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公務
2024-09-13 20:37:27
作者: 李祺安
諸事不順讓傅大英身心疲憊。每每回到家裡,他恨不得睡上個三天三夜才好。
丈夫回來了,家鳳總想訴說些心事。可傅大英不是心不在焉,就是聽不上幾句就倒頭而臥,半理不睬。家鳳不遂心意,越發絮絮叨叨。傅大英躺在沙發上裝睡,就是懶得開口。老婆聲音大,他的呼嚕也大。老婆聲音小,他的呼嚕也小。老婆不罵了,他的呼嚕聲偶爾也停歇下來。遇上家鳳不依不饒,傅大英索性放開嗓門,唱上一段京劇或是黃梅戲,蓋過老婆的聲音,直到家鳳無可奈何地偃旗息鼓。如果家鳳抹淚哭泣,傅大英有時就擺個身段,有模有樣地念道:「娘子,小生這邊有禮了。」
家鳳又好氣又好笑,罵:「不要臉,還在想宣傳隊那個時候吧?這些門道都是跟那幫妖精學的。」
傅大英才不在乎這些陳年舊事呢,他牽住老婆的袖子唱道:「林妹妹啊,孤苦伶仃到我家——」
這麼一唱一逗,一拉一扯,家鳳沒準就破涕而笑了。傅大英藉機強打精神和老婆溫存一陣,把她哄得像貓一樣溫順,便放心休息去了。
傅大英即使很早睡了,也是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一天晚上,傅大英上床睡去。亦夢亦醒。家裡的電話突然響了。他一驚爬起來,暗想:「深更半夜來什麼電話?」他接了一聽,是趙寒腿慌張的聲音:「傅大礦長,趕快到礦里來……」
傅大英更緊張了,厲聲責備趙寒腿:「天大的事情好好講!」
趙寒腿說:「中央幹部下來檢查。他們在路上就換了工作服,只用我們的礦燈。下井了才允許我通知你。」
傅大英稍稍定神,問道:「老趙,你又喝醉了吧?哪來的中央幹部!」
趙寒腿哆嗦著說:「我不曉得,是他們自己講的。我一把歲數了還扯謊!我在礦里這些年和你講過一回假話?他們講有人舉報到了國家局。這回來的人,我一個不認識。管礦長也講沒見過。」
傅大英一骨碌穿衣下床,便往外走。家鳳跟著,接二連三地問:「才回來被窩沒焐熱又要到哪裡去?給鬼槓住了吧?」
傅大英不看家鳳,直搖頭說:「礦里來電話了,有急事。」
家鳳見丈夫臉色不對,又驚又怕,問:「要死聽不得鬼叫。又是什麼事?」
傅大英哪有心思解釋,對老婆說:「這下好了,你一個人自在了。」
家鳳的心火直往上涌,攆出門來。傅大英騎上停在門口的摩托車慌忙急火走了。
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傅大英輕車熟路,只顧摸黑往礦里趕。突然,摩托車的把手擦著一個行人掛在胳膊上的草帽。兩個人都嚇出一身冷汗。行人罵道:「哪一個?撞喪啊,嚇老子一跳!家裡錢多了吧?」
那人以為傅大英要停下來道歉,便往前跑,想認認相貌。傅大英聽那聲音就不是個省事的人。估計沒有傷著,哪敢回話,加大油門一溜煙跑了。黑夜裡,那人大聲喊叫:「狗日的哪一個?給老子站住!撞了我就逃跑啊。」
傅大英任他咒罵,只不作聲,奪路而逃。到了礦部大院裡,看到一輛小車亮著燈,傅大英才發現自己的摩托車沒有開燈,摸黑闖了好幾里路,暗暗慶幸。
傅大英到了,趙寒腿就像看到救星,攔住他講個不歇。傅大英問:「來的人呢?」趙寒腿說:「都在會議室里,只等你來。礦里一個人沒有,把我急瘋了。這一周圍的燈,全是我開亮的。」
傅大英到會議室一看,只有值班的管道寬在陪著。檢查組裡除了一個姚處長,果然儘是陌生面孔。管道寬卸下擔子般地說:「我們礦長來了。」
傅大英一邊說「姚處長好」,一邊和其他人點頭。姚處長和傅大英握了手,指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說:「這位是蔡處長,本次檢查組的領隊。」
傅大英趕緊和蔡處長握手。蔡處長打量了傅大英一下,說:「我們這次來突擊檢查,是接到上面的指令。有人舉報到國家局,說萬崗煤礦亂采濫挖,不顧工人安危。上半年已經發生過安全事故,仍然不接受教訓,視工人生命如兒戲。所以省局組織專人連夜來你們礦下井核實。我們不想動靜過大,只通知你們礦里主要領導。」
傅大英心裡怦怦亂跳,打過招呼後,尋空悄悄報告了安監局李法來。
蔡處長把一份東西遞給傅大英,說:「你先看一下,待會兒下井人員上來以後,我們實事求是逐條對照。」
傅大英看那是個複印件,舉報的人名被遮擋掉了。上面寫著「致國家煤礦安全監察局的一封信」,正文是:
「萬崗煤礦主要負責人欺上瞞下,陽奉陰為,井下重大安全隱患層出不窮。該礦工人天天吃瓦斯,這直接威脅到職工的生命安全。萬崗煤礦領導幹部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玩弄伎倆。井下亂采濫挖,高溫火點到處都是。防治瓦斯措施不到位,瓦斯經常超限,工人安全沒有保障。萬崗煤礦多次違反上級停產指令,明停暗采。
我們職工天天上班,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因此,為維護職工生命安全,使社會少些悲哀,所以特向上級部門進行舉報,懇請各級領導親臨現場,從嚴檢查,從嚴查處,我們職工就非常感謝至深。」
「又是『陽奉陰為』,又是『玩弄伎倆』」,傅大英咕嚕了一聲,特別注意到陽奉陰為的「為」字。舉報萬崗煤礦不是一次兩次了,傅大英早有心理準備。但是,在省級領導面前看完舉報信,傅大英還是難掩怒色,說:「這些人,我們一分錢不要,把煤礦送給他們才好。」
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下井人員返回地面,又到會議室集中了。李法來也趕到了。他一邊寒暄,一邊揣測突擊檢查的來頭。擔心受到問責,便把平時的不滿放在一邊,配合傅大英一樣樣解釋。
井下現場檢查匯總以後,蔡處長和姚處長謙讓了一回,就坐正了說:「我們今天晚上來,情況大家已經知道,不再多講。經過現場檢查,萬崗煤礦井下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但沒有發現舉報信上陳述的嚴重隱患。我的意見是,今天只針對舉報信上所提『萬崗煤礦井下亂采濫挖、處處是高溫火點、經常瓦斯超限』進行現場核實,內容不列入年度考核,不給企業增添額外包袱。核查結論由我上報省局。我們會做到公平公正。如果舉報內容屬實,我們就不會是這個態度,你們煤礦也犯不著開了。」
蔡處長和姚處長交換了一下眼色,又說:「我來自基層,能切身體會到企業的難處,尤其像你們這樣的重災害礦井。針對萬崗煤礦,我講四點意見:
一、你們要清楚自身的優勢——資源條件不錯,又有一批熟悉小煤礦生產的技術骨幹和一線工人。你們要加倍珍惜這個經濟實體。現在遇上好政策,要抓住機會,不要把上面的精神領會錯了。以為自己在奮鬥,卻是在歧路上越走越遠。
二、萬崗煤礦內外都要搞好團結。分清輕重緩急,紮實細緻做好工作。不要把精力浪費在外斗內耗上,更不許打擊舉報人。舉報是合法行為,舉報人受法律保護。希望你們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三、日常工作中多務實,少務虛。要搞企業文化,不要搞企業政治。對錢,換個說法——對財富要看淡一些。你掙來的未必都是你的。你是組織同志嗎?」蔡處長突然岔開話題問。看到傅大英點頭,蔡處長又說:「是的就好。不要忘記了『統一戰線』是一個制勝法寶,現在並沒有過時。企業越大,牽涉的利益越多。請你們在具體操作上權衡利弊。不要無形中增加工作阻力,帶來無謂的麻煩。兩利相衡取其大,兩害相衡取其輕。一句話,和氣生財。」
「四、干企業如同抬轎子。不管人多人少,要個個出力,處處平衡。只要一個人中途撂挑子,大家的事業就可能前功盡棄。干企業要有士氣,更要有朝氣。」
蔡處長說完,傅大英放下心來,不停地點頭:「蔡處長說得是,勝讀十年書。」
蔡處長又說:「我們這次來也不能空手回去,那樣對上面不好交代。針對你們礦的『一處工作面沒有審批就已經施工』和『新工人中存在沒有培訓就上崗』的問題,我們經過研究,要加重處理力度,合併罰款三萬元。」
姚處長在一旁問:「你看怎麼樣?」
傅大英暗暗叫苦,又不願為三萬元罰款讓省里領導小看,咬著牙點頭接受。姚處長說:「這就對了,要有大家風度。」
蔡處長又說:「至於復產的事,就交給縣局負責。這樣簡單快捷,免得你們長途奔波。」他轉向李法來問:「李局長還有意見嗎?」
三道彎明白了來龍去脈,答道:「我完全贊同省局領導的指示。這次不責令萬崗煤礦停產整頓,不是放任你們,是上級領導體諒企業的困難,給你們一次反思反省、自查自糾的機會。我表個態,今天省局領導督查的隱患整改,萬崗煤礦必須不折不扣地完成,由我親自檢查驗收後方可復產,並將結果向省局匯報。如果同樣的問題再次發現,我決不姑息,嚴肅處理。」
省、縣兩級領導都表明了態度。傅大英準備安排檢查組去縣城賓館休息,蔡處長連忙擺了擺手。傅大英轉眼看姚處長。姚處長把突擊檢查的行政執法文書讓相關人員簽字後交給傅大英,說:「就按蔡處長的意思,不用招待我們。你們抓緊時間落實整改就是對我們最好的招待。已經半夜了,我們都及早休息。明天還有工作。」
話到這裡,會議室的人都從座位上站起來,依次退場。管道寬忍不住說:「這個蔡處長人真好,對我們包涵許多。這下看那些人再怎麼舉報。」
好幾個人扭頭看了看管道寬。管道寬以為他講的好,又說:「到時候我們要感他們的情,不然……」
傅大英瞪了管道寬一眼,說:「有多少話明天講不了!」
管道寬咬斷半截話,苦笑著退到一邊。送檢查組走了,傅大英又說管道寬:「越老越囉嗦。那些話我不會講?多虧了你。」
三道彎上車前對傅大英說:「你們老老實實做好準備。改天我親自來礦里,給你們好好梳理一遍。這種局面不扭轉過來,你們栽了跟頭,我也跟著倒霉。只怪萬崗煤礦過去名聲大了,不管上坡下坡,都是上級關注的典型!」
萬崗煤礦如臨大敵,一連好幾天都在整改,迎接檢查。可是三道彎沒有露面。傅大英去局裡請示,三道彎反問道:「我把檢查時間告訴你們,不等於弄虛作假?」
傅大英一時摸不著頭緒,又過一天。就在進退兩難的當口,三道彎帶人來到萬崗煤礦,下井走了一遭。上井洗完澡,三道彎和傅大英在辦公室聊了幾句,讓手下人填了個檢查筆錄,交給傅大英,就要上車回局裡。臨走時說:「我還有事,今天就算了。你們不在乎一天。」
傅大英問復產的事情。三道彎說:「明天再講,我比你還急呢。好多事情等著我。」
傅大英心急如焚,可嘴上還是說「好好好」。
送走三道彎一行人,傅大英想著舉報信,想著省局突查,想著三道彎的做派,有苦難言。
這時,兩個木工來匯報,說害蟲偷了木工房兩根杉木。說話間,馬卵子晃晃顛顛也來了,哦啊了半天。原來他也是說害蟲亂拿礦里的東西。馬卵子還拿掃帚做掃地的動作,哎嗨哎嗨地叫喚,意思是害蟲這種人不能要,應當掃地出門。
正說著,害蟲也到礦部來了。他把木工和馬卵子狠狠瞪了幾眼,對傅大英說:「我拿點東西算什麼!萬崗煤礦的杉木條條反正有的是。逢年過節,礦長還要派車子把東西往人家家裡送呢。我親自吃苦拿一點,不要礦長操心,這叫『自力更生』。」
平時,這些事歸後勤處理。現在傅大英在礦里,事情又當面,大家就看著他。傅大英不耐煩地說:「你們哪兒來的哪兒去。」
大夥聽了,弄不清傅大英是叫他們從哪裡來的再回到哪裡,還是把害蟲偷去的木料搬回木工房。他們還要問話,傅大英擺手叫木工、馬卵子和害蟲都走。木工、馬卵子走了,可害蟲偏偏粘著傅大英,問:「檢查的人呢?這麼快就完了?他媽的哪裡來的?」
傅大英敷衍說:「上面來的,檢查結束就走了。」
害蟲看傅大英心不在焉的樣子,說:「傅礦長,別看檢查組下井搞得像灰老鼠,一身臭汗,其實還不如你在礦里累。依我看,你是真累。」
傅大英說:「你也看得出來?多虧你細心。」
害蟲嘿嘿一笑說:「我是什麼人,你把我當痴頭!什麼檢查?還不是『開發區里看一看,賓館飯店轉一轉,找個小姐戰一戰』。」
傅大英睃了害蟲一眼,說:「『身背三口,撒尿帶走』,更何況一個企業這麼多人!」
沒有批覆,不能動工生產。傅大英乾脆只留下值班人員,其餘的回家休息。大家難得輕鬆一回。
傍晚時分,傅大英接到三道彎的電話,以為是礦里復產的事。不料三道彎說來了幾個朋友,在縣城「食為天」酒樓,叫傅大英過去幫忙陪客。傅大英說:「謝謝李局長,我在家裡吃過了。」
三道彎說:「我知道。如果換了某些領導,你肯定正好要吃飯。話我說了,來不來隨你。」
傅大英連忙說:「好,好,我來。不知道認識不認識,反正捨命陪君子。」
傅大英面對一場場酒宴,心中發毛。但轉念一想,自己酒量還行,反正吃過了。飽胃對空腹,喝酒有優勢,便叫了車照直趕過去。
食為天酒樓的菊花廳里坐了八個人,五男三女。傅大英只認識三道彎夫婦和財政局的何科長。入座以後聽三道彎介紹,傅大英才搞清楚,陌生面孔都是市里來的。自己對面的胖子是銀行的江經理,江經理右邊戴眼鏡的是丁校長,左邊紋了眉毛、嘴唇嫣紅的女人,是稅務局的劉科長。劉科長旁邊精瘦精瘦的男人是她丈夫——外科醫生來主任,更多的人叫他「來一刀」。臨門位置上是江經理的司機。何科長和衛娥並排坐著。他們和三道彎要麼同學,要麼戰友。江經理來弋水縣有個公幹,另幾個則是有空,便結伴來了。他們辦完事,一起去了弋水河上游的風景區玩。此時剛剛回到縣城。三道彎為他們接風,又最後介紹傅大英。他們聽了都說:「現在搞煤礦賺錢」。
傅大英搖著頭說:「搞煤礦辛苦。還是你們公家人好,鐵飯碗,水漲船高。」
劉科長說:「你們干企業的實惠。我們是吃不飽,餓不死。」
三道彎說:「現在煤礦不好干。他們正在『爬雪山,過草地』。」
江經理對三道彎說:「煤礦不好干,還要靠你多多支持。」
丁校長攤開巴掌附和說:「離不開兩隻手,一個高抬貴手,二個手下留情。」
三道彎說:「哪裡哪裡,更靠江經理這個財神菩薩。今天認識了,以後如有可能,在融資上給他們提供方便。什麼事都離不開『經濟基礎』。」
江經理說:「弋水縣的企業,還要到市里找我貸款不是丟了你們面子?讓人知道了會問你們『這些年在道上是怎麼混的』!」
傅大英也說著客套話,感謝市、縣領導的理解幫扶。又轉臉對何科長說:「我女兒在財政局實習,還靠你們多多指點。」
何科長細細的眉毛一揚,隨即笑起來,說:「傅葵好得很,年輕上進。我們都喜歡她。」
傅大英說:「你過獎她了,能少讓我操心就行了。」
何科長輕聲說:「我們局長的弟弟對傅葵幫助最多。據講他們雙方印象都挺好。」
傅大英有些意外,說:「有這個事?我不清楚。」
何科長說:「這個我也是上次出差回來才聽說。再一個你干企業,平時太忙了。」
衛娥插話說:「傅礦長只管礦務,不管家務。」
傅大英說:「唉呀,現在干企業和過去大不相同。孔局長弟弟也在你們局裡工作?」
何科長說:「目前在,可能要調走。孔局長想讓他換個單位。」
衛娥說:「這麼好的單位還跳來跳去的!」
三道彎說:「這個你就不懂了。弟兄倆在一個單位,有些時候不方便。對他們來講,飯碗不是問題。關鍵是鐵飯碗、金飯碗的問題。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
何科長說:「孔局長是下屆縣長的苗子。有競爭對手,但他優勢更大。」
三道彎說:「孔曉星冷靜幹練,適合從政。」又拍拍靠椅背說:「就是這個比人家稍微差一點。」
聽的人都互相會意。三道彎又笑著和另外幾位應和,要來菜譜遞給傅大英,說:「食為天也是你經常落腳的地方。你看看,還有什麼好菜?」
傅大英看已經點了蛇湯、老鱉、清蒸鴨、大閘蟹、弋水鯽魚,還配了不少其它菜,就一邊誇讚三道彎是美食家,一邊把菜譜還給服務員,提示弋水酒要十年窖藏的。桌上的人看向傅大英,都說:「好!」
說著話,就開始上菜了。江經理的司機匆匆吃些飯就退席了。丁校長對著一箱烈酒,皺起了眉頭,想給自己減輕負擔。三道彎看穿了他的心事,得意地說:「客隨主便。你們雖然是市里領導,到了弋水縣城,還是由我作主。」
丁校長說:「我中午已經喝過,晚上又來輪番轟炸,鐵人也不行。」
衛娥說:「中午喝了酒呀?我昨天還喝了酒。」
三道彎說:「我去年還喝了呢。」
來一刀說:「中午我在場。那也算酒?那是給你當茶喝的。」
丁校長怏怏不樂說:「我比不了你。不行了老婆還能救駕。」
劉科長說:「不要一開口就打擊一大片。小來他喝他的,我喝我的。江經理不也是一個人來的麼?你就不能向他看齊。」
何科長說:「我沒有酒量,衛娥曉得。只能飲料代酒。不敢參加你們的戰爭。」
江經理說:「這個由李局長定奪。我們不清楚,不便表態。」
三道彎點頭證明,又說:「來的都不外,重在參與。」
江經理讓服務員換上大酒杯,都斟滿了,說:「還是這個好。不然小杯子喝酒,斟淺的、潑的、漏的,都成了酒量。李局長致辭吧,我們等著呢。」
三道彎說:「哪裡哪裡——感謝各位光臨,不勝榮幸。」
話一說完,大家都舉杯喝了一口。丁校長壓力大,頭一口酒就嗆住了,咳得臉紅得像盤子裡的龍蝦。引得桌上人哈哈大笑。江經理說:「丁校長還是喝少了。俗話說得好——『熟能生巧』。你喝酒的業務還生疏得很啊。」
丁校長拍著胸口,緩過氣來說:「好,熟能生巧。今天沾你財神的光,我先敬你。」
江經理一把按住丁校長的手和杯子,問:「我們多少年的關係了?敬我?這酒怎么喝?」
丁校長不甘示弱,說:「喝一指深。」
酒桌上幾個聲音叫好。丁校長喝了一口,江經理也喝下一口。可兩隻杯子並排放著一對比,丁校長杯里的酒只淺了一點,而江經理的酒則降下兩寸多。丁校長趕忙把手指橫在酒杯上示意,左瞟右看說:「我講了啊,一指。」
江經理則把大拇指豎在酒杯上比劃,說:「沒錯麼,一指。」
兩個人都指責對方耍賴皮,使陰招,爭執不休。桌子上氣氛不斷升溫。大多數人都對準酒量小些的丁校長開炮,要他和江經理喝一樣多。丁校長有口難辯,只好苦起臉又喝了幾次,杯里的酒才和江經理的差不多。丁校長把脖子扭得剝剝作響,說:「不行了,去年動的手術,胃切除了三分之二。」
來一刀不以為然地說:「丁校長不是個誠實人。我記得上次喝酒你說胃切除了三分之一。我們是同學,你為了賴酒,總是釋放虛假情報,迷惑對手。」
丁校長問:「你是賴一刀還是來一刀?」
來一刀笑道:「對我自己是『賴一刀』,對人家呢我是『來一刀』。」
丁校長說:「我比不了你身體好。『瘦子瘦,除了骨頭全是肉』。」
劉科長不贊成丁校長的話,說:「小來不也做過膽囊手術麼!正好,你是英雄無『胃』,我家這個是英雄無『膽』。」
桌子上一陣大笑。看著丁校長一臉的窘相,江經理說:「叫你喝酒,又不是毒藥。古人早就講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丁校長說:「我是老百姓,不敢高攀古人。」
何科長每隔一會兒就用飲料陪別人喝一下,或是回敬別人一下,不計較別人喝多少。
三道彎接連陪幾個人喝了,杯子裡淺下一大半。他轉過臉對傅大英說:「傅礦長,我叫你來是幫我陪客。你可不要做客。」
傅大英說:「沒有啊。我已經喝一圈過來,現在輪到你了。」
三道彎驚訝地說:「是麼?我怎麼一點沒有感覺!你原來也在默默無聞地奉獻?那好,我當仁不讓。」兩個人碰了杯子也喝了。三道彎叫服務員:「拿條中華香菸來!」
服務員快步走近,弓身問:「硬盒軟盒?」
三道彎:「軟的。」
江經理說:「哪個抽菸?」
三道彎說:「除了劉科長、何科長,都是菸民。」
丁校長說:「我喝酒不抽菸。」
三道彎就每人面前丟下一包,由各人自行取捨。輪到來一刀邀丁校長喝酒。丁校長和江經理那一次喝的確實多了,此時還在發暈。衛娥說:「丁校長的酒量不是還可以麼?是不是今天小縣城的招待不夠檔次呀?」
丁校長搖頭連連否認。江經理大聲說:「小衛這話講歪了。依我看,縣城的東西原汁原味,比市里好。」
丁校長見幾雙眼睛看著他,像狼群盯著就要倒下的水牛,便說:「我慢點,我受傷了。一歲年紀一歲人。這酒喝下去實在頭昏。」
三道彎拍著巴掌,說:「丁校長講的好啊——『喝酒頭婚』,不喝酒的就是『二婚』。單憑這一點,嫂子肯定支持你喝酒。」三道彎說著,又和江經理下勁喝了一大口,示範一般地將酒杯朝丁校長一亮,說:「酒是糧食精,不喝就傷心。酒是糧食做,越喝越好過。」
傅大英也附和著說:「喝了傷胃,不喝傷心。既來之,則安之。丁校長要放下包袱。來,我們為『頭婚』乾杯!」
丁校長不敢應戰。來一刀已經喝了,還舉著酒杯叫丁校長看。丁校長左手蒙住酒杯,深吸一口氣說:「我提議,喝酒吃飯,都是兄弟,不許叫官叫長。」他回頭問江經理:「你可同意?」
江經理和傅大英喝了一回,放下杯子說:「我怎麼不同意?我早就想講了,叫官呀長的就疏遠了。就叫我江海好了,叫小海也行。」
衛娥說:「江經理最平易近人,最沒架子的。」
江海說:「又在叫『經理』了,罰酒。」他端起杯子來,和衛娥喝,而且要衛娥和他喝一樣多,以示懲戒。衛娥按他說的喝了。江海說:「巾幗不讓鬚眉。不是吹牛,我要不是為人好,在銀行還能幹到現在這個位子?還有人叫我經理!」
三道彎說:「這是能力問題,有志不在年高。你步步高升也是弟兄們的福氣。」
江海說:「講能力就不好意思了。我一貫認為,三分做事,七分做人。我除了為人好,就是酒量好。我在銀行的一項工作就是陪酒。」他朝天拱手作揖,說:「感謝父母蒼天,給了我一個好身體,一個好胃。」
一桌子人等江海繼續說,可是江海不知什麼原因打住了。三道彎問:「小海,說實話,你正常情況究竟能喝多少?醉沒醉過?」
江海似乎找著了話頭,說:「我狀態好,斤把白酒沒事。哪會不醉?那是在場面上裝好漢給人家看的。」
來一刀說:「同學又謙虛了,你的同事叫你『江二斤』。是市斤還是公斤?不然怎麼能把美國佬放倒!」
來一刀這麼一說,大家都起了勁頭。江海兩眼發亮,驕傲地說:「哎呀!那是那年招商辦請我們曹行長,希望投資項目得到銀行支持。曹行長知道那些場面——刀山火海,叫上我去了。恰好坐在美國佬旁邊。那個美國佬是個中國通,在中國時間長了,習慣像中國人了。比我還高還魁梧,喝酒也爽快。不會客氣,來者不拒。曹行長那個『蝦子』哪行?和美國佬的酒只喝了一半就讓我帶。我那時候已經喝下不少。但曹行長發話了,就要給他撐臉啊!半斤的杯子斟得滿滿的,我和美國佬一口乾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又回敬美國佬一杯。兩杯喝下去,美國佬坐在椅子上就這麼晃,就那麼搖,和翻譯連講帶叫『夠,夠』。」
來一刀問:「那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講喝『夠』了?」
江海哈哈大笑,搖著頭說:「我以為他喝得暢快說good『好』呢,哪曉得是說go要『走』,找衛生間——」
丁校長率先鼓起掌來。江經理對丁校長說:「他們鼓掌我贊成。你喝酒不勇敢,我不要你鼓掌。你和我不像一個戰壕的戰友。」
三道彎說:「關鍵時刻,江海幫曹行長突破重圍。今天光臨弋水,我們蓬蓽生輝。」
劉科長說:「你算立了大功。」
丁校長說:「這是為國爭光,愛國主義。」
何科長趕忙端起飲料,敬江經理的酒,說:「小女子向英雄致敬。」
江經理聽了縱聲大笑,說著「感謝美女」,和何科長猛喝一口。又說:「那次,我回去一下車就問曹行長,這算不算『革命加拼命』?曹行長拍拍我的肩膀說『算』。我又問,這是不是『抗美援曹』?曹行長聽了,對我一愣,說『你這個小鬼』。我當時似醉非醉,非問他可算。他說『算』。哎呀,也值。不然現在哪有人叫我『經理』。」
一陣嬉笑過後,又各找對象喝了幾輪。桌子上三個女人說起有人喝酒誤事來,又說回到市里還有一百多里路。三道彎揮著手說:「不談那些掃興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們只管放心地喝。」
江經理的酒量最好。晚上又喝了一斤多白酒,仍然談笑自若,不動如山。丁校長喝得少些。三道彎、來一刀和傅大英三人差不多,但三道彎顯露醉意了。衛娥當著客人說:「你們一來,我家這個人肯定喝多。他不能喝也要逞英雄。寧願傷身體,不願傷感情。」
江海說:「聽你說話這麼清醒,你的酒量比他大了?」
衛娥喝了酒,也興奮起來了,說:「外戰不敢說。打家庭內戰,我還是有信心的。」
丁校長立即指責一同來的人,晚上喝酒找錯了對象。沒酒量的喝醉了,有酒量的沒喝好。他們喝著,吵著,賴著,叫著,把一箱白酒喝完,又喝了兩件啤酒。
晚上八點的時候,結束了。三道彎對過來結帳的服務生問:「多少錢?」
服務生把帳單放在三道彎面前,然後說:「兩千二百四十元。抹去零頭,收兩千二百元。」
三道彎把帳單瞄了又瞄,輕輕說:「哪有那麼多?」他瞥了服務生一眼,對傅大英說:「我醉了,看不清了。你是老江湖,幫我算算對不對。」
傅大英低聲叫服務生把晚餐的費用記在萬崗煤礦的帳上,自己簽了字,就跟著客人一同下樓來。
三道彎和幾個朋友話別後,讓衛娥和何科長一路先走,轉身拉住傅大英客氣了幾句。傅大英慢慢扯到萬崗煤礦復工的事情上來。三道彎仗著酒勁說:「井下有些事,你不要和我講。我不清楚最好。和我講了,我知道了,就要規規矩矩地來,那你們反而不能幹、不好幹了。」
傅大英說:「你是主管領導,我們應當請示匯報。」
三道彎朝傅大英搖晃著胳膊,哈著酒氣說:「我不知道,你幹了也就幹了。我不查哪個查?我不講哪個講?我們局長有那個閒工夫下井啊?他還不是要靠我!九九歸一還不是我李某人一句話。你來匯報,我知道了不阻止,那就是失職。」
傅大英連連點頭稱是,又順著三道彎的意思百般感謝。三道彎洋洋自得,在路邊的樹根下對傅大英訓導了好久。見傅大英言聽計從的樣子,他不由得又說一遍:「批覆,明天你去我辦公室,拿。什麼都不講了。你會做人,我會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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