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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怪夢

2024-09-13 20:37:40 作者: 李祺安
  王破車餓了一頓,又吐了一場。氣火攻心,不禁頭暈腿軟,耳鳴神亂。他東奔西攆,騎車到楓樹坡的時候再沒有力氣了,一歪下來,勉強推著自行車走。雖然離家不遠,卻實在邁不動腳步,又叫不出聲音。山影如懸著的吊籃,兩邊搖晃。王破車睜眼看路,怎麼另一頭翹起來通到天上去了?他一步一拐,像踩在草墊上。忽然一個趔趄,王破車摔倒了,跌下路邊的大溝。幸好天晴水淺,他倒在乾溝床上。水在更深的溝槽里汩汩流過。王破車頭朝下,腳朝上,天旋地轉。他呻吟一陣,沒人聽見,沒有回音。

  冥冥中,王破車聽到數不盡的甲蟲毒蟻在開會。它們發出吱吱吱、唧唧唧、嘁嘁喳喳、沙沙沙的聲響。好像是說,天上掉下一塊大肉,還沒有死透徹,商量怎麼搬走怎麼吃。有的說傳告各洞各穴,餓了就來吃、來咬、來叮、來啃、來吮。有的說要搬回洞穴里,不然讓巨獸大蛇霸占,就再沒有了。這可是蟻國蟲邦多少世代多少輪迴才能遇上一回的好事。最後,把大肉運回洞穴的意見占了上風。就聽毒蟻甲蟲呼叫一長串名號,什麼大鉗、長夾、毒嘴、尖牙,什麼長錐、利爪、雙鰲,還有彎角、倒鉤、火鏟……成千累萬。轉眼間,熙熙攘攘湧向王破車。那些毒嘴、尖牙紛紛向前,要把王破車撕扯開來,好讓同伴們沿著創口品嘗分享。

  突然,蟲子們慌亂不已。原來一個天界大仙路過,看到此情此景,呵斥道:「你們把人分成萬千百塊,叫他怎麼轉世投胎?」

  蟲蟻們聽了,紛紛回覆:「這東西和我們一樣,屬於最下最末、最爛最臭的貨色,死十回八回都不給投胎的。」

  大仙問:「何以見得?」

  蟲群發出怪聲:意思是這塊大肉年歲久遠,耗精勞神,已經沒有汁水,壞過殭屍。又明白大仙:大肉又硬又干,怕是火也燒不動。大仙疑惑,取火來燒。果然,燒了好久,大皮才剛剛冒氣。大仙說:「既然這樣,那就歸你們享用吧,也算下界造化。」說完飄然而去。

  王破車艱難地笑了,心想,吃不動你們就滾吧!得虧我鬼精賴皮幾十年的道行。

  可是,冥界眾生不肯放棄。它們圍定王破車,攀爬的,打洞的,開筋放血的,施毒化皮的,等等等等。王破車聽到吱吱喳喳嚼骨頭的聲音,又聽見蟻群商量運一塊干肉。另有千萬個蟲蟻沿著血管、七竅,去掏五臟六腑,吸吮腦漿。迷糊中,王破車感覺自己慢慢裂開又慢慢腐爛,便哽咽著哀求:「諸位不慌,讓我揭發了傅大英,搞定廣老闆,你們再來找我不遲!」

  蟲蟻置若罔聞,不為所動。王破車驚恐萬狀,使盡殘力,拼死掙扎。蟲蟻抵擋不住,紛紛潰散。正在慌亂,不知從哪裡爬來一隻又髒又丑的蛤蟆,四下里頓時陰氣逼人。昏沉中,王破車覺得那隻蛤蟆就是他早年夭折的弟弟。他分辨不清蛤蟆是叫著哥哥,還是咕咕叫著,一下跳到胸口上,把他死死壓住。王破車寒毛直豎,中魔撞蠱,再也動彈不得了。

  乾溝床凍得王破車從裡向外一層層凝結,那寒氣像滴在水裡的油漬迅速在他體內擴散蔓延。王破車看見自己的血液流出來結成冰塊,又一片片垮塌,在血河中漂浮,以為墜入陰曹地府,西天末日。他滿心恐怖,頭一歪,昏死過去了。

  傍晚,廣老闆駕著小車回來。傅大英和他並排坐著,喜氣洋洋。過楓樹坡的時候他們發現了卡在溝沿上的自行車。傅大英看那個木頭坐凳,認出是王破車家的,便叫廣老闆停下來一看究竟。廣老闆不明就裡,說:「我們忙得要死,還操那份閒心。人家有事丟在路邊的,送給我也不要。」

  傅大英想想也是,不再認真,順便告訴廣老闆一些王破車的來頭。

  王破車是萬家莊的頭號財迷,一副「王麻子不喜歡一村人,一村人不喜歡王麻子」的德行,鬼都不願沾他。家裡尋常開銷他也捨不得。如果勉強花費了就會招來謾罵:「伸手要錢,縮手要錢。老的小的不把家產敗光不安心吧!掃把星,敗家子。」

  柳蘭在礦里體面,在家裡卻窩憋。和男人講不清道理,婆奶奶生氣了沒準還難為她。只有遇上事情,王破車請不到幫工,才讓柳蘭出面。那時,王破車就猴著腰求老婆:「柳蘭呀,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等到事情做完,王破車話風又變了:「有錢能使鬼推磨。老子有的是錢。有錢叫人做事,就像拿骨頭喚狗樣的。和我比,那些窮鬼、餓鬼只能活活氣死。」說得輕巧,可是輪到掏錢了,就比割他的肉還難受。

  這天,王破車鼓著眼珠到處亂撞,像要吃人一般。柳蘭一看男人發瘋的架勢,就避讓到一邊。天黑了,王破車還沒回來。柳蘭在屋前張望過幾回,暗想:「什麼事情絆住了?好不容易兒子女兒回來了,全家一起吃個飯也不成!」

  眼看桌上的菜就要涼了。柳蘭留下一些,就和婆婆、兒女們先吃了。柳蘭告誡文麗文武:「你們發狠吃,省得那個人回家看到了又要發火。又講我們『特務破壞,家賊難防』。」

  滿天的星鬥了,王破車還沒有回來。王老太便叫柳蘭:「磨生白天在家一個屁沒得,臉板得怕人。問他一聲,沖得我貼在牆上撕不下來。這齣去一天了沒個音信,我看不對頭,趕快出去找找。」

  柳蘭說:「不就家門口跑來跑去,哪還掉啦!」

  王老太慪兒子的氣,這時卻惱柳蘭了:「家門口跑跑?他能跑城裡、省里,還看得上你。我看他在你心裡還不如個外人!」

  王老太說著,拿起拐杖就要出門。柳蘭說:「你講了不就行了。這個時候了還要你摸黑找他?」

  王老太用拐杖直搗地面,說:「磨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心疼他還有哪個旁人心疼他!」

  柳蘭把婆婆勸回屋裡,說:「我去找他。你們在家裡注意些。」

  柳蘭上路了,卻打不定主意去哪裡。她猜測男人反常一定和傅大英有關。但柳蘭不敢去傅家,家鳳對她的怨恨水井一樣深。

  「除此之外哪個會留他呢?哪個都不會留!」柳蘭想來想去,還是去礦里把穩。

  柳蘭膽小,電筒不敢照遠,生怕在野外見到鬼影怪像。山門那段土路,晚上格外狹長冷僻。偶爾從崖壁上落下鬆土碎石,像是小鬼鬧魂。柳蘭記起山崖上的螺螄殼,據講是餓鬼燒熟了吃剩下的。柳蘭後悔沒有叫兒子一道。她上下牙齒喀喀打顫,不敢朝兩邊看,恨不得後面有壞蛋流氓跟著。

  「這條路怎麼這麼遠!不會是鬼牽杖、迷了路吧。」柳蘭想。

  老墳坡、叉子潭那邊傳來貓頭鷹陰森的嘆息,柳蘭嚇得哭了。她邊走邊撓頭皮。老輩子人說這樣能讓遊魂野鬼看見火光,不敢靠近。

  「見鬼了,礦部門口的水銀燈今晚就這麼一點亮。」柳蘭害怕得跺著腳走,到大院的圍牆下了才放鬆開來。好幾扇窗戶透出的燈光落在路上。有扇窗戶傳出個男人的醉腔:「早什麼?做強盜早,偷人還早。」

  那是桂歡跑的嗓門。柳蘭讓過亮處,走進大院,懸起的心才算放下來。

  「他們在,他那裡亮著燈火。」柳蘭看見傅大英的辦公室有人。可自己頭髮亂了,臉上還有淚痕,一副邋遢相,怎麼好見人。柳蘭忍不住又哭起來。


  傅大英、廣老闆靠在長沙發上,殷葫蘆和傅榮各坐一把靠椅,中間的大理石茶几上放著幾杯茶。傅大英隱約聽到哭聲,對殷葫蘆說:「看看外面,好像有人。」

  殷葫蘆拉開半掩的門,一道光亮落在柳蘭身上。殷葫蘆值班,忌諱女人在礦里哭哭啼啼,對井下安全不好。可看見是柳蘭,不好發作。他對傅大英說:「是柳會計。」

  傅大英奇怪地笑了,說:「我講外面有人呢。」

  殷葫蘆對柳蘭說:「在外面幹什麼?有事進來講。你又不是外人。」說完,就去調度室了。

  柳蘭不肯進屋,說:「我就在外面講。」

  傅大英起身出來,聽了柳蘭的話,嘴裡咕噥一聲,就叫廣老闆開車和自己去找王破車。柳蘭也鑽進車裡。他們很快趕到楓樹坡,燈光照著了那輛自行車。柳蘭叫道:「是我家車子。怎麼只有車子沒有人?不要掉到大溝里淹死了。」

  傅大英十分意外,說:「這麼長時間了,還在!當時曉得下車看一下就好了。」

  廣老闆強打笑臉,說:「誰能想到!他怕是喝醉了。」

  柳蘭預感自家人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死活。車子一停,她搶先下車,哽咽著奔到大溝旁邊。傅大英、廣老闆跟過去,順著柳蘭的手電亮光一看,王破車躺在溝里,臉色慘白,嘴巴歪斜,腦袋像個乾巴的山芋。本來就個頭矮小,還猴子打盹般縮成一團。聽到叫喊,王破車只有眼睛還眨巴眨巴,又冒出幾滴眼淚。

  「怎麼得了?婆奶奶要罵死我!」柳蘭捶胸頓足哭訴,想下大溝,被傅大英攔住了。她便坐在地上,痴了一樣。廣老闆磨磨蹭蹭想打電話叫人來。傅大英擔心誤事,吊住廣老闆的手臂滑下大溝救人。

  王破車在溝里吐了一攤黃水殘渣,手裡攥著雜草碎土。傅大英用手試試,還有一絲絲氣息。又摸摸胸口,半天才卜咚一下,不仔細都察覺不到。傅大英抱起王破車往坎子上托,才換手又滾下來。只得又來第二次。傅大英和廣老闆連拉帶頂終於把王破車弄上坎子來,傅大英死勁掐了一把王破車人中,王破車也不叫喚。柳蘭用手電照照他的臉,那眼神半聚半散。傅大英暗自祈禱:「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要再死人了。」

  廣老闆、傅大英將王破車抬上小車,把自行車卡在後備箱上,隨即回礦。柳蘭望著自家男人,死蛇般冰冷,只差死了沒埋。她拉住傅大英說:「磨生為承包的事心裡難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找你啊!」

  傅大英滿身細泥碎草,像鑽了狗洞,一臉無奈。他叫廣老闆:「直接開到醫務室。」又說:「我救死扶傷難道錯了?換了旁人就讓他睡在溝里,死掉拉倒,關我屁事。」

  柳蘭聽完一想,不敢吭聲,又掉起眼淚。

  聽說王破車出事,大院門口,好幾個人張望著。傅榮抖腿站著,兩眼斜視。小車駛進大院。醫務室黑燈瞎火。廣老闆朝傅大英叫:「沒人!」


  到礦里了,傅大英呼三喝四地叫人幫忙。他們把王破車弄下車,讓他靠在醫務室的牆下。才放手,王破車一個頭點地倒下來。

  已經晚上八點了。又是人叫喚,又是小車喇叭響,那光景像出了事故。大院的人一個個手忙腳亂地出來,探頭探腦打聽。

  柳蘭立在一邊,瑟瑟發抖。傅大英讓她回財務室休息,待會高郎中來就行了。說話間,宿舍角落裡晃過一個手電燈光來。

  「哪一個?」傅大英大聲問道,也是在黑暗中壯膽。

  「我啊。」電筒答應了一聲。

  傅大英:「問你哪一個?沒名沒姓的呀!」

  電筒以為礦長聽出了他的聲音,等到挨罵了,才小步上前說:「我啊,春明。高郎中在邵八斤家裡喝酒。」

  傅大英:「趕快叫去!一個醫生,這麼饞酒。」

  春明噢了一聲,踢踏踢踏地走了。傅大英覺得簡直半夜了,就要天亮了。這時候,一個聲音罵罵咧咧過來了。

  「你要死哪不能挑個時辰?」是高郎中,「白天就算了,晚上還來找老子。老子還沒喝到三杯。老子來看看是什麼一個人王!你怎麼不死?死了到火葬場一把火燒掉,什麼病不都醫好了!省得老子給你看。」

  高郎中酒勁上涌,火氣發作。他拐過牆角,眯著眼走過了。等看清路徑,又往回走。傅大英只顧催促。高郎中一喝酒,就和傅大英平起平坐了。他歪起脖子說:「春明一叫我不就放下杯子來了麼。我又不能飛。」

  高郎中開門摸索幾回,拉亮醫務室電燈,咣當一下撞開門,說:「一群痴鬼,門一點沒鎖。」他扶起王破車,乜斜著眼一瞅,說:「哦,原來是你這個狗日的。你怎麼這麼害老子?老子哪八輩子差你的?活著害老子,臨死了還要害老子一回才高興?『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

  高郎中喝了酒,手腳不大活泛。他把王破車搬到長凳上躺下,使勁拽他的耳朵,把王破車腦袋在長凳上碰得咚咚響,粗手糙腳像屠夫殺豬。傅大英只顧問,只是焦急。高郎中不耐煩了,說:「傅礦長,你走。越催,我越慌。我保證,他不得死,保證明天早上起來了,頭一件事情,就是問你礦長要錢。」

  高郎中這麼一說,傅大英寬慰許多。廣老闆巴不得要走,慶幸剛才是虛驚一場。傅大英讓春明、邵八斤給高郎中做幫手,才和廣老闆回房間。

  高郎中把手伸進王破車胸口,又來氣了,對春明說:「哪個講心臟不跳了?這種人除了雷打頭,平常輕易死得了!」他拿過手電筒抵住王破車的眼睛照,說:「你怎麼不死?你怎麼不早點死?死了也好讓柳蘭跟我。老子骨棒也比你粗些吧。」


  春明起先有些害怕,看高郎中折騰王破車,便在一旁暗暗發笑。高郎中又對邵八斤說:「講你不相信,他是裝死。只要撈不到油水,就裝死嚇人。他過去又不是沒幹過。」

  邵八斤不信,朝手上哈口氣,去王破車腋窩下撓痒痒。王破車一動不動。氣得高郎中罵道:「這個死賴皮!你現在就是操他祖宗,他也還是裝死。一般的人還壞得過他!這東西壞得拉屎狗都不吃……那年,柳蘭本來和我好,要跟我的。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硬是拿繩子到她家去上吊——都怪柳蘭老子娘——兩個老不死的膽小。不然柳蘭再怎麼樣也輪不到他!」高郎中俯下身子貼著王破車耳朵說:「畜牲,王畜牲,你到底死沒死?再不吱聲我去找柳蘭嘞。柳蘭就在礦上等著的,我找柳蘭睡覺去嘞。你看,我和柳蘭在一塊嘞,我摸柳蘭屁股嘞。」

  王破車還是不動。邵八斤說:「你真去找柳蘭他就要醒,比你給他掛水還見效。」

  高郎中兩眼一翻,說:「那我就不找,讓他不得醒。」

  邵八斤說:「不醒也好,省得你找柳蘭他礙事。」

  「我還怕他逮我?傅大英去都沒有看他逮呢。他不逮傅大英就專門逮我啊?還有這個歪理!我骨棒也比他粗。依我火來給你掛瓶農藥,讓你一把死過氣。」高郎中說著,弄來兩團藥棉堵住王破車鼻孔,說:「老子看你還裝死?真死就不要張嘴吸氣。你裝死只能嚇唬傅大英,還能嚇掉我姓高的一根毛?」

  好一會,王破車牙縫裡一聲抽吸,便哆嗦起來,兩腿亂蹬,越蹬越硬,越伸越直。嚇得邵八斤、春明瞠目結舌,轉身去叫傅大英。高郎中趕緊抹掉藥棉,壓胸搶救。

  傅大英、柳蘭趕過來了,只見高郎中臉色大變,嘴裡喃喃自語:「不好,要死。要死,不好。抽筋嘛,抽筋,抽倒頭筋。」

  傅大英見醫務室摔碎一個點滴瓶,那景象如同王破車的垂死掙扎。突然,王破車抖動一下。柳蘭趕忙上前看。傅大英對高郎中說:「有什麼藥用什麼藥,你不要酒瘋子一樣。出了事你擔待不起,小心牢底坐穿!」

  高郎中這下清醒了,忙不迭做人工呼吸。王破車幾口濃痰噁心得高郎中連吐帶噴,噦噦作嘔。傅大英想想又好笑,一根接一根抽著香菸。春明左看右看,貼著王破車胸前聽了聽,像發現了奇蹟,說:「嘿,礦長,裡面還在跳。」

  傅大英眼睛一瞪說:「不跳還當真死了!」

  高郎中把王破車抱上醫務室的床,又蓋上被子,便叫其他人回家。柳蘭抽抽噎噎坐在床邊上。高郎中雖然有恨,此時心中不忍,說:「不要哭啦,你這輩子找對人啦,能白頭到老,享盡榮華富貴啦!錢多事多。」

  柳蘭先前放心不下,現在有高郎中照看,坦然多了。高郎中實在累了,床鋪又讓王破車占了,只得靠在長凳上打盹。

  傅大英的辦公室里,傅榮正在和一個想到萬崗煤礦上班的老粗神侃。傅榮不時瞟上對方一眼,看他聽得是否專心。那個老粗聽傅榮說只要身體好都可以進礦工作,心裡美滋滋的。他一再說身上髒,不坐沙發,弓腰站著。

  「那個電影我在蕪湖看的,」傅榮說著,老粗兩眼骨碌碌盯著。傅榮更來勁了,「太感人了,兩條手帕都不夠用。你不曉得那場面,一片哭聲。聽講有個地方為看這部電影擠死十幾個人。你當好玩哪。哎呀,那場面。」


  傅榮停下來,沉浸在悲傷之中。老粗迎合他噢噢答應,咂嘴感嘆。

  傅榮呆了一會,又說:「我現在一想起那個插曲就要流淚。真不是裝的,是情不自禁。不過也有人看了一點反應沒得。這些人不是不會欣賞,就是冷血動物。」

  傅榮和父親說起王破車這些天的所作所為,一臉不齒。過了好一會,傅大英說:「吃只蝦子都分他個大腿。這邊還沒搭台,那邊他就要唱戲。有本事自己單幹就是的,還到鎮裡告狀。現在的人,真是不知好歹!」

  柳蘭徹夜未眠。第二天早晨,她明顯臉頰下陷,兩眼乏神。柳蘭到醫務室來,發現王破車雖然氣息平穩多了,喉嚨里還是呼呼啦啦響。柳蘭叫了好幾聲,他才哼一下。柳蘭挨近了問:「現在可好些了?」王破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只把手亂拍亂劃。柳蘭捉住他的手按下,不讓亂動,又問:「我們回去吧,呃?」

  王破車把柳蘭的手握得緊緊的,似乎還在楓樹坡大溝里抓著亂草。柳蘭又問:「回去吧,老奶奶急死了。」

  王破車慢慢回陽,嘶啞著嗓子,艱難嘆息一聲:「我——要——吃飯囉。」

  王破車曉得餓了,要吃飯了。傅大英知道不礙事了,便對柳蘭說:「哎呀,死不掉就行了。能吃給他吃,能喝給他喝。我成天忙不完的事,都給他耽誤了。你怎麼打燈籠找了這麼個人?活見鬼。」

  王破車活過來了,高郎中後悔不迭。他逢人便說:「我講不要緊吧。你看我,沒事樣的。這種情況我經歷多少!早就見怪不怪了。傅礦長他們才會急呢,害得我昨晚酒都沒喝好,白白承邵八斤個人情。操媽的『掃把星』哪會算啊,一叫我喝酒就中途有事。」

  醫務室條件一般,可王破車很受用。翻身打滾哼兩聲,高郎中這個對頭就得跑前跑後,問傷把藥。再哼幾聲,又有人端吃端喝,噓寒問暖。柳蘭再提回家時,王破車答道:「在這裡不差似當老爺,回去你請人服侍我?」

  柳蘭說:「在這裡一天半天的好講,時間長了也要算錢的。傅礦長記不得,高郎中記得。你以為他不好意思講?到時候你不要賴我!」

  王破車聽了,拍著床鋪罵:「老子差點死在礦里了,他們還要錢!」

  柳蘭也上火了,說:「你可有良心啊?不是人家救你,你就死在大溝里了。」

  王破車身體還沒還原,一犯惱就氣虛。他蔫下半邊問:「那我怎麼睡在這兒?」

  柳蘭便把昨天經歷說了一遍。王破車似乎記得,又著實糊塗,好像做夢一般。

  王破車其實也就是醉了累了,氣了凍了,身體扛不住就倒了。中午,他在食堂再吃一頓,便和柳蘭打點回家。王破車假裝這裡疼那裡癢,把醫務室裡面搽的服的,貼的用的,是藥都拿一份,打包帶走。柳蘭看了,皺起眉頭說:「藥也是好東西!你在外面發神經,磨難人家就算了,還把藥往家帶,害了外人又害家人?做事也不圖個吉利?」


  王破車說:「你懂個屁。這些帶回去用得上。降壓藥,給老奶奶。地黃丸,給我。這個給你,治神經衰弱。省得又要老子花錢買。」

  柳蘭搶著說:「你才神經衰弱。你不要咒我,我好得很。」

  王破車說:「這叫裝孬不失本,老子順帶不為偷。你不要我要,你不喜歡我喜歡。」

  回到家裡,柳蘭怕男人節外生枝,也沒上班,看著守著。王老太弄不清,兒子好好的怎麼就生病住院。現在看他回來了,只是精神差一點,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就把昨天的肉湯端給他喝。王破車推開老遠,說:「我吃過了,肚子鐵飽!我一天不在家,你們就要作怪上天。」

  柳蘭說:「這是昨天文麗、文武回來,做給他們吃的。他們今天上班的上班,讀書的讀書,走了。還好,剩了一點給你。」

  王破車硬生生回答:「給他們做的給他們吃。我不要。」

  柳蘭:「文武、文麗不是你親生的吧?可是吃你一餐飯還捨不得!」

  王破車瞪住柳蘭,說:「你離我遠些。」

  柳蘭一肚子委屈:「我為你跑東跑西,又哪裡得罪你了?還不知足!」

  王破車:「家裡出叛徒。」

  柳蘭:「哪個叛徒?我是叛徒?」

  王破車想了一會,說:「不是叛徒也差不多了。你們是一夥的。我要告他!」

  柳蘭問:「身體好了,來精神了。又想告哪個?」

  「傅大英!」王破車說著就動怒了,「打蛇打七寸,斬草要除根。」

  柳蘭看著男人,勸道:「礦里為舉報的事情還在暗暗調查。你現在插一手,不是你也是你了。冤枉背個罵名。」

  王破車咬著牙說:「人家背後搞,老子當面搞。我要找晏鐵嘴。傅大英不就是怕晏鐵嘴麼!傅家一門老小壞透了,我要一窩端。」

  柳蘭:「我看你在大溝里中邪了,不想好了。」

  王破車:「他要我不得好過,我要他不得好活。」

  柳蘭:「人家對你好差啊!那麼多人沒扳倒他,你比人家多長一個頭?」

  王破車:「扳不倒也要他滾一身的屎。他當真一手遮天啊?行賄受賄,亂搞男女關係。老子有證據。」

  柳蘭還想規勸。可王破車一副大義滅親的樣子:「哪個講都不行,除非依了我。」

  王破車說著不由得怪笑起來。那乾巴巴的嗓音,如同塵封多年的木板門臼突然轉動了,發出的嘎嘎聲。

  柳蘭懊惱地瞧著丈夫:「人心不足,就你會逞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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