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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酒徒

2024-09-13 20:37:01 作者: 李祺安
  二巧和馮白臉曾經好過。但只是開花,沒有結果。她招親羅半牙以後,和馮白臉便斷了念想。很長時間裡,兩人碰面了也不多話。這回礦里收樹,馮白臉主動幫扶二巧,算是對她的補償。二巧覺得即便不感謝人家,也得明白這個人情。畢竟是馮白臉讓她家山上的死財變成口袋裡的活寶。二巧顧忌紅珠,不好打攪馮白臉。她讓丈夫送樹到礦里後順便去找馮白臉,給個優惠價格。羅半牙耐著性子聽完,大拇指一甩說:「這還用你教!憑我和馮白臉的關係,只要開口了,我山上的竹絲茅草到萬崗煤礦都能賣個好價錢。」

  二巧說:「八字沒得一撇就吹牛。小心牙齒一個個吹掉了。」

  羅半牙一副沒眼瞧二巧的樣子說:「你盡操些糊塗心思。有那個力氣在家裡燒點好菜等我好消息。」

  羅半牙自從在家裡和馮白臉喝過一回酒,胸中漲起沖天豪氣。連礦里能和馮白臉分庭抗禮的出納會計柳蘭,他也不放在心上。羅半牙不僅要礦里給他的木材優惠價格,還為了拿現錢在財務室里和柳蘭頂撞起來。這讓馮白臉十分尷尬——和柳蘭鬧僵了,不僅羅半牙不討好,連他自己也不好下台。不得已,馮白臉從幕後走到前台,把羅半牙拉出財務室,陳述利害。羅半牙鬼喊鬼叫的,不肯罷休。馮白臉黑下臉說:「你要麼聽我的,先回家,過幾天再來結帳。要麼以後什麼事情不要找我,你有能耐自己想辦法。」

  羅半牙望望馮白臉,只好強壓怒火,說:「我明明看到她抽屜里有錢。人家結得到,我結不到。我姓羅的不算人?我離礦才幾天她就不認得啦。這不是明擺的欺負我羅某人!」

  柳蘭拍著抽屜說:「這裡是有錢,傅礦長打了招呼有急用。我到底聽你的聽他的?要我和你講多少遍?不行你還搶了?你要馬上結帳,只有拿煤抵!真不行你把樹拖回去,萬崗煤礦不在乎你那點樹。」

  「你當然要聽礦長的,你老公的話不聽都要聽礦長的!」羅半牙說著又要往財務室沖。

  柳蘭紅了臉,站起身子指著羅半牙大聲說:「豁巴齒,你嘴巴不關風麼?給我把話講清楚!」

  馮白臉伸手把財務室門關上,不讓柳蘭出來。又一把攔住羅半牙,氣急敗壞地說,「我再問一遍。我的話,你是聽,還是不聽?」

  馮白臉發怒了,羅半牙在最後一刻軟下來,顯出十二分的大度說:「好,我聽。我是一口氣咽不下,實在拿我不當人。我家裡當真還缺這幾個錢!該我的就是我的。等幾天就等幾天吧。我在礦里幹過,什麼情況我不清楚?我也體諒你們的難處。」

  馮白臉:「聽,就給我馬上回你家毛栗山。十天以內不許出來。」

  羅半牙:「我現在不回家。我和二巧講好了,今天等於公事出差,我要瀟灑一天。」

  馮白臉:「不回去也行,你給我離財務室遠遠的!」

  羅半牙對著冷冰冰的財務室,又看看氣沖沖的馮白臉,無可奈何。可是,轉念一想料場上、自家山上的樹,統共也能賣到一兩萬塊錢,臉上又泛起幾分得意。臨走,羅半牙說:「要不是我的樹得勁,萬崗煤礦都停產了。不講報恩,還把我當外人。我哪是三歲小孩,就那麼好糊弄!」

  馮白臉說:「是的,多虧了你。不然我們都要到你家去討飯了。」

  為了解氣,才半上午羅半牙就去食堂點了一碟花生米,一盤鹵花乾子和一盤鹵豬頭肉。接過毛娣舀過來的散酒,便自顧自吃喝起來。那氣勢像要把整個食堂一塊塊掰開,再一口一口吃個精光。他對來食堂打開水的一個熟人說:「不吃不行啊,要捨得吃。做買賣第一個要緊的就是身體。身體垮掉了,什麼都是零。虧天虧地,虧了肚子我不干。」

  他惡狠狠喝下一大口酒,鼓起眼珠瞄瞄杯子裡酒印兒落下多少,再仰臉哈出氣來,那眼光能射穿雲彩。看著熟人沒走,羅半牙說:「大友子,上次我倆吃得怎麼樣?不錯吧,講得過去吧。那在我家平平常,天天有。我是最捨得吃的。有些人一年搞到頭,只會做,不會吃。」

  羅半牙叫大友子也早些吃飯,一起嘗他點的菜,說:「我這批木材出手,又能湊個整數。你要有困難,到時候找我好了。」

  大友子說:「你不要講大話。講得好聽,聽得好過。喝酒說話可算數?我到時候真找你,你不要不承認啊。」

  「唉喲,」羅半牙像屁股讓錐子扎了似的說,「老哥啊,我們關係不錯嘛。你講這種話,幾噸重呢。不是好朋友都會生你一輩子氣的。」

  羅半牙喝著聊著,有些醉意了。大友子說:「你一個人閒閒地喝,我上班還有事。不比你生意大老闆。」

  聽到「生意大老闆」,羅半牙像個官迷又接到一份委任狀,特別養心。他操起酒杯滿滿喝了一口,大叫著:「我就是捨得吃,沒錢的時候我同樣捨得吃。吃到的,才是賺到的。」他拍拍肚子說:「別看老子沒得錢,餐餐吃得肚子圓。」又喝下一口酒,把酒氣憋在肚子裡打轉轉,臉上露出笑意,說:「別看老子窮,天天喝得臉通紅。」

  毛娣看羅半牙喝酒的那個德性,就笑著和吳球會了會眼神,問羅半牙:「菜和酒可夠了?我再給你添一些。」

  羅半牙舌頭有些不聽使喚,說:「菜夠了,酒還加些來。沒關係的,一把結帳,現錢。我還像你們礦財務上啊,三天兩頭差錢!工資都發不了。那個柳蘭,才和我分開幾天就裝佯不認得我了。真是好笑,你不認得我,我同樣不認得你呢。」

  毛娣故意說:「差來差去還不是礦里人倒霉。你們又不要緊。」

  羅半牙說:「好歹不分。不是我們這些人背後撐著,你們都要散夥了。」

  吳球又舀來一勺子散酒,說:「過去老工友,現在老主顧,這酒送給你喝,不算錢。喝不了就剩著。」

  羅半牙伸長脖子看酒,像看金元寶。吳球又說:「你家二巧人好,能幹。」

  羅半牙有七分醉意了,心裡還在和柳蘭鬥氣,自然想在萬崗煤礦裝出上等的人物讓人高看。他一口將杯里的剩酒喝乾,又接過吳球的酒倒進杯中,把食堂餐廳的幾個陌生面孔掃視一遍,說:「我一貫捨得吃。你們不了解。」

  「你講我相信,能吃才能做。」毛娣接上說,「你們真有門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樹是你聯繫的,還是二巧?」

  羅半牙兩眼直直地對準毛娣,問:「你講呢?」


  毛娣說:「依我看呢肯定是二巧。你現在不在礦里幹了,這些行情你怎麼清楚?當真是千里眼,順風耳!」

  羅半牙笑道:「講你不相信吧,一半是我,一半是馮老闆。二巧,她曉得什麼!」

  毛娣糾正說:「一半是馮白臉,一半是二巧差不多。」

  「我講你——」羅半牙不耐煩地手指毛娣,仿佛她是個不曉事理的花面痴頭,「你知道我和馮白臉是什麼關係!那不是一天兩天了,都是鐵哥們。為這事,他親自到我家把信。這是一般的關係啊?一般的人有這麼好啊?」

  毛娣這回不僅和吳球,也和妹妹丟了臉色暗笑,說:「哦,原來是這樣的,你不講,我們在礦里哪曉得。」

  「那是當然。許多事情我不講你們一點不曉得。吃喝嫖賭亮家底嘛。」羅半牙說著,把吳球添上的酒也喝了。他從口袋裡一塊、兩塊,一毛、兩毛地摸出錢來,湊齊給了毛娣。又暈暈乎乎站起來出門回家,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我在家經常一個人,至少也要喝個半斤八兩的。我沒事,一點事沒有的。不是在外面辦事,我還要喝多些。」

  吳球捨不得羅半牙就走,說:「頭昏的話就在這裡歇一會,吃茶談心。不然一回家就忘了礦里的弟兄們。」

  羅半牙搖頭擺手,說:「後會……有期。」

  羅半牙暈頭暈腦地走著。到離家半里的山坡上時,酒勁越來越猛,不能走了。他搖搖晃晃抱住路邊一棵樹,想站穩。可是兩腿發軟,身子往下癱。羅半牙朝家裡喊:「二巧,二巧!我回來了!快拿腳盆放床頭,不然被子……又要遭殃啦。」

  沒聽到二巧應聲。羅半牙站不住,也不喊了,他死死抱住樹幹不讓自己倒下去。兩條腿在樹根下叉來叉去,臉在樹皮上磨破了。羅半牙迷糊罵道:「二巧,你個臭娘們。這家裡被子幾年不洗了,髒得結殼子了……擦得我臉皮生疼。」又一陣酒力上涌,羅半牙張口搖頭「呃」了幾回,說:「你真想出來就出來吧……我就不挽留你了。不就是缸里的散酒麼,有什麼稀奇!要是茅台好酒……打死我也不吐……老命不要也把你帶回去……讓人家看看。」說完,羅半牙的嘴就貼著樹嗷嗷嘔吐起來。他閉著眼睛好半天,仿佛到家了,哈哈笑著說:「二巧,老子叫你不答應,現在腳盆拿來也遲了……我在床上吐了。也好,找點事情給你個懶婆娘做。」羅半牙的思維忽然拐上了暗道,昏沉中他想起有一回在床上吐了,醒來也不再記得。直到二巧曬被子,發現床單下怎麼藏著個餅子?揭開一看,原來是丈夫喝醉了幹的好事——那些污穢物已經幹了硬了,粘在一起。羅半牙哈哈笑著說:「臭婆娘,不聽我話,老子不給你飯吃……讓你吃我吐的『餅子』。」

  酒吐了大半。又過了好一陣子,羅半牙慢慢清醒了一些。原來沒有到家,還在半路上呢,便東倒西歪往家來。

  羅半牙終於站在自家門扇前,卻怎麼也開不了門。他就趴在門扇上搖晃,對著門縫噴酒氣。村裡有人路過,看他醉了,就說:「喝多了心裡難過就在門檻上坐坐,等二巧回來開門。」

  羅半牙為賣樹往礦里、城裡跑過幾回,感覺如今算不得人中極品,起碼也是上層人士了。村里人的話他哪能聽得進去,大義凜然地說:「這些人話都不會講,空活半輩子。把我老子當什麼人了……寧願站著死,也不坐著……活。」

  羅半牙奇怪,今天這扇門怎麼堵得這麼嚴實!借著酒勁,他更加用力搖晃。屋裡的撐條終於叭嗒一下倒了,門順勢開了。羅半牙來不及反應,兩腳絆在門檻上,一個狗吃屎撲倒在地上,啃了半嘴泥巴。羅半牙跌得有些暈,鼻子和臉慢慢腫了,嘴唇也翹起來。但他心裡明白反正到家了,索性趴在地上睡覺,等著家裡人來拉來抬。

  二巧聽村里人說丈夫醉了進不得家,只顧打門,衣服也不洗了就慌忙急火趕回來。一看,丈夫滿臉泥灰趴在地上打呼嚕,鼻子還流了些血。二巧又是推又是踢,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羅半牙哪能說話,只是在喉嚨里哼哼。二巧罵道:「老子怎麼找了你個現世寶,越活越痴!」


  羅半牙臥在地上,閉著眼說:「臭婆娘,你又跑到哪兒去了?像花腳貓樣的……不在家裡迎接……你看我,又和大地擁抱接吻了。」

  二巧眼裡氣出淚花來,罵道:「你還曉得回來呢。你怎麼不掉到河裡淹死?可是嫌牙齒沒有摔完?」

  羅半牙像長尾巴蛆那樣把屁股往起拱,齜開嘴給二巧看,說:「牙齒沒事吧。現在我有經驗了……你當真以為我是痴頭?」

  二巧吃力地把丈夫扶起來,猜他肯定是和馮白臉在一起又把酒灌多了,才弄成這個樣子,又怨又惱。

  輪到二巧上班了。她憋著氣把燈房的事情一陣風做完,便出去閒逛閒聊著,等馮白臉露頭。馮白臉是個忙人,總有人公事找私事纏。二巧不著急,等馮白臉的事情辦妥了,她悄悄靠近旁邊說:「你曉得我家那個人要酒不要命,非要把他灌那麼多酒。你就不能積積陰德!」

  馮白臉正打算和二巧談談羅半牙。聽了二巧的話便不瞞不抗說:「又掉河溝里了?又摔掉牙齒了?」

  二巧說:「你還算曉得他呢。牙齒沒掉,臉腫得像個豬頭。」

  馮白臉冷冷地說:「還摔輕了,摔到不能講話就好了,那就省了許多事。你不要以為是和我喝的酒,不要往我頭上扯。」

  二巧說:「你也敢做不敢當?」

  馮白臉哼了一聲說:「我兩頭要喝也要堵一頭。他一個人在食堂喝的。不相信你去問毛娣,問吳球。」

  二巧和馮白臉對視著,二巧相信了。馮白臉悄悄對二巧說:「樹款,你以後自己拿。他來,不曉得天高地厚。只會壞事。」

  二巧以為馮白臉想誘惑自己,有意支開丈夫,便堅持說一家人誰來都一樣。馮白臉說:「他再來,我放個屁燉著,以後有好戲看。到時候一切後果自負。」

  二巧將信將疑。馮白臉便把羅半牙在財務室里、在食堂里做的說的,一五一十講了一通。還說毛娣也在托他幫忙銷些雜木到礦里來。二巧羞紅了臉——沒想到自己掩著蓋著的事情,卻被丈夫抖露出來。馮白臉岔開話題說:「這下好了,得罪柳蘭了。你的樹款暫時肯定拿不到。」

  二巧大失所望,說:「那怎麼辦啊?除了人工運力,我還答應人家馬上還錢呢。」

  馮白臉說:「柳蘭是什麼人?我都不敢惹她。這個羅半牙,真是麻雀吃蠶豆——不和嘴巴商量。」


  「那怎麼搞啊?」二巧說,急得臉色都變了,「不要像過去有些人,幾個錢在礦里像擠牙膏一樣拖了好幾年。」

  馮白臉安慰說:「財務資金確實緊張,柳蘭沒講假話。好比一千塊錢的條子,現金只有三百塊。十個杯子五個蓋,就要看柳蘭願意先給哪個蓋。這個話你可聽得懂?」

  二巧點點頭。她開始埋怨丈夫,後悔不該讓他到礦里來。這下只好把希望寄托在馮白臉身上了。馮白臉看透了二巧的心思,說:「就依柳蘭講的,拿樹款開些煤出來。」

  二巧臉色灰暗下來,說:「我成天呆在巴掌大的地方,能把煤賣給哪個?翻來倒去,黃瓜打鑼——先去掉了半節。早曉得這樣,不花這個冤枉工夫。樹長在山上操心,砍下山來還是操心。」

  馮白臉偷眼看二巧說:「你操心?到時候還不是我操心。哪叫我馮某人心好,哪叫我姓馮的多事,還好心沒好報。」

  二巧說:「那轉來轉去不又要虧本?早曉得不如賣給旁邊的加工廠。」

  馮白臉說:「我教你,兩個辦法。現金這一塊,你再找找柳蘭。開煤這塊,我來找關係。」

  二巧小心地問:「開煤要虧多少?」

  「你在逼我放急屁?」馮白臉不耐煩地說:「還不在我一句話!我講虧你就虧。我不要你虧,你就不得虧。」

  二巧收緊的心稍稍舒松一些,冷凍多年的眼睛感激地看了一下馮白臉。

  二巧去找柳蘭,賠夠了小心。柳蘭對羅半牙還在氣惱。雖然和二巧說話平和,可是資金上不肯鬆口。二巧又悄悄告訴馮白臉,求他想辦法。

  馮白臉說:「你的事情我怎麼好出頭!心急吃不得熱豆腐。老子也是無事找事。家裡茶葉有吧?」

  二巧輕輕說:「有。」

  馮白臉說:「挑好的搞一斤。」

  二巧問:「到哪裡給你?我不去你家。」


  馮白臉眼睛一橫,說:「你以為我要啊?給柳蘭的。有核桃板栗也帶一點。這你會做吧?都是你家活寶幹的好事。」

  二巧說:「這些都是土產品。」

  馮白臉說:「土產品還好些。柳蘭有個怪相,喜歡山裡頭東西,又不捨得買。」

  二巧不相信,說:「她一家人個個掙錢還那麼儉省?」

  馮白臉說:「一樣的米養百樣的人。她家就那個家風。」

  幾天以後,輪到二巧上班。馮白臉問:「送了?」

  二巧說:「送了。」又問:「行了?」

  馮白臉說:「不行還要你送金條?正好昨天今天都有款子進財務。你上午瞅個機會去問問。」

  二巧經過這麼多周折,事情才有個六七分,不覺在心裡又把丈夫埋怨了一通,更是感激馮白臉。

  二巧估摸著時間,邊打毛線衣邊往柳蘭那邊晃蕩。馮白臉搶在二巧前面進了財務室。這邊馮白臉把現金數給柳蘭,那邊二巧恰好進來。馮白臉說:「二巧,你哪能聞到錢香?」

  二巧說:「還不是等錢還帳。多虧柳會計關照。」

  柳蘭把手按住錢,對二巧說:「這錢傅礦長答應了好幾個人。他馬上出差還要用。樹款先付你大頭。餘下的,要麼開煤抵,要麼再等幾天。至多也就下個月。」

  二巧還想向柳蘭求情,馮白臉幫著柳蘭說:「二巧真有面子,柳會計把你另眼相看。開些煤票也一樣,磚瓦廠經常來拉煤,賣給他們算了。」

  二巧不自然地賠著笑臉,就依馮白臉說的辦了。

  第二天,羅半牙看到老婆帶了樹款回家,整整一萬元,就說:「現在的人要狠。那個柳蘭,不是我上回在財務室里發頓脾氣,今天你能拿到這些錢?痴心妄想。」


  二巧沒好氣地說:「是啊,多虧了你!」

  羅半牙更加自負地說:「我還講錯了?依你,睡在夢裡想屁吃。」

  山上樹木轉手變錢了,羅半牙洋洋自得。天天魚肉葷腥,煙燻酒潤。

  楊二叔為護林看山,累得腰間老傷犯了,睡在床上翻身都要人幫忙。二巧又多了份差事,便和曹滴滴調班在家照應。這次砍樹賣樹,丈夫還不如年邁的父親。二巧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

  馮白臉好些天沒看到二巧上班,心裡疑惑。又過了幾天,還不見人。馮白臉便揣著抵煤的樹款去二巧家。剛到屋前,遇上羅半牙拿著水瓶、臉盆出門。看到馮白臉,羅半牙眉開眼笑說:「哎呀,我正要去醫院照看丈人,沒想到有貴客光臨。這可不是我存心要走,老頭在醫院裡等我呢。前些天在山上,我叫他不搞不搞,他非要橫跑豎跑。好了,不聽我話,一滑一歪,老骨頭受傷了,吃喝拉撒要人服侍了。一家就這幾個人,我一個男子漢,在醫院照顧他,山上的事情耽誤完了。」

  二巧從屋裡衝出來,說:「家裡的事就是給你耽誤了。你能像個人樣哪要老頭子忙裡忙外。」

  羅半牙愣了半天,說:「依你那麼講我還沒幹事呢。」

  馮白臉把口袋的樹款掏出來晃晃說:「你們現在發財了。樹賣完了,人也不見了,錢也不要了!」

  看到樹款,夫妻兩個沒再爭執。羅半牙才要伸手接住,二巧一把奪過去說:「這個錢你沒有資格拿。」

  羅半牙說:「二巧啊,你就讓我把錢帶去讓老頭子看一下,說不定他一高興就能下床走路了。省得在醫院裡面又花錢財又花工夫。」

  二巧懶得理睬,點清樹款就催羅半牙趕緊上路。

  馮白臉說:「這回幫忙就到此為止了。以後再有什麼事情你們自己做主,自謀活路。我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羅半牙嘿嘿笑著說:「再大的事情,只要你馮老闆給面子,還不是高壓線送電——暢通無阻。」羅半牙說著把手一揮,好像什麼難題都迎刃而解了。

  馮白臉正色說:「錯了,不是面子的事。不曉得我們這層關係還能帶點勉強。曉得了,還真不好辦。」羅半牙、二巧臉上立刻萎靡下來。馮白臉又說:「大有大難,小有小難。你們要換位思索,替我想想。」

  說著話,羅半牙就想在家裡歇下來。二巧說:「你還不去醫院?快去快回,家裡許多事情等著,還有閒工夫在這裡抖胯子撩騷。」


  羅半牙一下省悟過來,慌忙說:「馮老闆,對不起,我不能在家陪你了。醫院的病號等著我呢。只能晚上酒陪。」羅半牙臨下山,說:「二巧,多燒幾個菜。今天不是我要吃,是陪客沾光。」

  羅半牙走了,馮白臉就跟二巧到屋後看了看山上,順便算算收支帳。二巧滿心歡喜。現在,二巧和馮白臉說話比和羅半牙更能說到一起。她想起剛才丈夫對馮白臉點頭哈腰的樣子,比看他喝醉了更加噁心。「你就裝個人樣子我心裡還要好過一些。」二巧暗忖,真想抽丈夫兩個耳光。

  迴轉來,馮白臉在二巧家裡外張望,問二巧在山沖里和哪些人玩得好?建新房總共花了多少錢?還欠多少債?其實二巧房子的材料有些是馮白臉走關係幫忙買的。馮白臉故意發問,是提醒二巧體會他的好處,不要記恨他。馮白臉沒有讓二巧泡茶,只是把自己的茶杯衝上開水。聽到馮白臉的茶杯值兩百多塊錢,二巧又一次自卑了。馮白臉喝著茶,不住地說:「還是山里好。這水多清,這空氣多新鮮,住家多清靜自在。」

  二巧問:「那麼好你怎麼不搬到山裡來住?」

  馮白臉被問住了,就和二巧相視而笑。馮白臉又說:「何止水好空氣好,人也漂亮。我是要抽空在山裡住幾回,養養精神。」二巧看著馮白臉的眼睛,辨別他的話是真是假,也吃吃笑起來。

  馮白臉跟二巧把她家新房裡里外外看了個遍。馮白臉說:「現成的房子,你和羅半牙不會享受,多準備幾個房間唄。」

  二巧說:「有個地方睡覺就行了。準備許多房間,那不成了窮鬼燒錢。」

  馮白臉笑笑說:「我看至少要有兩個房間。一個鴛鴦鋪,一個冷水窩。」

  二巧似懂非懂,一臉茫然。

  馮白臉看著二巧說:「你想自在呢,就睡冷水窩,和羅半牙分開來,互相不打攪。身上作騷興致好想『打仗』,就和羅半牙睡鴛鴦鋪。」

  二巧紅了臉笑起來,說:「怪不得人家叫你『黃經理』呢。」

  馮白臉附和著笑。二巧不好意思轉身要走,卻被馮白臉從後面抱住了。二巧想要脫開,但馮白臉一手箍住她不得動彈,一手握住她的乳房。二巧便不再掙扎,聽任馮白臉的手撫摸,貼著身體像蛇一樣的遊動。自從上次馮白臉來家裡,二巧就預感和馮白臉之間又會有事情。看見二巧閉上眼睛喘息起來,馮白臉就把她抱到床上,咬著耳朵說:「我也要睡鴛鴦鋪。」

  馮白臉俯視著二巧不安的笑靨——像鎖匠開鎖一樣,清理鏽蝕,擦拭積塵,點油潤滑。將鑰匙插進鎖孔,激活鎖簧。二巧從開頭被動應對,到半癲半狂——像失憶的舞者被音樂喚醒,就踩著鼓點隨著節奏靈動旋轉起來。感悟著對方的激情,共同演繹舞劇的樂章。

  馮白臉想,當初如果離婚娶了二巧,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在二巧聲聲追問當年為什麼背叛愛情時,馮白臉情不自禁地大叫:「就是這個命!」

  兩個人不再說話,如攜手爬山登臨絕頂……呼喚呻吟。天幕之下雲濤翻滾,電閃雷鳴……終歸雲淡風輕,碧空沉寂。兩個人鬆弛下來,汗津津依偎在一起。二巧驚恐地問:「是個什麼命?」


  馮白臉屏聲靜氣,閉眼不答。二巧擰著馮白臉的屁股,恨恨地說:「紅珠除了穿的戴的比我好,還有什麼比我好?」

  馮白臉反問道:「羅半牙和你天天睡一塊,就不動你?」

  二巧也不回答,只是盯著馮白臉,猜他說話的緣由。馮白臉撫摸著二巧,感慨地說:「還是少婦最養人。羅半牙怎麼就忍得住不動你?」

  二巧有氣無力地說:「他就曉得灌酒。上來了,又是鼻涕,又是口水。」

  馮白臉說:「真是可惜了。你這麼好這麼能幹,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二巧問:「那你呢?」

  馮白臉看著二巧,好半天才說:「這裡不是長久之計。我在縣城裡有個住點。你要有事就去找我。」

  二巧說:「我不去,我不想。」

  馮白臉驚愕地說:「你怎麼說變就變?」

  二巧收拾好自己,又催馮白臉穿戴正常了,說:「這回你幫了我,今天我依了你。我們算是兩不欠。」

  馮白臉:「你怎麼翻臉不認人了?」

  二巧說:「人家的丈夫焐不熱。你當年心裡有我,現在不是天天睡一起?你到城裡『駐點』去吧,我家那個人就要回來了。見好就收,不要拖泥帶水的,免得『關門夾了尾巴』。」

  馮白臉說:「怪不得講『最毒婦人心』,今天我算認得你了。」

  二巧笑了說:「認得又怎麼樣?我比不得你萬事不在乎,我還想過清靜日子。」

  馮白臉一字一頓說:「你想得美。跟我姓馮的沾上了邊不要想有清靜日子。」


  如今,羅半牙把自己當成了山沖里的暴發戶。他腰杆挺直了,說話聲音大了許多。羅半牙有時半夜裡叫二巧起來弄菜,給他喝酒,還讓二巧在一旁坐著陪他。如果二巧不開心,羅半牙就開導說:「掙錢不就是吃的喝的!不吃不喝想帶到棺材裡去?我才不干呢。二巧,你說我講得在不在理?」

  二巧默不作聲。羅半牙不高興了:「我又沒吃你的!」

  丈夫酒癮越來越大,喝多了不僅難服侍,還把家裡農活荒廢了。二巧怎麼勸,羅半牙都無動於衷。羅半牙再喝酒的時候,二巧也坐在對面陪他喝。羅半牙以為把老婆調教好了,變得懂事了。他給二巧又是倒酒,又是夾菜。話不離酒。可二巧只喝酒不說話,只是對著他乾笑,笑著笑著就嗚嗚哭起來。羅半牙怕二巧出事,扶她上床躺下,自己喝到不想喝了才罷手。他走到床邊上對二巧說:「你們喝醉一倒就萬事大吉了。我喝再多事情照樣干,不然老頭子又給臉色看。」

  二巧捂著胸口說:「你現在還怕老頭子!好歹他死了你就解放了,一手遮天了。」

  羅半牙說:「你那麼講,叫我跳進黃河洗不清。那我下午盡點孝心,到河裡網魚扳螃蟹去,給老頭子補補骨頭。這總行了吧。順帶到木材加工廠把點老帳要回來。我還像你?我酒醉心明。」

  羅半牙說著,找來魚簍漁網,卻捨不得出門,像個無頭蒼蠅在屋裡亂轉。

  二巧果然醉了,哈哈笑著說:「就憑你那個臭樣子,還能要到帳,去墳地里『鬼牽杖』差不多。」

  羅半牙聽糊塗了,趕忙摘下帽子,對著鏡子左照右照,又用梳子把稀稀朗朗的頭毛左撈右撈,最後理向一邊,再壓上帽子,說:「還好差呀?不是牙齒缺一點,走到街上也算是美男子。城裡那些光面花腦的帥哥,都是假男人。」

  看著羅半牙屁顛屁顛走了,二巧說不出的難受。她關起房門,插上門閂,叉腿靠牆坐在地上,敞開懷來,扯著兩隻乳房,咯咯笑著說:「不是奶奶和人家睡覺……不是老子賣屁股……偷人,你能拿到錢……你狗日的東西能拿到錢!做夢吧,白日做夢差不多……」說著說著,二巧又傷心哭起來。

  半下午,二巧慢慢酒醒了,任憑地上透涼,也不管不顧。直到冬冬放學回家敲門叫喊,二巧才抹抹臉匆忙起來。先頭,楊二叔已經從醫院回來了,以為二巧累了休息,就沒驚動她。冬冬見了二巧,大聲問:「爸爸呢?」

  二巧不願回答,反問道:「冬冬今天怎麼放學遲了,沒有罰站吧?」

  冬冬驕傲地說:「我們在路上看到拖拉機翻溝里了。爸爸呢?」

  二巧說:「找他幹什麼!」

  冬冬說:「爸爸說抱小花狗回來給我玩。我要找爸爸。」

  楊二叔說:「肯定做活去了。不要去,找不到。」


  二巧說:「爸爸跑掉了,不要你了,找不到了。」

  冬冬聽了,一把抱住二巧大腿哭起來:「不干不干,我要爸爸,我要小花狗。」

  二巧看天色不早,還不見羅半牙回家,咕噥道:「門板樣的人,這麼晚了不會回來,還要我找!」

  二巧讓父親在家裡照應冬冬,她自己往山下去找人。

  二巧過河灘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山頂上亮著光邊,天空點綴著暗紅的晚霞,河灘里落下長長的山影。二巧走了一會,隱約聽到前面有些聲音,時有時無,又不像淌水。二巧仗著年輕,從小走過夜路,硬著頭皮往前趕。突然,發現河灘蘆葦叢旁邊躺著一個人,在那裡哼哼。二巧想:不要是我家那個東西!近前一看,還真是羅半牙,睡在鵝卵石上。

  羅半牙把漁網魚簍連同錢包丟在一邊,把個乾巴的蚌殼當錢包揣在懷裡,手上抓住石頭,朝二巧的影子喊:「不要到我邊上來。再來,我一石頭砸死你!」

  羅半牙喝多了,醉迷糊了。但他心裡明白,身上揣了錢,不能讓過路的人偷了,搶了。羅半牙嘔吐的東西順臉淌了一耳朵,頭髮上也沾著許多。二巧拾起錢包,上前狠狠扇了他幾巴掌。羅半牙無力還手。他下勁把蚌殼護在懷裡,拼命叫喚。可聲音嘶啞了,提不上調來。夫妻兩個拉扯半天。羅半牙好不容易才認出是家裡人找他來了,就像失散的小孩見到親人,委屈地哭起來,問:「二巧,你從哪裡來?可看到冬冬了?」

  二巧大聲說:「我從家裡來。冬冬在家裡。」

  羅半牙不相信,說:「你扯謊。」

  二巧說:「我從小到大不曉得扯謊!瘟貨。」

  羅半牙說:「不好了,不得了了。我一出門就出大事了。」

  二巧緊張起來,問:「出了什麼大事?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羅半牙直搖頭,悲傷地說:「你到現在還不曉得?你不是說從家裡來嗎?」

  二巧:「我不曉得。什麼事?殺坯貨,你不要嚇我啊!」

  羅半牙生氣說:「你看你呀,就曉得上班。我們的家還在麼?」

  二巧說:「家不在還能讓人偷走!」

  羅半牙流著淚說:「你沒看到麼?你真沒看到麼?你不要假裝哄我啊。」

  二巧越聽越怕,問:「看到什麼了?你這砍頭鬼,快講啊!」

  羅半牙哽咽著,說:「我親眼看到屋後的山崖子倒下來了,我們家肯定砸扁了!」

  沒等丈夫說完,二巧就罵:「放屁,放狗屁!」

  「你放屁,二巧,你一點事不管。山崖子倒了,壓了房子都不看到。」

  二巧把丈夫使勁往起拖,就是拖不動。二巧說:「那你起來,我帶你回家看去。」

  羅半牙試了幾次想起來,可是剛剛弓起腰又倒下去,才坐起來又遍身發軟歪到蘆葦叢里。他哭著說:「我不回家,我不敢回家。不好了,天翻地覆了。你聽,還在轟隆隆地響。」

  二巧說:「你不起來,我走了。這河灘里看到過豺狼的。」

  羅半牙閉著眼叫:「我身上都沒有肉了,豺狼能下得了口啊?二巧,回去第一件事,趕快搬家。」

  二巧又氣又恨,狠狠打了羅半牙幾巴掌。羅半牙開始呵呵笑,漸漸覺得痛了,責罵道:「二巧,你怎麼這樣下勁打我?我是你丈夫啊。」

  二巧說:「老子不為你好,到這河灘里來給你吊魂!」

  羅半牙不叫了,二巧也不打了。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在河灘里任憑河風吹掃。

  天上星星出來了,羅半牙漸漸清醒過來。他就著河灘的泥坎子,扶著二巧,好久才站起來——像好長好長一個迷夢,終於做完了。夫妻倆,一個咧嘴樂著,一個眼淚掉著,吵著罵著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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