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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時運

2024-09-13 20:37:57 作者: 李祺安
  沙橋煤礦,眼看不是停下來,而是要垮下來。萬崗煤礦幾經磨難,似乎又要死魚翻身。

  沙老歹也開始眼睛向外看,心神不定地找到廣老闆,恨不得從他身上啃下一塊肉來。沙老歹故作輕鬆,和廣老闆鼓吹投資沙橋煤礦的種種好處。廣老闆勞神的地方多了,無心接受沙老歹的意向,說:「我剛來你們這裡,一客不煩二主。暫時在萬崗煤礦落腳,還不清楚下一步怎麼樣呢。」

  沙老歹說:「這邊不行正好到我那裡去,你也可以把你的同行介紹給我。我的條件比這邊優惠,包你滿意。他們是鄉鎮企業,屁大個事情都要經過大幹部小幹部,又要到鄉里局裡請示;到沙橋煤礦來干,凡事只要我老沙一個人點頭就行了。虧天虧地,還虧了你廣老闆和我?」

  沙老歹說完,意味深長地看著廣老闆。廣老闆伸手在後背上齜牙皺臉地撓癢,像是捉住了虱子,把手指連彈數彈說:「這年把我先在萬崗煤礦試試,不想貪多。」

  沙老歹說:「廣老闆這麼保守!不像我們聽到的那樣有氣魄啊,怕錢掙多了?」

  廣老闆風聞一些沙老歹的過往,只顧給他遞煙沖茶,說些客套話。在沙老歹越來越失望的當口,廣老闆說:「我不是不想掙錢,世上掙不完的錢。」

  沙老歹沒有說動廣老闆,便慫恿晏鐵嘴向傅大英施加壓力,讓他們改造沙橋煤礦取代萬崗煤礦的技改工程。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在萬崗煤礦入伙,把包袱卸掉。即使受到排擠,也要使盡渾身解數爭取補償。

  沙老歹帶給傅大英的創傷雖然消腫,卻仍然隱隱作痛。傅大英期待用沙老歹的失敗為自己療傷。

  沙老歹屢屢碰壁後,還是由晏鐵嘴召集,和傅大英在鎮政府見面了。傅大英和沙老歹都不顯寒酸,但兩人的氣象卻此消彼長。傅大英容光煥發,沙老歹黯然神傷。在晏鐵嘴面前,傅大英和沙老歹客客氣氣地打著招呼。

  喝著茶。晏鐵嘴肯定了兩個人的功勞苦勞,把煤礦的不景氣推諉到市場疲軟上。漸漸地,晏鐵嘴切入正題,和傅大英探討變通技改工程,利用沙橋煤礦的井巷搞整合。晏鐵嘴滿懷希望說:「那樣的話,萬崗煤礦的技改工期可以縮短,沙橋礦也能起死回生。日安鎮的煤炭產能沒有減弱,萬崗煤礦還能做大做強。」

  傅大英見晏鐵嘴和沙老歹餓狼般的眼神,思考再三說:「晏鎮長的意見已經不止講一回,我反覆考慮過了。只是地下不同地面。沙橋、萬崗兩個煤礦距離偏遠,這樣改造對以後的管理是個難題。於企業、於鎮政府都是隱患。我們還是放棄了。」

  傅大英說著話,品味著高山香茶,暗覷沙老歹的失魂落魄,心裡說不出的暢快。傅大英接下來的話很平和,卻不容置疑:「萬崗煤礦是鎮辦企業,我干一天就要盡到一天的責任。這些年困難,挨了不少批評,我虛心接受。眼下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無論如何也要守住這份家底,不能讓它在我手上敗掉,也好向方方面面交代。」

  傅大英眼睛的餘光掠過沙老歹,又說:「沙橋煤礦通河了,現在成了『水礦』。和他們整合,好比頭上頂個炸彈。我既沒有這個膽子,也不想背罵名。」

  晏鐵嘴反覆咀嚼著傅大英的話,說:「鎮政府是從全局著眼。能保住沙橋煤礦,日安鎮就多一個經濟支柱。否則,萬崗一家,勢必孤掌難鳴。」

  傅大英假裝愁苦,說:「不整合還有個萬崗煤礦。真要整合,連萬崗煤礦也未必能保住。這幾年,我們如果也殺雞取卵,開採上部的安全煤柱,現在的局面和沙橋礦一模一樣。當時,萬崗煤礦保留,沙橋煤礦開採。我們能維持到現在,是放棄了眼前利益,作出了重大犧牲。」

  沙老歹不願傅大英翻舊帳,插嘴說:「都是日安鎮的企業,萬崗也不能看著沙橋受災受難,越陷越深。再講萬崗煤礦是集體的,不是哪個人的!」

  傅大英斬釘截鐵說:「我們確實無能為力。當年不是萬崗煤礦出手相助,就沒有沙橋煤礦。憑良心講,我們做到仁至義盡了。」

  晏鐵嘴點頭同意:「是啊,當年沙橋礦煤多虧你們幫扶。我想,萬崗煤礦還得伸出援手,救人救到底嘛。」

  傅大英恨不得講「害人害到死」呢,嘴上卻說:「放在幾年前還可以。今天實在不行,君子要顧本。我只想萬崗煤礦能細水長流。」

  晏鐵嘴沉思良久,最後說:「這樣吧,你們倆暫且回去,再考慮考慮。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傅大英見晏鐵嘴退卻了,說:「也好,就按晏鎮長的指示辦。」

  晏鐵嘴說:「萬崗煤礦把技改方案及時報到鎮裡來,讓煤管站把把關。」

  傅大英明白晏鐵嘴讓煤管站把關的用意。他也清楚,只要弋水縣煤炭局、安監局認可技改工程,鎮政府也阻攔不了,便爽快地回答:「當然,縣局、鎮政府,我們都要報的。鄉鎮企業全靠上級部門大力支持。」

  萬崗煤礦技改井位置,選在原來廢棄的老井附近。空置的工棚翻修一下還能使用,這樣也可以節省開支。老井旁邊是杜家柱子的荒地。一個多月前,沙老歹就找柱子協商,打算用一塊熟地和他對換。但是有關萬崗煤礦的種種消息,差不多同時傳到沙老歹和柱子的耳朵里。柱子拒絕了沙老歹。

  柱子家地多,好多在拋荒。他私下裡想,這些荒地沒工夫耕種,有條件就轉手變賣,撈一個是一個。沙橋煤礦興旺的時候,柱子找過沙老歹徵用自家的旱地,修條大路直通沙橋煤礦,對雙方都有好處。沙老歹輕蔑地瞅著柱子,好像能透視他的五臟六腑,就是不肯搭腔。柱子不忍放棄,曲意逢迎。沙老歹懶得囉嗦,揮手指路,讓他趕快離開。

  沙老歹要柱子無論如何都不同意萬崗煤礦征地,以牟取更多好處。柱子則盤算著利用征地的機會,搞一筆外快,再爭取運輸業務。柱子對沙老歹也帶理不睬,對他的好意帶聽不聽。沙老歹嘴皮磨起泡了,換來柱子一句:「有人要地就來和我當面談。不要我也不操那份閒心。」

  沙老歹又迂迴策動,只是難有進展。之後不久,殷葫蘆和馬文高找柱子商談徵地的事情來了。柱子裝作怕吃虧,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殷葫蘆和馬文高陳述厲害,把柱子的偽裝一層層揭開。沒有了底牌,柱子羞慚地笑了。雙方談得順利,荒地按正常土地的價格定了。青苗費——用馬文高的話說是青草費(柱子的地里什麼也沒種),萬崗煤礦也比照正常的收成給付三年。土地賠償的事,柱子無話可說了,就拐彎抹角扯到拖拉機業務上。殷葫蘆和馬文高商定:只要合作得好,技改井的運輸業務也讓柱子參加。柱子答應,萬崗煤礦搞技改工程,他幫助協調村里和農戶的關係。

  馬文高說:「約定的事項,不得反悔。」

  柱子看著殷葫蘆、馬文高,又眺望遠處的稻田和荒地,心裡美滋滋的,說:「好,講到做到。」

  萬崗煤礦與杜家柱子這麼快就談妥,把個沙老歹慪傷了。沙老歹一時無計可施,只恨自己不是秧溪村這邊的人。他想:「那裡有一塊土地歸我多好!傅大英不乖乖聽話,他出天價我也不答應,老子讓他寸步難行。」

  沙老歹人前人後挑撥,晚上在村頭路口丟紙條。說萬崗煤礦技改工程開工了,畈上的農田就會塌陷。一旦開裂漏水,就會水田變旱地,旱地變荒地,最後顆粒無收。他鼓動秧溪的村民,要萬崗煤礦事先支付十年賠償,給將來的損害做保障。


  「我沙某人性子直,有些話不講出來卡在喉嚨難受。我不講你們不一定懂。我一心一意都是為你們著想,事成以後我又得不到什麼好處。」沙老歹不止一次這樣說,心裡巴不得村民談條件的時候獅子大開口,讓萬崗煤礦的計劃胎死腹中。

  一部分村民果然趁機生事。紛爭演變成沙老歹與傅大英兩個人在萬崗煤礦一帶聲望的角力。結果,傅大英占得上風。傅大英許諾,萬崗煤礦技改啟動後,就把原來通向秧溪村的土路修成水泥路。柱子提醒村民,沙橋煤礦開辦的這些年,附近的老百姓沒有得到實惠,連田地塌陷的補償都沒能兌現。現在沙橋煤礦通水了,更難有指望。秧溪人思前想後,漸漸站到傅大英這邊來。

  沙老歹又生出事端,要萬崗煤礦必須先把秧溪村的水泥路修好才能幹技改,不然工程上馬了,他們翻臉變卦,村里人後悔就遲了。

  秧溪人覺得有道理。要求萬崗煤礦做好事,做放心事,不然技改工程不得動工。

  這次,傅大英挨家挨戶上門協商:修路和技改同時進行。另外為秧溪村支付兩年電費。杜家柱子覺得這樣能向村民交待了。他也擔心和萬崗煤礦搞僵了,只會一損俱損,落個雞飛蛋打。柱子跑前跑後,作主應承下來。

  沙老歹不清楚柱子和萬崗煤礦交易的內幕,但認定柱子得了不少實惠。沙老歹和傅大英較勁一次就結怨一次,最後變得不可調和。希望萬崗救助沙橋,原來還有些許念想,現在成了痴人說夢。

  柱子和萬崗煤礦越走越近,人氣也節節攀升,比他當選村幹部的情勢還要興旺。杜家人的腰板如同加裝了鋼筋彈簧,一下挺直起來。漸漸的,村里人開始器重柱子。好像跟著柱子,就能走出這片磨難了他們多少年多少代的窮鄉僻壤。杜家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後天。這些光焰也映照到喬山身上——傳言要調他去技改井上班,分派到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廣老闆手下。

  柱子參與萬崗煤礦技改工程運輸,王破車大為惱火。王破車覺得這項業務應當由他獨家經營。柱子來了,王破車就像啃著骨頭的狗,盯著走近的同類。他恨死了柱子,恨死了馬文高、殷葫蘆。最後也恨死了傅大英。王破車想依仗自家優勢排擠柱子,讓他知難而退。柱子卻憑藉在村裡的影響步步為營。兩個人都卯足勁頭,奮力一搏。王破車自認為今非昔比,而柱子正想抓住機會脫胎換骨。

  這樣一來,王破車和柱子在萬崗煤礦難免磕磕碰碰。之前,王破車對柱子還算瞧得順,現在卻怎麼看都不舒服。王破車說:「柱子,我看你長根的吃,長腿的也想吃,怎麼就是不長膘啊?開發區靠秧溪村旁邊搞好幾年了,你怎麼沒去討個開鍋飯吃?你要想清楚,外有搖錢樹,家裡還要聚寶盆。你再會拼也不抵老婆這個藥罐子。」

  柱子連吸幾口煙,一把扔了煙屁股,說:「哪叫我八字苦,不拼怎麼行啊。不比你吃老婆的飯,沾老婆的光。我千不怪萬不怪,只怪老婆屁股長得醜!我再不長膘,身上的肉比你還要多幾兩。你吃著碗裡,霸著鍋里,身上不也一點汁水都沒有。」

  兩個人說著鬥著,皮笑肉不笑的。一個嘿嘿嘿,一個哼哼哼。各自眼風恨不得把對方剜出血來。

  王破車想包攬萬崗煤礦技改工程運輸,讓柱子在他手下接活。傅大英拒絕了。他讓兩人各干各的,萬崗煤礦不在其中裹屎夾尿。

  柱子家是拖拉機,他想和王破車均分業務。傅大英也否決了,不捲入私人矛盾。柱子的底牌是躍飛能幫忙了;而王家的兒子在讀書,什麼時候得力還是問號。王破車留有後手,他教唆柳蘭拖欠柱子運費,讓他入不敷出,暗暗消耗他。

  王破車一個錢恨不能掰成兩個用,而兒子文武兩個錢只當一個花。王破車一想這些就鬧心。他從開三輪車到拖拉機,又到現在的農用車,倒騰的都是二手貨。但經過這些年月,也攢得了像樣的家資。文武卻不以為然,和老頭子說:「我長大了還開這個破爛東西!出門讓人笑掉大牙。」

  王破車厲聲責罵:「敗家子,這個東西還好差啦!你吃的用的不都是靠它跑來的!有本事你搞個東西給我看看。」


  文武說:「我不曉得是好是差,反正我用的錢都是媽給的。」

  父親的發財訣,兒子當成倒頭經。對馮白臉,文武卻心嚮往之。馮白臉見文武孺子可教,遇上了便問他讀書上進的事。文武隨即變得沒精打采,把個腦瓜搖得像撥浪鼓。馮白臉就說:「從小讀書,我跟你一個樣!現在看看我——不也好得很。」

  文武剛才還一片迷茫。經過馮白臉點撥,他頓時兩眼透亮。馮白臉問:「青山寺廟裡去過吧?」

  文武點點頭,說:「前年暑假的時候去的。就去過一回,不好玩。累得要命,再不去了。」

  馮白臉說:「去過就好。你看到了吧,那裡面『站的菩薩站一生世,坐的菩薩坐一生世』。你生在快活人家,過的受罪日子。有錢不用,過期作廢。」

  聽到這些,文武有切身體會,便把頭點得像雞啄米。馮白臉又說:「像你家老頭子,雖然掙了錢,我一點不稀罕。你看他一年四季——人不在車上,就在地里。恨不得老鴨生蛋才睡覺,公雞叫了就起來。捨不得吃,捨不得喝,耗得骨頭一小把。掙錢幹什麼?死了帶進棺材裡?好在你是個兒子。你要和文麗一樣也是個女兒,掙一百萬、一千萬,還不是給人家做好事!」

  文武明白了一些人生意義,求教馮白臉指明方向。馮白臉顯出瞧不起文武的神態,說:「人生在世為『兩巴』,上頭是嘴巴,下面是雞巴。你還年輕,我講了你也不懂。不然空活一場,做鬼閻王不收。別看你家這輩子『王百萬』……弄不好下輩子照樣拿個破碗要飯。這種人家我見過許多!」

  馮白臉說完。文武覺得句句經典,更加心悅誠服。馮白臉又說:「文武啊,你也快長大成人了。你家在這一帶也算榜上有名。依你看,你家老頭子和我,哪個過得瀟灑?」

  文武看馮白臉穿的戴的,用的玩的,還有笑傲江湖的神氣,不假思索地肯定馮白臉。馮白臉讚許說:「還算懂事了。你是願意像我,還是像你家老頭子?」

  文武滿臉羞愧,不敢回答。馮白臉說:「我家小闖不管讀書行不行,只要到你這麼大了,我馬上給他買個車子。年輕人就要朝氣蓬勃。人是英雄財是膽。還像你,以後接你老子班,一天到晚趴在報廢車上,熏得臉像黑無常。我和你講,錢不用也會發霉會爛的。用了就是花紙,不用就是草紙。你家老頭我太了解了,他只要有一口氣都不會把家產交給你。你就等著受苦吧。」

  文武氣憤了,說:「我曉得我自己,肯定考不出去。等我不念書回來了,不管老頭子依不依,首先把那車子處理掉。當破銅爛鐵都行。那東西放在家裡,都不發旺。」

  馮白臉說:「只怕你有這個心,沒有那個膽。胳膊硬得過大腿?」

  文武:「不相信,到時候你看。」

  馮白臉說:「真有那一天,我肯定看得到,證明你還是條漢子。只怕你過不了老頭子這一關。天底下有幾個人像你家老頭子!」

  從馮白臉這裡,文武既看到希望,也招來煩惱。離開的時候,文武兩條腿都不知道往哪邊走。就要到家了,正好看到父親叫的幫工,挑一擔草木灰,前面趕著一群鵝,手裡牽著一條母牛,母牛尾巴上還繫著一條半坯子小牛,出村去幹活。王破車不放心似的,跟在幫工後面咕咕叨叨說個不停。

  文武露頭了。王破車老遠就對他叫喊:「你一回來就村頭村尾的遊魂。家裡有鬼呀?我的事情堆成山,你再不幫我一把。到河灘跟我開車拉沙去。」

  文武剛剛接受馮白臉的教誨,只恨無處一展身手。父親那幅嘴臉實在讓他反感,便沒好氣地叫道:「我不會開車子!」

  王破車叫道:「不會開哪不能學!不想學就給我扒沙。」

  文武回道:「我還開你那個破車!站的菩薩站一生世,坐的菩薩坐一生世。」

  文武說完,甩腿就走。王破車想不到兒子也叫起「破車」來,罵道:「咦,你翅膀硬啦,要造反啦!」王破車突然明白了,罵:「你給我離馮白臉遠點,又中了那個東西的毒吧?敗家子啊敗家子。你跟他學,吃屎沒人屙。」

  文武遠遠地叫道:「馮白臉還不如你?我只怕學不了他。」

  王破車要追近些和兒子辯駁。可文武拐過村口,轉眼就不見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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