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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打獵

2024-09-13 20:36:41 作者: 李祺安
  大院後面的六畝大地里,莊稼正在發棵,趕著長。可是緊挨山腳,總有東西下來,把黃豆、玉米、山芋糟蹋得不成樣子。

  黑子在大地邊上裝過腳弓,下過藥。可是,除了野物糞便,什麼也沒有捉到。看著那些腳印,黑子只能朝山上亂罵。痛定思痛,他打算托人裝一桿獵槍。裝槍的師傅說,鋼管、火機、木料和手工費,至少也得兩百元。依黑子想槍的心情,三百元也要弄一支,又怕月華這一關過不了。黑子想到石毛呆的槍。可是那桿槍回火,是個晦氣貨。黑子拿不定主意。

  一天,黑子依月華的意思到大地里又扎了個草人,還給草人戴了帽子,纏了紅布,系了鈴鐺。大地里豆苗的慘狀著實讓他揪心。月華總是埋怨黑子沒能治住野物禍害莊稼。若不是地里出點土貨,遇上月底發不了工資,面對老婆孩子,黑子確實慚愧。

  黑子從大地里回家。月華本來要對他發難,恰好喬山來了。黑子說:「一到地里就把我氣傷了。現在人變聰明了,野物也變壞了。地里東西,哪兒長得好它就在哪兒吃。這邊長一點,它那邊吃一點,一點不客氣。老子累得要死還沒嘗到一口,估計它都吃厭了。這些發瘟的東西,你真拿它沒點子想。」

  喬山說:「恐怕是你在大地邊上做的『引路』顯眼了。那些鬼東西能認出來,不順你的路子走。真不行就用槍打。」

  黑子苦思冥想,突然說:「不會有人把我裝弓鎖住的野物偷走了吧?」又看著喬山問:「到哪搞槍?石毛呆講槍要賣,我又不敢要。他自從獵槍走火,現在嚇得再不敢上山打獵了。」

  月華說:「人沒用,炮也不管事。哪來錢買槍?一家老小不吃不喝,把頸子紮起來。」

  「不買!不要囉嗦。我借不行啊?」黑子說,轉身對著喬山,「毛呆那槍,借來我也不敢打呀。原來好好的一桿槍,怎麼到他手裡也變得呆頭呆腦的。」

  喬山想了好久,說:「毛呆子只顧用槍,也不保養。你借來看看,是不是槍管裡頭積灰結炭,火門堵眼也說不準。查清了就試一槍,查不清就還他。」

  黑子聽得臉上一亮,點點頭就笑逐顏開了。

  過了幾天,黑子果然把石毛呆的槍扛回家,悄悄叫來喬山。兩個人用捅條、砂紙把獵槍各個部件精心清理一遍,又用油布從裡到外擦拭得乾乾淨淨。看著煥然一新的獵槍,黑子幾分得意、幾分擔憂地說:「它再不行也對不住我了。我就這麼大的能耐。」

  喬山試了試獵槍火門機關,點上清油,叫黑子放一槍看看。黑子臉孔泛紅,不肯起身。月華知道他膽怯,說:「那麼怕死,何苦要借來?」

  黑子不理睬月華,反覆叫喬山幫忙看仔細。他到紅珠家借來一隻舊頭盔,對月華說:「看什麼看,長毛婦女給我走遠些。陰氣重的人,什麼東西輪到你看?再好的槍也讓你看啞了火。」

  「我不看!瞧你那樣子,野物?屎都打不到一泡。」月華說著,攙住丫丫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黑子和喬山帶著槍,來到大院後面偏僻的地方。他讓喬山把一張半個門板大小的硬紙釘在要倒沒倒的老牆上,又前後左右張望,確實沒有人。黑子從牆根朝後退,心裡默默數了五十步,問:「夠不夠遠?」

  喬山兩邊一瞄說:「我看近了。」

  黑子看看硬紙看看槍,又往後退了二十步。黑子說:「就這麼遠了,再遠我也看不清了。土牆不會倒吧?」

  喬山笑起來說:「你手上拿的又不是小鋼炮。」

  黑子戴上頭盔,拉下護罩,不再說話,做著動作和喬山交流。喬山說:「你這下搞得像防暴警察,火子噴出來也傷不到你了。」

  黑子點點頭,慢慢舉槍瞄準。喬山以為槍要響了,可是黑子又把槍放下來,對喬山發笑。喬山說:「你真膽小。不行讓我來!要麼把槍還給毛呆,就算我們幫他做了好事。」

  喬山話音剛落,黑子顫抖中扣動了扳機,當的一聲槍響了。院子內外的狗汪汪叫起來,從田裡地里撲喇喇飛起了好多雀鳥,驚惶失措地逃向遠方。

  黑子不等硝煙散去,就去看牆上的硬紙。硬紙上有二三十個槍子眼。黑子高興地說:「哈,打中了這麼多槍子!這下干對了。」

  黑子如釋重負,摘下頭盔,抹去臉上的汗水,和喬山回家。看見月華,黑子驕傲地說:「怎麼樣?說我這樣不行,那樣不行。這下你服氣了吧。」

  不料月華說:「搞那麼大動靜。我還以為打了野雞兔子回來呢。哪曉得還是空打空。像這個樣子,就是看到野物,只怕等你槍響,野物也跑了幾山幾窪了。」

  「你個瘟神婆娘到底可會講話?人家老婆都護家,我家人怎麼只曉得吃裡扒外。」黑子罵了老婆,又對喬山神秘地說,「這個事千萬不要講出去。碰到毛呆子,就講這槍我不想要,過幾天還他。」

  看到黑子狡猾的神情,喬山和月華先後笑了。喬山回去的時候黑子又叮囑一遍:「試槍的事和任何人都不能講,月華沒事也不要瞎咋呼。這槍我要定了,就看毛呆子開價多少錢。」

  石毛呆流年不利。和殷葫蘆吵架以後再沒有回到萬崗煤礦上班。帶槍上山想撈個小秋收,卻不料獵槍回火。如今一提這杆獵槍,石毛呆臉上、手上就隱隱作痛。聽說黑子要買槍,石毛呆也不留戀。

  「有人要就轉一手,不能再讓它害我。」石毛呆想:「不是我的東西留也留不住。好在那回老子眼睛沒弄瞎。」

  黑子只願出八十塊錢,這讓石毛呆很生氣。石毛呆說:「你還肯出錢,算有良心呢。怎麼不叫我倒貼幾個再把槍送給你。你曉得現在箍一條槍多少錢?」

  黑子不屑一顧地說:「人家什麼貨,你這什麼貨?」

  石毛呆說:「這槍還好差呀!我姐夫想要都沒有給他。不真心要就還給我,放在家裡又不問我要飯吃。」


  這不經意的話擊中了黑子要害。黑子裝出為了後山大地的莊稼傷透心的樣子說:「你講,少了多少錢你不賣!」

  石毛呆下勁說:「一百三十塊錢。不是我今年倒霉,兩百塊錢我也不賣。」

  黑子連連咂嘴,說:「你想靠賣槍發財?一副死腦筋,不然到現在沒班上呢。你不就是想到喬山班裡麼?你曉得喬山和我是什麼關係?」

  提到上班,這是石毛呆的痛處。他知道黑子和喬山關係好,也隱約聽過黑子姨妹和喬山的事,便苦笑起來。黑子說:「現在清楚了吧,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一百塊錢。你看著辦,要麼拿錢回去,要麼拿槍回去。」

  石毛呆把黑子看了又看,好像在做艱難選擇,最後咬牙同意了。黑子滿心歡喜,說:「我也不會虧你。瞎貓碰上死老鼠,這杆破槍打著了野物,你只管來吃就是了。我還要倒貼你一餐酒,又是冤枉錢。這些小帳我都不算了。」

  「那時候,早把我忘得乾乾淨淨了。」石毛呆說著,要跟黑子去拿錢。黑子一把推開說:「現在哪有錢?等礦里發工資給你。你和我去拿錢,這槍我願意要,哪曉得我家月華要不要。為這破槍,我還要做她的思想工作。」

  石毛呆瞅著黑子,黑子佯裝笑臉。石毛呆說:「讓我摸摸看,你褲襠里的東西可是長錯了!」

  自從買了槍,黑子上班前下班後都要摟著反覆操演,像怕它受了風寒。一有空就端著空槍東邊瞄,西邊瞄,恨不得抱著槍睡覺。黑子還有一個擔心,就是和月華說的買槍八十塊錢,現在貴了二十,千萬不能走漏消息讓她知道了。黑子在石毛呆面前裝得吃了大虧,在月華面前又裝著占了便宜。現在他最盼望的就是能到山上、地里打個東西回來證明自己。「哪怕一隻竹雞也好。」黑子想。

  雨漸漸停了。傍晚,黑子讓高躍清在車間守著,自己悄悄溜崗了。黑子一個人有些放不開,就去找喬山作伴,說:「走,到山上搞野味去,拎個兔子野雞回來,改善改善伙食。」

  喬山問:「你天天上班,什麼時候裝的弓?」

  黑子大笑幾聲,說:「野味在山上等我們呢。傅老大不發工資,今天推明天,上月推下月。這個找他有錢,那個找他有錢,婆娘們去一撩也有錢,就是發工資沒得錢。礦里才好那麼幾天,當幹部的又想作怪了。老子下輩子投個女人胎,還是做女人好,許多事情方便。礦里那幾個娘們過得多快活。我講這個你總相信吧。」

  喬山說:「眼紅人家,你也叫月華去找傅老大就是的。」

  黑子臉一橫說:「我討飯也不會叫月華出面。不發工資,我哪不能想其他辦法開開葷。不然日子怎麼過啊。」

  喬山想拿槍,黑子不肯!他讓喬山帶一把鐮刀,說:「我沒有打死還能跑的,你就上前拿刀砍。」

  喬山一臉失望。黑子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在說,我是老哥!你以後求我的時候多呢。黑子提著槍,帶了礦燈,像個老獵人似的對喬山說:「槍不能扛在肩膀上,那些鬼東西一看到槍,就跑得無影無蹤。你還神得過它們。」


  喬山拿著鐮刀,和黑子悄悄從小路上山。聽到草叢裡田雞在叫。黑子志在必得,毫不猶豫地脫了球鞋丟給喬山,捲起褲腳彎腰下到水田裡。順著他的腿,水田裡冒出一串又一串氣泡來。蒿草中的刺把他的腿劃出血痕,黑子也不在意。翻過幾塊水田,沒有找到田雞。中途一隻野雞發現了他們,黑子來不及舉槍,它就撲著翅膀咯咯咯飛走了。黑子不斷示意喬山靠後,不要驚動獵物。他終於看到一隻田雞,立即舉起槍來,怕夠不到那麼遠。悄悄往前走了幾步,田雞聽到動靜,一蹦就鑽進草叢了。黑子只好放棄。

  黑子上了田埂,在水溝里洗了腳上泥巴,穿好鞋,和喬山繞過一條山沖,翻上一道山崗,心裡盤算著怎樣才能找到野物。樹林裡不時有水滴落在樹葉上,傳來嗒嗒的聲響。黑子用槍管撥開攔路的樹枝,偏頭鑽過去。再遇枝條攔路時,黑子滿心煩躁,才要動手,喬山搶上前去揮刀劈了。兩個人失望地走著,都不說話。期間,一對夫妻在路上大聲說笑,幾個孩子放學在山道上吹著口哨又打又鬧,惹得黑子低聲咒罵了幾回。

  突然,柴林里哼哧哼哧跑出幾條小豬來。黑子情不自禁地叫了聲「野豬」,端起槍就瞄準。這時柴林那邊有人說話了:「野豬?家門口哪來的野豬!野豬的拱嘴就那麼點點長?」

  喬山一下笑起來。黑子認出是單家獨戶住在山上的郝山羊,大為掃興,說:「不是野豬還是你家的豬?剛才山溝里好幾窩山螞蟥也是你家的!」

  郝山羊說:「該我家的就是我家的。離我棚子這麼近,不是我家的還是你家的?這屋前屋後長腿的都是我的。」

  黑子用槍瞄準小豬練靶子,說:「不讓我們打,可是要留給你家兄弟蘿蔔?他打到了你好分條胯子。」

  郝山羊說:「不給你打,也不給他打。打到了分不分你都管不了。」

  黑子說:「不是你叫喚得快,憑我手藝一槍早就撂倒了。明天就吃野豬肉。」

  郝山羊嘿嘿笑著,說:「我怕真碰到野豬,你槍都不要了,跑不贏得跑。」

  黑子就恨別人小看他。郝山羊這麼一講,黑子就要和他拿小豬試槍打賭。郝山羊還是那樣笑著,說:「你打就是。打死了還好些,省得我喂,省得我養。打死小豬,賠我大豬。」

  黑子說:「我光屁股一家人,賠一堆豬毛給你。」

  郝山羊說:「沒得豬賠錢也一樣。你以為我不曉得你住哪裡?跑到天邊我也找得到。」

  這時喬山插嘴問:「這麼個陰陽天,你還晾什麼東西?」

  郝山羊得意地說:「收芝麻種。里外一把手,我不搞還有第二個人搞!」郝山羊盼望喬山還是黑子說他趕緊娶個老婆就有人幫他收了。可是沒有人那樣說。郝山羊又說:「我怕晚上要落雨,把我芝麻淋濕了。」

  黑子一無所獲,和喬山悻悻走了。郝山羊放開嗓門說:「一看就是外行。這家門口,雞叫狗跑的,哪來的野物!」


  黑子回頭罵道:「就是你這個東西在跑在叫,把野物嚇跑了。」

  郝山羊停了手邊的活,板起臉來,望著兩個身影說:「講他一聲還不服氣。講我是東西,你一家人都是東西。這裡有野物,城裡十字街上也有野物了。」

  雲開了,像要放晴。黑子喬山離開郝山羊那兒,又翻過兩座山頭,剛才天上的亮光不見了。黑雲又湧上來,不時扯著電閃,眼見著天就要暗下來。兩個人失望地往回走。他們穿過一片田畈回到大地來。黑子下到地頭大埂,準備潛伏到大地靠山那一側,看看雨後野物熬不住了會不會出來。他揮手讓喬山退後,好像決戰的時刻到了。這麼多天了,什麼都沒有搞到,黑子說不出的沮喪。這一回他卯足了勁,必須有所收穫來補償自己,好在人前揚眉吐氣。

  忽然,喬山輕聲叫他。黑子抬頭看見喬山在招手,指著他的側邊。黑子大氣不敢出,心想:走過頭了?後面還有東西?他悄悄往後退。喬山一條腿跪在地上等他,又招招手。黑子點點頭,他們會合了。黑子弓著腰,向喬山指的地方一看,黃豆地里兩隻兔子正在又吞又嚼。黑子恨死了它們,現在卻愛死了它們。他輕輕拉開槍栓,壓上火帽。再看,距離遠了些,豆叢中只露出兔子耳朵尖。天已經暗下來,山影遮著的地方更黑。黑子焦急萬分,再不能空手而歸!他把礦燈對準兔子的地方眨了一下燈光。兔子沒跑,一隻在地壠上,一隻在地溝里。忙亂中,黑子扣動了火門。可火帽上歪了,發出噼的一聲響——啞火了。黑子的心就要怦怦跳出來,氣得差點把槍摔了。

  兔子聽到響聲,停下來張望。好在先前一直打雷扯閃,兔子分辨不清燈光火信,以為又是天上的忽閃雷鳴。地溝的那隻兔子還抬起前腿,直立起來探聽。兩隻前腳在胸前劃了幾劃,像是撓痒痒,又像是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要害怕。

  這次黑子喬山小心翼翼地把火帽兒壓好,蹲著身子再靠近幾步。黑子再一次舉槍瞄準。喬山把礦燈順黑子的槍口指向同一個地方,突然擰亮。地溝的那隻兔子看到亮光就溜上山了。地壠上的兔子只顧吃。又一道光亮,它以為是天上閃電,頭也沒抬。這一次的閃光這麼長久?地壠上的兔子記起了什麼,它記起了另一種要命的閃電和雷鳴……瞬間黑子的槍響了。伴隨著槍聲,山上有野獸咕咚咚逃竄的聲音,還有鳥雀尖叫著撲啦啦飛走。地壠上的兔子驚醒的一剎那,竭盡全力向山腳高高躍起。但致命的槍子,在空中改變了它逃命的方向。這隻兔子從空中一頭栽在黃豆叢里。它昏厥的腦子裡回到過去——也是這種亮光和聲響,差點要了性命,而這一次再沒有倖免。它抽搐了幾下,腿就越伸越直,越伸越硬,拼完最後一點力氣,像要挪回窩裡去。喉嚨里細絲般地呻吟,眼睛罩了水膜,直挺挺的不動了。

  「十網九網空,一網就成功。」黑子無限滿足地說。看到兔子瀕死前的掙扎,他又心生悲憫,說:「兔子兔子你莫怪,你是陽間一碗菜。不是老子打,就是人家逮。」

  燈光下,喬山點著兔子身上流血的傷口,說:「哎呀,中了四五粒槍子。」

  黑子說:「反正它正在換毛,皮又不值錢!」

  喬山惋惜自己空著手,說:「多一支槍我也能打一隻。」

  黑子拎起兔子,對喬山說:「怎麼樣?我的槍法怎麼樣?你拎拎看,這傢伙足有四五斤重。」

  喬山說:「還不多虧了我。你哪看得見。」

  黑子說:「我眼睛不好,是搞電焊把眼睛害退光了。過幾年不幹了,我要找礦里算帳,不給我醫好就要補償。」

  黑子得意洋洋,把倒伏的豆莖挨個扶正,朝死去的兔子說:「你吃我的黃豆,現在該我吃你的肉了。」

  喬山說:「我們再到山上鬧一圈,讓我放一槍過癮。」

  黑子說:「不早了,先回去。讓那些發瘟的東西多活幾天。」

  喬山說:「回去不要講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我們倆是什麼人!」黑子說著,無比興奮,又朝大院的方向大聲喊道,「月華,今天晚上你可認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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