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山里人家
2024-09-13 20:36:59
作者: 李祺安
萬崗煤礦每年消耗的坑木,計劃上報政府財政的部分,馮白臉大多通過「關長」從林場供貨,剩餘的用料就從私人手上購買。除了礦山周邊的人家,馮白臉也想到了毛栗山楊二叔家的山場。楊二叔因為自己年事已高,已經把山場轉到了二女兒的戶頭上。
楊二叔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大巧嫁進大山裡面的戚家。大女婿家山上地頭有忙不完的活,很少出山。那年山里發洪水,老輩子人講,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水,嚇死人了。鎮裡幹部、村里幹部事先一遍遍地叫人撤出山沖,統一安排食宿,所有費用歸政府支出。人家都撤走了。可大巧夫妻兩個捨不得老屋,捨不得稻子、蔬菜、雞鴨、豬……結果水大了,想走也走不了了。大雨滂沱,昏天黑地。夫妻倆在齊胸深的水裡摸索,走著喊著。一不留神,大巧不見了。水退以後到處尋找。河道里有不少淹死的豬、牛、狗、雞,混在泥沙水草里。可是沒見著大巧。後來,在下游的回水灣樹椏上發現掛著個人。走近一看,還真是大巧。已經死了,水泡得脹起老大。剩下大女婿一個人了,就更少到楊二叔這裡來。
小女兒三巧跟了城邊上一個叫「肖蒼蠅」的混混。肖蒼蠅不務正業,開口閉口生意買賣。平日裡不是借錢就是賒帳。他們夫妻倆成天往賭場、賓館、舞廳里跑。穿金戴銀,一身名牌。全部的家當都落在身上。真正的家不過是一個屋頂四方牆,幾條凳子一張床。有鍋沒蓋,有碗缺筷。正好應了那句「路上見了像闊佬,家裡一看是災民」的話。三巧夫妻雖然過得光鮮,可是楊二叔見不著什麼好處。倒是小女兒小女婿經常回家揩油水。家裡寒酸,他們才不管呢,反正一年到頭住在外面的日子多。
肖蒼蠅沒有混得出人頭地,但也風裡來,雨里去,自認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時不時到萬崗煤礦找傅大英、馮白臉,想招攬些無本萬利的勾當。傅大英、馮白臉豈是尋常人物,早已練就火眼金睛,哪會和他合夥。而普通工人,肖蒼蠅利用不上,也就看不起,懶得交往。這樣一來,偶有捷徑也成壁壘。肖蒼蠅事業不成,就過嘴癮。在萬崗煤礦不管遇上誰,他都胡吹海扯。時間一長,底細暴露了,沒有人和他搭腔。肖蒼蠅無聊之極,就到門崗找閒人打哈哈。肖蒼蠅本性好吹,碰上趙寒腿專愛刨根問底。一來二去,兩個人卯上勁了。吹完了遠的大的,再侃眼前身邊的。肖蒼蠅問起趙寒腿幹些什麼營生?趙寒腿使勁咽下唾沫,拍拍褲腿說:「兩腳沾泥巴——種田的。老農民一個。」
肖蒼蠅輕蔑地點頭,嘴裡假意說:「好,好。」
趙寒腿也不示弱:「你講的也是。我為十億人民種田吃飯,光榮。你呢?」
肖蒼蠅抖抖身上的穿戴,說:「我?還不是干老本行,做點生意買賣。不然穿的用的,許多開銷從哪裡來啊!」
趙寒腿又問:「肖老闆在哪裡做哪門生意?路子寬嘛帶我老粗一個。」
肖蒼蠅說:「當然是城裡。鄉下能做什麼生意。」
趙寒腿追問肖蒼蠅在城裡什麼地方,做什麼生意。肖蒼蠅兩眼望天說:「弋水縣城大得很,講出來了你又不知道。我講東邊,你只當西邊。」
趙寒腿一陣冷笑,偏說他在城裡住過,哪裡都清楚。肖蒼蠅便說了幾個地方給趙寒腿聽。趙寒腿轉著眼珠和肖蒼蠅東街西巷的比模對樣,細緻到某某房子某某院,用的紅磚還是黑瓦。一句來兩句往,肖蒼蠅一時語塞,慌亂中坦白自己的生意就是頭一天到荒山大埂上砍茅草,第二天起早挑到城裡賣給炕粑粑炸油條的小攤販。
這一說,把個趙寒腿差點笑閃了腰。以後,趙寒腿又添油加醋把肖蒼蠅貶成一泡臭狗屎。肖蒼蠅呢,除了當時難堪,往後越是混得好,就越怕提這些寒磣事。
總是吃喝玩樂,沒有個經濟來源怎麼行?肖蒼蠅時來運轉,縣城規劃開發區把他的上十畝土地徵用了。土地賠償,肖蒼蠅一下得了十幾萬塊錢,頓時鳥槍換炮,成了城郊農村里最先擁有小車的群體。可是肖蒼蠅把握不住,在賭場裡顛簸浮沉。那點家資還沒過足癮就糊弄光了,把小車抵押進去也沒有填平窟窿,還不時有人追債。肖蒼蠅從雲端跌落到泥地,還原到從前的苦寒光景。
肖蒼蠅在弋水縣城呆不下去,就帶著三巧出去躲難。窮則思變。肖蒼蠅看三巧年輕,也還俏麗,就連哄帶騙讓她入行接客。做了幾年,果然積攢了些家資。肖蒼蠅返回弋水,把原來的老屋拆掉,蓋了新房。正要東山再起,三巧卻得了爛瘟病。城裡治不好,就回家用土醫土法。沒過幾年三巧還是死了。肖蒼蠅沒有了三巧,不多久又兩手空空,臉上灰暗許多,只好獨個兒在社會上遊蕩。與人合夥收購過藥材,在偏遠農村也販賣過假幣、元寶。
倒是二女兒二巧能幹又顧家。招個上門女婿後,不想那些花花腸子、不勞而獲的美差,在萬崗煤礦安安心心上班,附帶照管著家裡的田地山場。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日子過得也還滋潤。楊二叔放心二巧,當然就跟著二巧過活。
馮白臉和二巧上次在縣城車站遇見了,心裡有話要說。正要開口,二巧卻抱起孩子,眼睛盯著腳尖,三步並兩步就上了汽車。馮白臉估計二巧還在恨他。馮白臉和紅珠鬧彆扭,每每憋悶得難受,就想到二巧的好來。可是在礦里紅珠看得緊,馮白臉輕易不敢往二巧旁邊去。
馮白臉覺得虧欠二巧,總想找機會補償一下。這天,他睡完午覺去燈房,看到曹滴滴在上班,就回家騎上摩托車到楊二叔家山場去了。那裡離萬崗煤礦十來里路。馮白臉的摩托車一溜煙就爬上了半山腰,來到二巧家。
馮白臉見二巧家廚房煙囪在冒煙,知道二巧在家。他先朝二巧家以上的山路走了一段,看看路坎路基,伸開手臂量量路寬,再回到二巧家門口。沒見到有人出來。馮白臉接連咳嗽幾聲,叫道:「二巧,阿巧,巧巧。」
在這山沖里,馮白臉無所顧忌,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叫。一會兒,廚房門開了,一個女人戴著風帽兩邊張望,看見了滿面笑容的馮白臉。二巧要退回家去,馮白臉開口了:「到你家門口,為你家跑事。看到我了還往家裡縮,你怎麼這么小氣!」
二巧不想理睬,可還是說了:「我家在山窪窪裡面,能有什麼事。」
馮白臉走到二巧旁邊,問:「老公呢?」
二巧警覺地看著馮白臉,沒說話。馮白臉關心地說:「二巧,你比以前胖了點。」
二巧瞅了下馮白臉,說:「拖兒帶女的,當然胖、當然就丑了。」
馮白臉趕忙說:「我沒講你丑,這話是你自己講的啊。」又說:「依我看,農村少婦,有你這個樣子很難得了。人胖腰不胖,要什麼緊。我看就你這個樣子好。」
二巧沒有作聲,回家撥火。二巧走路的時候,胸口、屁股都跟著腳步顫動。馮白臉跟著,把二巧打量來打量去,說:「還是老樣子。」
二巧聽馮白臉在後面咕噥,回過頭疑惑地看看他。馮白臉問:「二巧,你看我是胖了還是瘦了?」
二巧說:「一個萬崗煤礦專門供你們這些人養膘,哪能瘦得了!」
馮白臉說:「假話,我肯定瘦了。傅大英關心我,怕我肉長多了,不光要把供應劃開,還要安排他弟弟大保進銷售科呢。」
二巧說:「哪個干不都一樣。大保來幹了,你事情少了還快活些。」
「這個你就不懂了。」馮白臉說,沉思片刻又說:「也對也對。我就喜歡聽這些實在話。」
二巧轉過頭去。馮白臉接著說:「要數這一帶的婦女講究,礦邊上有個蔣娘娘『春不老』,這山頭上就是你。好些年了還沒有變化,還像十八九歲的時候,燒鍋搗灶還戴風帽,生怕頭上落了灰。」
二巧讓馮白臉說中了,紅了臉說:「你不隨便我!」
「不和你講,等會和你家江北佬講。」馮白臉說著,就朝山坡上地里叫:「羅半牙!江北佬!」
二巧連忙制止說:「你不要大白天在我家門口亂叫喚!我剛把他罵到地里去,鋤頭還沒沾土你就來了。今天死到這裡來什麼事?一點工夫都給你耽誤了。」
二巧看見丈夫把手罩在額頭上往家裡看,心裡更煩了。又聽馮白臉用命令的口氣在喊:「給我回來,談事!」
羅半牙聽到聲音,又看到人,認出來是馮白臉,就丟下鋤頭,從地里一路小跑回家來。他離得老遠就說:「我是看見一個人騎摩托車上了山坎子。沒想到是你,狗日的扯謊,真沒想到是你,以為是收電費的又來了。曉得是你,我早就回來了。」
馮白臉兩手叉腰說:「知道我來什麼事嗎?」
羅半牙說:「不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馮白臉說:「猜猜看。」
羅半牙說:「猜不到,我哪是姜子牙。二巧,怎麼不叫客人進屋裡坐?」
馮白臉看看羅半牙,又看看二巧說:「你不回來我哪敢啊。山裡頭規矩重。你不開口,二巧一個人在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叫我這個陌生人進屋!」
羅半牙苦著臉說:「什麼規矩?什麼陌生人?你真會講!哪有的事,從來沒有的事。你罵人不要打草稿。」
馮白臉:「你把二巧管得太嚴了。我看這回來你家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不來了。」
羅半牙滿臉賠笑,推開大門對馮白臉說:「你再講,我馬上站不住了。完全沒有的事。二巧,婦道人家,不出門,不懂事。要怪就怪我回來遲了。」
馮白臉撇開閒話,問羅半牙:「豁巴齒,山上還有樹吧。我看路窄了,下雨沖得中間老深一條溝,車子上不去。」
羅半牙黑下臉說:「這不隨它,我個人還來修路?那不是吃豬肉,發馬瘋!」
馮白臉說:「礦里現在收點坑木。我才得到消息,首先想到的就是你。你要想砍樹賣呢,就把路整一整。不就兩三個人、天把工夫?不想砍樹賣呢,算我白跑一趟。用二巧的話講——就叫:多事。」
羅半牙一聽樂壞了,露出對著太陽打噴嚏的笑容來,說:「真話假話?那好,我連夜修都成。我就愁山上的樹天天有人偷。你來幫我這個忙,不差似恩人到了。」
馮白臉說:「我怕耽誤你做事。本來打算邊和二巧講,邊等你回來。可她講我『死到這兒來什麼事』,我一氣就不和她講了。」
羅半牙喜滋滋地說:「二巧要是懂得這碼子事,太陽就從西邊出了。」
馮白臉說:「你下崗在家,礦里能照顧到的也在儘量考慮……」
羅半牙打斷說:「我不認礦,我就認你。除了你老哥記得我,其他人早把我忘到九霄雲外了。」
二巧這時出來,摘下風帽撣撣灰,不好意思對馮白臉說:「我講了你『多事』?我一個字沒有講。」
羅半牙對馮白臉訴苦說:「你不知道我多煩心。這片山我花了多少心血,總也管不住,還是有人偷。年年吃苦護林給人家做好事。你在這裡吃晚飯,我去買菜。」
馮白臉直搖頭說:「不吃。馬上就走。」
羅半牙說:「不行,那你今天走了就是看不起我。我倆好長時間沒在一塊喝酒了。你不曉得吧,我酒量又長嘞。」
羅半牙說完,不管馮白臉答應不答應,吩咐二巧幾句後忙不迭下山買菜去了。
羅半牙出門了,二巧也不和馮白臉搭腔。馮白臉就自顧自站起來東走西晃。從曬場走到岔路口,又從正屋走到灶屋。馮白臉突然叫起來:「什麼東西這麼香?山芋!」
二巧勉強笑了一下,說:「你的鼻子真比狗鼻子還靈呢。」
馮白臉進灶屋掀開鍋蓋,手指在山芋上點了點,問二巧是不是粉山芋。沒聽到回答,他就揀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紅皮山芋說:「這就是報答,跑這趟路的報答。好心沒好報。」
二巧說:「這半山腰的窮家,就這個條件。」
二巧開口講話,馮白臉高興極了。趕忙把吃在口中又燙又粉的山芋咽下去,噎得睜圓了眼睛,說:「這不都是為了你。」
二巧板了臉說:「為我?這些年還靠你擋了風,遮了雨!」
馮白臉清清喉嚨說:「輪不到我嘛。你還好差呀,你看這新房子,這四周圍山清水秀的,多好。老公一天到晚把你罩得緊緊的,多享福。」
二巧說:「老公就是護著我,你不服?你不也天天罩著紅珠那個狐狸精麼。」
馮白臉半陰半陽地說:「紅珠,我現在罩不住她了。丈夫丈夫,一丈以內才是夫。我就想有個人罩住我,我就想你罩住我。」
「那本來就是,男人還想管那麼寬。」二巧說。看見馮白臉怪笑,二巧才覺得說漏了嘴。
馮白臉說:「看樣子你還不止江北佬一個人罩著。說來我聽聽,還有哪個往你這兒亂跑。老子打斷他的狗胯子。」
二巧沉默下來。馮白臉一時也沒有說話。馮白臉再看二巧的眼睛時,明顯有些濕潤。他想起一句話要哄二巧,羅半牙買菜回來了。離家還有半里路,他就對家裡大聲喊:「去了正好一條大魚,大半天沒人敢買。我走去就拎來了。二巧,你跑到哪裡去了?和我躲貓貓?趕快來燒幾個可口小菜,我好和馮老闆小嘬。」
二巧朝丈夫說:「就知道喝酒,除了酒百事無成。」
羅半牙脖子一橫,說:「男人家的事,你懂什麼!」又對馮白臉說:「你真是大恩人。我在毛栗山這裡見一個說一個,萬崗煤礦的馮運來馮老闆,除了脾氣躁一點,真是個大好人。」
馮白臉當著羅半牙夫妻倆說:「本來就是,都是門口朋友,我不照顧你們還照顧旁人?當真的摩托車從萬崗煤礦跑到這裡不燒汽油?我當真的想『英雄跑白路』?」
羅半牙連聲說:「你對我好我心裡清楚。你家運昌、運武兄弟幾個我都認得。人都好,都會搞錢。這個我真佩服,會搞錢的人搞到你一家去了。有什麼竅門教教我。」
馮白臉說:「哪會搞錢?哪有竅門?運昌好一點,吃公家飯,在縣財政局上班。運武干一行厭一行,先頭在城裡步行街做服裝生意。我覺得還好。他心大看不上,把店面盤給我妹妹了。現在呢,整天和朋友在道上瞎混,哪裡熱鬧哪裡有他。唉唉,也就生活能過。」
羅半牙說:「管他哪一行!只要把人家口袋的錢混到你口袋裡裝著,就是本事。」
馮白臉說:「你沒有在礦里幹了,我抽空來看看。看到你們混得還不錯,我就放心了。下崗回來沒有在背後罵我吧?」
羅半牙說:「馮老闆你盡瞎說,哪裡會啊!下崗了我還好些,不然有班不上老的罵了小的罵。在礦里下井我總感覺喘不過氣來,不適應,壓抑得很。越有負擔越怕上班。不瞞你講,我當時也是礦里的老大難。領導怕我比我怕領導還狠些。」
馮白臉說:「當時下崗一批人也是迫不得己。企業負擔太重,連傅礦長家裡人也不例外。你要理解。現在可想上班了?」
羅半牙一臉嚴肅,壓低嗓門說:「等會我家裡人當面了,你千萬別提上班的事。我再不想到煤礦上班。現在我在山上搞一點,田裡地里搞一點,再找點外快,真是小快活。恨不得餐餐喝酒。在礦里干,上夜班喝不成,上中班不能喝,只有早班回家喝一點。憋死我了。我想明年再把沖里水塘承包下來養魚,這麼算起來不比在煤礦上班差。」
二巧這時從灶屋出去,朝門前山坡下張望。看著看著就喊起來:「冬冬,慢點。再跑那麼快,小心像你老子摔掉門牙!」
羅半牙也朝山下瞟了一眼,對馮白臉說:「我兒子回來了。小東西二年級了,不曉得多頑皮。真是怪事,不怕狗不怕人,就怕下面張老頭家的老母豬。天天到那兒都是跑回來。」
聽說小孩怕豬,馮白臉也覺得新鮮。羅半牙又說:「這小東西記性好。我就是記性差。我家冬冬才上學不多久,山底下村裡有人結婚。他不曉得跟哪個學的,一大幫小鬼跟在鑼鼓、喇叭後面喊『新娘子新,胖墩墩,兩個媽奶十八斤』。一路喊一路往家跑。到學校也講。老師聽到了,不讓他進教室,叫家長去學校。馮哥,你講現在老師可有水平,憑我會教兒子這個嗎?我們家裡大人會教他這個嗎?」
二巧接過兒子的書包。冬冬跑得面紅耳赤,一步跳過門檻。羅半牙說:「寶寶,沒見到家裡的客人?這是馮伯伯。」
兩個大人屏住氣息等待小孩開口。冬冬在堂屋繞著方桌轉半圈,卻揚起鼻子嗅嗅說:「山芋,我要吃山芋。」
羅半牙又提醒兒子:「冬冬,我講話你沒聽見?這是馮伯伯。」
冬冬拔腿就往灶屋奔,嘴裡叫著:「馮伯伯好。媽媽,我要吃山芋。」
羅半牙瞧著馮白臉,得意地笑了說:「你看這小東西!」
冬冬拿著山芋再到堂屋來,馮白臉就仔細端詳著,看他哪裡像羅半牙,哪裡像二巧。他看冬冬可愛的樣子,突然想,冬冬要是有幾分像自己就好了。
說著話不覺到了傍晚時分。馮白臉出門在曬場上朝西邊望望太陽。這半山腰裡,太陽下山顯得早。馮白臉說:「沒招呼著,太陽就要下山。我要走了。」
羅半牙手裡夾著香菸從屋裡一竄出來,說:「啊呀,啊呀,運來,我叫你名字了。你這麼做不等於拿棍子打我?小菜便飯也要吃過再走,又不是不讓你回去。何況是幫我忙呢。」
馮白臉沒有鬆口,堅持要回去。羅半牙逮住馮白臉的手說:「十里多路,二巧上班甩腿也走過的。你騎摩托車眨眨眼皮就到家了。二巧,菜燒的怎麼樣了?一個鐘頭了,不會讓我們等到半夜雞叫吧。」
羅半牙把馮白臉拉回頭,把摩托車鑰匙拔下拿在自己手上,又說:「你走了真比打我還疼呢。」
羅半牙說著進了廚房。一面催二巧加緊燒菜,一面把已經燒好的魚、花生米、滷的鴨膀爪和涼拌黃瓜先端上桌子,朝馮白臉說:「來,來,我們邊喝邊等。她在灶上搞,我們桌上搞。我也一樣,生下來就怕等人。」
馮白臉不再客氣。他看到羅半牙灶屋裡的玻璃瓶里還有五香芝麻山芋干,也順手抓了兩把來下酒,說:「這個好,我喜歡吃。都來,楊二叔呢?冬冬呢?一起來。」
羅半牙說:「老頭子在山後撿柴禾,喊不應,沒事的。冬冬你去叫外公。」
二巧把豬肉燉蘿蔔和一個酒精爐端上來,說丈夫:「就會催,不能伸手幫一把?望著就夠了。」又說:「不曉得熟透沒有。你們慢慢地,邊燉邊吃。」
「幫你,不看我們正在談事情?」羅半牙說,轉頭對馮白臉:「你看是吧,這婦道人家做一點事情,恨不得都要把我拉著,輕重不分。純粹的頭毛長,見識短。」
馮白臉幾次都沒有尋著二巧的眼睛,就回過頭來對羅半牙說:「今天我們兩個可不能平均喝。我這麼遠的路,能伸手端酒杯已經是破例了。」又指著酒杯說:「這是二兩的杯子,我只喝一杯。」
羅半牙把酒瓶伸過來,說:「馮老闆,你的酒量我清楚。第一杯,無論如何篩滿喝乾。第二杯,看得起我,能喝多少篩多少。信不過我你就自己篩。」
馮白臉依了,對羅半牙百倍的寬宏大量,說:「真是在你家啊。」
「我曉得,」羅半牙說著,篩滿馮白臉的酒杯,又篩自己的,「你馮大老闆看得起我。我不會講話,但是啞巴吃湯圓——心裡有數。」
門外有人說話,是楊二叔和冬冬回來了。馮白臉連忙站起身說:「二叔正好來喝酒。我是『懶』人吃『早』飯。」
楊二叔因為二巧當姑娘的時候一心相信馮白臉,拼死拼活地等他離婚,要嫁他。可馮白臉和紅珠雖然又吵又鬧,還是一家子,讓二巧白白地等了幾年。楊二叔心裡對馮白臉老大的疙瘩。直到二巧結婚,小孩大了,他心裡才慢慢淡漠下來。楊二叔在山上聽說馮白臉來了,並不打算回家,可是又放心不下。此時馮白臉叫他,楊二叔答道:「你們吃,你們喝。我回來喝口水,山上還有一擔乾柴要挑回來。這是山腰上顯晚,你們那邊太陽還老高的。」
羅半牙是江北來江南謀生的手藝人,並不知道二巧過去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以為來了馮白臉這個貴客非常長臉,他硬讓老丈人喝酒。楊二叔於是抓了一把山芋干,用自己的小酒壺裝了些酒,邊喝邊上山了。二巧見父親沒上桌子又要上山,也要跟去幫忙。楊二叔先是阻攔,隨後又叫上她一起。
桌上,馮白臉和羅半牙對喝了幾個來回。馮白臉的杯子裡還有半杯酒,羅半牙第二杯已經斟滿了。羅半牙說:「這不是假的吧?喝酒見真心。你路遠,酒少一點就少一點。我在家裡多喝點不在乎,醉了睡覺。老頭子不在也好,我倆喝得自在些。」
馮白臉又說:「叫二巧、冬冬也來吃飯。」
「隨他們,管不了許多。喝酒不看人,看人喝不成。」羅半牙說著,手掌像拍蒼蠅一樣在空中一舞,就把自己、馮白臉劃成一派,把二巧、老丈人劃成另一派。這派人該應的喝酒吃飯,另一派的人該應的忙個不停。
馮白臉停下筷子,大笑不止。羅半牙喝下一大口酒,問:「老哥啊,什麼意思?這麼發狠地笑?」
馮白臉說:「你話講反了。」
羅半牙收起笑容,說:「這平安無事的,什麼『造反』了?」
馮白臉笑歇了,說:「『撒尿不看人,看人撒不成』。你講成『喝酒』了,也不怕噁心。」
羅半牙不服氣說:「那也能講,隔行不隔理。」看馮白臉喝酒慢,羅半牙不高興了:「你可是不敢搞?你是有錢佬,命大。可是我們窮人,膽子大。」
馮白臉說:「我不同你。我還有許多路要走,恨不得快點結束。」
羅半牙一喝酒話就多。馮白臉端起自己的小半杯酒,看著羅半牙說:「來,干就來個底朝天。」
兩隻手裡的杯子在桌子上空撞了一下,又貼著各人的嘴唇吱溜一聲,都一口喝下了。羅半牙看馮白臉杯子裡還有酒,喝進嘴的酒堅決不下咽,喉嚨里哼哼著把酒杯口朝下讓馮白臉看——那是滴酒不剩。馮白臉推不過,把杯子重新端起來和羅半牙的杯子又碰一下,頭一仰,咕嘟一聲,一飲而盡。
二巧幫父親把柴火挑到屋後老柴垛子邊。楊二叔知道馮白臉這回來是幫二巧家賣樹。他聯想到以前二巧和馮白臉的瓜葛,看看四邊周圍,輕聲對女兒說:「那個東西,我是清清楚楚。他把江北佬拐賣了,江北佬還講到了外婆家。他不來,以往那些事沒人記得了……來來往往,人多嘴雜。這回樹賣到礦里就算了,以後山那邊的木材加工廠也收,便宜就便宜些,總不會爛在山上。」
二巧和父親的眼神碰了一下,低下頭不說話。二巧知道丈夫那個德性,可父親當面說出來,她還是不高興。楊二叔猜女兒心裡還是抹不去什麼人,就朝冬冬說:「乖乖,看長了力氣沒有,拉外公起來。」
冬冬正在用樹枝掃地,沒心思聽外公的。楊二叔靠在柴垛下喝完最後一滴酒,對二巧說:「我老了,怕你們年輕上當。講的講,聽的聽。」
二巧拉住兒子,不讓他用樹枝在地上掃起灰來,說:「那麼多樹就讓它長在山上?讓人家偷。隨便它姓楊不姓楊。」又說:「砍掉賣了錢才是自家的,不然不曉得是哪家的。」
祖孫三人回到家,酒桌上的聲音雖然更大,卻顯得雜亂了。馮白臉還沒走。二巧和父親、冬冬在灶屋裡就著灶台吃了。
羅半牙喝完三杯了,馮白臉比著羅半牙一半的量剛剛喝到一杯半。羅半牙兩眼泛紅,開始責怪馮白臉喝酒不義氣,暗示他做人也不義氣。
「你看我是第幾杯了?」羅半牙說,「三杯啦,六兩啦,還像你婆婆媽媽。不是吹牛,再有三杯我也沒事。從現在起,你只要敢和我平均喝,三圈之內叫你趴下。」
羅半牙又找酒瓶。馮白臉堅決不讓再開酒。羅半牙哪肯罷休,說:「就這酒,我喝過一斤半的,屁事呀。你看不起兄弟,第二杯到現在不干。」
二巧進堂屋來,看碟子裡的菜都剩下不多了,鍋子裡肉燒蘿蔔還在煮。二巧又加了包菜,添了酒精。包菜是吃了添,添了吃。聽到丈夫說話舌頭髮硬,二巧就問要不要上飯。羅半牙連連揮手,示意二巧走遠些,乜斜著眼說:「這麼久,人都到哪去了?再炒個菜來。家裡有人喝酒都不曉得?我不吃飯,我還要喝酒。」
二巧想著父親先頭的話,說了聲「少喝些」。馮白臉瞟了一眼二巧,對羅半牙說:「你真好福氣。」
「我有什麼……福氣?」羅半牙盯著馮白臉,明白了話意,接連搖頭說:「福氣……今天你來了才是福氣。」
見二巧沒有勸動女婿,楊二叔也過來勸。馮白臉乘機站起來準備回家,故意當楊二叔面對羅半牙說:「口信我是及時帶到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樹砍得越快越好。」
羅半牙還有半杯酒沒喝完,開始趴在桌上打盹。聽馮白臉要走,他猛然驚醒過來,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拉著馮白臉歪歪斜斜站起來,說:「我知道,砍樹越快越早……你放心。你對我好,我還能不曉得。我又不是吃屎長大的。」
羅半牙輕一腳重一腳出了大門,看著馮白臉騎上摩托車下了山坡,他又跌跌撞撞回到屋裡問老婆:「二巧,可有菜了?」
二巧問:「你要吃飯?」
羅半牙一邊擺手一邊呵呵呵笑著說:「我沒吃過飯?長這麼大……我沒吃過飯?啊?我要喝酒。馮老闆,和我喝酒。不是我手下留情,他都不能走路了。」
羅半牙嘴裡講喝酒,卻沒往酒桌那邊邁步。他扶著板壁,抬起腳往房門口探。二巧過來想架住他,埋怨道:「不能喝就少喝點,一喝就醉。我扶你睡覺吧。」
羅半牙不高興了,推開二巧的手說:「不喝就不喝,我又沒醉。二巧,你又到哪裡去了?啊?」
二巧跺著腳說:「我就在你後面!喝醉了,眼睛綠了?看不見人了。」
羅半牙回過頭,二巧果然在身後。羅半牙說:「哦,當真在這兒。你是最壞的,我就曉得的。看我喝多了一點,就和我躲貓貓。我要問你個話。」
二巧心裡一緊,瞧著丈夫說:「什麼話?」
羅半牙張了張嘴巴,愣了半天,問:「我剛才……剛才說到哪兒啦?」
二巧:「我不曉得。」
羅半牙說:「不行,你曉得。你肯定曉得!你講。」
二巧說:「你要問我話?」
羅半牙如夢初醒,說:「對了,還是你記性好。我問你,你講,你是不是——嗯?」
二巧耐住性子聽。羅半牙又嗯了一聲,問:「你是不是叫二巧?」
二巧懶得回答。羅半牙執意問下去。二巧就說:「是的,我生下來就叫二巧。可有話問了?」
「有,多呢。」羅半牙傻笑了一番,又問:「你是不是……是不是我老婆?」
二巧噘起嘴巴,不想回答。羅半牙又問一遍,不高興了:「再不講我可是要打人了。人有情——巴掌無情。是不是?」
羅半牙又問一聲。二巧緊張的看著他,大聲說:「是,發瘟的。」
羅半牙點著頭說:「這還差不多。還有……你是不是我一喝酒就恨我?」
二巧說:「是的。別的我不恨,就恨你喝酒沒名堂。你望你,一喝酒像個什麼樣子!」
羅半牙說:「你錯了,你以為我想喝酒?你以為喝酒快活?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好。」羅半牙打了老長一個酒嗝,像要吐又沒有嘔出來,呼出許多酒氣菜味來。二巧慌忙給他拍後心往床上扶。羅半牙說:「你真沒見過世面……大驚小怪的,以為我醉了。是不是以為我醉了?不要扶我,我再喝給你看……快拿酒來。我要喝酒。」
「喝尿!」二巧說。
羅半牙張開眼,轉動眼珠問:「什麼?你剛才說的什麼話?再說給我……聽聽看。」
二巧又說:「喝尿。」
羅半牙抬手想打老婆一個耳光,可站著搖晃,移不開腳步,手夠不著,只好縮回去說:「我喝尿也是為了這個家。」
羅半牙說著,把一隻腳舉得老高,放了幾下才放進房門裡面,又說:「我心裡鏡子一樣……人家看我老大老粗……」
「麻雀子屎多,夾舌子話多。發瘟的貨。」二巧連扶帶推將丈夫直挺挺地放倒在床上。羅半牙閉著眼,嘴裡吧嗒吧嗒響,兩手亂劃,做出舉杯喝酒的姿勢。
「二巧,你這個臭婆娘,」羅半牙說。二巧正要發火怒罵,可羅半牙又哈哈笑起來,完了,說:「你罵我喝酒,我就罵你臭婆娘。人家來為我好……我當真是吃屎長大的?吃澇屎長大的?你還罵我……罵的什麼話啊?哦,罵我發瘟的貨,你才是發瘟的貨……你這個臭婆娘。」
看到丈夫仰在床上,呼啊嗨啊打起呼嚕,夾雜著夢話,痴笑,嘆息,總算安穩下來。二巧就從堂屋到廚房掃呀抹呀洗呀。鍋灶碗盞收拾好已經晚上十點了。叫冬冬洗腳,可小傢伙的字沒寫完,就把頭歪在寫字檯上睡著了。冬冬醒來,怪二巧不該打攪他睡覺,更不願意洗臉洗腳。二巧就用熱毛巾把他的臉、手擦擦,讓他躺在床上洗了腳,睡了。
楊二叔看完電視來抱外孫過去睡覺。二巧告訴父親冬冬睡著了,怕抱來抱去受了涼。二巧讓父親也趕早去睡,明天還有事做。
二巧以為馮白臉早就把過去的事情忘了。可從今天來看,他還是有情有義的。現在自己已經成家,有了丈夫孩子。但那段時光留下的烙印,終難泯滅。二巧經常想:那一定是前世欠他的,這一輩子來償還。只是因為馮白臉在這件事上想到了她,二巧心裡就滿足了,所有的怨屈悵恨都隨之消融。
如果真把山上的樹砍了賣了,壓在二巧全家心上的石頭也算落下來。二巧不知聽丈夫、父親說過多少次自家的山林被人偷伐。為此,羅半牙和偷樹的人還動過斧頭,不是楊二叔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這下好了,省得慪氣,還能還掉做房子的欠帳。」二巧摟著兒子睡覺的時候,心情漸漸松泛起來,「只是礦里效益不好,結樹款不要像過去那樣麻煩就好了。」
二巧隱隱覺得,到時候可能還得求助馮白臉。父親的話再一次像警鐘一樣響起來。她聽到丈夫在隔壁房間裡打著呼嚕,夾雜夢話,不由得煩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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