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戀愛
2024-09-13 20:36:50
作者: 李祺安
好幾天,喬山沒有到大院後面去玩。黑子以為他為某些事情見外了。那天又見到的時候,快到中午了。黑子叫住喬山,悄悄告訴他月華的妹妹來了。黑子讓喬山中午到他家坐一坐,一塊吃飯。
「你看怎麼樣?」黑子說,見喬山窘迫的樣子,又說:「我姨妹長得不錯,看看月華也能猜到一點。」
喬山才要說話,卻發現黑子盯著自己,似乎要在他臉上看出個名堂。喬山滿臉通紅,稀里糊塗地說:「你看呢。我不曉得,隨你。」
黑子溫和地說:「那你現在就去我家。我拿酒去,跟後就來。不要怕,她又不吃人。愛華長得漂亮啊,她不是一般的漂亮,她是真漂亮!」
喬山打算等黑子一起去。可是黑子的話刺到他的痛處——的確緊張又膽怯。喬山很少和女性接觸,而現在不僅要接觸,還要談婚論嫁。為了不讓黑子小瞧,喬山硬著頭皮往黑子家走,卻希望黑子立馬趕上來。走著走著,喬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戰戰兢兢哆嗦起來。
「去了怎麼說?就說黑子叫我來的。叫我來幹什麼呢?」喬山問自己,「還說他跟後就來呢。哪是到鎮裡打酒?」
喬山這樣想著,就快到黑子家門口了。有人從屋裡出來,白衫白褲,打著紅傘。紅傘映照得一身淺紅。見著喬山,那紅紅的臉從傘緣一露,又被傘遮住了。喬山渾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仿佛條條筋脈都和這段土路相通。愛華每走一步,喬山都隱約覺得她踩著了自己。
「就是她!」喬山想,大腦一片空白,簡直走不穩了,害怕得想溜之大吉。但是不知不覺已經站在了黑子家門口。看見月華了,喬山嘴巴動了動卻沒有出聲,渴望月華問他黑子的去向,甚至關上門不讓進去更好。
月華見喬山神色緊張,眉角都是汗水,就問:「從哪裡來?那麼一臉的汗。」
喬山頭暈目眩,恍惚中說:「黑子叫我來,是為婚姻的事……你是她姐姐,她是……妹妹。」
月華驚愕不已,也怔住了,說:「她剛才出去了。」
喬山為自己的表現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月華那樣一說,喬山認為逃走的機會到了,說:「那我也走了。」
一說完,喬山覺得更加不適合。剛才是羞愧,現在簡直是無恥了。月華也不知道怎麼辦了。喬山轉身出門,差點和黑子撞著。黑子手裡提著酒,愛華跟在後面。黑子見喬山一臉的狼狽,氣沖沖地將他一扯,說:「往哪兒走?我講你這個人——」
黑子回來了。喬山像就要斷氣的人又吸了氧,清醒了一些,重新回到屋子裡坐下。
月華在廚房做菜。愛華閒不住,在屋裡轉來轉去幫忙。喬山在破紙簍抽出一張報紙看,卻什麼也看不清。他只聽見黑子的咕嚕聲,月華燒菜嗤拉拉的濺油聲,還有那個人轉來轉去衣服發出的窸窣聲。
黑子的咕嚕聲沒完沒了。月華聽膩了,瞪了他好幾眼。愛華則不時抿嘴而笑。喬山求之不得,這樣恰好省掉了他要說話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喬山緊張的心情漸漸平復了一些,得以偷偷打量愛華。
幾個菜上來了。黑子順手抽來一把筷子,將嘴巴咂得吧嗒一響。月華起先就嫌黑子囉嗦,忍著沒說。這回剛剛端菜上桌子,人還沒有坐定,就聽見黑子嘴巴在響,以為他又和平時一樣,只顧自己吃起來了。月華怪他蠢相,說:「你要到幾十歲才能斯文一點?你看那一轉轉鬍子養得多肥!」
黑子今天沒有喝酒就話多,是想在喬山和姨妹面前裝個兄長的樣子來。不料讓月華當頭教訓,掃了威信,一肚子不高興。
開始吃飯了。月華怎麼也說服不了妹妹上桌吃飯,便攙著丫丫坐在黑子對面,邊吃邊餵她。黑子很生氣,竟然放下筷子不吃了。月華一點不著急,只顧叫喬山、妹妹吃菜。他們兩個不好意思,裝出笑臉來緩和桌上的氣氛。喬山本來不準備喝酒,這時也端著酒杯像對老大哥一樣敬黑子喝酒。黑子見月華毫不理會,只好端起杯子說:「我要不是看到家裡來客,以我的火氣……」接著就是喝酒下肚的咕嘟一聲。
幾杯酒下去,黑子什麼煩惱都隨酒氣消散了。喝酒的時候,黑子最愛趁著酒興講發了財或兒女長大以後,天天買酒買肉,餐餐吃香喝辣的情景,也常常列舉別人喝醉出醜的事。講著講著,別人沒樂,他自己先哈哈大笑起來。喬山聽得津津有味,和愛華交換了好幾個笑臉。月華認為不成器的人才說這種沒出息的話,加上平時不知聽過多少遍,便格外光火。說嫁給黑子是前世投錯胎,除了把這類話聽得耳朵長老繭以外,年年還是老樣子。黑子打個酒嗝,仗著酒興說:「難怪愛華到現在還沒有婆家。年年講婆家,年年在娘家。你好歹是要耽誤她。」
愛華飛紅了臉,轉身進了房間。月華呼地站起來說:「你別餐餐捧著尿泡當酒壺!灌了好多貓尿,就瞎吐瞎屙往我陳家人身上抹屎。」
黑子也感到話說重了,放下杯子說:「我不過是打個比方,嫌我嘴臭就把耳朵堵起來。」
黑子月華爭執起來,喬山左右為難。放下杯子怕掃了黑子的酒興,勸解又不曉得如何開口,更怕攪和了心中的美事。黑子推開酒杯不喝了。屋裡靜悄悄的,誰也不開口。月華板著臉。喬山覺得家裡還是有個人咕咕叨叨的好。
喬山不厭其煩地回味進屋後與愛華的幾次照面,愛華臉上的紅光和笑容。喬山完全墜入情網了。愛華進了房間,喬山就茫然若失。愛華一出來,喬山又忐忑不安。下決心不去想,完全辦不到。此時此刻,喬山寬恕了許多經受不住考驗、當了愛情俘虜的男人。一小時前還深惡痛絕的行為,眼下卻在他腦海里反覆上演。由戀愛聯想到結婚,生育……若是在昨天,喬山還認為不可思議,而現在他心裡如同受到魔法啟示一樣不折不扣地演示了一遍。只是在最後想到愛華,喬山認為污辱了她,才暗暗紅了臉。
這種難耐的氣氛一直持續到鐵蛋放學回家。鐵蛋模仿汽車喇叭嘟嘟叫著,一路跑回來,屁股顛得書包里的鉛筆盒嘩啦嘩啦響。家裡大人都抬頭看著他,好把話題轉移開來。
鐵蛋跑到家門口才停下來,說:「哧——,汽車到站了。」
月華正在給女兒餵飯不能起來,打算回頭叫妹妹。愛華從房間出來了,給鐵蛋拿碗盛飯。和過去一樣,鐵蛋一看見小姨就纏住她要好東西。愛華掏出幾顆糖果給他。鐵蛋搖著頭說:「糖果不好,我要錢!」不僅如此,鐵蛋還不依不饒地問:「小姨,你一身的新衣裳,今天來幹什麼?」愛華邊把飯碗遞給鐵蛋好堵住他的嘴,一邊回答他好幾次「來玩」。鐵蛋就是不相信。愛華只好躲著他。鐵蛋像螞蟥叮住鷺鷥腳一樣粘著小姨。月華看不下去,一栗鑿打得兒子腦瓜一歪。鐵蛋摸著頭,瞥了一眼媽媽,繞開她,還是跟在小姨後邊。
月華放開丫丫站起來了。「給錢!」她說著又是一栗鑿,打得鐵蛋腦袋一點。鐵蛋見媽媽陰沉著臉逼過來,知道這下家裡呆不住了,端著飯碗逃出大門。跑啊跑啊,跑到後面沒有聲響了,鐵蛋才停下來回頭張望。月華追不上,呆呆地站了好半天不動,心頭的無名火越燒越旺。母子兩個就這樣面對面站著。月華上前幾步,鐵蛋就後退幾步。月華往家走幾步,鐵蛋又跟回來幾步。月華罵:「你敢回來!晚上不要回來,明天也不要回來,一輩子不要回來!」
鐵蛋只吃了半飽,本來想等媽媽氣消些回家再吃。聽她這樣叫喚,再吃一碗飯算是沒有指望了。鐵蛋心裡氣惱啊,於是朝月華喊:「你打我,我投降。蛤蟆蛄子你家娘!」
鐵蛋罵完,遠遠地辨別著媽媽的臉。見媽媽一動也沒動,估計沒有氣著她。鐵蛋把雙手罩在嘴巴上,像個喇叭筒,更加大聲地叫:「你打我,我彎腰。你家爸爸座——山——雕!」
月華氣得眼淚要出來了,卻裝得心平氣和對兒子喊:「你罵得好啊,怎麼這麼會罵?是你家老子教的還是學校老師教的?你到我旁邊來,我還沒有聽清楚。我這兒有糖果,也有錢。你來!要什麼給什麼。」
鐵蛋上過媽媽多少回當了,自然學乖了不少,這還能送去討打!只能眼淚汪汪地望著。鐵蛋巴望媽媽抬手擦眼淚才好。可媽媽就是沒有眼淚,就是準備著打他!又聽媽媽罵:「小畜牲,罵得好啊。你有本事不要回來。老子逮到你非要鞭子打斷三根,看你是銅頭鐵尾!」
「碗就放在地上,就不送家去,非讓你來撿。」鐵蛋雖然嘴硬,還是不敢回家。書包沒帶就到學校去了。聽見後面月華在罵:「今天你就死在外面。回來讓我逮住,非綁在大楊樹底下,拐到老墳坡,晚上讓吊死鬼掐死你!」
鐵蛋中午回家只吃一碗飯,什麼沒有要到還討來一頓打罵。想著想著就傷心地哭起來。聽見媽媽的罵聲,鐵蛋就齜牙咧嘴朝她做鬼臉出氣。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也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了。
月華回到家裡,擂鍋摔碗的。嘴裡罵兒子,又順帶罵黑子。黑子翻著白眼說:「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還要怎麼樣?」
月華敲著桌子說:「老子奶奶養的,就要打,就要罵,怎麼樣!像你?指望他給你養老送終。」
黑子說:「指望他怎麼了?農村里不養個兒子,我們老了依靠哪個!女兒大了終歸是人家的人。兒子哪怕是孬子呢,我一擔水挑不動,他還能接我一把。女兒行啊?不是講女兒不好不孝心。現在的姑娘家能做多少事,大不了洗幾件衣服做個飯。我老子干不動的事情,她也干不動。」
月華顧慮到妹妹在家裡,壓著肚子裡的火氣,又說:「當老子的還好意思講,『月華,鐵蛋那麼無法無天,你也不管管他』。你不能教育?你手上灌了膿?你那不是放屁!」
黑子接不上話來。夫妻倆一時沒有和解的跡象。喬山坐立不安,心裡多想呆著不走!可還是自告奮勇走了。
喬山走了,月華愛華姐妹倆圍繞丫丫逗趣。黑子也湊近了朝女兒嗒嘴。家裡的氣氛平和了一些。剛才當喬山的面不好說的,現在也可以說了。喬山不在,愛華也自在得多,聽聽,笑笑,偶爾插上一句。黑子的主張經不住月華反駁,便一概順著月華,披上衣服上班去了。愛華在萬崗煤礦大院裡除了姐姐一家,其他的人都不熟悉。聽姐姐說起紅珠也講喬山不錯時,愛華卻一下猜中了,一臉羨慕地說:「紅珠?就是那個穿得大紅大花的人?她比你還大?都三十多歲了!」
月華從妹妹的話風看出她羨慕紅珠,也想以後過得像她一樣。月華瞧著妹妹前程似錦就心花怒放;想到自己生兒育女,忙裡忙外,至今全家只是個溫飽,心裡不免失落,只好暗地裡嘆息一聲。正因為這樣,月華才拈精拈肥為妹妹物色:不僅要家境好,還要嫁過去能說話算話。她和黑子結婚的時候,公婆健在,家裡人多,所以苦熬到今天。深知其中滋味的月華不願妹妹苦著。她想,只要兩個人有緣份,結婚了慢慢上緊箍咒,一定要幫妹妹管住男方。
喬山回去的時候,故意走紅珠家旁邊的過道,希望遇到紅珠,聽聽她的看法。
「不能讓她看出我的心思來,」喬山想,「要裝成隨隨便便的樣子。」
紅珠打開過道門,見喬山的莊重有幾分假象,笑笑問:「這麼高興,從哪裡來?」
「我高興?讓她看出來了!」喬山暗想,憋紅了臉,語無倫次地說:「從黑子家來,他叫我去的。你看她……人怎麼樣?」
喬山的困窘暴露了心跡,完全在向紅珠虛心討教了。
「哪個她?什麼人?」紅珠故意問,見喬山激動得話也說不清了,便不再為難他,說:「我聽月華講過的。具體情況我哪曉得,只要你們兩個人好就行了。」
喬山和愛華沒有說話,也沒聽她說什麼。喬山原來想像,愛華活潑開朗些更好。現在已經愛上了,自然中午這個愛華就是最好的。月華打鐵蛋,愛華不僅沒拉還解恨地說打得好,惹得黑子生氣了。如果在以前,喬山肯定對愛華不滿。但現在喬山卻認為愛華是對的,黑子在偏袒兒子。當想起鐵蛋糾纏愛華的情景,喬山簡直氣憤了。
和紅珠才說幾句話,喬山的偽裝就被一層層揭開,真正的心思袒露出來。紅珠對有些事情反應遲緩,對男女私情、穿著打扮卻格外敏銳。她雖然沒有領悟喬山先前的意圖,卻察覺到他現在的激動不安是愛情所致。喬山坦白得如此迅速,不僅是缺少戀愛經驗,需要指引,還因為紅珠性情溫和,不搬弄是非。與月華相比,喬山更信任紅珠。
喬山話少,有時沉默得像啞巴一樣。不敢與人交流,也不知道怎麼相處。許多場合,別人說得津津有味,喬山卻插不上嘴,只能訕訕走開。為此,喬山厭惡自己。但今天,在紅珠面前,喬山有些開竅。他不僅感激黑子月華和紅珠,更感激那個讓他神魂顛倒的人。
喬山猜測愛華獨自一人的時候會想什麼,會幹什麼,心裡有沒有自己。他甚至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感嘆自己可悲可恨,「怎麼所有的人都比我頂用啊。」
紅珠覺得喬山是個不錯的人,而今天的喬山比以前更好。況且,那年小闖大風天裡爬樹遇險,是喬山救了他。紅珠也打算遇著機會了幫他一回。喬山走後,紅珠心想:「月華是不是想叫我牽線搭橋,做個現成的媒人啊?」
在紅珠看來,喬山年輕,再苦再窮總會翻身的。這讓喬山非常開心,像冬眠里感受到了春天的暖意。紅珠的話解開了喬山心中的謎團,使他豁然開朗。如一潭死水盪起浪花,輝映出斑斕的色彩。
見到愛華,喬山沉睡的人性甦醒了。那種態勢如同旱地里陳年的種子,就要陰乾的時候遇到陽光雨露,便開始發育萌芽。愛華並不總在黑子家,喬山卻一有空就要去那裡。哪怕看到愛華用過的東西,坐過的板凳,甚至走過的土路,都是一種滿足。
喬山和黑子一家不只是朋友關係了。因為愛華,他把黑子月華當成親人,來彌補缺憾。現在只要閒了就可以去黑子家,劈柴、提水、種菜,吃飯,等等等等。漸漸地,月華不再記掛喬山的家境,反而幫著開導妹妹了。這種情愫也傳遞到兩個孩子身上。見到喬山,丫丫變得粘人,鐵蛋不再沒上沒下,死皮賴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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