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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夫妻店

2024-09-13 20:36:34 作者: 李祺安
  山鳳今年挑、明年選,不經意間就二十七八歲又往三十趕了。父母眼瞅著女兒漸漸不如先前那樣水潤靈光,臉上反添了怨波恨意。有時街坊鄰居說「春不老」、山鳳母女倆走在路上活像一對姊妹。蔣家人卻分辨不清人家是夸「春不老」嫩相呢,還是笑話山鳳顯老。以前這種話讓一家人笑開顏,如今聽得心頭直涌酸水。還有人有意無意中,哼起邵八斤的順口溜,更讓蔣疙瘩夫妻心頭如針扎刀絞。

  說實在的,山鳳雖然漂亮,還不算美得驚艷。她從小嬌寵壞了,任性慣了。別的小姑娘還懵懵懂懂被月信嚇得叫媽叫娘哇哇哭,而早熟的山鳳已經初解風情,粉墨登場了。山鳳以她身上特有的氣息襲擾男人而引人注目。在她面前,只要有錢有派頭,不用檢點,反而會受到暗示鼓勵。山鳳看來,女人是英雄,男人追逐就是勳章。

  隨著年齡的增長,山鳳從男人眼裡覺察到了刺骨的寒意。他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對她緊追不捨,環繞著她關愛有加。反而時常讓她受傷,滴血。一次、兩次,五次、十次……,山鳳漸漸領悟到:女人就如林間果實,一旦成熟不隨行就市,只會在枝條上枯萎腐爛,最後悄無聲息地落進荒地草叢裡。聽任踐踏,隨風消散得無影無蹤。

  山鳳在二十八歲這年,按蔣家的說法,沒到三十歲不算老姑娘,玩夠了,瘋累了,放下身段,下嫁給鎮政府駱幹事的兒子駱大龍。

  大龍是駱幹事的小兒子。駱幹事走紅的時候,駱家家境寬裕,大龍也算糖罐里長大的一代人。父母親捧在手上怕涼著,含在嘴裡怕化了。

  大龍偏偏懂事得遲,凡事都依賴家裡。二十五六歲了,也不見他有個青春萌動。男大當婚和他似乎並不相干。家裡人著急了,生怕養個愣頭呆。那時候,駱幹事已經退居二線,家道中落。好不容易待到大龍婚姻動頭,他又東挑西選、拈精拈肥地鬧騰了幾年,沒招呼著就三十出頭了。眼看就要成為過季的果蔬,而大龍還自認為是日安一帶的鑽石王老五。直到他相中的姑娘嫌他年齡大,不願意見面。大龍才從夢中驚醒,原來自己已經不小了!最後,好事多磨,三十二歲的大龍娶了二十八歲的山鳳。

  山鳳在婆家要麼不出房門,讓婆家人端吃端喝,像個大家閨秀;要麼濃妝艷抹,出去一天難見蹤影。把個妯娌嫂子水珍慪得七竅生煙。水珍本來就嫌家務活多,以為娶個弟媳回來能分攤一些。哪想山鳳進門以後,閒事更多。水珍暗地裡說:「這哪是媳婦,這是娶了個公主娘娘回來了。」

  大龍迎娶山鳳,喜出望外。可沒過多久,他看著新娘就憂心忡忡。為了穩住山鳳,大龍求父親去鎮裡托關係走後門,在政府秘書室超編,蠻加了一個崗位。

  山鳳上班了。本來生得惹眼,她還著意打扮得明星一般,在政府里昂首挺胸走來走去,一副捨我其誰的樣子。尤其在男人面前,她更是抬起下巴,斜眼噘嘴,扭動腰肢,高傲驕矜的做派。

  山鳳雖然初中畢業,但除了風騷輕狂,筆頭上劃不出多少墨水。她在鎮裡也和在家裡一樣,什麼都幹不了,什麼也不想干。閒來沒事就和辦公室的姐妹暗暗較勁,比發嗲撒嬌,比胸脯飽滿。比誰的衣服艷,誰的首飾沉。時間不長,就讓好幾個女伴女眷,嫉妒得直翻白眼。

  山鳳過去在江湖上行名,如今在機關里風光,好不得意。蔣疙瘩當然要去那裡看看寶貝女兒。他按山鳳講的路徑進了政府大門。可左拐右折,幾樓幾間,蔣疙瘩哪裡記得清楚!看到一個嘻嘻哈哈的胖女人提著水瓶走近了,蔣疙瘩就和她打聽。沒料到胖女人剛才好好的,一提起山鳳,就拉下臉說:「哪個小鳳!我不認得,沒有這個人。」

  蔣疙瘩想,除了我家心肝寶貝蔣山鳳,哪裡還會有第二個什麼「鳳」!就說:「就是當秘書的小鳳,還能有哪個?」

  「辦公室沒有秘書叫小鳳。只有一個給人家倒水泡茶的,聽講叫什麼『鳳』啊什麼『瘋』。」胖女人說著話走開了,「可憐吧,幾個字寫得像雞扒的,還秘書呢。」

  蔣疙瘩哪能容忍別人貶損女兒,追上幾步譏笑道:「她的樣子不配當秘書,你這副冬瓜樣子配?」

  胖女人一昂頭說:「我不配,我不逞能。大家都曉得我——郭聾子家老婆,鎮政府燒開水的。我肚子裡沒有墨水,我就燒開水。」

  蔣疙瘩一聽這話,不啻捏住了胖女人的命門,說:「我還以為你什麼了不得的人呢,原來就是個燒開水的啊。」

  胖女人並不怯弱,說:「燒開水怎麼了?別看我這個醜樣子,鎮政府半天少不了我。辦公室,我沒得本事不沾邊。你女兒和我差不多,靠和老乾事的兒子談戀愛開後門才進來的。不然和我一個樣,有什麼大不了!」

  蔣疙瘩和胖女人怒目圓瞪,就要碰出電光火星來。胖女人又說:「不服氣你去問你家女兒,可是扯謊?當面我也不怕。有本事就和人家真刀真槍比比看。我看她考場門都不敢進。一到考試就是生病害娃子,刮胎坐小月子。每次哪就這麼巧?」

  蔣疙瘩簡直要氣瘋,恨不得狠狠掌摑胖女人的嘴巴。這還了得!但站在政府大院裡,蔣疙瘩不敢放肆。他強忍怒火,到辦公室一間一間地張望,找女兒。好不容易找到秘書室,裡面人告訴說,山鳳剛才在這裡,不知怎麼,班也不上氣呼呼跑了。蔣疙瘩忿忿不平,提腳撂胯追到女兒家。蔣疙瘩還沒有進門,就聽山鳳大叫大喊:「叫你到我家裡來,你非要攆鬼攆到鎮政府去!是不是讓鬼槓住了?」

  當父親的諂媚女兒說:「鎮政府是皇宮呀,我就去不得!現在村里人見了我搖頭擺尾巴結我,我還懶得睬。我去也是給你撐腰長臉。不然人家說你家裡沒人。」

  山鳳揮拳跺腳說:「去你的骨頭巴子。我回來了,我不去上班了。鎮裡那個胖冬瓜,除了燒水就是罵人!我再也沒臉見人了。你有勁就天天跑吧。我的班就歸你上!」

  蔣疙瘩怔住了,雙手握得緊緊的,仿佛胖女人的脖子就在他手裡捏著。山鳳還在發火:「這下好了,臉都給你丟盡了。你稱心如意了吧!」

  山鳳不上班了。大龍苦苦相勸:好不容易謀了個位子,別人做夢都想不到,哪能就這樣丟掉呢!山鳳心煩意亂地說:「哎喲,我不想去了嘛!鎮裡有幾個人,又土又丑,我一看到就不舒服,就要生病。」

  大龍問:「那……那怎麼辦?」

  山鳳尖聲叫道:「你不要問我許多,反正我不管!」

  山鳳堅決不去上班了。可是一到領工資,又後悔起來。山鳳不檢討自己,卻罵大龍不該叫她上班,又罵大龍只會上個死人班,不能掙大錢。罵著罵著,山鳳來主意了。她要大龍停薪保職,也像別人出去做生意。不然的話……山鳳對著大門外哼哼呀呀直甩頭、劃拉劃拉亂擺手。嚇得大龍以為山鳳要精神錯亂。摸摸她額頭,不發燒。扒扒她眼皮,沒起毛。大龍更怕了:「這山鳳也是見過世面的女中豪傑。外面朋友站成排。不依從她,萬一賭氣遠走高飛,豈不雞飛蛋打?」

  想到這裡,大龍脊樑上直冒冷汗,小心翼翼地說:「聽你的。就怕,就怕……弄不好虧本。」

  山鳳黑起臉說:「我講你這個出氣包!事情還沒起頭就講喪氣話。」

  大龍無奈地笑著,等到山鳳臉色柔和起來,又說:「不過……我有個條件,」說了一半,瞧著山鳳哽住了。山鳳來氣了:「有話快點講,你想憋死我呀?」

  大龍壯起膽子,說:「我做生意,你要上班。」

  山鳳不高興了,回道:「你就曉得叫我上班,上那個發霉的班。」


  大龍強裝笑臉哄著山鳳說:「不圖工資嘛,也得圖個編制。雖然不是鐵飯碗,也旱澇保收。」

  山鳳噘起嘴巴,想了又想說:「為了這個家,我上,我上。任死再生幾個月的病。」又撒嬌說:「你賺錢回來了再敢提上班,我們就離婚。」

  大龍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山鳳甩手扭臀進房間了,大龍還隔著房門說:「那肯定是。」

  丈夫緊跟潮流下海做生意。山鳳認為準能賺個盆滿缽滿回家來揚眉吐氣。她想,多少人不如大龍,不也是跑過幾年買賣,數起票子來就像大河流水嘩嘩響。山鳳滿懷希望。那幾天,她變了個人似的。白天不要大龍做事,晚上端水給他泡腳。小心服侍他,像哄寶寶乖。大龍雖然不情願,但在山鳳的慫恿下,也添加了幾分信心。山鳳再上班了,同事問:「怎麼單獨一個人,大龍呢?」

  山鳳得意地說:「跟人一道去下海了。」

  「幹什麼呢?」

  山鳳漫不經心地說:「跑點生意唄,不然靠上班這幾個錢,夠填牙齒縫啊。」

  同事們投來羨慕的目光,說:「哎呀,還是你們家庭底子厚。這下就眼睜睜看著你們發財了,到時候不要忘了我們。」

  山鳳嚼著口香糖,淡淡地說:「總要進幾個吧。好歹比上班強。」

  大龍不在鎮裡上班了。時間一長,鎮裡那些閒筋懶骨頭的男人就關心起山鳳來。問她記不記得大龍什麼時候走的?走了多少天了?晚上睡覺想不想?三天兩頭可寫信?可有什麼字不會寫?不會寫的字要不要手把手地教?好多雙眼睛在山鳳身上游來盪去,那熱度簡直要把山鳳烤焦。山鳳雖然久經考驗,也難免胸中撞鹿,忐忑不安。

  半年後的一天,下著大雨,大龍頂著一塊破塑料布溜回家來。從頭到腳濕透了,像只落湯雞。山鳳一問,差點眼淚掉下來——沒有賺錢,還真虧了本。賒出去的帳收不回來。登門找,那些人躲得無影無蹤。大龍嘴唇發烏,說:「我的乖乖,好山鳳,快燒熱水我洗澡。我凍得牙齒上下打架,吃鍋巴也不用嚼了。」

  冷?山鳳現在比大龍還冷呢!這下明天上班怎麼和人家說呀,不是讓人笑破肚皮才怪!山鳳嘴巴翹得能掛尿壺了,沒好氣地說:「你自己燒,手上又沒長疔瘡。」

  禍不單行。鎮裡落實機構改革了,不是正規編制的工作人員劃歸清退對象。山鳳自然也在其中。山鳳本來就不想上班,這正中她下懷。夫妻倆死磨硬纏,訴苦叫屈,鎮政府補發一筆下崗費。兩口子就在不遠處的街道上開了家小飯店——「龍鳳餐館」。夫妻倆真正當起老闆老闆娘。大龍分管內勤雜務,山鳳負責財務外交。

  開飯店,就要張羅置辦一些器具物件。除了大龍花錢買,山鳳就把家裡用得上的東西往餐館帶。先前,哥哥嫂子對大龍山鳳遊手好閒就有看法。成家了還在啃老,便咕叨父母偏心。他們想,是大龍開飯店,不是駱家開飯店。可弟弟弟媳不管是銅是鐵,往腰裡一別,大家的就成了他們小家的。哥哥大新當面敷衍弟弟另起爐灶單幹好,背轉身和老婆說:「憑他們倆就能開飯店,飯店開他們差不多。看人家吃豆腐牙齒快。」

  水珍說:「這年頭老老實實做事掙不到錢。倒是他們這樣沒準來錢快。」


  大新冷笑一聲說:「人家發財,他們發昏!」

  水珍耐不住了,罵起大新來:「你不要講他們。人家虧本不要緊,到時候有人補貼。哪像你一分一毫都是針尖挑土。去年大龍不是出門做生意了麼,賺了好多回來?想發財,發霉。」

  山鳳開飯店。蔣疙瘩高興得來不及——自家的買賣又多個主顧。便人前人後,蔣家駱家,跑得腳不沾灰。大新水珍的風涼話,不知怎麼就傳到蔣疙瘩耳朵里。蔣疙瘩一處受氣,兩頭冒火。為了女兒飯店開張大吉,蔣疙瘩揉揉肚子,消消火氣。看到大新一家人,蔣疙瘩說:「龍龍這邊開飯店了,你們不早不晚的過來吃就是。不管好不好,落個方便。」

  大新說:「他們初來乍到,摸不清鍋灶,不容易。哪能總是吃他們的。」

  蔣疙瘩說:「大新啊,一家人講兩家話。什麼叫兄弟?我都為你難為情。」

  蔣疙瘩經常來女兒餐館幫這幫那。大新不過意,也和水珍有空的時候給山鳳幫忙。

  龍鳳餐館漸漸有了個樣子,蔣疙瘩便想找機會出氣。

  有一回,大新領著小孩來飯店找水珍,順便吃個免費餐。看到蔣疙瘩,大新感念他辛苦,說:「像干老這樣的吃苦,大龍山鳳都不要操心的了。」

  蔣疙瘩乾笑一聲說:「山鳳開飯店我不幫忙哪個幫!你以為什麼人都能指望?有的人就像狗,哪裡有的吃往哪攆,吃慣了又天天來。」

  大新一聽話音不對,放下碗說:「家裡人吃一點怎麼了?我還幫忙做了事。」

  蔣疙瘩又鼻子裡哼一聲,說:「講得輕巧,你不醜我都丑。哪個和你一家人!」

  大新愣住了,望著蔣疙瘩發呆。蔣疙瘩說:「肚子餓了裝饞,肚子飽了裝死。你們大富大貴的人物,哪能到我山鳳這『發霉』的飯店來!」

  大新惱羞成怒,飯也不吃了,問:「你指冬瓜罵葫蘆什麼意思?你交個人給我!」

  水珍聽到吵鬧便趕忙過來看個究竟。蔣疙瘩朝大新水珍拍著屁股跺腳罵:「哪個笑話我山鳳,我心裡清清楚楚。笑話她就是笑話我。有本事和我當面搞。人家望家門好,你們指望家門倒。我要叫山鳳記著,一輩子不要和那些家鬼來往。我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大新又說:「你交個人出來!」

  蔣疙瘩說:「交人不要緊,你先把在我山鳳這兒吃的喝的都吐出來,樣樣還原。」兩個人頂牛好長時間。山鳳把父親叫到一邊去了。看著山鳳一臉自得,大新一聲不吭,拉著家裡人走了。

  飯店才開張,熟人都來捧場,生意還不錯。有大龍的哥們,山鳳的姐妹,還有家門的親戚和場面上的朋友。大多數人都是應個景兒,圖個新鮮。一段時間後,生意就清淡下來。

  也有人到飯店來,醉翁之意不在酒,總是找山鳳調情逗趣。有幾個老油條進了龍鳳餐館,不僅要山鳳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還要和山鳳握手擁抱,以表示熱情,念舊。山鳳和他們握手了,他們就緊緊捉住,又拍又摸,像拈著雨花石似的把玩,弄得山鳳哭笑不得。還有些朋友,來了就粘住山鳳,有說不完的悄悄話,恨不得貼著山鳳的耳朵講。大龍一露面,他們就什麼話不講了,只把嘴巴對著大龍噴酒氣,好讓他離得遠遠的。有一次,大龍回餐館就聽得房間裡嘩啦一響。大龍以為有小偷,推開門一看,只見山鳳裝作低頭在算帳,一個男人驚慌失措看著大龍。

  「光明正大的,幹嗎那麼緊張?」大龍不由得胡思亂想,「你們別搞錯了,山鳳是我駱大龍的女人啊!」

  大龍在客人面前甩過臉色,和山鳳鬧過彆扭。恰好那段時間客源少,山鳳就全怪罪在大龍身上。大龍心裡不是個滋味。可是做生意賺錢是硬道理。沒有客人光顧,什麼都是空談。從前沒眼瞧的人,甚至冤家對頭,現在也得客客氣氣地迎來送往,不好怠慢。這樣一來,大龍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乾脆避讓到一邊,眼不見心不煩。

  山鳳也好強。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她想,連婆家哥嫂都表里不一,更別說其他人。山鳳下定決心干出個模樣來,至少要勝過在鎮裡上班,否則豈不讓人看扁了。

  為了招攬到生意,大龍、山鳳只得忍氣吞聲,委曲求全。別人把生意場當情場,山鳳則把情場當成生意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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