,還是你們當幹部的有門道。」

  老貓說:「只要大小是個頭,門道就多些。礦里不給他方便,以後礦上有事找村里,他也不給方便。」

  柱子得意地說:「有貨不愁貧。沙老歹不也叫我給他!我不管,哪個價格高我就給哪個。」

  起先,是躍飛開拖拉機往礦里運。太陽離山兩丈高的時候,柱子請的王破車開車來了。柱子把砍伐隊的那班人撤到山下幫忙裝車。柱子說:「到現在才來,能拉幾趟?」

  王破車說:「拉幾趟算幾趟。今天拉不完明天再來。樹在山上放幾天哪就爛掉了?」又說柱子:「這下要收一大把票子了。」

  柱子說:「再不砍都成了人家的了。一大把變或一小把了。」

  王破車冷笑說:「你這山上哪個偷得去!除了這條路,那兩面要翻山,人家偷根樹還要爬幾里倒坡。現在什麼人吃得了那個苦!送給他也扛不走。不然你死活霸著這塊山場呢。」


  老貓插話說:「柱子叫喚了一上午,講他山界的樹讓人家偷掉了許多。」

  王破車又冷笑一聲說:「那只有糊弄你們。哪個偷?還不是他自己偷。我都看到他在那裡砍過的。去年他家蓋邊屋,一根料沒買,不就是用的自家山上的樹。」

  柱子讓王破車頂得啞口無言,換了話說:「萬崗煤礦暫時沒有現錢,運費要過段時間才能給你。你可放心?」

  王破車滿不在乎說:「我只要做了事,還怕少了錢。我自有我的辦法。」

  柱子想起王破車老婆是萬崗煤礦出納,就說:「你是不怕,財神養在你家的。」

  柱子嫌扛料裝車的人干慢了,催促說:「各位師傅發點狠啊,不然我今天白忙了。」轉身和王破車說:「有些人,用鞭子抽都改不了懶散相。你的車子吃得消麼?不要給樹壓散了板。寡婦上了年紀,可有用嘍!」

  王破車討厭別人小瞧他的舊農用車,回道:「你才當一天老闆就變了樣,講了幫工又講我。你管它老寡婦小寡婦,只要給你能用不就行了。」

  太陽下山了,沒拉走的樹還堆了許多。柱子在旁邊指揮,想全部運完。幫工們干不動了,說歇就歇下來。柱子再鼓勁也不起作用,似乎他已經不是東家老闆了。這時王破車的車子又回來了。躍飛說:「這些樹運到礦上,晚上有沒有人搬?不要在山上有人偷,到礦里又有人偷。」

  柱子咂嘴說:「我也在操心這個事。」

  喬山說:「我晚上回礦去看看。順帶跟上班的人打個招呼,不要搬錯了。」

  柱子流露出一天以來對喬山最賞識的笑容,說:「那最好不過了,還是家裡人想得周全。你現在就吃晚飯回去。」

  喬山看了下姨夫,說:「真不放心我馬上跟拉樹的車子走。吃飯,以後有空再來。」

  柱子遲疑片刻,點頭說:「這樣也好。今天特殊。」

  天斷黑了,夜色越來越濃。流經山腳的沙河河水拍打著河沿。昏暗的天空倒映在河水裡,河水映著夜色也暗下來。人在夜幕里模糊了,已經看不清樹影山形。周圍越來越寂靜,卻總有些細微的聲音傳到耳朵里。

  調度室輪到湯秋滿值班。他等急要去馮白臉家吃飯。柱子家運來的樹需要清點,湯秋滿不能脫身,急得在材料場轉來轉去。喬山來了,湯秋滿離老遠的就喊:「你催他們快一點。你們不怕摸黑,我還怕呢。當真要我等到半夜!」看到柱子的樹和料場原來的樹混到一塊了,又對喬山說:「你趕快搬開。不然明天分不清了就算礦里的。」


  喬山累壞了,說:「這也要搬?料場的是干樹,我們剛運來的是活樹。」

  「今天我值班我講了算。什麼事都要有板有眼。」湯秋滿發著牢騷。柱子沒來,自然就由喬山消受。湯秋滿催促喬山:「快點!我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不比你們,等會兒大魚大肉的。我去遲了就吃不到了。」

  喬山耐著性子,搬開十多根樹。估計不會有樹來了,就和湯秋滿回大院去。

  大院裡已經燈火通明。馮白臉家如同俱樂部,許多人,許多聲音。湯秋滿探頭一看,有認識的也有幾個不認識的。一屋子人正在聽馮白臉神侃。晚餐早就結束了。傅大英蹺著大腿在吸菸。看見湯秋滿,馮白臉大聲叫住,顯示他平等待人:「今天我請統治階級聚餐。你也不早些來,我們大家一起對付統治階級。工作上聽他的,酒桌上要聽我的。」馮白臉說話的神態,好像世上一大半人都是靠他養活的。

  湯秋滿苦笑一聲,灰心喪氣。轉身追上喬山,連聲抱怨著,一起去了食堂。

  毛娣趿著布鞋從裡間出來,把溫熱的飯菜端了出來,給兩個人打飯打菜。湯秋滿問:「怎麼是你?你家吳球呢?」

  毛娣說:「這不早不晚的,留許多人在食堂打架啊!球子我讓他家去了。老屋漏水,不搞以後怎麼住?不能在礦里做個差事,把家丟了。」

  湯秋滿又問:「沒打牌去?時間一長你的手藝就荒廢了,斷了一條財路。」

  毛娣嘆著氣說:「今天都有事,湊不起來。你也不打。」

  湯秋滿笑了說:「我打?你沒看到我在上班?」

  毛娣一瞪眼,說:「你下班了也不打。你家娥子有空還來湊湊熱鬧。」

  湯秋滿說:「一家派個代表就行了,都來還把食堂擠炸了。我家老婆馬上跟林彩兒一樣的了,成天就記得打牌。」

  毛娣瞟了一眼湯秋滿,說:「你家娥子打牌能和林彩兒一樣,有些事情不能和林彩兒一樣。」

  湯秋滿會意地笑了,說:「那些事我家她不會,有人教她都學不會。說實話,林彩兒人真不錯。只可惜礦里要減人『保命』。」

  毛娣冷笑一聲,說:「你們當幹部的盡講漂亮話。你講她好,就讓她來上班,叫你家娥子下崗就是的。」


  湯秋滿一時噎住了。吃了幾口飯又問:「山霞走了,吃飯的人少些吧?你也忙些。」

  毛娣說:「不走怎麼行。老的犟,小的也犟,都不肯聽我的。蔣家人脾氣都不好,包括我。話講回來,年輕人在這裡哪是長久之計。」

  湯秋滿問:「犟來犟去,現在一家人關係和好了吧?」

  毛娣說:「我哪曉得!反正我哥哥嫂子不會同意在農村給山霞找婆家。」

  湯秋滿說:「那肯定是的。」又說:「我們吃了一走,就沒得人來了。你能睡安穩覺了。」

  毛娣說:「管他有人沒人。有人就歇晚點,沒人就歇早點,還靠這個發財。」

  喬山早已飢腸轆轆,打著寒噤。湯秋滿和毛娣說話的時候,他喝下一杯熱水,風捲殘雲一般把自己那份飯菜吃盡了,又添上一些吃了。慢慢地,他感到胃裡在消化吸收,身上有了暖意,又痛又脹的胳膊腰腿補充了力氣,便合上眼睛滿足地一笑。

  馮白臉家還在熱鬧,剛關上的門又有人在敲。屋裡人問是誰,屋外人不回答,只是不停地敲門。屋裡有人猜:「是『掃把星』那個東西。什麼事都少不了他。」

  有人說:「不會的,他剛出去的。」

  一個說:「就是他,除了他沒有第二個,攪屎棍。」

  他們爭執起來,以一根香菸打賭。

  門開了,果然是邵八斤。邵八斤幾步跨進來,先朝傅大英、馮白臉點頭,接著把屋裡其他的人一個一個查看了一遍,大聲問:「剛才是哪個罵我?有種的站出來。」

  屋裡人只是笑,都不回答,更沒有人承認。邵八斤伸手朝自己褲襠一指,說:「要是它罵的,老子非要打它三天不撒尿。」

  馮白臉見邵八斤在一屋子的男女老少面前不顧羞恥,把臉一沉說:「不要在我家耍流氓!張嘴講話要分場合。」

  邵八斤立刻軟下來,嬉皮笑臉轉到馮白臉身後,說:「馮老闆,天天跑碼頭,開洋葷。回到這個小地方,也放盤帶子給弟兄們看看。不然這夜裡怎麼過?」

  馮白臉借著酒勁,恩惠全開,滿口答應。頓時,屋子裡個個容光煥發。馮白臉覺得戲弄傅大英的機會來了,便轉臉朝他說:「傅礦長,你才是真正的老闆。今天我要讓你看看,什麼叫改革開放。」

  馮白臉知道,只要傅大英看了三級片,掃把星、大狗子這幫牛鬼蛇神,哪怕一個在場,明天就會傳得沸沸揚揚。保不准柳蘭知道了,就要和他使性子;保不准幾天以後家鳳又知道了,還要來礦里刻薄他。傅大英不看,那就百分之百假正經。背地裡女人不斷,卻不能和工人打成一片,一起玩樂。馮白臉一說,大家都看著傅大英。傅大英顧及影響,說那是年輕人的事,自己就不打攪了。馮白臉哪裡依從,說:「假的,假的。人老骨頭硬,越搞越有勁!」示意邵八斤等幾個人守住大門。

  傅大英剛才還高高興興,這下一臉怒氣。他喝退幾個搗蛋鬼,逕自離開。出門的傅大英和屋裡的馮白臉在心裡互相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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