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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轉軌

2024-09-13 20:39:00 作者: 李祺安
  弋水縣的集體企業生存得十分艱難。為了打開局面,縣政府借鑑發達地區的經驗,先在小企業試點產權變更,逐步走向民營。如果成功,再向中、大型企業推廣。一時間,改制像天氣變幻前的風聲雨滴,越來越急促。

  不久,日安鎮的下屬企業陸續接到通知,要求提早盤活資產,落實政策,儘可能在年底完成改制工作。

  傅大英看到紅頭文件,就像謹慎療傷卻偏偏磕碰到傷口一樣。按照萬崗煤礦現有的路子,他已經駕輕就熟。改制就意味著洗牌重組。傅大英不願意接手這個任務,讓自己處在風口浪尖上。但改制的腳步聲越來越緊,晏鐵嘴又屢次催促,傅大英不得不調換思路了。他對改制的結果心裡沒底,只是盤算著它能帶來什麼好處。經過仔細斟酌,傅大英確定下來,改了比眼下實惠就改,不如現狀就拖。

  傅大英一直在心裡醞釀,有些思路了再組織礦里開會。必要的時候放出風聲來,看看底下人對改制的反響究竟如何。談到私有化,連馮白臉、殷葫蘆這兩個萬崗煤礦的精英也一臉茫然,手足無措,就更別說普通工人了。傅大英因此隱約覺得,企業改制雖然有風險,如果把握得好卻可能是個騰達的機會。

  在萬崗煤礦這麼多年,傅大英經歷了各種各樣的溝溝坎坎,才形成了如今的傅氏王朝。他當然難以割捨。在晏鐵嘴對萬崗煤礦大為光火、揚言要撤換礦長的時候,傅大英一肚子的牢騷。那個當口,他們兩個是賭氣吃屎的冤家。

  三年多來,傅大英委曲求全,退讓補救。晏鐵嘴才沒有痛下殺手。傅大英的位子也得以保全。隨著企業形勢開始好轉,他心中的氣恨漸漸平息。可是,還沒有安穩幾天,企業又要改制!傅大英滿腹狐疑:是國家真的推行這個政策,還是晏鐵嘴舊恨未泯,選擇在平常的日子裡借刀殺人?

  幾個月以前,個別鄉鎮的企業改制剛見端倪,傅大英在礦內就有過一次試探。結果,改制這塊石頭丟在萬崗煤礦這個水塘里並沒有激起多大的水花。只是在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中引起了不安,普通工人對企業變換經營模式漠不關心。他們以過去的車轍比劃現在的道路——幹部在集體企業里是領導,改成私人的了他們是股東老闆。工人賣苦力,給張三是打工,幫李四也是打工,並無多大的區別。只是萬崗煤礦的存在,使他們安於現狀的思想有一個依託。也有人盼望改制,正好藉此機會把礦里拖欠的工資、工齡待遇等等一次算清付訖,好安心打工,或另謀出路。畢竟煤礦井下是重體力勞動,安全環境又差,再棒的小伙子,下井幹上十年二十年,身體也就垮了。養不了老,顧不了小,有的還死於工傷事故。工資和工齡待遇了斷了,心頭再無牽掛。企業好則留下,不行了就走人。

  傅大英對改制的初衷是爭取全體工人入股,儘可能地分攤經濟風險,以便平穩過渡。

  在初期摸底會議開過之後,沒有幾個工人積極響應,連一些班隊長中層幹部也左右徘徊,猶豫不決。不在礦里入股,改制後自己的崗位可能就沒有了。入股就得拿出上萬或是幾萬元的資金。很多人拿不出,拿得出的人又不放心。

  礦級幹部入股的下限,每人至少要拿五萬元現金,上不封頂。更讓人憂心的是,所有股東還要根據改制的需要,準備可能的後續投資。因此,礦委班子裡也憂心忡忡。他們堅持等一等,看一看。至少把大部分的意見歸總了,再研究下一步方案。日安鎮政府卻恨不得馬上拿到萬崗煤礦的改制匯報,好最終拍板。

  起初,傅大英、殷葫蘆、馮白臉、柳蘭、馬文高、管道寬和湯秋滿,都表示要入股。臨到需要做出決斷了,管道寬、湯秋滿兩個人又拿不定主意。再以後,馬文高也動搖了。

  在參股問題上,馮白臉、殷葫蘆、柳蘭這三個萬崗煤礦的核心成員,態度堅定。馮白臉經濟條件好,他把參股當成一項投資,而且紅珠在技改井已經提前下注了。柳蘭掌管財務,丈夫王破車在礦里有穩定的業務。她和傅大英還是紅顏知己,傅大英虧了誰也不會虧待她。殷葫蘆夫妻都在礦里工作。他分管生產,對井下的前景非常清楚。此外,他們又掌管著銷售、財務和生產,其中的分量不是常人可比。

  傅大英沒有明確表態,只是告誡手下人要有心理準備:改制什麼樣的風險都有,必須考慮周全。一旦入股就不得反悔。馮白臉、殷葫蘆知道,傅大英肯定會入股。雖然傅大英三番五次說改制有難度,問題多,自己年齡偏大,等等等等。但他還有比在礦里掌舵更好的差事麼?

  其實,傅大英在觀摩,在等待,在謀劃。相比礦里其它人,改制的信息他了解得最早,最全面。他的真實意圖是看政府對企業改制還有沒有優惠政策或柔性規定,看已經改制的企業是不是走得穩當。當改制在傅大英心中初具雛形,他反而不希望股東多。最好他一個人就能拿下萬崗煤礦,而如何拿下又讓他顧慮重重。

  那段日子裡,傅大英勞神最多的就是在鎮政府的規劃中,萬崗煤礦究竟能以多少價格敲定,過程中有沒有絆腳石。他在鎮裡多次試探,晏鐵嘴都沒有交底。傅大英也沒有輕易向上司亮出底牌。每逢晏鐵嘴問到改制的事宜,傅大英總是慎之又慎地說:「礦里正在分頭行動,積極籌備。」

  晏鐵嘴說:「真有困難,提前上報。鎮政府協助你們操作。」

  傅大英心頭忐忑,慎之又慎說:「改制是個新生事物。我們就這個水平,只能摸著石頭過河。短時間難以一步到位。」

  改制在基層工人中沒有掀起波瀾,傅大英倍感失望。因為一個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企業,政府是不會低價轉讓的。傅大英向晏鐵嘴匯報時,一面裝得正在認真落實,一面又顯示即使鎮政府年底完不成改制任務,萬崗煤礦也不敢操之過急,導致企業動盪。這一點同樣也是鎮政府的心結所在。

  近幾年,日安鎮財政支出捉襟見肘。晏鐵嘴正在舉棋不定,國家推行小企業改制——通過私人買斷,優化重組,逐步實行私有化;爭取民間資金,改變管理模式,降低企業轉型的風險。傅大英揣測,晏鐵嘴推動企業改制屬於一著險棋,但前提是必須平穩過渡。改制期間不能發生群體事件,穩定大於一切。

  在嘗試企業轉型上,晏鐵嘴多管齊下,煞費苦心。傅大英也是小心謹慎,穿釘鞋,拄拐棍。上面沒有許下定心丸,他暫時只能投石問路,步步為營。鎮政府巴望轉讓價格越高越好,甚至有心招攬外地人參與競標。而傅大英只希望把轉讓價格降到最低,儘量迴避他方介入。他們知道,萬崗煤礦改制成功了是一宗政府和個人雙贏的買賣。因此,晏鐵嘴和傅大英都在暗暗估算著對方能夠接受的價位。

  為了爭取主動,讓傅大英圍繞著改制實實在在行動起來。晏鐵嘴又進一步,讓鎮審計組進駐萬崗煤礦清產核資,為最終敲定價格提供依據。傅大英則有意放鬆管理,降低出勤,拖延工資,誘發工人情緒波動,使萬崗煤礦在鎮政府派人介入後顯現出半開半停、入不敷出的態勢。

  暗地裡,傅大英讓財務另立小金庫,作為改制完成後的運作準備金。對外,按晏鐵嘴的意見,咬緊牙關還掉了幾筆鎮裡擔保的借款。對內,在解釋資金緊張、推遲發放工資的同時,把服從鎮政府的指令堵在了工人面前。而向上級匯報時,那同樣成為減產低效的託辭。

  晏鐵嘴千方百計使萬崗煤礦在改制完成前,不能有包袱拖累鎮政府。傅大英不動聲色地讓企業顯露敗象,使政府官員錯斷買賣,賤拋賤甩。晏鐵嘴和傅大英互相揣測,互使手段。如同在棋盤上,看紅黑雙方誰會在緊要關頭走出漏招,再趁機出手,一招制勝。晏鐵嘴憑藉掌握著改制的干預權、審批權,而傅大英依靠的是對企業現狀的操控。

  為了爭取資金,充分行使決策權,就必須在公司內部限制股東人數,擴充股金份額。萬崗煤礦改制方案里補充了一條:參加註冊的股東股份不得低於二十股,每股不得少於一萬元。低於登記股的小股只能附屬在大股之中。小股沒有表決權、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但可參加盈利分紅和承擔經濟風險。這樣一來,入股的人更少了。礦里只有傅大英、馮白臉、殷葫蘆和柳蘭等十多人入股。傅大英估計買斷萬崗煤礦的價格在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元上下。如果他控股,就必須擁有一半以上的股金。這對傅大英是個非同尋常的考驗。傅大英除了吸收家門親戚的資金,他手裡還有一張牌,那就是廣老闆,這個在日安鎮擲地有聲的財神。要得到他的支持就必須在承包上另做文章,達到利益平衡。而馮白臉和殷葫蘆擔心新公司的權力過於集中,不願意傅大英控股,只希望他持大股。

  傅大英精心盤算著。他聲言,如果政府不虧待他,他寧願從萬崗煤礦退出去干別的營生,不趟改制的渾水。實際上,傅大英密切關注著鎮裡和礦里的動態。他還在估算,晏鐵嘴審批萬崗煤礦改制方案的公關費用需要多少。傅大英在企業轉型這件事上,要畢其功於一役,力爭萬無一失。

  傅大英真正擔心的是鎮政府釜底抽薪,聯繫外地人用更高的價格,把萬崗煤礦買斷。如果這樣,他的無數心血都將白費。傅大英深知,以萬崗煤礦現有的資源條件,即使花七八百萬元買下也值得冒險,更別說它的遠景價值。為了防止晏鐵嘴從本位利益出發,劍走偏鋒,直接向社會招標,把萬崗煤礦公開拍賣,以分流資金填補鎮裡的財政窟窿。傅大英覺得,關鍵時刻除了對有些人增加投資外,還要把企業上下調動起來,形成聲勢,擴大對鎮政府的影響。同時,舉全礦之力,拒敵於千里之外。

  傅大英還準備了另外幾種改制方案。比方說,把萬崗煤礦集體承包或是租賃下來,實行內部分工負責。自己掌控大局,權力部分下放。企業經營得紅火,則坐收漁利。這樣維持著,選擇在最有利的時候再來改制。如果企業走下坡路,無法維持了就交給鎮政府。他還想過先成立公司,再使萬崗煤礦破產,以甩掉大量的債務。最後由自己的公司租賃經營,這樣可以把風險降到最小。不過,採用這個方案不僅需要和方方面面打好交道,能否通過審批,還成問題。

  這些臨時趨利的想法在礦內就遭到牴觸。傅大英沒有堅持。他明白獨吞萬崗煤礦,就會激起眾怒,核心人員就會分化瓦解,外人就會乘虛而入。本來的頹勢就會呈現敗勢。到時候勢單力薄,反而失去萬崗煤礦。傅大英權衡再三,必須穩住大局,避免崩盤。於是,各種方案又九九歸原——內部合作,低價買斷。而內部買斷就必須股東團結,鎮政府認可,力爭同樣的條件由本企業優先,使外人難以插手。另外,改制結束前,決不能造成人心渙散,最終又由自己來收拾殘局。

  每當千頭萬緒難以排解,傅大英就召集相關人員討論,集思廣益。同時,就便了解屬下的想法,藉機捋清思路,向大家灌輸自己的主導意見,以免迷失方向。讓底下人既朝著目標跑,又不會突破自己確定的框架。

  在一次會議上,傅大英說:「現在各級領導對萬崗煤礦十分關注,要我們把自己的事情干好。這話里有多重含意。根據目前的形勢,我們要抓住機遇,變被動為主動,加快改制的步伐是上策。保護萬崗煤礦就是保護我們自己。」

  湯秋滿問道:「改制能不能慢慢來?太快了我們想籌錢也來不及。」


  好幾張面孔轉來轉去,互相探詢。傅大英說:「上面多次吹風,改制勢在必行。只是時間早晚。既然如此,宜早不宜遲。我們每個人都要深思熟慮,但也不要過分擔心。即使外面有人買斷,也要買家給我們一個好的交代。有些廠礦,已經明碼標價,職工人心惶惶。我們不要因為這一點背了包袱,亂了陣腳。」

  管道寬說:「關鍵時候還是要靠我們自己。外面人來搞都是嘴巴說得好聽,一看架勢不對,拍拍屁股跑了,丟下一個爛攤子。」過了會兒,管道寬又說:「不光是別人,換了我們到外面去也一樣。哪肯把錢白白地送給人家。」

  馮白臉說:「所以我們這邊人都縮在家裡,不敢在外面闖蕩呢。」

  傅大英打氣說:「越是困難,越能考驗人。要想立於不敗之地,必須改變人浮於事的現象,要激發大家的積極性和責任心。當前的改制就是走向私有化,實行封閉管理。我要一步步消除弊端,突破框框,打破鐵飯碗。否則難以橫向競爭。」

  殷葫蘆說:「無論怎麼改,我們不能頂風而上。要打擦邊球,把企業搞得紅紅火火,給社會一個好印象。不然外界都笑我們是草包。」

  傅大英點頭贊同,說:「非常時期,要有非常手腕。今天我鄭重宣布,誰的陣地被突破,誰就自動離職。企業內部的實情不得向外人透露。同事之間也要做到,不曉得的不表態,不清楚的不亂講。」

  會場裡一時鴉雀無聲。傅大英接下來告誡說:「在座的都是經歷多次人事變動的幾朝元老。什麼主意都懂,什麼門道都會。一個企業,當家的發憤,手下人亂搞不行;底下人努力,當家的丑搞更不行。改制關頭,權力還要進一步集中。我有權處理任何事情,擔負完全責任。下達的任務,經辦人沒有理由說服我之前,必須執行,並按部門職責記錄在案,作為年終評比的一項依據。」

  手下人一邊聽一邊盤算。傅大英想起了什麼,又說:「後勤人員要按照規定堅持下井。每月一至兩次,體驗井下的酸甜苦辣。不能同甘共苦,就不能坦誠相待,更不能精誠團結。後勤人員下井在礦燈房登記。我要抽查。」

  柳蘭趕忙問:「上個月我的事多沒有下井,這個月還要補上啊?」

  馮白臉看了眼傅大英,笑著對柳蘭說:「柳會計有些事情是為銷售上做的,要麼那個井我代你下掉算了。」

  傅大英想想也緩和了一些,說:「下井是好事。看看人家的辛苦,想想自己,心理就平衡了。另外,出點汗,洗個澡,促進循環,身體還好些。」

  柳蘭說:「下井是小事。提起洗澡我就有氣——」

  好幾個人笑起來。傅大英說:「毛呆子以後還真是個問題。他家裡人找了我好多次。」

  殷葫蘆哼了一聲,說:「他還有臉來找礦里?自作自受。找什麼?找死。」

  傅大英依次看了看殷葫蘆、柳蘭,說:「我講呢,事情過去就算了。再來找,我們公平公正處理。他糊塗,他家親戚朋友里總有人不糊塗。在這個節點上,防止有人藉機生亂。那樣我們就被動了,反而因小失大。濁者自濁,清者自清。」

  萬崗煤礦的改制工作一天天推進,一百多號人各有各的想法。改制的方向是公有轉為私營。傅大英要求再次召開討論會,把疑點當面澄清。避免誤解,減少阻力。他反覆陳說利害,使礦委班子在思想上逐漸趨於一致。

  先前,鄉鎮企業的領導更迭,要麼由鎮政府指派,要麼在內部推薦,再走走選舉的形式。因此,礦內礦外都有人對礦長職位抱有幻想,與傅大英明爭暗鬥。如今,為了共同的利益,馮白臉、殷葫蘆等等人,拋開隔閡,與傅大英抱團取暖,為最後的成功伺機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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