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歸宿
2024-09-13 20:38:57
作者: 李祺安
秋蘭去世以後,讓杜家牽掛的就是她留下的兩個孩子,喬山和喬水。自從喬山捂著嘴巴逃出來,不敢回家,柱子和喬木匠就斷了來往。平日裡,這對連襟互相迴避。即使遇上了,也有一個扭頭走開。
喬木匠認為秋蘭玷污了他的名聲。秋蘭死了,他又遷怒杜家。秋玲和柱子同樣憎恨喬木匠。「世上還有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打燈籠都找不到,以後不得好死。」秋玲、柱子和喬木匠都惡毒地詛咒過對方。
在社會上四處碰壁使喬木匠心灰意冷,壯年喪偶卻沒能再娶。其間有一次機緣,也因為喬木匠的暴怒無常不了了之。那是一年初夏,喬木匠摘了一板車西瓜走村串戶地賣。在鄰村被一群婦女、孩子叫停了,又團團圍住。西瓜才上市,價格當然貴一些。喬木匠先笑臉相迎,再耐著性子等待,臉孔胳膊曬得通紅。而人家只是一味地看啊翻啊問價錢,嘰嘰喳喳嫌貴嫌生不肯買。喬木匠遍身熱汗,又講得口乾舌燥,還耽誤了一大番工夫。他不由分說拿起扁擔就朝車上西瓜打起來。轉眼之間,就把西瓜全部砸爛了。板車上、地上濺得到處都是瓜瓤、汁水。婦女們驚呆了,一個個不敢出聲;幾個小孩嚇得跑去老遠。喬木匠砸完西瓜,怒氣沖沖瞪著人群說:「這下好了,這下便宜了!這下不要錢了!你們吃啊,我送給你們怎麼不吃了!老子地里有的是西瓜,情願爛了餵豬也不賣給你們這些人!」
喬木匠說完,拉起空板車頭也不回地走了,再不到這個村子來賣瓜。
那群婦女當中有個姓史的寡婦,和喬木匠歲數差不多,帶著一個還沒上學的女兒。曾有好心人看她和喬木匠都是單身帶個娃,日子過得艱難,便想撮合他們重組家庭。起先,史寡婦還紅了臉笑笑,問些情況。自從喬木匠發火砸瓜,別人再提喬木匠,史寡婦只是冷笑,拉長了臉走開。
喬水和躍飛漸漸長大,在一起上學玩耍,經常形影不離。喬水發現姨夫小姨不像父親說的那樣可惡可恨,甚至比自家人還好些。漸漸的喬水和他們不再生分,有時也隨躍飛去杜家走動。這可違背了喬木匠的意願。為此,喬木匠打過喬水。喬木匠對兒子滿懷希望,但喬水只能自己成才,絕不能和杜家有牽扯。喬水表面上順從父親,暗地裡還是和躍飛玩得有滋有味。隨著年齡增長,喬水越來越倔強。每每父親打來,他就站著讓父親打,也哭也護就是不跑,甚至還手和父親硬剛。那時,喬木匠的身體已經在走下坡路,感覺一年差似一年。見兒子罵不聽,打不怕,只得聽之任之。
因為孩子,大人的態度漸漸軟化。隨著時間推移,兩家關係有所緩和。喬木匠和柱子雖然很少搭腔,卻不再水火不容了。
在學校里,喬水、躍飛就盼望著放假(特別是暑假),那樣便可以不受管束,放任自由。他們效仿高班學長的口氣,避開老師不說「放假」了,而是說「放風」了。
喬水比躍飛大不了多少,卻比他皮實多了。喬水放牛,能站在牛背上趕牛跑卻不會摔下來。夏日裡,騎牛當馬,去萬家大塘、沙河灣洗冷水澡,去後山那邊地里偷瓜,上山爬樹,摘野果掏雀子窩等等,都是躍飛跟在喬水後面必修的功課。
躍飛跟喬水去放牛,喬水總是讓躍飛騎在牯牛背上,他自己則騎在牯牛頸子上,一手扶著一彎牛角,那姿勢像掌控方向盤一樣。要轉彎了,喬水就扳扳牛角示意它。那牯牛讓喬水養乖了,聽話得很。假如扳了牛角牯牛還不明白,喬水就伸手蒙住它另一邊眼睛,牯牛立馬就曉得了,有時還仰頭得意地哞哞叫幾聲。躍飛羨慕極了,卻不敢效仿,生怕牯牛認生頂人。躍飛經常看到喬水割青草給牯牛吃,撒尿給牛舔,還給它梳毛篦虱子。每當喬水來了,牯牛就站著一動不動,親昵地看著他,或搖頭擺尾,嗅嗅他的身體。喬水不止一次告訴躍飛說:「這牯牛就是不會講話,不然比人都聰明。晚上從墳地里走,它一噴鼻息——不要講豺狼虎豹,鬼都不敢到它邊上來。」
躍飛清楚記得,有一次放牛,喬水帶他去偷胡老爹的香瓜。不巧,離瓜地不遠的田畈有人插秧,有說有笑的。躍飛膽子小,不敢上前。喬水讓躍飛在山崗的分水坡上等著。他自己把一個布袋揉成一團抓在手裡,騎上牯牛上陣了。躍飛躲在柴叢里遠遠地望著,又興奮又害怕。
喬水不慌不忙,讓牯牛吃著草,一步步靠近瓜地旁邊。他眼睛錐子一般瞅准了地邊一個白皮香瓜,便從牛背上滾下來,一把掐斷瓜藤將香瓜裝進布袋裡。喬水假裝是從牛背上摔下來了,歪在刺棵里哇哇大哭。哭叫了幾聲,看對面田畈沒有動靜,喬水爬起來朝牯牛又罵又打,怪它走路不穩。牯牛挨打了,掉頭往回跑。喬水叫罵著跟在後面。田裡有人直起腰來,看著喬水那副窩囊樣子發笑。喬水趕著牛回到山崗,不再叫喚,朝田畈那邊望望,帶躍飛找個樹蔭吃瓜去了。
喬水這些點子讓躍飛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比在學校上課有趣一百倍,有用一千倍。躍飛悟性好,就是膽子不夠大。
秋玲在家做餅子,躍飛帶喬水來吃。秋玲一人給一個,便警告他們不准多吃。喬水是個「填不滿」。怎麼辦呢?躍飛在秋玲和灶台之間來回打轉。秋玲便一雙眼睛盯著他,躍飛幾次沒有得手。喬水在外面對著他又是指嘴巴,又是指肚子。躍飛辦法來了——他猴著個腰,鑽到灶門前伸手烤火。秋玲不放心,立即把餅子點了一遍,叫躍飛走遠些。
躍飛愁眉苦臉說:「好媽媽,冷死了,讓我烤一會火。」說著,直打哆嗦,樣子十分可憐。
秋玲說:「小傢伙屁股三把火。我這個殘廢人都不冷,你還怕冷?那你到我這個歲數怎麼得了!」
躍飛說:「餅子在你手上做,又在你手上炕。你咸三個,淡三個,不咸不淡又三個。吃得肚子像皮球,當然不冷了。」
秋玲罵道:「放屁!老子忙得沒歇,你看到我吃了一個?不都是為你們忙的。」
躍飛沒有出聲,連吞帶噎吃下餅子後才敢講話。過了一會兒,秋玲覺得灶上的餅子數量不對,就訛詐躍飛:「你又在灶洞裡烤餅子吧?你哪是餵不飽的狗!」
躍飛慌忙把一個餅子塞進袖筒里,說:「送給我吃,我把甩去多少遠。今天這餅子吃了,我肚子好痛好難過。」
躍飛邊說邊彎下腰,兩手捂著肚子,一步一拐往門外走。秋玲知道兒子淘氣,在外面經常吃些不乾不淨的家瓜野果。為此還有人找柱子告狀。秋玲解恨地說:「肚子痛呀?那是好東西吃多了。我講得對不對?」
躍飛唉喲幾聲,裝著老老實實對媽媽承認,顯出無比後悔的樣子。
秋玲說:「痛死你。人家的山芋黃瓜,就那麼好吃!痛得好,我喜歡。現在痛正合適,不然我的餅子又要遭殃。」
躍飛拐到外面把餅子交給喬水,就回到屋裡說肚子不疼了,纏住秋玲吵架。問她剛才為什麼狠心罵他,非要給個理由。秋玲對兒子說不贏,打不著,不覺流起淚來。
柱子回來了,秋玲紅著眼眶訴委屈。半大小子竟然欺負殘疾親娘,這還了得!吃午飯的時候,柱子一把揪住躍飛,邊罵邊賞了他幾個栗鑿。躍飛又蹦又跳地一通乾嚎,哭道:「不就吃你一個餅子麼,你做餅子不是吃的還是賣的!你不給我吃給哪個吃?我哪不是親生的,是路上撿來的!人家家裡好東西,盡兒子吃,哄兒子吃。我們家裡呢,眼睛望瞎了都不給我吃!我肚子餓得人沒勁,吃了你們一個餅子,就這個罵,那個打。原來不捨得給我吃,我早曉得不吃就好了,不丟那個孬。餓死了你們就喜歡了!喬山、喬水親娘死得早,沒有人心疼。我有娘有老子也和他們一個樣,想想還不如他們……」
柱子、秋玲聽了,心裡很是不忍。想想死了的,看看殘廢的,還有活著的。夫妻倆一句話沒有,飯也不吃了。看到秋玲傷心的樣子,柱子垂下臉走到躍飛跟前說:「不要哭了,再哭你媽媽心裡更不好過。我們只生養你一個,哪有不心疼的?只怪你太頑皮!你不能罵你媽媽。她受苦受累這些年,為來為去不就是為了你。真要怪,就怪我。」
躍飛撒潑放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個不停,越講越傷心。秋玲眼淚汪汪地對躍飛說:「你起來吃飯。就算媽媽不對,不該罵你。你不吃飯,你爸爸也不吃,慪出病來怎麼得了。媽媽給你認錯了,還不行?」
躍飛噘著嘴,認準父親肯定不會再動手了,就到灶屋裡大吃大嚼起來。躍飛吃到第三碗時,柱子開始端碗吃飯了,秋玲臉上也舒展開來。
躍飛心裡早就艷陽高照了。吃完飯還在打飽嗝,他就哼著小調子出門玩去了。
斗轉星移,喬木匠的身體衰敗得厲害。他回想自己從親手教訓兒子,到打不動兒子,累得坐在石頭上吐酸水。一次次力不從心終於使喬木匠徹底清醒,身體的根基已經垮掉,不能窮狠窮橫了。喬木匠盼望喬水混出個光鮮模樣,至少勝過自己,卻什麼也幫助不了。在喬水心裡,對父親從恐懼到敬畏,再到如今的無限憐憫。
喬木匠不肯服老,可兒子的衣服年年在小。他對喬水越發憂心的時候,便開始屈辱地想到,也許杜家能起到作用。喬木匠不肯服輸,卻只能日復一日地絕望又消沉。
喬木匠第一次低頭託付柱子照顧喬水,是他的病痛在半夜裡發作了。喬木匠喘不過氣來,眼珠腦殼都要炸裂。屋外風雨交加,破屋裡只有喬水一個親人。那時喬水才十一二歲。父子倆相對痛哭。喬木匠兩手捂胸,不能動彈。喬水不知所措。喬木匠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兒子,哽咽著叫喬水:「喊……你……姨夫。」
喬水目不轉睛看著父親。從他記事以來,兩家從不來往,父親和姨夫也不說話。是不是父親病得糊塗了?喬水萬分焦急,卻不敢動身。喬木匠木木地望著喬水,嘴唇翕動著又說了一遍:「叫,姨夫,杜家……柱子。」
喬水這回聽清楚了。他打開土屋的破門,叫著小姨姨夫,一頭扎進嘩嘩的雨叢中。
漆黑的夜裡。柱子和秋玲聽到捶門聲,哭叫聲,不敢答應,不敢開門。當聽出來是喬水在哭在喊,以為他挨了喬木匠毒打。柱子趕緊起床開門讓喬水進到屋裡。喬水從頭濕到腳,邊哭邊打著噴嚏,斷斷續續說:「爸爸要死了……我來找姨夫。」
夫妻倆相互看了一眼,「要死了」三個字沖淡了積怨。看著喬水柱子心軟了,對垂死的喬木匠放下了怨恨。柱子讓秋玲在家照管躍飛、喬山兩個孩子,自己把門關緊,帶著喬水去叫高郎中。喬水堅持獨自回家,看父親是否還活著。
柱子和高郎中到喬家的時候,喬水伏在床上拼命嚎啕。那一半是悲傷,一半是恐懼。看到姨夫,喬水慢慢止住了哭泣。高郎中掀開被子,讓喬木匠伸直手臂、敞開胸口、仰面平躺著。喬木匠意識模糊。高郎中讓他服了藥劑,打了強心針,又做了心肺復甦按摩,對柱子說:「深更半夜的,行就行,不行也只能這樣了。家裡苦,有病硬扛,再好的身體也不行。年輕的時候不覺得,等到老了,這些債一筆一筆都要償還。」
柱子不說話,冷眼看著連襟。過了好長時間,喬木匠像不甘心死去,費盡全身力氣抽吸了一口,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起來,說:「好狠的傢伙……不讓我透氣。」
喬木匠想把手伸到胸口上,卻怎麼也伸不到。他的眼睛再沒有昔日的氣焰,只剩豆點殘光,微弱得隨時可能熄滅。看到柱子,喬木匠一臉卑微。許久以後,他的臉色才好轉一些。
柱子估猜喬木匠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摸了摸他的胸口,卻不願開口說話。高郎中知道他們的過節,在一旁對喬木匠大聲說:「柱子來了,你有什麼不放心的就對他講。」
喬木匠哽咽起來。柱子問:「現在好些了吧?要麼天亮了送你到縣醫院去。」
喬木匠拼命搖頭,說:「不醫了……」
柱子說:「哪個不生病?生病哪能不醫。」
喬木匠喘息了幾回,說:「醫活了我……就害死了喬水。」
柱子說:「喬水還小。你不要亂操心。」
喬木匠拼命吸氣,脖子、肩膀跟著起伏。他的氣管仿佛只有毛線那麼粗,就要斷掉。喬木匠嘗試了幾次,失神的說:「水子還小……以後牛跑了……你要能可憐他……就幫他找……」
柱子答應了。喬木匠似乎沒有聽見,毫無表情。那臉上眼裡,透出無奈,無助,無能。柱子以為喬木匠真不行了,就在他面前點頭,讓他看見。又大聲說了一遍:「我曉得,你就放心走吧。」
高郎中也安慰喬木匠:「你苦了一輩子,也算苦到頭了。到那邊就享福了。不要想許多,心裡放不下。兒孫自有兒孫福。」
這一次喬木匠並沒有死掉,他跌跌撞撞又活了一些年。但從那以後,喬木匠的身體更加虛弱了。他走路不僅要拄著拐杖,而且每走一步都要讓前面的腳實實在在站穩了,才敢搖搖晃晃地挪動另一隻腳。
柱子雖然不喜歡喬木匠,卻開始留心喬家。逢年過節,讓躍飛拿些東西送去。躍飛不懂,問:「怎麼總是給他們,沒看到喬水帶東西給我們?」
柱子說:「我們有的就給些給大姨家。他們苦,家裡除了水缸里有水,什麼都沒有。」
秋蘭早已不在了,杜家卻仍然說「大姨」家。躍飛一年年長大,明白些事理了,總是悄悄把東西送過去,或是叫喬水來家裡吃飯。
偶爾,柱子也問躍飛帶東西給大姨家舍不捨得?躍飛點頭,又說:「他家可憐。」
柱子問:「你看你媽、我們家不也可憐麼?」
躍飛把父親看了幾回,說:「他家更可憐,他家第一可憐。」
喬山喬水雖然是親兄弟,之間的關係卻不如喬水和躍飛融洽。喬山在柱子的勸說下去看望過喬木匠。但去過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喬木匠仍然沒有把離家多年的喬山當作親人。喬家的土屋歪歪斜斜,家徒四壁。但病床上的喬木匠看到喬山,眼裡流露出深深的疑慮——他擔心喬山和喬水在他死後要爭奪這點僅有的家當。喬木匠那個眼神、臉相如冷風一樣刮開了喬山塵封的記憶,讓已經僵死的舊恨復活了。
喬水漸漸長大成人,他的脾氣和喬木匠年輕的時候如出一轍。交朋結友,大手大腳。打架鬥毆,風風火火。再牛皮沖天的人,喬水都敢捨命相搏。窮困潦倒使喬水早早地走向社會。
喬水本來打算在家鄉下礦做工,成家立業。打傷宋雷後,喬家既賠不出錢,又沒有關係消解宋家的怨恨。不得已,喬水丟下病歪歪的父親和那個破敗老屋,浪跡天涯。
仇家找上門來,喬木匠才相信喬水真的犯事了。這個硬漢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嘆息兒子怎麼偏偏和他當年一樣,而和他一樣就意味著終生受苦。
喬木匠不知道喬水的去向。家裡的東西,喬水什麼也沒有帶走。宋永德看到喬家這種光景,門也不進,撂下一句:「我不要你賠錢。等你兒子回來,我下他一條膀子。」
宋永德的話一直折磨著喬木匠到死。喬木匠倍感意外,怎麼一代比一代兇狠!過去打架傷皮不傷骨頭,現在動不動就要胳膊要腿了。喬水這樣下去,下場只怕更慘。
喬木匠再不能像年輕的時候可以挺身護子。他拖著老態龍鐘的身體,顯出一副可憐相,讓人憐憫,希望能把憐憫帶到喬水身上。
重陽節的時候,喬木匠從躍飛那裡聽到一些喬水的消息:不在新疆,就是在甘肅,也有可能在青海。喬木匠問躍飛,喬水過年回不回家。躍飛說:「今年哪能回來?這幾年都不能回來!不是離家遠,宋永德恨不得帶人去找他了。」
喬木匠黯然神傷,又問:「他和你好,沒有講想家?」
躍飛說:「沒講,想也沒用。聽講他在那邊有老婆了。北方的,少數民族女人,老大的個子。」
喬木匠一直把喬水當小孩。聽了躍飛的話,他一下醒悟過來,喬水長成大人了,更加想念喬水,甚至奢望能看到三代同堂再閉上眼睛。
年底的時候,喬木匠從邁不開腳步到再也站不起來。他落床了,住進了秧溪村敬老院裡。
那段時間,喬木匠老是做夢。醒來的時候,夢境卻那樣清晰,世界出奇的安靜。他見不到喬水,卻能夢見喬水從小的時候,在土牆草屋下拿著豁口碗剝蠶豆吃的情景,還能聽見喬水邊嚼邊哼、稚嫩的童聲。這個幻象一次又一次浮現在喬木匠的腦際,他不敢相信。清醒的時候這些往事印跡全無,而夢裡卻是那麼真切!就像在昨天,就像幼小的喬水還睡在他旁邊,偶爾睡夢中受到驚嚇,蹬著小腿嗚咽呢喃。每次夢醒,喬木匠都淚流滿面。而後來,他即使想哭也沒有眼淚了。
喬木匠的身體每況愈下,時而昏迷。柱子、躍飛聽到凶信也來到敬老院。喬木匠面色灰暗,眼睛僵直地對著屋頂,目光完全退縮在眼窩裡。他的嘴巴合不上了——張開一半像要喝水的樣子。若不是頭露在外面,幾乎看不出被褥下還躺著一個人,一個曾經那樣壯實的人。
村里陸續有人來看望喬木匠。他們更多地是把喬木匠當成即將逝去的標本,來揣度人到暮年的滄桑變故,世事無常。其中也有喬木匠的冤家對頭。如今,他們的眼風穿透了喬木匠空洞的眼眶,射進他虛弱的胸腔里。他們在奄奄一息的喬木匠面前終於可以顯示豪強。
馬文高來過兩次。上一回是喬木匠才進敬老院,馬文高順道看望。這一回,知道喬木匠不行了,來探探消息。按照慣例,凡是萬崗煤礦的工人,老病去世礦里都給些錢撫慰送終。
喬山也來了。他走近床沿,喬木匠沒有反應。柱子連問了幾聲,喬木匠才聚集著全身的力氣,搖著頭從喉嚨里發出一絲絲氣息。
看到喬木匠這種光景,所有的人反而坦然下來,不再為生死糾結,只等他最後咽氣了收殮下葬,入土為安。
板床上,喬木匠的眼睛突然異樣地睜開來。柱子急忙轉過頭,耳朵挨近他的嘴邊。喬木匠哈出一口濁氣,卻沒有說出話來。他又一口一口地吸氣,積蓄氣力,昏昏冥冥里,喬木匠發出最後的嘆息:「喬水……那麼遠……」
這句話,柱子、喬山、躍飛都聽見了。他們一起靠近,想聽聽他還有什麼交代。可是喬木匠再沒有聲息,臉色死灰般慘澹。先前,他眼裡偶爾透出的微弱光點已經慢慢凝固。一會兒之後,又完全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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