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生意人
2024-09-13 20:36:30
作者: 李祺安
蔣疙瘩是「糧食過關」的時候隨父母從外地遷移到弋水縣來的,落戶在日安公社的河灣村。包產單幹,蔣疙瘩分得一塊普通山場,幾畝田地。
蔣疙瘩種田不是科班出身,干農活鬧過許多笑話。他曾去萬崗煤礦幹過幾個月,卻吃不下那個苦頭。村裡的人都瞧不起他。無奈之下,他在自家房屋臨村口路邊的那端開了一家小店,好增加收入貼補家用。沒料到,一個日雜店的賺頭竟然比田地山場加在一起的收入還要多。這麼一來,蔣疙瘩就一門心思撲在買賣上了。店面越做越大,蔣疙瘩自詡是生意人。蔣疙瘩富裕起來以後,堅決看不起村里種田的人。過去有多少委屈,現在就有多少張狂。
蔣疙瘩的愛人伍芳枝,是當年上海下放到河灣大隊的知識青年,公認的村里一枝花。
城市來的姑娘,顯然是別樣的氣質。大隊的幹部不讓伍芳枝做農活,把她編在宣傳隊裡,掛名在萬崗煤礦,四面八方地調動。一有空閒,他們就假惺惺地關心她,死皮賴臉糾纏她。好端端的女青年就這樣被玷污了。以後,還生了個女兒。上調回城的時候,河灣大隊長卡著她的戶口關係不讓走。幾經周折,伍芳枝最後落戶在河灣村,再後來跟了蔣疙瘩。
伍芳枝正值春華怒放,卻遭受人生挫折,便破罐子破摔。她想:老娘成不了神仙還做不了妖呀!這些農呆子把我當海鮮,我就把他們當土特產。遇到中意的,她也打情罵俏,風流隨性,該玩樂的時候就玩樂。當時的年月,伍芳枝在日安這一帶比誰都吃香。每當宣傳隊巡迴表演,男女老少成群結隊地追趕。他們不僅僅是看戲,更是為了伍芳枝。男人看她的美貌風情。女人看她的衣裝打扮,還有城裡人的亮麗和時尚。直到青春流逝,紅顏漸衰,伍芳枝才慢慢收斂,卻仍然風韻猶存。上佳身坯,更兼久經歷練,顧盼生情,讓人百看不厭。村里人送她名號「春不老」。
和伍芳枝做相好做情人,許多人躍躍欲試,而談到做夫妻就遲疑不決了。蔣疙瘩那時正在貧困線上掙扎,能不能成家還是問號,便不管這些,義無反顧和伍芳枝走到一起。
蔣疙瘩想,村里人品頭論足,不就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出了村,進了城,別人看我挽著春不老,還不是流著口水羨慕我老蔣有艷福!街坊四鄰的,哪個能娶到上海佬?哪個能抱著上海女人睡覺?說一千,道一萬,人家是瞅著茶壺蘸水舔,我蔣某人是懷抱茶壺滿口灌。伍芳枝雖然不中意蔣疙瘩,但蔣疙瘩在她落難的時候接納了她,還有五歲的女兒山鳳,不免心存感激。
蔣疙瘩和伍芳枝又生了一男一女:山成、山霞。兩個女兒山鳳、山霞出落得標標致致,兒子山成卻二十多歲了還和六七歲小孩一樣高。蔣疙瘩四處求醫問藥都沒有結果。這成了蔣家的暗傷。窮的時候,蔣疙瘩巴望著挖掉苦根,摘掉窮帽子,有一天能死魚翻身。如今時來運轉,偏偏兒子不爭氣。活了半輩子,給蔣疙瘩的教訓太刻骨銘心了——那就是勒泥巴腿永遠只能糊弄一張嘴巴,哪能做得上等人!往後去,蔣疙瘩越是發達,就越是鄙視種田。村里看蔣疙瘩做小本生意發達起來,漸漸有個人模狗樣了,就上報他是致富帶頭人。蔣疙瘩雖然得意,卻不領情。想起過去的遭遇,他更加瞧不起村里人。
山鳳、山霞像「春不老」,越長越漂亮,吸引得許多小伙子往蔣家跑,托人求親。但是,大多數人高興而去,掃興而歸。求親的人家,沒有蔣疙瘩看中的。他恨不得女兒嫁給富甲一方的豪門才好。老蔣的心思成了眾人捉摸不透的謎團。
山鳳十六歲就輟學了,開始相對象。山鳳沾染了認錢不認人的家風,做著美夢,一定要嫁個花錢不數、富得流油的大老闆。蔣家把女兒相親當成對未來押寶。山鳳年輕,當然是胡亂看。關鍵由蔣疙瘩從中挑選,「春不老」最後把關。
寒來暑往,一年相二十四個對象,也沒個情郎過年,卻把個清溜溜的大姑娘調教壞了。山鳳見識多了,性子野了,變得眼高手低。她看中的人,人家看不中她。喜歡她的人,她又瞧不上眼。二十多歲在社會上混,在碼頭上跑,鬼使神差還和馮白臉好了一段時間。後來她又和個浙江老闆廝混在一起。新鮮勁過後,兩個人便時好時壞,時合時分。山鳳再撒嬌賭氣,浙江老闆聽之任之,並不在意。也難怪,那個浙江人好幾個老婆好幾個家庭,一大堆兒女,也著實照顧不過來。山鳳一怒之下,回家休養,懶得出門了。
那時,邵八斤剛到萬崗煤礦來。山鳳在家期間,讓東遊西盪的邵八斤遇著了。邵八斤對山鳳一見傾心,天天想,時時盼。萬家莊這個小地方,邵八斤算是見過世面,能說會道的人物。長相還要得,又認得些字,像《三俠五義》《封神榜》之類的古書,他也能看懂,說出些眉目來。為了裝點門面,邵八斤戴著禮帽墨鏡,穿著風衣皮鞋。普通話夾兩廣腔,頗有大款闊佬的派頭。初來乍到,不管肚子裡面是否米糠糊糊,暫時還有個外面光。聽邵八斤說話的腔調,不是台灣香港的也是福建兩廣的;不是福建兩廣的,也是那邊有親戚的。別看蔣疙瘩,在家門口從不正眼看人,邵八斤的派頭卻把他攪擾得眼放綠光。蔣疙瘩心想,山鳳歲數不小了,攀不上港台老闆,找個邵八斤這樣的過路財神也是好的。真的大女兒不成,再把攀高枝的希望寄托在小女兒山霞身上吧。也好總結經驗,繼往開來!這樣一想,蔣家就給了邵八斤一線希望。
可是,蔣疙瘩把邵八斤看走了樣,邵八斤也把蔣疙瘩瞅溜了眼。三四個月不到,邵八斤的口袋裡就入不敷出了。山鳳便和他鬧起彆扭來。蔣疙瘩發現了事情真相,立馬翻臉,再不和邵八斤搭腔,開口閉口說:「我蔣家不能有窮人。女兒要嫁有錢人,兒子不當種田人。」
邵八斤墜入情網,千金散盡,死活不肯罷手。過了一段時間,蔣疙瘩看他還不死心,就改了個調門,對邵八斤說:「想娶我山鳳不要緊,有十萬塊彩禮就登門。沒有這個數,趁早死心。再死皮賴臉踏我蔣家門檻,小心我木杵打斷你狗腿。」
蔣疙瘩說話的時候,朝邵八斤又晃大腿,又揚巴掌。邵八斤弄不清蔣疙瘩那架勢是比劃數字,還是準備動手。反正邵八斤心中害怕,連防帶躲,步步倒退。蔣疙瘩為了女兒的幸福,看住山鳳,不讓邵八斤得手。其實,山鳳也沒有真正看上邵八斤,只是一時失意,心頭憋屈,風情難擋,有個像樣的男人安慰也好寬懷。自打看見邵八斤幾次掏出來的都是小錢,和先前闊佬們手裡成匝的大鈔一比,相差十萬八千里。頓時,一股寒流從山鳳的後腦勺浸透到腳板底。
邵八斤追求山鳳沒有結果,痛苦得不得了。他一點不怪山鳳,卻把所有的仇恨都匯集到蔣疙瘩身上。有關山鳳的種種傳聞,邵八斤並不在乎。他表態:「我任這脬屎吃,就不嫌棄它臭。」
無奈家底不厚,海外無人。如今雞飛蛋打,人財兩空。邵八斤像饞貓吃了藥耗子,整天耷拉著腦袋沒精神。
邵八斤為山鳳花了錢,人卻沒有得到。他自然要去討要,挽回經濟損失。可是山鳳不露臉,老蔣不承認。蔣疙瘩笑嘻嘻地問邵八斤:「哎呀,真看不出來,就憑你也有錢?你的錢呢?掏幾個出來給我看看。」
邵八斤真的又掏出幾張鈔票拿在手上抖。蔣疙瘩瞄了一眼說:「這錢是你的?你講是你的就是你的?來路不正的東西不要在我跟前晃來晃去的!」
不等邵八斤搭腔,蔣疙瘩鼓起腮幫說:「我家山鳳穿的戴的,哪樣不值幾百上千的錢,你那幾個錢能買得起?你講是你花的錢,你在上面做了記號刻了字?上面寫的是『中國人民銀行』,又沒寫『邵家銀行』。」
邵八斤慪得喉嚨發硬,說:「我有證據。」
「有證據也不行。」蔣疙瘩攔著,不讓邵八斤進門。邵八斤就坐在蔣家大門前不走。一吵一鬧,小店門口聚攏了不少人。蔣疙瘩拿手指在臉上劃拉,羞辱邵八斤耍賴不要臉。邵八斤說:「要麼把錢還我,要麼把女兒給我。兩樣我總要得一樣。」
蔣疙瘩得了便宜不認帳,說:「你花錢我又沒看到。我還說我家山鳳年輕不懂事,為你花了許多錢!就你有錢,我就沒錢?我蔣家拿出錢來能活埋你。這裡是我們的地盤,你這外地佬不識時務,攪了我店裡的生意,我只要一個電話就有人馬上來逮你,讓你在勞改隊裡學狗叫。」
邵八斤把耷拉了好多天的腦袋一下昂起老高,說:「用沒用錢,把你女兒叫出來,我要當面對質。」
蔣疙瘩冷笑著說:「你算老幾?想見我家山鳳就能見到?臉皮厚得像磚頭。老實告訴你-——我家山鳳金枝玉葉,叫大老闆、大頭腦接走了。他們那些人家裡的錢用不了!哪個有空來見你?」
掃把星這個搗蛋鬼,遇上了蔣疙瘩這個鬼難纏,慪得七竅生煙,惱羞成怒地說:「用我的錢不還,女兒又不給我——那『春不老』可在家,把『春不老』給我睡幾晚上,也行!」
蔣疙瘩一聽,邵八斤這個畜牲,要女兒不成,竟然嘻皮涎臉,講雷劈頭的話,打起「丈母娘」的主意來!「畜牲沒長尾巴!」蔣疙瘩怒罵一聲,摸根扁擔來打邵八斤。邵八斤坐在門口差點讓蔣疙瘩扔過來的扁擔打著了,倉皇逃跑時丟了半盒香菸,也不敢來撿,只是遠遠地對小店這邊罵:「老子香菸不要了,留給你家出棺材的時候當倒頭香燒!罵我是畜牲,你一家是畜牲。兩條公的,三條母的。姑娘不嫁人,留著接『春不老』的班——千人搗,萬人操。要麼你蔣家傳代,自產自銷。」
罵聲驚動了「春不老」。她披散了頭髮,白褲紅衫兒從房間裡扭搭出來,數落邵八斤又窮酸又無賴,又畜牲又雜種,還頻頻用手絹邊沾眼淚邊扇風。邵八斤聽不到她的詛咒,只管把污言穢語一個勁往外甩。「春不老」突然捉起拳頭接二連三在蔣疙瘩身上捶打,嬌聲嗲氣地哭道:「怎麼這樣的呀?曉得我不能慪氣,偏偏讓我慪氣,是不是家裡家外都想讓我早點死啊!」
蔣疙瘩氣得發抖,邊罵邊把老婆哄到屋裡坐下。「春不老」淚珠點點,泣喘連連。蔣疙瘩心疼極了,縱身跳到門外去攆邵八斤。可是邵八斤已經過了沙河大橋,到了河的那一邊,離他很遠了。蔣疙瘩追著叫著,和邵八斤對罵。兩個人隔著河灣拍胸招手、點頭頓足,像在對練啞語。
邵八斤自認為是闖江湖的,卻上了蔣疙瘩這地攤小販的當。他回到家裡,氣恨難消。和山鳳情斷義絕的日子裡,邵八斤茶飯不思,臥病在床。活蹦亂跳的人物竟然三天五日不見個動靜,弄得大院裡一時不太習慣。
礦里擔心邵八斤悶在屋裡不吃不喝出意外,死在床上沒人知曉,就讓隔壁的菊子順帶照看一下。渴了替他燒壺水,餓了給他打盒飯。礦里也是有意無意撮合這對孤男寡女,就看他們有沒有緣份。菊子原本生在北方苦鄉,荒年流落到萬家莊入戶成家。丈夫在礦難中死了,她帶著孩子無依無靠。想回老家,可婆家人要她留下孩子,這讓菊子進退兩難。最後她一咬牙,哪裡活命哪裡死。好在是工亡家屬,總算留在了礦里幹些雜活,又有些賠償。人家過日子,她也能勉強跟著過。菊子不識字,看重邵八斤有文化,便小心照顧著。和菊子成家,邵八斤不大情願。可一人在外,舉目無親。眼下萬分困窘,前途難料,能與菊子搭夥也算絕地逢生。論長相,菊子當然不如山鳳;若說疼人持家,山鳳和菊子相差太遠。兩個人近在咫尺,都想有個依靠。一來二去,就住到一起。再把牆壁打了個門洞,正式成為一家人。
邵八斤又上班了,過起安穩日子。可是兩年有餘,菊子的肚子卻不見喜訊。大院人猜測,是哪方的原因。邵八斤直捶胸脯說:「菊子沒有生育肯定是她的原因。我身體這麼棒,會有什麼毛病!」
有人一邊點頭一邊說:「菊子第一年嫁到胡家,第二年就生了兒子。跟了你邵某人,馬上第三年了……」
這讓邵八斤有口難言,如芒在背,只得說:「真要是我的原因,就是我年輕的時候搞狠了。好種好苗給了人家,做了無名英雄。等我有錢了要千里尋子。」
也有人冷靜下來,說是菊子的原因——平時過度操勞,落下毛病。即使這樣,病在女人,罪在男人。邵八斤對老婆不知憐惜,使她積勞成疾。邵八斤無可奈何,說:「許多大人物不也無兒無女無後人,我老邵想得開,菊子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人生在世靠自己,想靠旁人,最後難得善終。」
菊子越累越顯老,越不討邵八斤喜歡。菊子覺得她配不上邵八斤,從不計較,凡事順著他以求補償。直到蒼天有眼,菊子終於懷上了邵八斤的骨血。又歷經數年春風化雨,邵八斤的懊恨才漸漸消解。即便如此,難堪往事念念不忘;每每想起,莫名憋屈耿耿於懷。
山霞初中畢業以後,在萬崗煤礦食堂給她的堂姑毛娣做幫手。時間長了,她認得一些住礦的工人。喬山也是其中之一。蔣家有事的時候,山霞便叫他們去幫忙。山霞性格溫和,和大家相處得不錯。而蔣疙瘩只是把這些人當成幫工。他以為山霞叫人來做事,是領悟了三十六計中的「美人計」,正在發揚光大。
秋玲聽說了喬山的一些動向,心裡想:蔣疙瘩兒子不成器,如果喬山能做蔣家上門女婿,那是再好不過了,就暗地裡托人打探。不料蔣疙瘩嗤之以鼻,說:「喬山算什麼東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蔣家兒女幾年前就花錢辦了縣城戶口,早就是城裡人了。這樣的條件村裡有幾個人搞得起!」
喬山去幫忙,蔣疙瘩雙手接。喬山去幫閒,蔣疙瘩兩手推。在山霞的男伴中,蔣疙瘩尚未發現西裝革履、腦滿腸肥之類的大佬闊少。蔣疙瘩對待那些不中意的年輕人,時常皺起鼻子,露出像嗅到屎臭的怪相。
閒暇的日子,如果山霞和男同事玩,蔣疙瘩最氣憤不過。可山霞的性格,不愛和女伴玩。她嫌女人小氣,經常嘰嘰喳喳搬弄是非。男人大度些,十有八九都讓著她。這讓山霞很滿足。山霞年紀輕輕就和老蔣起摩擦,父女兩個常常為了瑣事黑臉。山霞的自由交往遭到父親的堅決反對。而蔣疙瘩作主的婚事,山霞一律回絕。
蔣疙瘩和山霞相持不下,灰心喪氣的時候,就找春不老商量:「山霞這個毛刺頭,萬一嫁不了大老闆,非要在本地找的話——」蔣疙瘩想啊想啊,想了好些天,說:「也只有萬家莊傅大英、王破車家才配得上。這話還是你們母女倆好開口。」
那時,傅榮剛剛走上社會。王破車的兒子文武還在讀職高,屬於半大少年。山霞一氣之下,也不在堂姑的食堂幹了,拎只挎包離家出走。蔣疙瘩以為山霞耍小孩脾氣,肯定是找姐姐山鳳去了。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杳無音訊。問山鳳,山鳳也不知道。蔣疙瘩這下著急了,春不老哭哭啼啼。夫妻倆托人傳話帶口信,到處打聽到處找。
有個家鄉人在外地遇到山霞,把家裡的情況告訴她,又說:「趕快回去,你爸爸媽媽擔心死了。」
山霞說:「你叫他們不要找,只當我死了。」
同鄉說:「你一個姑娘家的,能到哪裡去?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怎麼過?」
山霞說:「我也不曉得到哪裡去。反正不回去。有熟人就找熟人,沒熟人就到老遠老遠的地方去。有人家的地方就討一點吃。」
同鄉說:「……你媽媽想你怎麼辦?」
山霞聽罷難過起來,末了說:「我還要怪她呢,哪叫她要生我。」
山霞和蔣疙瘩鬧翻了。邵八斤喜不自勝,幸災樂禍地打著節拍唱起歌。蔣家的曲折坎坷就是醫治邵八斤創傷的靈丹妙藥。他逢人就講:「蔣疙瘩是惡有惡報,時辰已到。兒子是個矮人國。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拖到老了沒人要,最後還給蔣疙瘩!」
邵八斤想起喬山,解氣地說:「某些人不自量力。我邵某人拿不下的人家,他也痴心妄想。老管動不動講喬山好,我就不服氣,憑他那點墨水我還差似他?他可曉得諸葛亮怎麼死的?楊貴妃是哪裡人?」
隊裡的幾個老粗習慣了邵八斤吹牛。笪銅鑼、老桂、大狗子就愣著眼睛發問:「諸葛亮怎麼死的,不是生病死的嗎?」
邵八斤連連搖頭,像大學教授看幼兒園小孩似的說:「我講你們不懂,你們非要裝懂。我講是我告訴你們的,你們非要講是祖傳的。」
銅鑼滿臉疑惑,說:「人家都這麼講的。」
邵八斤痛心疾首說道:「怎麼能相信書上!諸葛亮這樣的人還得死?諸葛亮以後老了,不想幹了,就把兵權交給姜維,他自己金蟬脫殼修道成了仙。」邵八斤怕銅鑼、大狗子不相信,又補充說:「你想想,以諸葛亮的本事,他不走,干到死也不得退休。他又不是沒得吃沒得穿,晚上還怕沒人請他喝酒?憑他——只要開口講一聲,底下人哪個不請他,還不是餐餐吃香的喝辣的!哪像你們,我從年頭講到年尾,沒看到一把黃豆半口酒。」
大狗子羨慕得直吞口水,眼睛不眨地看著邵八斤,問:「你怎麼曉得那麼多?再講楊貴妃聽聽。」
邵八斤自信滿滿地說:「我操!天上飛的,地上追的。什麼事情我不曉得?我又怎麼能不曉得!要不然我能轉過這些彎彎路落到萬崗煤礦來?我不講了,講給你們聽——什麼都曉得了,下回我邵某人還要聽你們的了。」
邵八斤看蔣家內亂,覺得出氣的時候到了。他編了一首打油詩,醜化蔣家人——
大門對大墳,
家裡出美人。
要是沒錢用,
路口去拉人。
邵八斤罵著樂著,得意了好一陣子。他覺得不過癮,閒了又編起順口溜,譏笑蔣疙瘩的兩個女兒。他這樣笑話山鳳嫁不出去:「這麼大的窗子這麼大的門,這麼大的姑娘不跟人。」過了幾天,邵八斤又編了個順口溜,笑話山霞還沒成年就想嫁人:「這麼大的樹,這麼大的椏,這麼大的姑娘不蹲家。」
邵八斤先把順口溜在隊裡和大院裡講,聽的人樂壞了。邵八斤還不滿足,他找來大院裡的一幫小孩,用水果、甘蔗哄,教他們把順口溜念熟了,上學路過蔣疙瘩家門口的時候叫喚出來,氣氣蔣家人。邵八斤還不解氣,又教小孩們在蔣家小店附近的牆上寫。
大院的小頑皮,讀書不來精神,可記這些順口溜比背書快十倍,一頓飯的工夫就全部會了。他們哪裡知道大人的心思!反正甘蔗、水果吃在嘴裡又甜又爽,吃了第一回盼著第二回,想多美就有多美!他們一路走一路念,比背書積極多了。還比試誰背得快,誰的聲音大,傳得遠。
蔣疙瘩、春不老因為女兒確實花了邵八斤的錢,便得了便宜裝傻,任由你罵,聾子不聽狗咬,反正不掉一塊肉。
後來,蔣家小店的石灰牆上有黑火炭歪頭扭腳地寫著好幾處歪詩。來來去去的人都能看到,還相互議論,竊竊發笑。蔣疙瘩、春不老再也坐不住了。蔣疙瘩要到礦里找邵八斤拼命。「春不老」一把拉住說:「都怪當時瞎了眼。你去找他短陽壽的東西,殺殺不淌血,剮剮不見肉。不如告訴傅大英,把他趕出萬崗煤礦。斷了他的生路,餓死他個狗娘養的。」
蔣疙瘩一聽有理,就去萬崗煤礦找救兵,謀劃著名怎樣把邵八斤連根拔起。
邵八斤聽小孩們匯報,在蔣家門口該說的說了,該寫的寫了。高興得不得了。他耐心等了好多天,卻不見蔣家有什麼反應。買水果、甘蔗用掉好幾塊錢。邵八斤心裡憋得慌,像指揮員下令開火,卻不見打死敵人。一天,殷葫蘆叫住他,說起蔣疙瘩的事情。邵八斤聽說蔣疙瘩、春不老氣急敗壞的形狀,頓時心花怒放,暗想「水果甘蔗沒有白買」。若不是殷葫蘆當面,邵八斤真要又唱又跳又拍手。他假裝委屈的樣子說:「這個事我忘到哪個外國去了,一點不清楚。老蔣家兩個姑娘談的對象,聚到一起要坐滿十桌子。哪個不恨死了他蔣疙瘩,怎麼就懷疑到我頭上來?我又不是沒有老婆,我家菊子還好差啦!」
之前,殷葫蘆就聽過邵八斤乾的破爛事,便不留情面地說:「你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蔣疙瘩要帶人來修理你的,是我勸住了。他在這一帶也不是個省油的燈。我勸你到此為止,見好就收。」
說話的工夫,有工人湊上來了。邵八斤臉上掩飾不住喜悅,說:「殷礦長衛護我,我心裡比鏡子還透亮。我邵八斤也是響噹噹的人,還干那些小傢伙事情。蔣疙瘩和我吵過架,什麼不好就賴我,想在礦里借刀殺人。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幾個工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邵八斤,你不要洗清。這種事,萬崗煤礦除了你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幹得出來!」
殷葫蘆瞧著邵八斤說:「你要把歪才用在正道上就好了。」
邵八斤在大家的合力圍剿下終於現了原形,嘿嘿笑了說:「老子一口惡氣實在咽不下。不和他媽的玩一手,蔣家人哪曉得我『掃把星』的厲害!」
殷葫蘆和幾個工人樂起來。邵八斤更加得意,吹著罵著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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