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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小字輩

2024-09-13 20:38:00 作者: 李祺安
  柱子從萬崗煤礦爭取到運輸業務,如同盜賊尋得寶藏一般的喜不自勝。過去,他指望兒子讀書成器,光耀門庭。可躍飛生不逢時,無奈回歸鄉里。如今柱子看開了,杜家沒有運道雞犬升天,只怪祖墳不合風水,強拉硬扶也不行。底層人發家興業還得靠吃苦打拼。躍飛回來正好是個幫手。

  柱子想,個個讀書升官發財,哪個來種田?自己認字不多,不也是村里幹部!眼下,日子正芝麻開花——節節高,還勝過一些肚子裡有墨水的人呢。想到兒子,柱子的思路又反轉過來。他按常理推斷,躍飛比自己有文化,將來當然勝過自己。

  躍飛畢業回家,好長時間都不願出門。柱子心疼他,知道他難過,不讓他上山下地。後來,躍飛在家裡實在呆不住了,柱子才讓他做些下手活,學著擺弄拖拉機。躍飛覺得開拖拉機雖然不長臉,總比在田裡地里拔草潑糞強。於是,他打起精神,開動機器,在路上奔跑起來,漸漸找到了感覺。沒多久,躍飛就把拖拉機開得風馳電掣。那手藝似乎比開了十多年的柱子還要好。躍飛慢慢接觸到社會上的三教九流,變得又痞又皮。

  躍飛、喬水、傅榮、文武四個人,年齡相差不多,體格數喬水結實。

  廣老闆來萬崗煤礦以後,傅榮就成了他的助手。傅榮的駕駛技術,如今派上了用場。廣老闆的小車也放心讓他開。小轎車比拖拉機高出的層次,就是傅榮比躍飛、文武高出的層次。喬水更加靠後。躍飛、文武成不了廣老闆的助手,做夢也想跟隨在廣老闆鞍前馬後。躍飛的家庭比不上傅榮、文武,但是向廣老闆靠攏借光的念頭同樣強烈。柱子希望兒子爭氣,積少成多和王破車爭搶業務。躍飛哪裡顧及這些!廣老闆在哪裡,他和拖拉機就跟到哪裡。聽廣老闆神侃,聽馮白臉吹牛,是這幾個小青年的人生樂趣。說到興奮處,只要廣老闆發號施令,即使赴湯蹈火,他們也奮不顧身,勇往直前。

  柱子發現兒子出工了,卻和拖拉機一起歇著。要麼拖拉機在太陽底下曬得滾燙,躍飛卻不知去了哪個天宮海府。躍飛的任性妄為讓柱子又氣又急。他找到兒子一通責備。躍飛並不在意,申辯說:「我不聲不響開了這麼多天,算是對得起你了。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心裡只有拖拉機,所以到現在還是開拖拉機!你看人家廣老闆,小轎車當自行車玩。上次傅榮開掉到溝里去了,他臉不變色心不跳。一個電話,就有人來幫他抬,幫他修,修好了又乖乖送過來。換了一般的人,不曉急成什麼樣子。」

  柱子暗想,兒子不愧有文化,想得透徹,說得在理。可杜家只有這個家底啊!柱子挺直腰杆,也想占據制高點,說:「麻雀哪能比大雁飛?」

  躍飛把頭昂得更高,說:「人家是人你哪不是人?你只能講你是麻雀,不要把我拉在一起,以為我同你一樣?開口閉口就是『田裡稻子長得好……化肥農藥價格高』。稻子再好能值得幾個錢?也不看看現在的世道。『抖抖胯子伸伸手,就曉得是貓還是狗』。」

  躍飛說話的架勢,幸虧柱子是親生父親,不然他早就勒起袖子教訓他了。

  傅榮、文武、躍飛、喬水這幾個人,廣老闆最欣賞躍飛。躍飛腦子靈光,身手活絡。弱的他欺,強的敢打。情況不對頭,溜得最快。傅榮、文武屬於富家子弟,帶些驕嬌氣,斯文相。喬水則空有力氣。他們都不如躍飛會來事,沒有躍飛味道足。躍飛夢想著老天開眼,能跟隨廣老闆闖蕩江湖。廣老闆出道早,有的是錢,手指縫裡漏的油水都能養活半塘魚蝦。可廣老闆到萬崗煤礦來,不願和這裡的毛頭小子走得太近。

  憑廣老闆的來頭,躍飛跟他在一起廝混,柱子也不會責怪。柱子雖然是村幹部,見了廣老闆,即使開著拖拉機,也總是比劃手勢主動打招呼。客氣歸客氣,柱子卻總是抽廣老闆的香菸,得他的好處。杜家父子和廣老闆遇在一起,躍飛也不謙讓,經常搶在父親前面接過廣老闆遞來的香菸,先給廣老闆、再給自己點上火,就吞雲吐霧起來。廣老闆如果讓躍飛給柱子點香菸,躍飛大多時候把一塊錢一個的打火機朝父親面前一丟,嫌病恨死地說:「你純粹就是個鏟子,不鏽鋼的鏟子。鏟了廣老闆的香菸,又鏟我的打火機。給你吧,不用還了。」

  柱子附和著廣老闆逗樂,把香菸點了,打火機真不還兒子了,往兜里一揣,跑業務去了。小小拖拉機,兒子不開老子開。再見著人,柱子不講打火機是兒子施捨的,偏說:「廣老闆送我的。我不要,他硬要塞給我。」

  在萬崗煤礦,被廣老闆取笑都是一種榮耀。看著柱子遠去的身影,廣老闆總結道:「兒子大了,老子得力了。」

  躍飛可不顧什麼影響,只有把別人貶得一文不值,自己才能高高在上。和別人說起父親,躍飛照樣口無遮攔:「他現在能動不給我動,以後不能動了,看我怎麼整他。他已經曉得一點我的厲害了。」

  廣老闆好奇地問:「你這麼丑搞,他也不管你?」

  躍飛猛吸一口香菸,再讓煙氣從鼻孔耳朵里冒出來。周圍的人驚訝不已。躍飛見自己的絕活贏得喝彩,就更加把話說得擲地有聲:「老頭想管。我不讓他管,他就管不了。有一回管過分了,拿扁擔來搞我。我見機一閃讓開了。他還不知足,越搞越有勁。我脾氣上來了。伸手一擋,抓住扁擔一拉一搡。老頭就站不穩嘞!」躍飛又吸一口煙說:「日奶奶的,我朝他一瞪眼問:『你真打假打?到現在我只是招架沒有還手。讓我動了手,你扛不住啊』。他當時就蔫巴了。我望他可憐,鬆開手,放他走人。動不動和我搞,也不看看我是什麼人,還當五年十年前!」

  廣老闆心頭疑惑,說:「你真的對他那麼狠?」

  躍飛胸有成竹地說:「不狠,也不能太客氣。有機會也要露一手給他看看。不然讓他搞慣了我就沒日子過了!他不依我,我也不依他。想想氣死人,我都二十出頭了,老傢伙一點不著急。傅榮和我差不多大,家裡小美女直來不息。上次我到姑媽家,她鄰居那個小女子,長得好標緻。我不好意思和姑媽講。我家老媽是個癱子,講也沒有用。就把老頭當個人,和他商量,想讓他幫我去美言幾句。你猜他怎麼的?」

  旁邊幾張嘴問:「他怎麼樣?」

  「不講不生氣,一講氣就來。」躍飛說完,眼睛一翻,果然生氣了,「他聽了,就罵我。」

  「怎麼就罵你?」

  「他講我還小。什麼『白白養到二十多歲,沒有給家裡做貢獻』,又是什麼『正教沒得,邪教有餘』。這話氣得我……好心好意給他傳宗接代還是邪教?那正教不就是斷根焦滅?不知老頭怎麼想的,腦袋裡面生蛆了。」

  躍飛說著,直搖頭。有人說:「剛過二十歲,也是小了點。」

  「小什麼!現在生活條件好,身體發育早。你們看我胸大肌。」躍飛說著,鼓起胳膊、胸口的肌肉讓大家看,「我當時就要給老東西一個『黑虎掏心』。真是看在還要他出面給我跑腿,不然的話——」躍飛再沒耐心說下去,掄臂蹬腿,舞弄了幾下拳腳,又像拳師練功那樣發聲吶喊:「哈!哈!讓他嘗嘗我的厲害。」

  馮白臉、傅大保等幾個互相驗證道:「柱子不也手腳麻利麼?他不是鬧得厲害,怎麼能當上村里幹部!」

  躍飛不屑一顧說:「他那幾手都是在放牛場上嚇唬小丫頭的。他就是有一百手也經不住我幾招過門。別看我才這麼大,我的功夫不簡單。有志不在年高。我的掌不算狠,在牆上一打一個印。不然那年縣城裡我一條羅漢棍掃平兩條街,一直打到新牌樓。師父師兄弟都佩服我。」

  躍飛是個小刁鑽。他在社會上嘗到辣味後,明白光耍嘴皮不行,還得有拳頭。他相中了喬水。躍飛了解喬水,平時不忘關照,遇上棘手事情就叫過來。他和喬水,正好一文一武。其實,別人避讓躍飛,多半是忌憚喬水。喬水家境貧寒,十幾歲就幫工做事,十八九歲已經是像模像樣的漢子了,能一拳頭將門板樣的男人放倒。喬水打架的本領是在開發區做工的時候練就的。

  那時喬水十七歲,在建築工地上做活。有個孫大侉子,看喬水小,初來乍到,穿得破布爛衫,就一把抓住他說:「小兔崽子,哪來的?叫我一聲爺爺,老子就放了你。」

  喬水不依從。孫大侉子掐住喬水的後頸非要他叫。喬水雖然有力氣,卻很怯生,不敢反抗,說:「你才好大歲數,叫大哥差不多。」

  孫大侉子鬆開喬水說:「不叫我爺爺也行。那你去買包香菸給老子。」

  喬水沒有錢。孫大侉子又要動手。可在最後一刻他改變了主意,伸手捏捏喬水口袋。喬水站直了伸開胳膊讓他搜。孫大侉子搜了一遭,沒有收穫,就敲敲喬水的頭說:「明天記住從家裡帶錢來,親自送到老子手上。老子抽的香菸都是工地上的人給我買。」


  班頭怕喬水吃虧,叫他別上工地了,過幾年長大些再來。喬水一急,回家告訴了父親。喬木匠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罵道:「這個狗日的!老子轉回去十年,非把他膀子扳下來!」喬木匠又轉過頭來罵喬水:「你的手呢?殘廢啦?工地上沒有棍子、石頭?老子空把你養這麼大。打不贏也要咬他狗日的一口。」

  喬水惹不起孫大侉子,在工地上躲著他。可幾天後孫大侉子還是找上來了。他一把揪住喬水叫道:「這下讓老子逮到了吧!小兔崽子耍滑頭,天天來了和老子躲貓貓。」孫大侉子說著,揪住喬水的頭髮,把他的臉往水泥牆皮上擦。喬水兩手護著,面紅耳赤地說:「幹什麼?我不認識你。」

  孫大侉子說:「這下你就認得了。現在你不就認得了!」

  喬水頭上挨了一巴掌,掙扎著叫道:「你幹什麼打人?」

  孫大侉子又一拳頭過去,說:「不為什麼,老子就要打你。錢呢?老子問你錢呢?你忘記啦?老子記得!」

  班裡人看著,卻畏懼孫大侉子,不敢上前拉。只是在旁邊說孫大侉子:「沒事欺負個半坯子小傢伙做什麼。」

  孫大侉子扭頭開罵:「再叫喚老子連你們一塊打!」

  巴掌、拳頭一個接一個落到喬水頭上。疼痛、恐懼變成了滿腔的怒火,喬水想起了父親責罵,記起了父親打人的架勢。糾纏中,喬水抽出了右手,所有的仇恨都囤積在拳頭上,他一揮拳狠命向孫大侉子砸去。孫大侉子冷不丁挨了重擊,雙手一下鬆開了,望著喬水發愣。喬水又一拳打在他面頰上。喬水還要打,孫大侉子腳下發軟,朝後倒了。喬水沒想到孫大侉子這麼不經打,呆住了。

  一會兒工夫,孫大侉子擺擺頭從地上爬起來。大叫著,去找同夥來收拾喬水。班裡人悄悄向喬水使眼色,叫他快走。

  喬水驚慌失措,拔腿就跑。有個人拿根棍子跑過來了。喬水趕緊回頭再闖孫大侉子這一關。孫大侉子大呼小叫的。可喬水跑近了,他卻沒敢攔截,任喬水奪路而逃。

  從那以後,喬水再不敢去開發區做工,卻不再害怕打架了。村里人都講喬水和喬木匠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

  喬水跟躍飛、傅榮、文武混熟了,自然成了哥們。都想出人頭地,卻沒人能當頭。傅榮、文武富家子弟,只能坐鎮後方,不願衝鋒陷陣。躍飛有心,卻難以服眾。喬水只在發生衝突的時候才受到重視。事情過後,就被冷落一旁。傅、王兩家平時的傲氣對躍飛、喬水是一種壓迫,讓他們挺不起腰杆。

  幾個人有事就聚攏到一起,沒事又各奔東西。他們空有一腔熱血,卻只能在巴掌大的地盤上顯擺。出了萬家莊,難得有人正眼相看。這讓他們非常難受,都想找個機會證明自己。

  日安鎮每當放電影,海報上就把平平常常的片子吹噓得「機會百年難得」「錯過終身遺憾」。電影院成了年輕人炫耀的場所。

  又放新影片,影院門前熱鬧非凡。傅榮一行人趕到的時候,河灣闊佬宋永德的兒子宋雷帶著幾個哥們,已經占據了最耀眼的地方。旁若無人,談笑風生。雙方雖然認識,卻互相看不順眼。都裝作沒看見,都認為自己高人一頭,對方應當順服才對。


  傅榮想著宋雷:「輕狂什麼!不是我爸爸搞礦,你家能做煤炭生意發財!」

  宋雷心裡冷笑:「萬崗煤礦都要倒了,傅家人還想到處擺譜!」

  傅榮看宋雷的衣服比自己的還新潮,想:「不就仗著媽媽花蝴蝶似的,會認乾親。一個寡蛋兒子,城裡、鄉下認了十幾個干老子。這邊開口叫,那邊哄人家掏腰包。」

  對宋雷最熱心的乾爸爸是沙河對面甘家壩的石匠甘小起。傅榮越想越看不起宋雷。走近了,傅榮朝宋雷叫道:「小雷,這套衣服浪嘛。是『干』爸爸買的還是『親』爸爸買的?」

  「自己買的。」宋雷不滿地回應道。他也不示弱,反問傅榮:「你家到底是『正』礦長還是『負』礦長?」

  兩個年輕人像一對鬥雞,正要縱毛撲翅膀地對干。躍飛湊上去,問宋雷的一個同伴,外號叫「小手」的:「喲,今年『鉗工』生意怎麼樣?」

  在弋水縣,鉗工、小手就是「偷竊扒拿」的意思。小手惱羞成怒,指著躍飛罵起來。衝突就這樣發生了,兩方八九個人混戰起來。打鬥中躍飛和宋雷揪在一起。喬水打倒一個,看躍飛拿不下宋雷,便揮拳打向宋雷的耳根。宋雷突然挨拳,身體散架了一樣癱倒在地上。宋雷倒地後,他的同伴丟下他跑了,勝負隨之而定。喬水沒再動手。倒是躍飛、傅榮、文武對地上的宋雷一陣猛打。

  宋雷一條胳膊脫臼了,身上多處瘀青。宋家兒子讓人打了,這還了得!宋永德、甘小起去傅家、王家、杜家鬧得雞飛狗跳。三家為了息事寧人,合夥醫傷,又賠付了數千元才算平息。喬水沒有錢,就跑出去躲著。喬水不露面,所有的罪名都落到他頭上。

  宋永德等人四處搜尋喬水。他不要喬家賠錢,只要喬水一條胳膊。喬水驚恐萬狀,揣上柱子給的三百元錢,偷偷混在廣老闆另一支承包隊裡,到外省打工去了。

  喬水離開了,幾兄弟的戰鬥力大打折扣。傅榮經父親過問,到技改井老老實實上班。給廣老闆開車,採購物資。文武回到技校,再不敢惹事。躍飛捺住性子跟著柱子做活,實在無聊了就吹牛,過過嘴癮。

  廣老闆暗自慶幸,和這次事件沒有沾邊,否則難逃干係。馮白臉、傅大保有意貼近廣老闆,都是想借風擺渡。廣老闆吃喝玩樂,樣樣俱全。時間一長,他們配合默契,如魚得水。

  文武規矩了一段日子,又開始到技改井碰運氣。王破車擔心兒子走上歪路,卻不反對他接近廣老闆。反正廣老闆有錢好盤剝,是好是壞都由他兜著。他夢想文武跟著廣老闆發達,將來壓住馮白臉。絕不能自己往籮里拾,兒子往籮外攉。王破車對馮白臉暗懷忌恨,話里話外把他貶成掃把星,來淡化馮白臉頭上的光環。

  馮白臉哪吃這一套。王破車越是教兒子儉省,馮白臉就越是慫恿文武花錢享受。文武手頭拮据,不能掙錢只能向父親屈服。馮白臉就教文武替廣老闆跑腿效力。文武學校里有個女老師叫做西西。雖然沒離婚,卻和離婚了一樣。夫妻兩個互不干涉。西西討厭教書,喜歡和有錢人打交道。在學校里,她不時稱病,經常請假。工資不高,總有錢花。馮白臉對文武說:「你要能給廣老闆和她牽線搭橋,還愁沒有零花錢!找廣老闆要錢比找你家裡人容易多啦。」

  文武一聽,如醍醐灌頂。又想,反正實習了,上不上課不要緊。學生不來,老師巴不得,省得麻煩。文武就打探西西老師的情況,和廣老闆通風報信。

  於是,西西等車的時候碰巧就能遇上廣老闆。西西覺得她是路邊一姐,什麼車都敢招手。廣老闆早就是道上大哥,什麼人也敢帶。一來二去,廣老闆和西西就好上了。


  廣老闆對文武果然另眼相看。技改井的場地上,廣老闆教文武發動了「五個八」,在空曠場地里繞著圈子練習。文武喜出望外,大聲叫喊:「原來開車這麼簡單。太刺激了!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此時此刻,文武想像著通天大道,好把小車開上雲霄。

  文武先前想過習武,好給廣老闆當保鏢。現在他只想給廣老闆開車了,文武幻想父親給自己買輛小車。然而,這個願望虛無縹緲。文武鬱悶的時候,就想把父親的骨頭一根根拆開,甩到老墳坡解恨。文武交上廣老闆便有了做人的底氣。遇上父親掣肘,他敢頂撞了:「我自己掙錢自己用,你還要怎麼樣!」

  馮白臉看文武一點就通,暗自得意。他巴望文武能把王破車氣死熬干,再燒了骨頭烤火。

  廣老闆出去應酬喜歡叫馮白臉作陪。一次,他拉開車門,看文武正手握方向盤,戀戀不捨。廣老闆和馮白臉都笑了。馮白臉說:「想出去混還要過幾年。等你老頭子走不動了,『貓老不逼鼠了』才好。現在你還嫩生,翅膀還沒硬。」

  文武不服氣說:「我怕哪個?只要我願意,哪個都管不了。你們去哪我去哪。」

  馮白臉問:「你晚上可『跑馬』?」

  文武說:「這裡又不是香港,到哪跑馬?」

  兩個大人哈哈大笑。文武一臉茫然。馮白臉又說:「你真想出去。我就帶你玩一回,體驗神仙過的日子。」

  文武樂了:「真的?去哪?」

  馮白臉:「不是『蒸的』還是『炒的』!不過有個條件。」

  文武連忙說:「什麼條件,你講。」

  馮白臉說:「第一,必須聽我的。我叫你怎麼幹你就怎麼幹。你可敢?」

  文武拍著胸脯,說:「我怕哪個!」

  馮白臉說:「第二,跟任何人不許講我帶你玩,以後身上哪裡疼哪裡癢不要怪我。」

  文武不願讓人小瞧,說:「我都長大成人了,又不是三歲小孩。」


  馮白臉說:「嘴上沒毛,做事不牢。」

  文武聽了這話,臉色暗淡下來。馮白臉又說:「望你嘴上也長了幾根毛,應當灌漿結籽了。」

  文武不知所措地說:「我操!你到現在才看出來。」

  馮白臉說:「到時候你可要悠著點。不要進去像拼命的,出來像生病的。」

  「別看我身材單薄一點,我好幾年沒有生病了。」文武說完,兩個前輩縱聲大笑。那笑聲就像拖拉機發動後的嗵嗵聲。如果他們胸腔里有柴油,當時嘴裡一定冒出了滾滾濃煙。

  文武膽怯地說:「我身上沒帶錢。」

  廣老闆拍拍腰包說:「我們出門會沒有錢!」

  馮白臉說:「弋水之內我們瀟灑還要帶錢?那不是白混了這些年!就憑廣老闆這『五個八』往那一停,一摸不擋手。」

  文武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痛心疾首地想,廣老闆怎麼今年才到萬家莊來!

  廣老闆的小車在一家叫「尋夢」的娛樂城停下來。文武說得大膽,到了地方卻縮手縮腳,不敢向前。馮白臉一聲「聽不聽我的?」文武兩條腿就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

  大廳角落裡有五六個女子,妖媚迷人。吧檯上的女人一看有客人,立即招呼歪在長沙發上的姑娘們:「起來起來,客人來了。」緊接著,像看見親娘一樣抬高調門說:「喲,是你們吶!」

  「我還以為你不認得了呢。不認得就換一家。」馮白臉說著,站在一個頸項圓潤的姑娘後面給她捏肩膀。那個姑娘應和著馮白臉哼哼唧唧地撒嬌。

  廣老闆擠在兩個姑娘中間坐下,一手扶住一條大腿,打著節拍。他心裡一定也在唱歌。吧檯女人看幾個人都坐下來,說:「哪能忘記啊,做夢都在想。就三位麼?這個小弟弟沒見過啊。」

  聽說「小弟弟」,除了文武,一屋子人都怪異地笑起來。文武不甘示弱,胡亂說:「還小弟弟呢,應當叫我小哥哥。」

  屋子裡的笑聲更響了。吧檯女人來招呼廣老闆。廣老闆擺手讓她問馮白臉。馮白臉把手從那個姑娘T恤衫的圓領里抽出來,說:「暫時就『小弟弟』一個。我和這個老闆有個應酬,晚一些才能來。」


  馮白臉拉過一個又白又嫩的姑娘,說:「『小豐滿』,今天由你負責把這個小弟弟服務到位。不好不給錢。」

  只有一個客人,吧檯女人的喜色消減了大半,說:「不好不要錢。你看中哪一個?看中哪個就叫哪個。」

  文武囁嚅著:「我,我……」

  吧檯女人笑了說:「喲,還不好意思呢,臉也不敢抬。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想得哭。這個小姐姐好,許多客人來了指名要她。」

  小豐滿放肆地看著文武,說:「不要緊,除了你我們都是熟人。有這兩個老闆帶你,儘管放心地玩。」

  文武抬起頭,不安地說:「他們兩個一走,我玩個屁啊?」

  屋裡又是一陣笑聲,都說文武是個嫩芽。好幾個女人朝文武招手,戲弄道:「走啊,要麼我帶你玩。」

  吧檯女人對文武說:「這就是兩個人玩的事。人多了不好玩。」

  文武領悟一些了,不好意思,也要出去。馮白臉一把摁下他,歪在小豐滿懷裡。小豐滿驚叫一聲就把文武抱住,叫道:「彩頭歸我啦。我今天還沒開張呢!」

  文武覺得仿佛坐在氣泡上面。一陣香氣襲來,文武就昏昏欲睡,無力掙扎了。馮白臉對小豐滿說:「他是新手。你要負責給他泄火。看看有多少汁水,把他全部榨乾。他泄火,你養生。」

  小豐滿紅了臉,清脆地笑著點頭。文武到了包廂里,既激動又膽怯,軟綿綿地說著:「好多錢?我沒有許多錢。」

  小豐滿並不害羞,臉沁春華,肌膚流香。文武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就「玲玲呀、翠翠呀、萍萍呀、花花呀……」說了一大堆,隨文武叫什麼都行。末了她說:「看你比我還小些,你就叫我姐姐。這可是頭一回,以前人家都是叫我阿妹的。」

  文武見這個叫玲玲還是花花的小姐姐,像小時候媽媽或者小姑給自己洗澡一樣,自然而然地就從外到里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脫光了。文武好比初上靶場的槍手,生硬地端著槍,還沒有用心瞄準,就把子彈打完了。雖然槍口冒著硝煙,靶子卻完好無損。文武再扣扳機,沒有子彈了,只好張著嘴巴犯傻。小豐滿還是笑吟吟的,像個教練似的指點文武:打了多少槍,彈坑落在哪。她的臉上也有幾分嘲笑。最後她說:「你躺著休息,又來客人了。」文武仿佛聽她說「你隱蔽好,敵人上來了。」

  文武羞愧地說:「我沒帶許多錢。」

  小豐滿不耐煩了:「不是和你說了麼,有人替你買單。」

  文武這才安心。他想起身,去找廣老闆馮白臉。小豐滿又說:「那兩個人已經走了。你躺著休息。他們回頭了我來叫你。」

  文武望著這個「小姐姐」,心裡有好些話想說,可是嘴巴笨拙得張不開來。眼皮也沾了糖稀似的,總要黏在一起。文武依稀成了個聽話寶寶,看著小豐滿小嘴一張一合地說話,聽著她一步一步地走遠,就迷迷糊糊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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