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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塌陷

2024-09-13 20:37:51 作者: 李祺安
  好長一段時間,在日安鎮政府心目中,萬崗、沙橋兩個煤礦的地位已經悄悄置換。沙橋煤礦越是生機盎然,萬崗煤礦就越是日薄西山。事實也確實如此。以至於傅大英揣度晏鐵嘴扶持沙老歹就是為了吞併萬崗煤礦。既為發泄私憤,也為另闢財源。

  雨季以來,萬崗、沙橋兩家煤礦井下交界的巷道淋水增大了。按正常年份,地面降水對井下水源補給不會這樣明顯。萬崗煤礦要求和沙橋煤礦交換圖紙,現場查看。沙橋煤礦不予回應。萬崗煤礦上報到鎮煤管站,要求鎮裡出面查清開採現狀,好界定水患的影響。晏鐵嘴感到問題嚴重,通知沙老歹到鎮裡協商。

  沙老歹若無其事地來了,嘴裡咬著菸斗,說:「最好沙橋煤礦也和萬崗煤礦一樣不生產,不出煤,傅大英那伙人就舒服了,什麼話都沒有了。真要那樣的,我也天天把工人往鎮裡帶。政府食堂的伙食還好些,工人個個吃得像豬一樣——搖頭擺尾,嘴巴嗒嗒響。三天一吃,叫他們回去他們還捨不得呢。」

  晏鐵嘴這次沒有退讓,說:「如果真是采動破壞造成水情異常,你們必須無條件停下來。」

  沙老歹說:「沙橋礦垂直深度百把米,煤層厚度一兩米。即使燒香拜佛,那點土地下沉也影響不到地表來。傅大英是看我吃豆腐牙齒快。萬崗煤礦有煤不採?他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晏鐵嘴說:「淺部的安全煤柱必須保留,這是前提。但是你們采了,萬崗煤礦沒動。這個煤管站去現場查驗過的,可以證明。」

  沙老歹悶了半晌,說:「我不比他們礦區範圍大,可以東方不亮西方亮。當初萬崗煤礦把井田和我平分,淺部的煤炭我也留著不採。他們現在拼不過我,靠到鎮政府來耍花招也不行。我沙某人在社會上混了半輩子,一天學一樣,如果算學歷,也是教授級別的,還輸給他傅大英!晏鎮長,當初他向我借錢是你擔保的,我明天就要他還錢。」

  晏鐵嘴說:「這和借錢是兩碼子事。」

  沙老歹說:「管他幾碼子!我就喜歡趁熱打鐵。多虧他們污衊陷害,不然我還不好意思開口。」

  晏鐵嘴連連擺手說:「你不能忘本。他對你的幫助更大。你幫他是『過關』,他幫你是『救命』。」

  沙老歹說:「他們公家的企業公家的錢,支援我一點應該的。我感謝鎮政府,我還感謝傅大英呀?」

  晏鐵嘴厲聲道:「廢話少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煤礦安全是我們的工作重點,不許討價還價,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沙老歹說:「沙橋礦井下的情況哪個有我清楚!安全上我打包票。萬崗煤礦井下水大了怪我。我只要一理睬,他們下個月放假了,又要怪我。乾脆鎮裡下通知,沙橋煤礦把萬崗煤礦包養起來!霸家的搞不過敗家的,真是『屁氣作天陰』了。」

  井下淋水增大已經讓人寢食難安。傅大英更擔心礦界的安全煤柱被采掉以後,沙橋煤礦還會把水引過來。井下空區多了,水患防治更加困難。所以萬崗煤礦向鎮政府報告也是未雨綢繆。

  早先,沙河的橋頭垮下一角。過往行人以為是年深月久河水洗空了橋基造成的。之後,在萬家莊一帶的荒地、山崗上發現裂隙,只當是天干開裂,沒有在意。村里組織匠人小工,修橋補路。又去企業化緣拉贊助。沙老歹對村幹部說:「你們到萬崗煤礦打個招呼,讓他們出一半。橋雖然在我們這一邊,萬崗煤礦哪就不用?」

  杜家柱子把那話原封不動地帶到萬崗煤礦來。一提資金,傅大英心頭五味雜陳,說:「不開礦的時候沙老歹講話還像個人。現在怎麼和我成了幾世冤家?曉得我困難,故意把難題推給我。我做好事的時候他怎麼不比?他忘了他是怎麼起家的。」

  萬崗煤礦認為沙河橋在沙橋煤礦的地盤上,資金上他們應當拿大頭。沙橋礦覺得萬崗煤礦規模更大,應該多攤費用。本來不是多大的事情,也就和傅大英、沙老歹在賭場上一場平常輸贏差不多。話說戧了,便硬生生較上了勁,互不相讓。修橋的事情耽擱下來,弄得柱子在村民跟前沒個交代。柱子暗忖,你們不拿錢,你們總要走路吧?等到路給挖斷了,你們當真是扁毛畜牲,能長翅膀飛?

  不管柱子說的是真是假。他還沒鼓動村民毀路,一台拉煤的車子在離橋不遠的路上陷下去了。任憑人推車拉,就是上不來,而且越陷越深。路上的凹坑也不蓄水了,即使下雨漫水,不多久就自動幹了,這才引起村里人注意。山上、荒地、橋頭顯現的縫隙,雖然沒有連接到一起,卻是一個方向,還在漸漸變多。

  傅大英得知消息,就帶殷葫蘆、湯秋滿到有裂隙的地方察看。傅大英擔心裂隙變大,先前受影響的農戶,又要煤礦二次賠償,那就成了駝子背上加包袱。他們一路走一路看,發現萬崗煤礦範圍內的裂隙沒有什麼變化。先前測量的時候在村民房屋上作過的紅漆印記也沒有錯位或拉寬。倒是靠近沙橋煤礦的裂隙不在少數。傅大英又驚又喜,慶幸沒有開採淺部資源才避免了後遺症,也算吉人天相。而沙老歹見煤就采,遍地開花,弄不好卻要空忙一場。

  傅大英越想越來精神。他望著沙橋煤礦附近下陷的田地就要對接到河岔了,和兩個手下說:「照這個樣子下去,沙橋煤礦、沙老歹就是有菩薩保佑,好日子也不長了。井下通水,地面賠償,兩樣有一樣就能整掉他半條性命,何況樣樣俱全。」他告誡殷葫蘆和湯秋滿,回礦後密切關注井下的水情,「這一塊我們做到心中有數就行了,不要聲張。小心行得萬年船。否則,誰擠破了膿瘡誰揩血。」

  殷葫蘆說:「沙老歹正在紅運當道。我們即使告訴了,他也聽不進去。反而落個『好心沒好報』。」

  湯秋滿問:「這樣干對我們礦有沒有影響?上面會不會追究我們的責任?」

  傅大英說:「現在只能假裝蒙在鼓裡。到時候哪個痔瘡疼得狠,哪個嘴巴先叫喚。自然有人出頭,就有好戲看了。我們做好準備,北翼巷道一有不妙,馬上封閉。」

  一些日子以後,沙老歹也聽人說煤礦開採造成土地下沉了,而井下淋水和這有很大關係。沙老歹接觸煤礦時間不長,沒有見識過井下通水的險惡,敷衍說:「弋水河的水那麼大,一個電站大壩不就輕輕鬆鬆攔住了?這井下母牛撒尿的一股水,有什麼大驚小怪。你們就會發虛,好像通了大江大河,連飯都不要吃了。是不是欺負我老沙沒見過水?你們把我老沙當什麼人?我是沙和尚轉世。」

  錢老四、董小鐵幾個人還要說話。沙老歹哪肯讓他們開口,叫道:「什麼能幹不能幹,老子說了算。我只聽你們講不能搞,從來沒聽見你們講不要錢呢。」

  錢老四私下裡找湯秋滿打探情況。湯秋滿記著傅大英的話,當然問不出什麼名堂。錢老四不放心,和湯秋滿一支接一支地抽菸,說:「沙橋煤礦井下的水比以前大多了。我天天下井,心裡總覺得不對勁。我都有點不敢上班。」

  湯秋滿動了惻隱之心,卻仍然滿不在乎地說:「水大了,你就叫老沙多加水泵抽水,反正沙橋煤礦這兩年賺了錢。不交點水費、打點水漂,賺許多冤枉錢往哪用?當真的棺材埋人,錢埋棺材!建礦的時候,老沙哄我去幫忙,只講好話不干好事,沒給一點辛苦費。講句實在話,錢老四,井下你要悠著點。要性命掛帥,不要經濟掛帥。聽我一句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錢老四前思後想,去和沙老歹說井下水患。沙老歹起先還上心。當聽說他賺的錢要打水漂,便從椅子上一蹦起來把湯秋滿臭罵一通:「怪不得人家叫他『秕殼』,一點沒叫錯。我現在真佩服殷葫蘆,這個外號取得真有水平。老子有錢怎麼了?有錢就是好!賓館能當老子家,小姐能當孩子媽。你湯秕殼想錢是吧,我就不給你。老子掙錢打水漂?你湯秕殼有朝一日漂在河灣屍首沒人撈!」

  錢老四賠著笑臉,說:「講歸講,罵歸罵。比票子他不如你,比技術你不如他。」

  沙老歹狠狠呸了一口,說:「屁的技術!他那麼有技術怎麼到今天老婆沒得下?怎麼不用『技術』?真沒用嘛就和舒娥商量商量,請我去幫忙插一股。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一年弄不出個東西來,老子不姓沙。只要他答應了,不出兩個月,老子就要他老婆『小肚子一個包,只長不得消』。」

  沙橋煤礦陸續有人反映井下湧水變大了,不敢上班。沙老歹方才重視起來,便戴上安全帽,到井下看了一遍。沙老歹上井後和工人說:「我看井下水和以往差不多,上半年的水本來就要大一些。你們不要神經過敏。是不是萬崗煤礦眼紅我們,背後放陰風,想和你們裡應外合整老子?他們真要這樣干,沙橋礦通了水,老子非要把水也淹到他們那邊去,要死大家一塊死。」


  工人說:「沙礦長,你一年下一回井,水大水小沒印象。我們天天下井都記不清,你哪記得清。要想曉得是好是壞,就要經常下井看,才有個比較。」

  沙老歹把安全帽一扔多遠,說:「老子天天下井?要你們上班怕屁!」

  有工人趕忙把安全帽撿起來,沙老歹以為工人要討好他。不料工人說:「沙礦長,這帽子你不要了,就送給我吧。我從年頭到年尾,想領安全帽就是領不到。今天算你開恩,不要的東西送給我。」

  沙老歹翻起眼睛問:「你的安全帽呢?」

  工人說:「從到你家煤礦來,你發過帽子給我?我還不是天天瞟著哪個不上班,拿了人家的來戴。蘿蔔山芋一個倉,兩個小兵共把槍。」

  沙老歹說:「我的安全帽,憑什麼要給你?」

  工人說:「你一年下不到三個井,白白占個東西幹什麼。我記著,明年的今天你下井,我再還你。」

  沙老歹一把奪過安全帽,說:「明年今天不曉得可有你了!剛才還聽你們盡在講煤礦要倒,講老子不好。屁股一磨又想要我的東西。我看你是白日做夢。老子人不好,老子錢好。不喜歡我的人,總喜歡我的錢吧!」

  工人說:「沙礦長,你還記仇哇。不相信,這附近的村民放水做田了,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是不是頭天放得水順田埂漫,一夜過來又焦干。怎麼回事?你也是日安這裡長大的,總不是大城市來的下放學生吧?」

  又有工人說:「沙礦長,你不要一聽井下水大就難過。下錢的天等不到,下雨的天能等到。到時候你看看那條旱溝的水流哪去了。」

  沙老歹吊起眼珠問:「你講流哪去了?」

  工人說:「我也不曉得。反正是流著流著就不見了。」

  向沙老歹要安全帽的工人說:「去哪了,不是到了井下還到了天上?要麼就是沙橋煤礦底下有條土龍,正好渴了,張開嘴巴把水吸掉了。」

  沙老歹說:「你們都這麼講,那好,我就集中力量搞一場『大禹治水』。工資先緩一緩,等我把水治好了再說。」

  工人一聽工資不發了,紛紛改口說沙老歹英明,井下水情暫時不要緊。


  沙老歹不管好壞,聽到工人說井下有龍,覺得是好兆頭。他趁著興致去田裡、旱溝看看。做田的村民和沙老歹說起農田開裂滲水的事,嘰嘰喳喳沒個完。這邊修溝修渠要花錢,那邊田地絕收要賠償。沙老歹趕忙拐個彎彎打個岔,像看見蟒蛇攆來般的一路跑開,遠遠地喊叫:「百分百是萬崗煤礦過去採煤做的惡,誣賴我沙某人今天日子剛剛好過背黑鍋。我那麼痴!把我當柯發?我才不上當呢。」

  河裡漲水的時候,沙橋煤礦附近的河沿偶爾能看到漩渦。工人七嘴八舌告訴沙老歹。沙老歹顯出吃屎般的難受,說:「你們來上班沒講一次好話。不是這裡垮,就是那裡塌。不會講話就不要講,要不要我拿針拿線把你們的臭嘴一個個縫起來?」

  工人說:「不相信你自己去看。我們說一句假話,敲一個牙齒。」

  沙老歹問另個工人:「你可看見了?」

  另一個工人說:「我還管那個閒事,你又不補貼我工資。我上班了就是你的人,吃喝拉撒全歸你。你的話就是最高指示。」

  沙老歹舒展開臉孔,說:「這還差不多。我過一會去調查。要是你們弄虛作假,回頭別怪我抹臉無情。你是鐵嘴我都要用鋼釺撬開來,對付你們老子有的是辦法。」

  好幾個工人起鬨說:「不是事實今天這個班算我們白干,如果屬實沙礦長另外補我們一個班的工資。可敢打賭?」

  沙老歹把幾個工人狠狠瞪了一通,說:「你們從娘胎出來就沒看過錢?開口閉口要錢。我這裡有的是!」沙老歹說著,掏出一匝票子給工人看,又沾了口水把錢抹得嘩嘩響。過了一會,沙老歹說:「你們講河裡田裡有漩渦。我看啊,不是土龍、大魚吃飽了在洞裡換氣,就是太陽大了把泥巴曬鬆了。要不然沙橋煤礦早就給你們咒倒了,還能糊弄到今天!」

  井下水是大了一些。沙老歹那樣一說,工人又覺得似乎不成問題。錢老四則在煤礦越干越老,膽子越干越小。他感覺不對勁就找個藉口休息一天,反正家裡吃喝不愁。萬一欠著的那點工資讓沙老歹扣了也就算了。想起那年萬崗煤礦老井通水,軌道被沖得扭來扭去像麻花,錢老四就說:「老子還想活幾年。幾個毛毛人碰上了災星,還不是人死骨頭爛,渣子都找不到。」

  輪到上班了,錢老四格外小心。沙橋煤礦也好在錢老四警覺。那個早班第一次放炮以後,工作面隨著垮塌,淋水又大了些。放第二茬炮的時候,錢老四罵爹操娘的才把幾個老油條工人叫到外面來。隨著炮響,一股氣流沖了出來。工人正在犯傻,巷道拐彎處嘩啦啦衝出水來。錢老四大聲叫喊:「不好,快跑!通水了。」

  伴隨著水流,一股腥臭也涌了出來。還有工人叫喊:「我的斧子!我的手鎬!我的衣服!我的手錶!」

  錢老四帶頭狂奔,一邊大喊:「什麼都不要了,先把小命保住!」

  平時放炮,拐個小彎,或是趴在小坎子底下,離個七八頭十米的,錢老四都面不改色心不跳。這回他發瘋似的跑在第一。工人都害怕了,一個個狼奔豕突,轉到車場扒上吊桶出得井來。

  工人上了井,仍然驚魂未定,再打井底電話就不響了——水淹後電話短路了。一股怪味隨風從井下飄到地面來。

  工人提前升井了。沙老歹黑臉橫肉跑來問:「半個班不到怎麼就上來了?想跟老子對著幹啊?不想要工資啦?哪個帶的頭?」


  工人喘著粗氣,回答說:「井下通水了,再不出來小命沒有了。」

  沙老歹問:「幹得好好的怎麼通了水?什麼水?把錢老四叫來。」

  工人說:「老空水。你到井口去聞聞,還有氣味。」

  又有工人說:「我看是河水,老空水哪有那麼大!嚇死人了。今天得虧錢老四。」

  先前的工人說:「那就又有老空水,又有河水。」

  沙老歹愣住了。他到井口旁邊皺起鼻子聞了聞,回頭和工人說:「味道不濃了,我看沒事了。你們下去看看到底什麼情況。」

  工人一個個不作聲。沙老歹見自己發話不靈了,又大聲說了一遍。工人說:「要下井,你帶路。火車跑得快,全靠頭來帶。」

  沙老歹的意見又打折了。他突然氣急敗壞地罵:「一條槓,兩個叉,哪不聽話操他媽!」

  工人里有人說:「沙總,你這樣開口罵人不對吧?」

  「老子罵了怎麼樣!」沙老歹覺得手下工人要翻天了。他回頭找隊長,說:「錢老四呢?我指揮不動啦!你帶人下井,我保證你今天工資算滿班。」

  錢老四走到沙老歹跟前,說:「我馬上下井,不要你算滿班工資。只要一樣——」

  沙老歹眼睛一亮說:「你們看看錢老四!都要向他學習。」又問:「那你要什麼?」

  錢老四笑著說:「我要你保證我好幾條命,再危險都死不掉。」

  沙老歹木了半天,說:「媽的真是你嘴巴短一節,不然老子非用個罩子把你嘴巴套起來。那麼怕死,原來的井口不就是從水裡建下去的!」

  錢老四反問沙老歹:「你那麼著急要我下井,可是明天不得天亮了?」


  工人都呆著一動不動,看礦長和隊長磨嘴皮。沙老歹叫到哪個,哪個就裝佯沒聽見,或是躲到沙老歹看不到的地方去。沙老歹見工人這個站起來那個又坐下去,這個冒了頭那個又沒了影,終於泄氣了,不再自作主張,自言自語說:「不干就不干。一個人不許歇班。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點事情能難倒我?我在道上混了多少年。」

  有個工人大聲問:「這回通水這麼大,我們的工資可有指望了?」

  這話提醒了大家,好幾張嘴巴都向沙老歹求證。沙老歹板起臉,幾步跨到剛才說話的工人旁邊,問:「小光子,你怎麼曉得工資沒有指望?」

  小光子趕忙說:「我們小工人不就擔心那幾個工資。生怕通了水,煤礦干不下去。煤礦干不下去,工資不就沒有了。沙礦長,你講可是的?」

  小光子說著,就對沙老歹笑起來。沙老歹叫來錢老四,說:「這是你帶來的工人。剛才講話你聽到了吧?他在關鍵時刻給沙橋煤礦做了負面廣告。我明人不做暗事,他講我沒錢發工資,我就沒得錢,有錢也變成沒得錢了。這個月先罰他一百塊再講。錢老四,我們三人當面,你不罰他的,我就加倍罰你的。」

  錢老四賠笑說:「小光子有口無心,又不是偷竊扒拿,造成了損失。你要真在意這個事,我看叫他承認錯誤,以教育為主。」

  沙老歹說:「沒有造成損失?虧你還是隊長!我一點不誇張,就他這句話給我造成的潛在損失不可估量。罰款一百塊,我是看他平時表現還好,已經從人道主義出發,手下留情了。」

  錢老四說:「小光子孤兒一個,就和他奶奶兩個人過,也可憐巴巴的。你這麼搞太狠心了吧?」

  沙老歹說:「我這裡是煤礦,不是孤兒院。你那麼心疼小光子,我扣他的錢,你再補貼給他就是的。」

  錢老四板起臉說:「你看還有哪個不順眼,都找個茬子扣一點。你哪罰款有癮?工人不垮,老闆不發吧?」

  沙老歹冷笑一聲說:「你講我心狠,還有人講我心黑呢。人不狠,心不黑,哪能搞到錢!」

  小光子後悔了,過來向沙老歹求情。沙老歹眼露凶光,一揮手讓他走開,說:「滾,滾遠點。我沒得工夫聽你解釋,我的時間就是金錢。」沙老歹又對錢老四說:「今天的任務已經被你們拖到明天了。你們幹事拖一天,老子工資拖一天。你們好自為之。」

  等沙老歹走開了,所有人都笑,只有小光子悶悶不樂。董小鐵說:「小光子,你把沙老歹當人,你活一千歲都氣不完。你把他當畜牲就不氣了。你仔細瞧他看人的樣子,跟狼狗可是像全了?沒事都恨不得撲上來咬你一口。他在勞改隊蹲過的,出來以後看哪個都有火。你以為他把我們當『工人』?他是把我們當『犯人』看待的。沙橋煤礦的管理模式,他就是按照勞改隊的樣式套過來的。我為他吃過多少苦,他現在還認得我?一點情面沒得。沙橋煤礦剛開始乾的時候,沙老歹外行,一點不懂,全靠我們。現在呢?都是他一個人的功勞。連他兒子都曉得,開口閉口講『礦是我爸爸的,車子是我爸爸的,房子是我爸爸的』。好處他一家的,旁人有個屁。等到那一天礦干倒了,看他可講是他一個人幹的。有一回上班,等他分工。我去辦公室、宿舍幾個場子沒有找到他的人,心裡想不見得在廁所里?我捂著鼻子跑去一看,他媽的東西果然在蹲坑。我剛要開口,想不到他操娘操老子地罵我『這麼幾分鐘不能等!找我吃屎?來,老子剛拉的一大泡,還是熱的』!你講他可叫個人?」

  小光子說:「你好歹當個班長,沙老歹對你另眼相看。」

  小鐵無奈地說:「你以為讓我干班長是照顧我?他是要我帶頭賣命。班長?沙老歹還請過我叔叔當礦長呢。一開始我叔叔懶得理他,不受他那個氣,又不是荒年餓死人。我叔叔沒去的時候,沙老歹好話說盡了,還請鎮煤管站的幹部出面做工作。去了以後,他叫我叔叔抓生產,排計劃,安全聯包,跟班,還要守四台水泵。什麼事情都叫他搞。等於老管、殷葫蘆、湯秋滿三個人的事情歸他一個人干。沙老歹掛個職,一樣事情不伸手。本來他也不會搞。待遇呢?總講不會虧他。最後算工資,你講低,他講高;你講不行他講好。還發不齊,把客戶抵帳的摩托車搞了一輛抵給我叔叔,還到處宣傳『董公木給我干一年,走的時候送了一輛摩托車』。那不等於是我叔叔自己掏錢買的!自己買還能挑選圖個質量,還個價。年底帳一清,我叔叔拍拍屁股就走人,哪個出面也不干。我不是偏袒家裡人,如果我叔叔在這裡,起碼不會幹成這樣子。


  對這種人你硬來就錯了,他會找藉口整你。工資在他手裡,他能把你扣得一分不剩。傅大英都搞不贏他,憑你還行!沙老歹是文化上差把火候,不然萬崗煤礦都是他的。到時候『煤礦』是他的,那些『娘們』也是他的。什麼柳蘭啊紅珠,他管你哪一個哪一家的?他又不是做不出來,通吃通搞。這個雜種東西不會有好下場。」

  有工人問:「你叔叔在萬崗煤礦幹得好好的怎麼跑到沙橋煤礦來?」

  小鐵說:「我叔叔和趙喜苗一樣的,跟傅大英搞不攏,就下來了。不講他,連我都靠邊站了,以他的個性怎麼留得住。傅大英本人還好一點,關鍵是底下那幫人栽害排擠。他們在,那幫人幹得不安穩。我去哪裡不是幹事?受那個窩囊氣!不像我爸爸在那邊幹了幾十年,套住了。擔心這邊抬腳走,那邊什麼東西抹得一乾二淨。」

  小光子也說:「去年中秋節,沙老歹親自宣布放假。復工了一個工人扣五十塊錢。我們莫名其妙,找他問原因。沙老歹講工人走的時候沒有和他打招呼。工資高的還好,可憐工資低的人上一個班二十塊錢,怎麼扣到五十塊?還要自己帶錢來。那天不如在家裡休息,去上班的還要倒貼三十塊錢。」

  又一個工人插嘴說:「沙老歹的缺德事,幾天幾夜講不盡。他和玉香好上了就甩掉原配友蘭,甩了友蘭還不准她跟人。友蘭三十剛出頭,年紀輕輕的,又不是老了,沒有感覺了。沙老歹曉得快活,他不許人家快活。」

  一隊工人閒扯著,直到下班。

  第二天,錢老四帶人下井查看。湧水變小了,但井底車場全部淹了。巷道里的水能撐船。沙老歹見透水沒有想像的那麼嚴重,心裡安定幾分。他一邊安排排水,一邊想著怎樣和上面打圓場。

  沙橋煤礦排井下積水、清巷道淤泥前後花了半個月。沙老歹忙裡忙外,練習了好多天競走。他安慰工人說:「老空水湧出來還好些,等於拆掉了頭上的定時炸彈。真是天遂我願。本來這個塊段的煤不能動,這下反過來,老子十拿九穩能采了。人走運都不要起早的。萬崗煤礦又要坐不住了。我這回因禍得福,非要叫他們來參觀。」

  情況穩定一些,沙老歹又開始挺起肚皮踱方步。沒多久,在地面靠近沙橋煤礦的河沿坍塌了兩個圓桌大的深坑,河水打著旋兒往裡涌。沙老歹只好停了井下作業,組織人員疏浚排水,又在坍塌區平填防漏。

  此前,晏鐵嘴已經聽到風聲了。沙老歹只得硬起頭皮去鎮裡匯報,自然討來一頓批評。沙老歹強打笑臉說:「晏鎮長,你真是神仙啊,什麼事都瞞不過你。不是我誇口,這事要發生在黑樹溝、萬崗煤礦,肯定有工人不是死就是傷。我老沙,照樣穩坐釣魚台。你不要聽有些人瞎咋呼,他們見風就是雨。井下我已經布置了,再有兩三天就搞定。我原來準備處理好了再和你通氣。哪曉得——唉,這下讓你操心了。」

  沙橋煤礦通水很快傳到了萬崗煤礦,就像萬崗煤礦的安全事故傳到沙橋煤礦一樣。傅大英沉吟半晌,說:「真是風水輪流轉!」又說萬崗煤礦:「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傅大英不管萬崗煤礦北翼的滲水大小,立即下令封閉了那邊的所有巷道。說:「以往我們在水裡打過撲嗵拼過命,現在輪到沙老歹了。」

  湯秋滿說:「依我掌握的信息,我們是越撲嗵水越淺,沙老歹是越撲嗵水越深。」

  傅大英喜出望外,說:「這叫菩薩保佑。這叫蒼天有眼。」

  傅大英清楚沙橋煤礦通水會是什麼結局。再談起沙老歹,他的心態平和許多:「沙老歹?純粹就是個二吊子,地痞阿混。以為煤礦的錢財堆在那裡等他撿,以為他是菩薩的兒子——神種。人家都是孬子,就他一個精明人。聽他講點話,腸子能氣斷幾節。他懂得干煤礦?從今天起他才開始慢慢懂!現在好了,通水了,慢慢嘗到辣味了。吞不下,吐不掉。你也有今天!」

  也有幫沙老歹說話的,稱他是後起之秀。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也可以邊干邊學。

  傅大英一臉不屑說:「講得輕巧,幹個企業那麼容易!沙老歹這叫猴子學剔頭——人家拿刀在頸子上刮,他是拿刀在頸子上殺。這下他不死也要脫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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