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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姻緣

2024-09-13 20:36:27 作者: 李祺安
  愛華十九歲了。因為家庭的緣故,她讀完高中沒有上大學。在家賦閒找不到工作,不時和老媽鬥氣。這也難怪,女高中生在農村缺少施展的空間。做母親的便想找個合適的人家,隔上年把將她嫁出去。早先,黑子想撮合喬山和愛華的時候,月華知道喬山是出了名的窮苦人家,便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後來,喬山的處境慢慢好轉了,月華的思想才開始鬆動。礦里對喬山印象不錯。管道寬人前人後夸喬山好,勸他不要像有些人,做事沒有耐心,動不動跳槽,反而耽誤了前途的話,更堅定了黑子說服月華的決心。

  不料,為愛華操心勞神的陳家老媽態度截然相反。月華母親說:「只要小伙子身體好,人正派,沒有父母還好些,少了負擔。愛華嫁進門了就當家。一大家子人有什麼好?到時候當媳婦的忙裡忙外。早上起來早了得罪丈夫,起來晚了得罪公婆。婆家田多地多,只會累傷了愛華。我操勞一輩子,不想愛華像我這樣受罪。」

  丈母娘這麼一說,黑子自然第一個高興,兩頭討好。喬山住在家屬大院,月華知根知底。憑喬山的為人做事,妹妹嫁過來,即使不享福,也不會受苦。月華心裡對妹妹抱有幻想。但山里姑娘,要找一個樣樣稱心的人家也不容易。在月華認識的年輕人中,家境上好,人品端正又比喬山實在的,好像也沒有。

  愛華來姐姐家的時候見過喬山,但沒什麼印象。月華看喬山住著大院的土牆宿舍,和許多人一樣穿著髒兮兮的衣服上班,眼裡就游移不定。直到礦里讓喬山干班長了,月華的心鎖才吧嗒一聲打開,臉上一天比一天坦然。

  有一回中午,管道寬和管小發,還有黑子、喬山在食堂一邊吃飯一邊喝酒。老管吃著喝著,對喬山說:「我叫你小鬼——你還沒有我家大小鬼歲數大。我老頭子不講假話,井下一百多個工人,大多睜眼瞎,小學念完的都少。我家小發,打他也不讀書,情願放牛不上學。你問他是不是?小發,大伯可造謠?」

  老管側過臉對侄子笑。管小發嘴裡嚼著,也笑。老管接著說喬山:「你初中是沒讀完,總算上過的,肚子裡比一般人有墨水。秋滿子也講,從一線工到班隊長裡面,有點文化的就是你。礦里開會講過,以後培養基層幹部,一要有文化,二要上過一線,三要年紀輕。這幾條你都適合。黑子,你看看這樣的人,礦里能找幾個出來?」

  黑子只顧點頭,又搖頭說「找不到」。老管又說:「再一個,我看著這些年,喬山這個小鬼厚道。我們心裡都有數。你不要像有的人,這山望著那山高。只要萬崗煤礦不倒,你好好干,總有出頭的日子。」

  喬山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管小發不相信喬山也能騰達,說:「我看沒那麼神乎。農呆子再怎麼讀書都是空的。關鍵要家裡有靠山。」

  黑子在想姨妹的婚事,當然希望喬山好起來,便說管小發:「你讀書不行盡講讀書不管用。殷葫蘆不就是個例子?不然能當副礦長!」

  管小發說:「他是得了老子的好處。」

  管道寬反駁道:「都像你——你不認得字,字不認得你。以後兒子也和你一樣,一輩子在泥巴田裡打滾……」老管覺得話說過頭了,停下想想又說:「不過怕念書也不要緊,現在這個社會好,只要人勤快就能掙到錢,就不得餓肚子。也有許多睜眼瞎日子過得好得很。不過你非要睡在床上屙屎不想好,也怪不到哪個。」

  管小發說:「你們盡挑好的講。杜家柱子在村里總算個角色吧,兒子念了大學回來不也和我差不多。躍飛要放在有權有勢的人家,捧不到金飯碗怎麼樣也是個小老闆。現在念書出來都是自己找門路,好單位早就讓有關係的人占去了。農呆子找來找去——前門進去後門出來——最後還是回家干種田這個老本行。」

  管道寬不高興了,說:「那湯秋滿呢?他要是沒有文化不也和你一樣,能幹技術員?」

  管小發這下沒話說了,只顧低下頭吃飯。黑子說:「我家鐵蛋,不管讀得進讀不進,我都讓他讀。省得他以後懂事了怪我。你們不聽老師罵學生?『三代不讀書,放出來一窩豬』,我不想我家兒子以後當豬。」

  當隊長,在喬山身上沒有應驗。大喇叭繼續掌管三隊。

  井下大冒頂以後,傅大英授意加大對井下巷道的檢查維修。殷葫蘆也轉變態度,同意組建維修班,歸喬山負責,獨立於施工隊以外,以方便礦里應急。

  傅大英還有更深的意圖:這樣安排對施工隊可以分而治之,防止他們消極怠工或拉幫結夥、另立山頭。隊長出問題就讓喬山頂上。勞力不足,就調維修班補充。

  老管抬舉喬山,也是想讓他帶好管小發。工人願意跟著喬山,成了他的金字招牌。月華和黑子談起妹妹的婚姻時不再顧慮重重,說:「只是委屈了愛華,讀了那麼多書。」

  黑子生怕月華接下來要數落他沒文化,趕忙說:「書能當飯吃?以後愛華來了就叫她吃書。書吃完了我到辦公室拿報紙。」

  放在往日,月華肯定要把黑子痛罵一頓,但這一次她只是瞪了一眼說:「你是嫌我妹妹到我家來多了吧?我陳家人吃了喝了你朱家多少?是不是要記個帳你才放心?」

  黑子拼命地搖頭擺手,隨後夫妻倆就相視而笑了。

  幾天後的早班,喬山、管小發、田小青和張小魚乾完一番活,坐在巷道里休息。黑子在井下巡查設備,經過喬山他們的維修地點,也停下來。管小發說:「黑子,等一會和我們一道下班啊。一個人提前逃跑,小心我們向礦里匯報,罰你款。」

  黑子跨過亂七八糟的舊料和矸石,在他們旁邊坐下來,對喬山說:「小發的老婆講好了。喬山,你呢?和蔣疙瘩的小女兒怎麼樣了?」

  喬山看看黑子,又看看另外幾個人,說:「我和老蔣家山霞?八竿子打不著。虧你想得出來。」

  管小發說:「黑子你在編故事吧?你怎麼不幫忙,反過來指望蔣疙瘩?你不聽蔣疙瘩講,『兒子不當種田的,女兒要嫁有錢的』。你扳扳手指頭、腳指頭,給蔣家山霞排排隊,可有喬山的份子。」

  黑子朝管小發擺手,好像嫌管小發沒有見識,要把他推開老遠一般。張小魚、田小青也圍攏上來。黑子把胸口一拍說:「咄,這件事你們還有我清楚!」

  另幾個就轉過臉看著喬山。喬山一臉迷惑。黑子對喬山說:「我們拜把子兄弟一樣,你還瞞我!你不記得我記得。那一回——也是早班下班——山霞和你騎一輛自行車到哪去了?什麼時候才回來?老大一晚上才回來的吧?我講得錯沒錯?喬山,把手摸著胸口講,還想糊弄我?」

  黑子的話招來幾個人異樣的眼光。喬山苦起臉說:「你們不要聽黑子瞎扯。」

  黑子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幾個人逼著喬山把事情交代清楚。喬山推脫不過,就說:「是這樣的,那回我上街去。山霞騎個自行車回蔣家小店給食堂拿東西。正好遇上了,講東西多,叫我和她一路走,順便幫忙。我哪有時間,山霞纏著不放。我耳朵根子軟,就騎車子帶她。正好街上放電影,許多人,都講電影好看。山霞就叫我看電影慰勞一下。」

  張小魚疑惑了:「真是山霞買的票?那她不是倒貼?」

  黑子說:「喬山幫她家做過那麼多事,請他看場電影也應該。」


  張小魚又問:「和山霞進去了,看到電影裡頭男的女的抱在一塊,山霞可往你身上靠?」

  田小青抽了張小魚一巴掌,叫他不要插嘴,好讓喬山一五一十趕快講。喬山搖頭說:「哪有那個事,手都沒拉過。真是難為情——看完電影出來,天斷黑了。黑壓壓的人,擠得站不穩,我幫山霞推車子。沒招呼著,一個老傢伙把我自行車龍頭一抓,攔住了不讓走。我嚇了一跳:這是哪一個?剛好邊上還有幾個小老闆。我想『這下完蛋了,有人吃醋了』。當時真希望老傢伙是擠得站不穩才抓的車把手。我就裝佯喊:『喂,喂,讓開來。』他不讓。我仔細一看,原來是蔣疙瘩。山霞在後面離一節路。不曉得是看見她老頭子不敢跟上來,還是人多擠到後面去了。蔣疙瘩假裝不認識我。我也裝作不認識他。老傢伙說『停下來,不要走』。我說『怎麼不給走』?他就是不依。我又問一聲,叫他把話講清楚。他望望我,又望望山霞,講『跟我來』。我就推著車子跟在他後面。一直走到拱背橋,急得我一身冷汗,心裡想『不要年紀輕輕的,為了小姑娘讓人暗害了丟在河裡餵魚,真叫划不來。何況我們還沒有那回事』。到了橋邊上,我死活不走了。山霞也跟過來了,就是不作聲。我對蔣疙瘩說『有什麼事你就在這兒講』。蔣疙瘩說『不要怕』。我就往前走了幾步,又站住了。走走歇歇,這時候人已經散了大半。老傢伙四面看看說『你曉得這個自行車是哪個的?』我說『山霞的』。他又問『你可曉得山霞是我什麼人?』搞得我稀里糊塗的,就閉起眼睛瞎說『不曉得』。蔣疙瘩說『她是我不聽話的女兒』。啊呀,我裝佯說『哦,原來是蔣叔叔』。他沒有答應,板著臉叫我不要和山霞來往,講山霞的什么姨呀什麼姑,給她介紹婆家了,都是有錢人家。一句話,山霞的婆家就是好,吃的是人參,喝的是牛奶,出門就是小轎車。我講『山霞叫我幫忙給食堂拿東西』。蔣疙瘩說,『今天東西就不拿了,明天我親自送到礦里去。我家人往哪裡走、我家貨往哪裡賣,我心裡有數,不需要你操心的』。我講『蔣叔叔你誤會了』。他講『我沒誤會,是你誤會了』。我是個紅臉漢子,不要我跟山霞一塊玩就不在一塊玩,以後就不大講話了。」

  好幾張嘴巴不甘心地問:「真就這麼算了?真就這麼斷了?」

  喬山扭過頭說:「山霞在食堂上班,我們只是吃飯的時候打打交道。即使心裡有意思,嘴上也不敢講。」

  張小魚問:「又和滴滴那時候的情況一樣?」

  喬山嘴角閃過一絲苦澀,說:「你們不要聽黑子胡謅!」

  管小發說:「喬山和山霞成不了。我打包票,百分之百成不了。關鍵的病根在蔣疙瘩身上。他的眼眶多高!眼睛比錐子還尖。不在乎女婿人品怎麼樣,就要有錢。情願女兒『嫁八十歲的老頭拎提包,不願意跟二十歲的小伙扶犁梢』。」

  張小魚對喬山說:「像蔣疙瘩這樣的人,以後求你做事再也不要去幫忙。」

  黑子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山霞開了口,喬山能不去?」

  喬山說:「不要瞎講,我也不止幫她一家做事。再一個山霞和她家裡人不同。」

  管小發呵呵笑了說:「蔣疙瘩這樣是害了自家女兒。大女兒山鳳那時候二十好幾,高不成,低不就,硬是在外面把心跑野了,差點當了尼姑。不嫁人害了娘家,嫁人害了婆家。老蔣這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後來,有一回我去他家店裡買東西,」喬山又說,幾個人安靜下來,驚訝地張開了嘴巴,「蔣疙瘩假意講想起我是哪一個了。說他家插秧割稻,我去幫過忙。安慰我,『山霞談不成,我給你另外介紹一個』。」

  黑子趕忙問:「後來講的哪一個?」

  喬山不慌不忙地反問:「你們猜他講的哪一個?」

  聽的人急不可耐,催喬山快講。喬山說:「是十里沖巫家的現世寶丫頭二花。」


  幾個人同時問:「就是那個『阿好』?」

  喬山低聲說:「是的。」管小發直搖頭,朝蔣疙瘩家的方向點著手指頭說:「這不是存心害人!不做媒就不做媒,人家又不怪你。怎麼能把『阿好』介紹給喬山!」

  面對幾雙緊追不捨的眼睛,喬山說:「起頭我不認識,我姨夫曉得。」

  管小發說:「光你姨夫曉得,我哪不曉得!巫伢家人不大發旺,兒子大虎痴不痴呆不呆的,一天到晚不作聲。不熟悉的還以為他是啞巴。女兒二花是個『望天笑』。兄妹兩個都是半孬子。蔣疙瘩哪能隨隨便便給傻丫頭做媒?我說句不好聽的話,送給我都不要。」

  黑子追問二花的情況。管小發說:「巫家坑還不算遠。巫家人平時不出門,一般人不認得。這種人不管是哪兒的,就是北京的、上海的,也不能要。二花,一籃子衣服洗一天,一件衣服也洗一天。快二十歲的人了,不會煮飯燒菜。家裡人想給她說個婆家,也是卸包袱。聾子啞巴也介紹過幾個,都沒成。給二花說婆家,見了面,問二花『這個男的怎麼樣』?她不懂,總是痴笑半天,說:『啊?好』。不管什麼人,總是『阿?好』。『阿好』就是這麼來的。」

  管小發看一個個聚精會神的模樣,接著說:「二花十五六歲了,還在放牛。放牛場上光棍、活鬼許多。有一陣子,巫伢老娘母禿子發現孫女有些不正常,帶她到醫院檢查,哪曉得懷孕了。家裡人問她是哪一個的?二花哪裡懂?懂就不是二花了!家裡人就問平時哪個對她好?二花不停地笑,講放牛場的人都和她好。家裡人好問歹問……哪曉得是毛栗山的劉家小拐子乾的缺德事。二花這樣講的,『小拐子最好了,不曉得對我多好。偷山芋帶我吃,偷苞米帶我吃,燒板栗子第一個給我吃。有時候哪個都不給,只給我一個人吃。你講他可好?就是一樣不好——活鬼一樣的,不曉得丑。』家裡人問『怎麼不曉得丑?』二花扭扭捏捏地笑了說,『就是不曉得丑,我還冤枉他呀!吃著吃著就來脫人家女的褲子,還在我肚子上撒尿。嘿嘿,不曉得丑。』巫家就算老奶奶母禿子精明,帶兒子巫伢去找小拐子。小拐子哼哼唧唧半天講不出話,母禿子打了他一拐棍。小拐子還算老實,承認了,還說『人家不也搞了麼』。後來有人就湯下麵,給他們兩個做媒。只是到現在,沒有結果。」

  黑子盯著喬山問:「你一點不認識她,當時就同意了?」

  喬山一跳起來說:「哪個同意了?我真不清楚。你不要瞎講。」

  管小發和張小魚嘰嘰咕咕說:「娶她不如買條母牛,回家能做事。」

  喬山生氣了,罵起來:「你們放狗屁,當真的人『死得窮不得』!不講出來,你們急吼吼地要聽,講了你們又鄙笑人。」

  張小魚趕忙說:「我們講的真心話,是擔心你。」

  田小青說:「人家越是可憐,你們越是糟蹋人家。」

  管小發說:「可憐什麼?什麼事不懂的人活得還快活些。你要同情她,你就把她娶回去。不講人家笑話你,是個累贅。」

  田小青賭氣說:「娶回去就娶回去嘛,你們以為我不敢啊?就這種人好,聽話。娶個調皮的,一點事情不好就要吵嘴離婚。」

  管小發一下興奮起來,大聲說:「講話算話?我下班就到巫家坑去給你送信。」


  黑子也大聲說:「我也去!我們兩個一道去,認識認識巫家人。」

  田小青低下頭,不再回音。幾個人看他言不由衷,相繼笑起來。

  巫家幾代人多災多難,差點斷了煙火。巫伢有個哥哥,兩個妹妹,歲數不大都在過苦日子的時候餓死了。小妹妹死得最慘。當時五六歲,又瘦又小。據講只要有一碗稀飯就能活下來。可是沒有。人已經不行了,就是不得斷氣。母禿子狠起心就把她丟到糞坑裡去了。小姑娘眼睛沒有光了,在糞坑裡哼,喊「媽,」兩隻小手還曉得往上爬,把糞坑邊沿抓得緊緊的。母禿子對她講「丫頭啊,不怪做娘的心狠啊,只怪做娘的養不活啊。」摳開她的手把她捺下去,一鬆手她又爬起來;母禿子又把她捺下去。反覆幾下小姑娘就不行了。巫家那一輩就算這個小丫頭聰明些,一般的話都會講。母禿子眼睛不好就是為她哭的。這樣總算把巫伢保住了,不然巫家就沒有後人了。後來日子過得安穩了,巫伢娶了啞巴老婆,總算有了後代。巫家沒有絕後,母禿子勞苦功高。

  巫伢原來叫二伢子。村里人省事,反正巫家就剩他一個男丁了,就叫他巫伢。巫伢經常從頭到腳,一身的黑布衣服,還戴頂黑布帽子,所以也有人叫他『黑烏鴉』。巫伢家裡苦,一年四季在田裡地頭搞。黃豆上市了挑黃豆賣,山芋出來了挑山芋賣。只要地里有,巫伢挑賣擔子裡就有。賣完農貨,挑著空擔子回家。巫伢心裡高興了,就扯起又破又沙的嗓子唱。實際上就是空叫喚,瞎哼哼。誰也不知道他唱什麼。

  蔣疙瘩給巫伢點了路徑就不再伸頭。巫伢聽講喬山家庭苦,親娘死得早,估猜和二花差不多。正好龍配龍,鳳配鳳。有一天,黑烏鴉一隻褲腳卷上膝蓋,一條褲腿拖在腳背上,找到柱子家來。巫伢講話像大腦不作主,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和柱子藕斷絲不斷地扯。有時候巫伢正「呃呀那個」地講著,一個噴嚏打過,忘記說到哪兒了,就直直地看著柱子嗬嗬嗬嗬笑。柱子和巫伢講「我家喬山條件是差一點,好幾個大姑娘跟在他後頭跑呢……」巫伢不再說話,只是噢噢嗯嗯的應著,又嗬嗬嗬的笑。柱子把巫伢打發走了,找到蔣疙瘩埋怨了一通。

  說著閒話,又幹了一番。幾個人看看時間不早了,都歇下來準備下班。沒有人堅持干到正點,互相安慰著:「帶干帶歇,公家補貼。帶干帶歇是人,只干不歇是鱉。」

  閒扯完了,黑子覺得和喬山更親近了。黑子經常把聽來的這類故事添油加醋,講給月華聽。月華聽著聽著,眼睛透亮了,也跟隨黑子喜怒哀樂。黑子記恨月華的時候就故意中途停下來不講了,報復她。月華不肯罷休,懇求黑子說完,保證以後過賢惠日子,再不做刁蠻婆娘。黑子偏偏「後面事情忘記了」。月華氣惱他記性這麼差,叫他仔細想,想起來了接著講。黑子假裝不願說這些胡編海扯的東西。當然,黑子又是個重情重義、愛家愛老婆的人。既然開口了,就有責任講完整。既然開口了,就要講得明明白白。黑子那個為難啊——真是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才給月華下勁想。最後,黑子總能清清楚楚、一句不漏地說給月華聽,逗得月華哈哈大笑,眼淚汪汪。

  升井的時候,黑子在罐籠上問:「怎麼今天提前下班?不怕我去匯報,罰你們款?」

  管小發得意洋洋地說:「這件事,今天你問他們沒用,要問我。」

  黑子盯著管小發。管小發就是不開口。黑子生氣了說:「剛才還那麼親熱,一下又這麼生疏了。」

  管小發用斧子輕輕敲打罐籠兩下,讓黑子聽聲音猜意思。黑子哪能猜出來。管小發最後才說:「『喝酒』。我們村的郝蘿蔔裝吊弓,捉了只麂子。我買了幾斤麂子肉。這回我進礦的時候就和喬山約定了喝酒的事。今天兌現,我講話算話吧。管小發這種人到哪裡能找到第二個?」管小發把幾個人掃了一眼說:「下晚到我家去,早一點啊。我們閒閒地、四平八穩地搞酒。黑子,不是我不叫你,是你今天當班去不成。我不講還好,講了你心裡難過。」

  黑子把嘴一抹說:「我哪不能找人換班?還有什麼人去?」

  管小發說:「就維修班的人。去許多人我不要虧本?那還吃得消。一口飯一口酒不都是我的血汗錢呀。」

  黑子連連咂嘴,就像在品嘗麂子肉了,看著管小發感激地說:「叫不叫我都要去。還是兄弟們好,平時沒叫錯。」

  張小魚說:「郝蘿蔔上班幹活不中用,班裡都不想帶他。搞這些歪門邪道的事情還真有一套。」


  黑子也點頭說:「總是聽講,蘿蔔不是搞了山貨就是搞了水貨。一門不到一門黑。我們想治嘴巴饞,望樣子還要拜他為師。」

  張小魚看看喬山管小發,說:「要麼人家不要我們要,把蘿蔔收到我們班裡來。隔三差五搞點野味嘗嘗,不光小日子過得好,上班勁頭也大些。」

  喬山說:「一個人一個相。蘿蔔上班掙一萬無所謂,上山打個野雞要高興幾個月。做事沒長勁,不是這裡癢就是那裡疼,門道許多。到我們班裡來——天天為了他挨幹部罵。那個野味,你們想,我不想。」

  五個人洗完澡從澡堂出來,管小發又吩咐一回:「不要遲到了。我不再叫第二遍。不去的幫我省了錢,我還不領他人情。」

  張小魚樂呵呵發香菸。這時,石毛呆拐過牆角,向這邊走來。他看見張小魚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張小魚點上香菸,深深吸了一口,說:「毛呆你不是戒菸了麼?」

  石毛呆生怕張小魚收手,慌忙急火地搶過香菸,才說:「萬崗煤礦不要我了。在家裡玩,哪能抽得起煙。不戒怎麼搞?比不上你們『工人老大哥』。」

  張小魚說:「毛呆,你是王破車的徒弟吧?學他『有錢不買煙,出門不揣煙,見煙就吸菸,沒煙就戒菸』。」

  這下說到石毛呆心坎上去了。他邊咳嗽邊點頭,轉過去問管小發:「你們後村蘿蔔吊弓裝了個麂子,真的假的?」

  管小發一歪脖子說:「當然是真的,正在講呢。毛呆啊,你趕快把你那根破槍砍了當柴火燒掉算了。人家吊弓裝、夾板夾、扁擔砍,都搞到麂子、兔子、野豬。你空有個槍。年把年了,兔子毛沒看到一根。不會是打到東西瞞著我們吧?」

  石毛呆又急又氣,弄得鼻涕都掉出來了,說:「不要提了,那槍老是瞎火。那天,我偷偷摸摸從山上鑽到黃豆地,一隻兔子就在跟前。我心裡想這下是五根指頭抓螺螄——穩拿。我走近一點,又走近一點,只有兩丈遠了。那兔子也呆得很,比老子還呆,只曉得在地里滿口滿口地吃。我瞄準了,死命一扣……」

  田小青、管小發幫忙說:「打到了!打到了!怎麼沒有聽講?偷偷摸摸一個人躲在家裡吃,帶我們也嘗嘗。」

  石毛呆拍著大腿說:「吧唧一聲,火子響了,火藥不響。兔子回頭一看我舉著槍,就要抵到它屁股了,撒腿就跑——眼巴巴看著它幾蹦幾跳就進了山。我氣得把槍托往地上一墩……差點小命都丟了。」

  幾個人又問:「怎麼了?砸到腳了?」

  石毛呆驚恐萬狀地說:「當的一聲——槍又響了。該響的時候不響,不該響的時候響了。好在槍口朝天,算是撿了條性命。這多少天,我再不敢摸它了。」

  大家一陣好笑。笑歇了,喬山說:「毛呆啊,算你命大。破手藝,以後野物攆來咬住槍管,你才打得中。」

  石毛呆不住地搖頭,嘆氣:「今年人倒霉,放屁打了腳後跟。連個槍都作怪。」

  管小發說:「下晚到我家去,毛呆,我給你壓驚。上次講你帶野味來的,沒有打上我也不要了。什麼時候打著了再補我一餐。」

  石毛呆說:「哪兒也不去。我倒敗的人來求倒敗的礦。沙橋煤礦水太大,我遍身關節痛。到你們這邊看看可要人了,可上得成班。」

  田小青說:「剛才『工人老大哥』,現在又『你們我們』,毛呆,你盡講見外的話。」

  石毛呆也覺得說話分了彼此,不好意思笑了。

  張小魚說:「毛呆,你光打探消息不行,要找個得力的人。」

  喬山說:「礦里正在過難關,肯定缺人。我們維修班就這麼多事,這麼多人。你得罪了殷葫蘆,上班的事就是一個字——難。就算有人幫忙,也要殷葫蘆鬆口。」

  石毛呆張著嘴巴,對著幾個人出神。喬山用手背敲敲石毛呆胸口,說:「我叫你找傅大英,你去沒去?」

  石毛呆不作聲,默默地站著,黯然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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