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阻截
2024-09-13 20:37:54
作者: 李祺安
沙老歹的父輩算不上窮凶極惡,也屬於輸打贏要之流。受其影響,沙老歹打小不上正道,好逸惡勞。歲數大些就跟著社會閒雜廝混,恨不得打砸搶燒,不勞而獲。不慎中了圈套,受牽連被勞教兩年。
刑滿釋放。沙老歹想:照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才能出頭!他隨人到外地開車跑運輸。幾年下來,還是沒有翻身。沙老歹捉摸起歪路子。一次跑長途,他利用老闆做的不是正當生意,便把他的貨物連同車子全部變賣,揣起錢款消失了。僱主不敢報警,私下追查。沙老歹用的是假名假地址。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回家,在外面東躲西藏。後來,那個老闆犯案進了監獄。沙老歹才撥雲見日,回歸故里。
沙老歹不願打工了,也要當老闆。他走白道、走黑道,走來走去難入道。無論怎樣投機鑽營,卻因吃相醜陋,應者寥寥。怎麼辦?找靠山。在日安鎮當然要找晏鐵嘴。晏鐵嘴不熟悉沙老歹,不願意和他有牽扯。沙老歹並不氣餒,尋思道:「老子萬事錢開路,管你多大幹部,你總『抬手不打笑臉人』吧。」
晏鐵嘴有個表親在弋水縣建材市場做生意,兩家有舊,一直來往。沙老歹逮住這層關係,七帶八拐,牽線搭橋,慢慢和晏鐵嘴對上了。
有了這些勾連,沙老歹就加緊行動。晏鐵嘴上班,沙老歹如影隨形。晏鐵嘴回家,沙老歹恨不得也要往他車裡鑽。連晏鐵嘴上廁所,沙老歹也在外面恭候。乍一看,還以為是晏鐵嘴的親隨保鏢。
晏鐵嘴看沙老歹能說會道有闖勁,像個幹事的樣子。如果扶持起來,成了氣候也是美事。在自己任期內,日安鎮又多個企業。好比演戲,有了腳本就可衍生劇情,關鍵看怎樣編排。況且,要想沙老歹不來攪擾,就得有個地方絆住他。哪怕是個爛泥坑,管他在裡面做夢還是光著屁股打滾呢。
鎮裡用餐的時候,叫沙老歹,他吃。不叫,他也去。平常是自助餐。遇上吃請,沙老歹也湊在一塊,邊吃邊說大道理:「和平年代,文明友愛。吃點喝點不犯法吧!」
走動得多了,鎮裡的大小官員,沙老歹個個認識。各人的情況,他樣樣清楚。不認識沙老歹的人都把他當作機關人員。
功夫不負有心人。遇上國家提倡「有水快流」,扶持鄉鎮企業。沙老歹靈機一動,決定干小煤礦——投入少,見效快。有了目標,沙老歹跑得更歡了。纏得鎮政府、村委會脫不了爪子。村里鎮裡便找傅大英商量,在萬崗煤礦的井田內劃個塊段讓沙老歹開礦。傅大英說:「沙老歹文不文,武不武,能幹煤礦?」
晏鐵嘴說:「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上面鼓勵興辦企業,這可不是我信口開河。外面許多人想方設法變廢為寶,我們日安鎮哪能守著寶貝睡大覺。」
幾經鼓動,反正資源是國家的,傅大英鬆口了,在萬崗煤礦北翼圈了一處給沙老歹。傅大英說:「地方我讓出來了。到時候卸不下包袱不要往萬崗煤礦身上推。」
晏鐵嘴點了頭。鎮政府沒錢,就給政策。既然讓沙老歹辦企業,也不能今天搭架,明天拆台。晏鐵嘴又找傅大英:「萬崗煤礦家大業大,負擔很重。我不把沙橋煤礦和你們強行捆綁。但你們在技術上、物資上要大力支持,幹起來了都是兄弟單位。一個好漢三個幫。你好人做到底。」
傅大英說:「我已經給了天大的面子。我是認鎮政府,不是認他沙老歹。大力支持哪有止境。君子要顧本。」
晏鐵嘴說:「站在你的角度我完全理解。我是指在不影響你們的前提下。這個達成一致應當不難。」
「現在煤炭市場混亂,幫沙老歹開礦等於培養競爭對手。有多少人要背後罵我。」傅大英說著,抬起眼來好像看到來年光景。
「沒有多少困難的,」晏鐵嘴安慰道,「前幾天縣裡召開鄉鎮企業會議,主題是什麼?幾天就忘了?『一枝獨秀不成林,萬紫千紅才是春』。縣長的話,你一點不放在心上?萬一縣長曉得了肯定要批評你。」
傅大英朝晏鐵嘴笑起來,晏鐵嘴也朝傅大英笑了。兩個人都伸出手來握了一下,各人想著各人的心思。
事情有了眉目,沙老歹歡天喜地,人前人後稱頌傅大英「老大」,也不再彷徨失意,一副志得意滿。
干企業,沙老歹半路出家,並不奢望飛黃騰達。他想:多少頂呱呱的人都沒有成事,我姓沙的也不誇海口。關鍵是有個地方歸我,即便不行,只要豎起招牌也可聲張地界。錢,不管借也好,貸也罷,反正不能自己掏。動嘴總比動手輕巧!帳當然是要還的,什麼時候有了什麼時候還,什麼時候高興什麼時候還。上門討債的,我口袋塞得往外漫也不還他。我還不起還欠不起!虧了東家,虧了西家,還虧了我這企業一把手?不過場面上,人家敢搞我也搞,人家享樂我也樂。你敢伸手我敢接,你敢哈氣我敢吹。一句話,心要狠,皮要厚。眼睛睜得閃閃亮,胸脯拍得咚咚響。要讓人看我沙某人像條漢子,有能耐,夠種!真到萬不得已,我老沙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說起借錢,沙老歹笑了:「什麼錢不能借?老頭老太養老的,寡婦兒子買藥的。只要人家有,老子就敢借。只要人家給,老子就敢收。我天不怕,地不怕,親娘老子叫我爸。老子就怕窮!窮最狠!少一分錢,賣菜的小販不朝你望呢。」
沙橋煤礦搭起架子,忙活了幾年卻沒有趕上萬崗煤礦。沙老歹不由得眼紅傅大英了。他一有空閒就攀比——傅大英得了誰誰的好處,沾了某某的光,才弄個礦長噹噹。憑什麼就不能給點給我!
所以,再遇上傅大英訴苦叫難,沙老歹第一個反感:「沒毛的雞叫,有毛的雞也叫。天天講礦長不好干,還是天天干。哪一天不幹了才真是不好干。真正不好干,我來干。沙橋、萬崗我一肩擔。不給傅大英干礦長,比挖了他家祖墳山還難過。萬家莊的人,我還不清楚!你看傅大英多快活,事情沒幾樣,閒人一大幫。大事不干,小事不煩。小事叫下屬,大事找政府。他騰出工夫一天到晚就想長頭毛。我早就給傅大英算了卦:成天吃海鮮,遲早要栽在『蚌殼』身上。老婆不找你,楊梅大瘡來找你。」
即使沙橋煤礦後來居上了,沙老歹還是嘴饞眼熱的。他經常望著萬崗煤礦那邊和手下人說:「前些年傅大英的小車嘟嘟響,從我旁邊一呼而過。有時遇上我,喇叭也不摁。現在礦里虧空大了,沒錢了,玩不轉了,只能眼巴巴看我玩車子。我也從他旁邊過,故意把喇叭摁得炸耳朵。小車壞了不能開?我要是傅大英,非要租條牛。沒事也把小車拉著在街道馬路上轉幾圈。不然人家笑話:這麼大個礦連個小車都沒有。
你們看他那一窩——殷葫蘆,從懂事就學壞,連姨姐子他都不放過。今天絞車房,明天松樹林,也沒得野豬出來把他屁股拱成兩半邊!馮白臉更不要講,盡在拈花惹草。自家老婆一年要閒三百天。二巧嫁了羅半牙,他還去攆騷。像條霸屎狗,隔三岔五地插一口。」
說起馬文高,沙老歹只顧搖頭:「講起來還是個文人。我就想不通——那一年在糧站里……門一踢開,男的翻窗子逃跑了,女的坐在床上死活不承認,說:『我們又沒搞什麼,我們在一起談心』。還是文來子老實,講『我急死了,生怕是我哥哥』。自己家裡人都不打自招了。」
沙老歹挖苦了萬崗煤礦的幹部還不解氣,又說職工:「連那老太監——趙寒腿,真槍真刀不中用,就扒在門縫看娘們洗澡。讓人家男人撞見了,問他黑咕隆咚里幹什麼?老太監說『我要喝茶』。你看看,嘴巴都看幹了。
萬崗煤礦,頭頂生瘡爛到腳。數來數去,老管好一點。依我看,好也好在人老了,底火沒勁。不然也是饞嘴貓。」
沙老歹最後總結說:「這些本事不曉得是上面帶壞了下面,還是下面帶壞了上面。反正拜的一個師父。」
沙老歹得意忘形的時候,還掏出手機叫工人:「你們看這張照片上是哪一個?開會說話水都潑不進。一轉身在樹根下撒尿,還歪著頸子看河溝的婦女洗衣服。這總不是我造謠吧?」
工人偷眼一瞄,上面竟然是晏鐵嘴,頓時笑得要岔氣,說:「晏鐵嘴是你的貴人,你是怎麼拍到的?」
沙老歹說:「什麼貴人?我又不虧他!晏鐵嘴的新房子一小半都是我給的材料。他幫我,我更幫了他。前年傅大英和晏鐵嘴談事,講好一路去瀟灑。我上個衛生間,前後不到五分鐘,操他媽,人跑得一個影子沒有了。那意思不就是多了我一個!我心裡罵『傅大英你幹得精!老子一輩子記得你』。
馮白臉,紅珠遲早要跟他離婚。『你曉得快活,奶奶哪就不曉得快活』。」
沙橋煤礦興旺的時候,晏鐵嘴確實有心讓沙老歹做大。如今井下通水,一下陷入困境。晏鐵嘴心事重重。當時籌劃建礦,現在還要收拾殘局,弄不好萬崗煤礦也難逃厄運。
沙老歹趁機誇大災情,要麼乾脆倒閉,由鎮裡幫他另謀生路;要麼合併成萬崗二礦,借屍還魂。沙老歹說:「反正我挺不住了。干到今天,只叫衝鋒,不給指路。鎮裡、縣裡一份資料不給我。我做夢也想不到這麼大的水。鎮政府要為我排憂解難,保駕護航。憑我的素質,干哪一行也不比人家差。」
如今的沙老歹像案板上的豬大腸——拎起來一大串,放下去一大攤,還一股怪味。晏鐵嘴對他的印象急轉直下。
晏鐵嘴又找傅大英,希望他能接管沙橋煤礦,說:「只要解決了水患,就可以增加一個出煤礦井,不失為一種變通辦法。」
傅大英明白晏鐵嘴的用心,說:「我一隻手只能逮一個鱉。一個萬崗煤礦已經讓我焦頭爛額,哪有精力再搞沙橋煤礦!鎮裡真要逼我搞,只怕是一頭塌了,一頭抹了。上對不起領導,下對不起工人,自己也無臉見人。」
晏鐵嘴說:「沙老歹壞在嘴巴臭。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往下陷啊。」
晏鐵嘴的低調激發了傅大英抗拒的決心。他知道沙橋煤礦這個爛攤子,鎮政府也無能為力。萬崗煤礦只要活著就是勝利。傅大英從容地說:「沙老歹性情我了解,平時關係也不錯。這次井下通水,只能怪他自己。建礦之初,大災小害我們都提醒過他。效益好,你好我好大家好。沙老歹能把哪個放在眼裡,能把什麼放在心上?現在河水倒灌,我們也沒辦法。」
晏鐵嘴默認了傅大英的看法,說:「沙老歹天天來鎮裡就為這個事。我告訴他,沒有後悔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沙橋礦朝不保夕,傅大英隔岸觀火。他雖然不了解實情,但晏鐵嘴的焦慮表明形勢嚴峻。沙老歹曾經的嘴臉又浮現在傅大英的眼前。傅大英默誦:「這才叫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
「真的無路可走?回去商量商量。有想法就跟我聯繫。」晏鐵嘴最後說,帶著一絲無奈。
傅大英沉默了一會說:「『趕鴨子上架』有什麼用?鎮政府事情也多。沙橋礦結束了,你們也少操許多心思。」
傅大英覺察到晏鐵嘴射過來的銳利目光。他等那目光失去鋒芒才回眼迎住。晏鐵嘴說:「為沙橋礦,你對鎮政府、對我可能還有看法。我們要從大局出發,萬崗——沙橋,兩個煤礦一盤棋。」
傅大英暗想,沙橋煤礦本來是我的,這塊肉還該我吃。嘴上卻說:「我哪敢有看法!只是斗膽說說個人心聲。不管怎樣,我回去也看看大家的意見。」
晏鐵嘴趕忙說:「這樣最好,我靜候佳音。」
傅大英精神抖擻跨出鎮政府大門。他不再對沙老歹耿耿於懷,糾纏他一個多月的感冒也神奇地好了。
礦務會上,傅大英以調侃的口氣提到鎮裡要求援助沙橋煤礦一事。聽的人無不像傅大英預料的那樣,幸災樂禍,揚眉吐氣,紛紛說:「沙老歹也有今天!」
傅大英看著管道寬:「老管,還是你先說。」
管道寬似乎和傅大英心有靈犀,說:「我們自己都顧不過來了,哪有精力去管人家。他們倒下來對我們還好些,我恨不得打鑼敲鼓放鞭炮呢。」
傅大英示意馬文高有些發言不必記錄。馬文高說:「這些叫我記也不記。」
馮白臉見縫插針問:「二礦長對沙老歹也有意見?」
文高說:「談不上有意見,只是沙老歹這個人靠不住。他走紅的時候,路上遇到了,他不認得我,我不認得他。」
傅大英說:「好事壞事都有因果。」
文高遲疑了一會說:「有個事我都不好意思講出來——好多年了,就是沙老歹把他老闆的車子倒賣了以後……煤礦還沒幹,在城裡鬼混的時候。他雖然和我在一個村,平時難得見上一面。」
傅大英說:「有什麼『歷史』就講,不要扯『山海經』。」
文高這才說開來:「好多年了。有一回,我和老婆去城裡看女兒。中午了,我們一家三口到排檔吃飯,燒了個牛肉火鍋。嘿,真巧,正要吃的時候,沙老歹冒出來了,他裝作不認得我們。我老婆忍不住講:『這不是沙峰嗎?剛好一塊吃飯』。沙老歹講不和我們一起吃,外面有人請他。出去沒多長時間又回了頭,講和我們一個村子的人,好不容易遇上了,所以把他朋友的吃請推掉了,專門來請我們吃。邊講邊在我們桌子旁邊坐下來,對我們『哥哥嫂子』地叫。他從櫃檯拿來一瓶酒,說『今天這餐我請你們』,就大大方方開了酒,給我們倒。我講『我們先來,菜是我們點的,和我們一塊吃就是,還能讓你請』。沙老歹馬上把臉一板說『你比我大,講起來一個村的人,高攀點叫你哥哥。你講,我可能叫你哥哥?』我說『歲數是大一點,哥哥不敢當』。他把酒瓶一放,說『這酒不跟你喝了,你可是不敢跟我打交道?不瞞你講,我現在一百塊錢一天,吃喝全是老闆的』。我不好意思,就講『好,叫哥哥就哥哥』,反正我大些。他又問我老婆『嫂子,你講呢』?我老婆農村人,也順口答應。幾杯酒喝下去,沙老歹眼睛紅了,天南海北地吹,掏了一大匝名片給我看。我們吃飯,哪有工夫看。我隨便講什麼地方,他都曉得。我不管講什麼人,他都認識,都是朋友。後來他打著赤膊,直拍胸脯,叫我有事就找他,一個字,鐵。方圓一百里之內,只要不犯死罪,全部包在他身上。隨時找他,隨時擺平。中途他還和好幾個來飯店的客人又是打招呼,又是握手。
吃罷飯,他沒有掏錢的意思。我就叫結帳,五十幾塊錢。服務員過來收錢。他把小姑娘手一攔,講『哪叫你收我哥哥的錢?想錢想黃了臉吧,銀行裡頭許多錢,你怎麼不去搶?』我不過意,繞過去付了帳。沙老歹叫那個小姑娘『趕快把錢還我哥哥,不然老子馬上砸了你家館子。你們飯店想開不想開?叫你們老闆出來!』我女兒害怕,對沙老歹說開館子的是她老師的姐姐,怎麼能不給錢。沙老歹六親不認,說『城裡哪個人我不熟?我在外面吃飯,都是記帳的』。隔了一會他又對櫃檯喊『叫你們老闆出來』。櫃檯里的小姑娘敷衍道『老闆不在家』。沙老歹就罵得那個小姑娘哭哭啼啼不能聽,最後還問她『館子裡算你最會講吧?你給我馬上用衛生紙把你嘴巴擦擦乾淨,沒有衛生紙就在牆上擦。等我動了手,小騷貨東西,你不是嘴巴流血就是身上破皮』。接下來,他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打,叫人來幫忙砸館子。
整個飯店的人都看著他。還有人進來看看架勢不對掉頭就走了。飯店把錢退給我,死活不肯收。我悄悄對飯店人講『我們先走,我女兒留下來付錢給你』。看我們要走,沙老歹怪飯店不給他面子,把櫃檯上一瓶酒摔掉了,滿屋裡酒氣。沙老歹找到老闆娘,說哪一年哪一回在她館子吃飯付帳沒找他錢。這多少年多少月了,要飯店連本帶利一起還。老闆娘打電話報警,沙老歹才作罷。臨走,沙老歹故意踩著地上的水跡一滑一歪,撲在一張桌子上,順勢把桌子掀翻了,杯子碗盞碎得一地。沙老歹假裝腰扭傷了,嚇唬老闆娘『今天要陪我哥哥沒有時間,放你們一馬。明天再來找你們算帳』。」
馮白臉問:「真的白吃一餐?」
文高說:「那回吃飯真是不痛快。我們出門剛走一節路,沙老歹追上來。我講『我們走了,你有事去吧』。他講『城裡亂,我送你們一路』。過了一條街,沙老歹問『哥哥身上可帶了錢?借二百塊錢。我一個朋友叫我幫忙。』他曉得我們上城辦事,多少要帶些錢。我自己還要買東西,只借給他一百塊錢。
一晃好幾年。我到他家去要,回回是『鐵匠把門』。路上遇見了,提起借錢的事情。他閉上眼睛回憶多半天說『好像是有這個事,你不講都忘記了。虧你記得!我叫那個飯店給你,他還差我的錢』。一直到現在不還。他搞煤礦這兩年發了,還在城裡買了房子。講我老婆『小家子氣,那幾個小錢,講起來丟醜』。」
殷葫蘆說:「現在沙橋煤礦半死不活,他更不會還了。不光是你的錢,還有工資,材料款,他都不想還。聽講錢老四腰裡別了菜刀,帶家門弟兄,開拖拉機往沙老歹家裡跑。沒錢就搬東西,要房子。」
傅大英說:「該應有這麼一天。只是苦了家裡人。」
管道寬說:「嘿,夫妻兩個差不多,一床被子不蓋兩樣人。沙老歹在外面混,玉香一天到晚賣在麻將室。錢少賭小,錢多賭大,沒錢就夫妻打架。兒子一陣子在奶奶家,一陣子在外婆家。什麼種子什麼苗。沙老歹夫妻兩個鬧得再凶,兒子在邊上玩他的,像沒事的人一樣。換作一般的小傢伙,急得亂蹦亂跳不得了。你猜小鬼伢子怎麼說?『讓他們打,不死一個不得歇』。」
傅大英轉過話頭說:「鎮裡要我們幫忙。我的意思是走走過場,不縮頭,不伸手。對少數工人上訪,照常做工作。真正做不好,鎮裡也不能怪我們。添添亂子也好,不然以為企業好干。花那麼大力氣辦沙橋煤礦,除了個別人實惠,其他的人得不償失。讓他們徹底冷掉這個心。至於我們對沙橋煤礦——吹風不添柴,讓它邊燒邊熄火。」
傅大英說完,殷葫蘆、管道寬、馮白臉、湯秋滿相視而笑,默默點頭。殷葫蘆說:「鎮政府要我們幫忙,我們就以鎮裡的名義去沙橋煤礦,地面看塌陷,井下查水情。掌握那邊水患對我們威脅有多大。」
傅大英看定殷葫蘆,說:「明天你和秋滿子去鎮裡請示一下,不在乎他們下不下井,只要一道去就行了。要統一口徑。上面問起來,不管好歹就說井下水害是沙橋煤礦亂采濫挖造成的。即使沙橋礦還能開下去,也要逼他們往下部延深。他們現在哪有這個能力?不管兩頭蛇還是九頭鳥,都要讓它半身不遂。沙橋礦的開採不能影響萬崗煤礦,這在協議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如果不行,逐級上報,看看誰能擔起這個責任。」
傅大英又叫馬文高:「馬上打報告上去,把事情做在前面,以後我們好說話。萬崗、沙橋到了你死我活的時刻了。我們要團結一致,共同對外。沙老歹牛氣沖天,無奈氣數已盡。依這個形勢,我們得救了,他們沒救了。」
老管說:「沙老歹想錢想瘋了。錢也搞了不少,還冒這麼大風險!」
傅大英瞥了老管一眼,說:「你以為沙老歹傻?沙老歹知道沙橋煤礦難成大氣候,他算他的帳,追求短期效應。不惜賭上身家性命,強行過含水層,想越界後造成既定事實,搶我們的煤,采多少算多少,反正是賺的。還想把水引到我們這邊來。采完他也不延深了,能幹則干,不能幹就丟給鎮政府。他睡在家裡數錢,人家接手爛攤子。賭成功了他沙家千秋萬代,賭輸了玩金蟬脫殼。」
聽的人一個個面面相覷。傅大英接著說:「無法無天我不如他,規規矩矩他不如我。小殷、小湯密切關注沙橋礦動態。按資料,這個含水層他是過不來的。不然他陰謀得逞了,叫他築壩攔水,他肯定漫天要價。你以為他做不出來!沙老歹干不下去也會讓我們『水漫金山』。人攔不住他,水攔住了他。萬一天算合了他人算,只怪我們命苦。」
馬文高一個勁點頭。過了一會兒,傅大英又說:「財務盤點現金、欠帳。馮運來到煤場,近期清空賣空。告訴紅珠:倉庫重地,閒人免進。不要讓無關的人進去,看到就想,想到就要。給了就笑,不給就跳。這是我們血的教訓。明白無誤地告訴人家:我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傅大英點著頭說:「沙橋煤礦,沙老歹,除了我老子,還有哪個拯救你?還有哪個能拯救你!」
傅大英說完,會場上又是一陣笑聲。多少次開會沒有這樣的氣氛了。殷葫蘆說:「鎮政府如果不力挺沙橋煤礦,沙老歹就是死路一條。」
傅大英掐熄菸頭,說:「不是人家逼他死,是他自己慢慢爛。橋頭飯店有電話嗎?聯繫上,晚上礦領導班子一起吃個飯。」
馮白臉打完電話,朝傅大英笑起來,笑聲再次傳遍整個會場。傅大英快活地說:「工作要干,飯也要吃。你們不同我,我的年齡快到槓子了。你們還年輕,」他點點馮白臉、殷葫蘆、湯秋滿,甚至柳蘭,說:「不好好干,也同沙橋煤礦現在的樣子,出門打工到哪去?出去掙錢哪如家裡有錢!氣可鼓不可泄,不管出現什麼困難,我們都要擰成一股繩,共渡難關。」
柳蘭受不了飯店的辛辣口味,要起身回家。馮白臉說:「好久以來不見大當家的這麼開心。你是什麼意思?對傅礦長有意見?」
柳蘭說:「我對誰都沒意見!我不能喝酒。一個女的跟你們一起鬧什麼。」
柳蘭和馮白臉爭執不下。傅大英喜歡柳蘭這種性情,說道:「一起吃頓飯,菜稍微點清淡些。不能喝酒就不喝,還有人牽住耳朵往你嘴裡灌?」
管道寬也說柳蘭:「去了怕磨生晚上不讓你進家門?」
傅大英見柳蘭遲疑不決,就說:「你真要回去,就把橋頭飯店退掉。我們晚上全部到你家去。」
傅大英一說,馮白臉帶頭響應。柳蘭紅了臉說:「我去就是了。」
馮白臉說:「柳蘭去了,磨生還是要罵,『叫你一個女的去,酒不能喝,煙不能抽。飯值幾個錢!』和我們一比,你又划不來。」
柳蘭笑了,說:「他有勁多講,沒勁少講。要我理他吧。」
傅大英對柳蘭說:「你打電話,讓他也來。不然又一晚上睡不著。」
柳蘭說:「怕他不會吃,我才不叫呢。」
七個人來到龍鳳飯店,王破車正好也在那裡。他抹抹嘴巴說:「我就算到你們要來。今天我也吃一回公餐。」
管道寬瞅瞅王破車,說:「碰到就碰到,什麼算到?怎麼個算法說給我們聽聽,大家都來學徒。」
柳蘭說:「這個鐘點了,沒見我回家,肯定是礦里有事。剛好來這裡碰到了不就吹牛說『算到』了。」
王破車樂不可支,說:「我來鎮裡修車子,剛好遇上你們,走運都不要起早的。」
湯秋滿說:「老王,我們加上你成了什麼?」
王破車只是得意,猜不出來。湯秋滿對柳蘭說:「這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柳會計就是何仙姑。」
柳蘭不大了解「八仙過海」的故事,說:「小班輩的,不要瞎講。」
一行人進了飯店。馮白臉左右張望,半瘋半癲地叫:「小鳳!小鳳!」
「來了來了,活鬼!」山鳳答應著,跟後就出來了。
馮白臉問:「萬崗煤礦有人來吃飯,你可聽出來電話是哪個打的?」
山鳳:「當然曉得了。」
馮白臉:「你講哪個打的?」
「鬼打的,」山鳳說著就笑起來,又問:「樓上?還是樓下?」
柳蘭說:「樓下好,省得爬上爬下。」
馮白臉搖頭說:「當然是樓上。我們跟傅大礦長一起,工作也好,喝酒也好,都要站得高,才能望得遠。」
大家上樓了。馮白臉握拳輕輕敲打山鳳的肩膀,嘴裡呼喚著小鳳。聽見馮白臉接二連三地叫,山鳳又應了一聲。馮白臉嘿嘿笑起來。等到傅大英也上了樓,馮白臉說:「我叫的是『小縫』,你也答應啦?」
山鳳:「我當然答應。我本來就是小鳳嘛。」
馮白臉差點笑痴了,說:「我叫的是牆縫的那個『縫』。」
山鳳紅了臉,惡狠狠擰住馮白臉的胳膊,罵:「狗日的屁股嘴。虧你想得出來。」
馮白臉一把捉住山鳳的手說:「好,不叫了,就今天叫一回。以後只能我一個人這麼叫啊!」過了一會兒,馮白臉又說:「小鳳啊,這有多長時間了?你也不抽空去看看我。我是天天想你不見你,所以今天來了就要批評你。」
山鳳轉身要走,招呼其他的客人。馮白臉不滿地說:「小鳳現在和我生疏了,說不上幾句話就要走。我哪長了獠牙要吃人?」
山鳳說:「我沒得你有福氣。店裡一大堆事情攆著我。」
馮白臉假裝生氣說:「你要這麼講,從今以後,我們就不來打攪。沒事攆你呢,我們就經常來。」
山鳳放開笑臉說:「打又打了,笑又笑了。還像十八歲的大姑娘小伙子,粘在一塊撕不開!」
馮白臉目不轉睛盯著山鳳,沒話找話地說:「山鳳啊,我看你瘦了。原來身上長得緊繃繃的,屁股圓滾滾的,像個葫蘆瓢。現在呢,簡直成了乾絲瓜瓤子了。」
山鳳不服氣,反問道:「我就像你講的沒有個人樣?」又垂下頭,兩眼無光地說:「歲數大了,哪能越來越水靈?」
馮白臉:「瞎說。你看我家紅珠,比你還大幾歲吧,保養得多好!望你兩條腿,不如人家胳膊粗,褲襠里都是空的,能藏兩隻老母雞。」
「儘是婊子嘴。說紅珠好?出了萬崗煤礦就是『黑珠』好,『白珠』好了。」山鳳說著,又顯得沮喪,「你曉得做點生意多難!菜多的時候怕沒人。人多的時候怕沒菜。」
馮白臉像沒聽見一樣,說:「你不要講,我曉得,就是龍龍害的你。龍龍哪是個吸血鬼呀,天天晚上纏住你不放?」
山鳳罵道:「操你媽,你盡講得不能聽。」
馮白臉:「你家龍龍呢?跑哪去了?」
山鳳說:「上山搞柴禾去了。」
馮白臉氣憤地說:「我看到他,非要當面罵他。」
樓上有人叫喚,山鳳就對馮白臉做個鬼臉,上樓去照應。原來樓上人餓了,催她上菜。山鳳張羅完又慌忙下樓來,怪馮白臉耽誤了她。
馮白臉幫山鳳端了兩個菜上樓,說:「來酒店幫我小鳳一次也是好的。她這麼操勞,我看了心疼。」
菜上齊了。傅大英問:「今天哪個值班?」
管道寬連忙說:「我。我吃點飯,不喝酒。」
傅大英說:「這樣吧,小湯先吃飯,早些去,替老管值個班。晚上老管就放開酒量喝。三斤白酒歸我們,一瓶飲料給柳蘭。」
湯秋滿下樓上飯,扒下兩碗就到生產井口去,順便從飯店帶了兩個烤山芋當夜宵。
傅大英讓馮白臉和馬文高兩人斟酒,又說:「調度室平時辛苦,今天正好放鬆一下。」
這麼一說,桌上幾個人都陪管道寬和殷葫蘆喝酒。馮白臉和殷葫蘆雖然不和,也借著酒暈遮臉,把酒喝乾。依興致還能加上一瓶,傅大英阻止了:「喝酒到此為止,往後日子長似路。沙橋礦,我們要引以為戒,保持清醒頭腦。不能避天災,不能有人禍。萬崗煤礦的好壞,就在我們身上。」
桌子上沉默下來。傅大英喝了酒,把本來不打算說的心底話說了:「煤礦真那麼難搞,走投無路了,變成私人的也要干。你們要有心理準備。」
幾雙眼睛詫異地盯著傅大英,問:「變成私人的?私人怎麼幹?」
傅大英說:「股份制,個人入股。姜子牙釣魚——願者上鉤。利益同享,風險共擔。不願意的清退。這些年,你們也清楚煤礦的艱難,上班像受難的一樣。不改,企業半死不活。改,又提心弔膽。但終歸要找個出路。」
馮白臉、殷葫蘆、管道寬等等人只是聽說外面有「公改私」的。真要自己搞,還是拿不定主意。幾百萬的企業,市場這麼差,由私人出資干。幾個人心裡打起悶雷。
傅大英又說:「上面有這個意思,我說給你們聽。暫時不要外傳,各自心裡醞釀。」
馮白臉問:「不入股呢?」
傅大英:「剛才不說了麼?清退,算工齡工資。」
「怎麼算?」王破車問,疑惑地看著柳蘭想,「這麼大的事,怎麼沒聽她說過?我不曉得你也不曉得?」
傅大英想了好久,說:「鎮政府沒有定調,沒有方案,也不讓多問。是真是假,過段時間就清楚了。」
喝完酒,吃過飯,七個人全部下樓來。馮白臉去記帳。上飯店用餐簽字也是個美差,飯店多半會給簽字的人包把香菸。山鳳不在,龍龍回來了。馮白臉一股酒氣,指著龍龍說:「龍龍,我要罵你。」
龍龍連忙讓馮白臉把一盒香菸揣上,笑著說:「馮總,什麼指示?」
馮白臉虎著臉,說:「沒有指示。就是叫你對小鳳要好一點,關心一點。」
龍龍一時不能應對。馮白臉又說:「小鳳跟我好的時候,兩個屁股爿子像臉盆那麼大。走起路來,上面的肉一彈一彈的。現在你望望她,半邊屁股,我一個巴掌就蒙住了。你也能看得下去?當時她跟你的時候,我是怎麼和你講的!忘記了吧?現在你怎麼和我交待?」
龍龍這、這、這地囁嚅了幾聲,說:「她跟我也沒吃苦。」
馮白臉直擺手說:「吃不吃看臉上,穿不穿看身上。山鳳現在三根骨頭四根筋,還要怎麼樣才叫苦?不要和我講,你看我家紅珠。」
龍龍把帳本遞給馮白臉簽字,又賠著笑臉說:「有幾個人能和你馮老闆相比?」
馮白臉還要說話。可是酒力沖得他腦袋兩邊搖擺,思路斷線了,什麼話也上不了舌頭。他定定地對著龍龍說:「不講了,我走了。你好自為之。」
客人一走,山鳳臉上的笑容還沒有退去,龍龍就拉下臉說:「你要像人家結婚早都做奶奶了,還和那種人講些沒名堂的話。」
為了開飯店,山鳳才忍著馮白臉的糾纏。丈夫一怪罪,她的無名火立馬躥上來,說:「飯店是我一個人的?你不招呼我也不招呼?什麼叫沒名堂?你那麼會講,剛才嘴巴長了對口疔!你能里外照應得了,我明天房門上鎖,躲在裡面不出來。」
龍龍的牢騷引來山鳳一連串數落。他確實不如山鳳會張羅,只好朝越發昏暗的夜色詛咒:「狗日的,簡直是活流氓!以後少來老子家。老子窮死也不賺你這個錢。」
山鳳朝櫃檯來了,龍龍沒敢再說生意的事。想來想去,他又對著馮白臉離去的方向罵了一句:「狗日的東西,活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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