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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出路

2024-09-13 20:39:11 作者: 李祺安
  晏鐵嘴、傅大英多次商議,對各自的意圖瞭然於胸。鄉鎮企業的未來,改制是大勢所趨。相比沙老歹那些人,傅大英把穩持重。晏鐵嘴和傅大英心照不宣。他們都明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和則兩利,斗則兩傷。

  傅大英聯繫了一家裝潢公司,為晏鐵嘴裝修新房。室內的家具、家電、字畫,晏鐵嘴沒有再讓傅大英花費。傅大英稍稍意外。沒有送出去的字畫,傅大英就留下,放在煤礦的檔案室里。

  萬崗煤礦的改制方案,最終確定由本企業以一百二十萬元的價格一次買斷。這比傅大英預想的五六百萬便宜了許多。傅大英緩過勁來,原先要爭取的出資夥伴變得無關緊要,甚至自己團隊的成員也可有可無了。

  事情一經敲定,傅大英就著手成立了萬崗礦業公司,取代萬崗煤礦。礦長改為董事長,兼總經理。礦委會改稱董事會,副礦長改為部門經理,設財務總監,由女兒傅葵代理。技術部門、施工班隊照常運作。

  起初,由傅大英、馮白臉、殷葫蘆、柳蘭、馬文高、管道寬和湯秋滿組成的礦委班子,擔心投入過高承受不了,想採取眾人拾柴火焰高的辦法,吸收社會閒散資金。如今大局已定,柳暗花明。礦委成員又盤算先內部消化,再把中小股份轉化成暗股,或兼併剝離,以股份的多少確定表決權。

  這種大魚吃小魚的方式,讓小股東憂心忡忡。湯秋滿反覆權衡,要求抽回投入,結算工齡,能留在公司工作。董事會接受了。因為不管改制結果如何,企業都需要技術人員。只是股金必須依照章程規定到公司正常運營後才能分批退還。

  管道寬、董公火都覺得年歲已大,跟不上形勢,該是見好就收的時候了。況且,和幾個大股東比財力,斗心術。既力不從心,又技不如人。

  董公火想:「我在礦里幾十年,做人做事也還來得去得。可是一有風吹草動,總是不討好。年輕的時候,他們都打壓,現在一把年紀了還能指望哪個?不如早點散夥,落得客客氣氣。不然,非要厚著臉皮討彩頭,不是抓來一手屎,就是跟著撞災星。反正要走,不如趁早。」

  管道寬沒有想到自己這個熱心腸,也受到冷落。他暗自盤算道:「也該看透了,沒有什麼大不了。即使只剩下他們幾個人,在一起也不會長久。俗話講『兄弟分家如強盜散夥』,更何況哪一個不是奸頭加滑頭?入股就算是跟他們學乖。總不會最後連股金也沒有了吧。」

  為股份分配,傅大英、殷葫蘆、馮白臉、柳蘭、馬文高之間十分微妙。傅大英有意控股,而殷葫蘆、馮白臉只願他持大股,不願權力過於集中。柳蘭支持傅大英,馬文高含含糊糊。餘下的股東漸漸邊緣化,不知道該不該表態,能不能表態,又怎樣表態。有的則隨大流,聽天由命。

  傅大英併購了一些退出的股份,再聯合柳蘭、馬文高,與馮白臉、殷葫蘆暗自角力。殷葫蘆和馮白臉平素就有嫌隙,不久也動搖了。傅大英爭取到殷葫蘆以後,便在股東會裡孤立馮白臉,漸漸演變成他們兩人的叫板。為了壓倒對方,傅大英穩住生產一線,嚴控財務資金,由傅榮負責物資採購。指派馬文高配合柳蘭對銷售全面清算。並將銷售分片包幹,讓傅大保參與其中。通過重新組合,傅大英把公司各塊都牢牢掌控了。馮白臉勢單力薄,只得妥協。接受供銷分開,銷售上和傅大保各管一塊。傅大英對馮白臉經手的難以到帳的煤款,同意他以股權擔保後延期交割。至此,萬崗礦業公司總算安定下來。

  從承包到改制,馮白臉鞍前馬後奔波,卻換來處處掣肘。他強忍不快和傅大英說:「萬崗煤礦改來改去就是改我馮某人。有些話講了多少年,現在看來,人的嘴巴毒啊。」

  傅大英如願以償了,便大度地問:「講什麼?我還不曉得,說出來聽聽。」

  馮白臉背書般地說:「老大老大,住在山窪。嘴巴吃人……」

  傅大英看著馮白臉,沒等他講完,就說:「改制肯定會觸及一些人的既得利益,這個在所難免。我們彼此彼此,大哥不講二哥。」

  馮白臉說:「是『大哥不容二哥』。」

  傅大英說:「有些事情分得太清楚反而不好。你干供銷這麼多年,該得的得了,不該得的也得了。你我心裡都有數。任何人不可能一輩子捧金飯碗。我們倆換個位子,我不會有你這麼滋潤。」

  馮白臉說:「你現在稱心了。萬崗煤礦從公家的變私家的了,從大家的變成一家的了。」

  傅大英半閉眼睛想了想,說:「你的事,群眾反映最強烈。我到現在才調整也算對得起你。不管對和錯,賺錢才是硬道理。企業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終歸是國家的。只是我領個頭。過去現在,我一樣接受監督。一家的?搞得不好照樣陰溝裡翻船。」

  馮白臉遭此變故,就找廣老闆拿回在技改井的投資。為了支持傅大英改制,廣老闆墊支了不少工程款。對於馮白臉這筆錢,廣老闆有意讓新公司財務處理。但傅大英認為那是馮白臉與廣老闆的私人交易,應當由他們個人解決,回絕了廣老闆。

  公司章程早就出台,執行卻很模糊。廣老闆感覺傅大英似乎不大倚重自己了,也不敢把賭注押得太大。他暗地裡授意工程隊停工,好與礦方清算工程款,或終止承包合同。傅大英要求廣老闆履約到期。廣老闆順水推舟,繼續拖欠馮白臉的投資款。

  傅大英和馮白臉的隔閡越來越深,難免存心鬥氣。傅大英不願意為馮白臉撤回資金提供方便,馮白臉也不甘心給傅大英無償驅使。廣老闆左右不是,便中斷施工投入。傅大英認為廣老闆關鍵時刻拖後腿,自然心存芥蒂。這樣一來,廣老闆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廣老闆趁外出辦事,把自己「五個八」的小車開走了,只留了輛舊皮卡在礦里。

  在馮白臉看來,廣老闆退回那筆投資,於公於私都理所當然。廣老闆不給,是在耍滑頭。廣老闆到弋水縣來淘金,完全是他馮白臉穿針引線,牽手搭橋。如今,廣老闆吃了果子忘了樹,這朋友做得不仗義。馮白臉更懷疑他在配合傅大英對付自己。當然對廣老闆不依不饒,從協商到爭執再到翻臉。馮白臉派人暗地裡監視技改井,讓弟弟馮運武帶著一幫人找廣老闆糾纏。莊繞子、害蟲、肖蒼蠅見有利可圖,也聞聲而動,參與其中。廣老闆在礦內不得安寧,出門也被攔截盤查。一次拉扯中,廣老闆挨了拳腳,撕了外套。皮卡車也被馮運武扣留了。

  傅大英明哲保身,坐山觀虎鬥。廣老闆和手下人心惶惶,擔心更難纏的事情還在後面。廣老闆暗想:「睜了眼睛是人,閉了眼睛都是鬼。我混了這些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把戲。幾處工程都像這裡,我虧得褲子沒得穿。」

  矛盾還在升級。廣老闆把工程停了下來,讓自己帶來的工人分批離礦,等候通知。工人走得差不多了,廣老闆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沒有人想到廣老闆會一去不回頭。直到有事找他總不見人,才開始懷疑,卻又不敢相信,「他的工程款不拿了?他還有工人不管了?他的小車不要了?」反過來一想,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把轎車開走了,剩台不值錢的車子在這裡。原來早有預謀。」

  廣老闆一走,了無牽掛。他把二十多個欠薪的當地工人丟給傅大英,又把他本人經手的不少銷售煤款截留了。

  廣老闆溜了,還耍了一番手段。傅大英、馮白臉如夢初醒,如石沉大海似的絕望,如放虎歸山般的沮喪。

  欠薪的工人找不到廣老闆,便找新公司。新公司與廣老闆互相推諉。工人又一起去鎮政府請願。

  沙橋煤礦已經讓晏鐵嘴大費周章,想不到萬崗煤礦又橫生枝節。晏鐵嘴勸返工人後,警告傅大英謹慎處理工人欠薪問題。企業買斷了,好壞都歸個人。不要因小失大,功敗垂成。

  傅大英打算借工人上訪向廣老闆施壓,逼他回頭,卻不想最後包袱又落到自己身上。傅大英通過廣化商會找到了廣老闆。但無論怎麼說,曾經的合伙人都不可能重新走到一起。傅大英說:「我們合作一場,也算不錯。怎麼招呼不打就走了?」


  廣老闆似笑非笑地說:「我只要打招呼,就走不掉了。」

  傅大英說:「我還怠慢你了?別人買煤先付款後發煤。你呢,先發煤後收款,不算支持你啊!」

  廣老闆不以為然地說:「我在啟動資金、工程款上也給你們墊付了上百萬啊。我們就算互相支持。」

  傅大英心知肚明,說:「真要走我沒意見。你能找到事,我能找到人。你的工程說停就停,人說走就走。影響工期,這個損失怎麼算?」

  廣老闆說:「傅礦長,這筆帳,你比我還清楚。走到這一步我也是不得已。在萬崗煤礦,我沒有虧本就是萬幸。現在還能回去?到了日安,我看到長絡腮鬍子的就害怕。」

  傅大英見廣老闆去意已決,再難挽回,便說:「話不講多,事不扯遠。你要把遺留問題解決掉,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乾淨。」

  廣老闆面無表情說:「這是雙方的事情,我一個人解決不了。在哪裡算帳都一樣,不要讓我虧本就行。」

  幾天前工人還在理直氣壯地講「我們礦」,現在再這樣說就不合時宜了。廣老闆跑了,他的工程隊解散了,技改井成了半拉子工程。萬崗煤礦的工人擔心受到矇騙,也隨之停工觀望。新公司就湯下麵,將工人放假,重新登記。這樣既把工人分開了,免得他們扎堆鬧事,又無形中把工人按老弱病殘、三六九等重新篩選一回,以便甩掉包袱,輕裝上陣。留用的可以住在礦里,其餘的必須離開。

  工齡按地面、井下分別以每年三百二十元或三百五十元的標準結算。工人滿懷喜悅把錢拿到手,心情卻沉重起來。轉身回望,物是人非,和眼前的企業再無關聯。過去對煤礦罵過恨過,如今又說不出的難受,像看著親人故去又無法挽留。

  改制前的許諾,如今變得閃爍其詞。涉及現實利益,都難免扯皮耍賴。如山裡的刺蝟,剛才還順毛順皮,轉眼間就張開尖刺,準備扎向對方。日子越來越好,距離卻越來越遠,感情越來越淡。如畈上塌陷的土地,溝壑漸深,再難復墾。

  傅大英等人天天到礦里來,精心打理著這份產業。為了復工,他們鼓動骨幹成員留在礦里,把班隊帶好。而薪資調整又讓工人顧慮重重。工人也來礦里,他們要麼打聽利好消息,要麼詢問自家塌陷的土地如何處置。

  放假初期,工人緊繃的神經鬆弛開來,逍遙自在。時間一長,他們就熬不住了。「這要放到哪一天?礦里還要不要我了?我能去哪裡?我還沒出過門呢。可不能稀泥打牆——一頭塌了,一頭抹了。」

  菊子不能去撿煤了,現在撿煤就是在拿別人的東西。她擔心起以後的生活來。邵八斤看老婆成日操勞,安慰她說:「老子有手有腳,還怕餓死了不成!」

  菊子就是放心不下。又幾天過去,礦里還沒有動靜。邵八斤也沒有了主意,再不敢和老婆誇口。邵八斤越是心虛,菊子越是逼得緊。邵八斤煩惱透頂,說:「老子上班聽幹部念倒頭經,在家裡聽你念倒頭經。你哪是蛤蟆蛄子投胎?嘴巴成天咕咕呱呱不得歇。老子『做』不得安穩,『歇』不得安穩。」

  邵八斤話說得硬氣,可是調門軟了。菊子說:「你不是講放假還好些嗎?好在哪裡指我看看。人家有靠山有門道。你個外地佬除了上班百事不會。再這麼下去,你還吃飯?吃屎差不多。」


  這話聽著糟心,又跌臉面。邵八斤順手摔了茶杯,站起來就打菊子耳光。菊子心裡油煎火燎,再不依從,和他對打。一番功夫下來,菊子鼻青臉腫,邵八斤臉上也落下幾道撓痕。菊子氣恨難消,跑到沙河灣,坐在水裡不想活了。眼淚、鼻涕、口水流在一起。

  菊子尋短見,把邵八斤嚇得不輕。他把菊子拉回家裡,大罵一通倒敗的煤礦,不再嘴硬,老老實實等待公司安排。

  礦里放假無形中消除了趙寒腿一樁心事。原來,井下巷道開掘到趙寒腿家的土屋下面了,趙寒腿哪裡知道。遇上爆破,屋裡便咯噔一聲,像有人砸牆夯地一樣。夜深人靜的時候,更是驚悚。恰好那聲響是事故以後開始有的。趙寒腿懷疑賀臘九和他有怨,死了還在惦記著。趙寒腿非常害怕。他不敢去老墳坡,就在自家屋後地埂上劃個圈,在圈子裡寫上「賀臘九」,再把紙錢堆在名字上燒。趙寒腿賠著小心說:「九子啊,我老頭子過年就六十歲了,身體也不好,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以後礦里保不定還要不要我。你就讓我安穩幾天吧。這土屋再砸就要倒了,一倒我連個窩都沒有了。你叫我這麼大年紀的人到哪去啊?過去的事情是我錯了,對不住你。只怪我打了一輩子光棍,一時犯了糊塗,不該對你老婆動了花花心思。我燒點紙錢給你在那邊用,你不要嫌少。你就收下吧,不要害我了。」

  趙寒腿悔過完了好長時間,那聲音時有時無。趙寒腿只得責怪自己,傷害人家太深了。萬崗煤礦井下停工,不再放炮,那響動自然沒有了。趙寒腿終於安心了,說:「賀家九子比幹部還好些,收到紙錢心腸軟了。將心比心,曉得我老頭子可憐。現在晚上不來鬧了。」

  復工通知下達了。工人三三兩兩又聚到礦里來一探究竟。改制的陣痛漸漸消退,他們說著,笑著,罵著。除了嫉妒別人,就是怨恨自己。錢老七說:「這個世道,搞來搞去還是錢狠!分錢難倒英雄漢。什麼時候遍地是老闆,只有一個打工的就好了。」

  有人接上說:「遍地是老闆,你也占不了便宜。」

  錢老七說:「不管什麼老闆,事情總要別人干吧,起碼他們不會自己動手。那時候才能反過來,富人依窮人。」

  姚疤子說:「幹這麼多年,得了個教訓:那些人沒得臉皮,全部戴的鬼臉殼子。只要一得勢,馬上就翻臉。吃苦賣命的時候想到你,遇到好處就把你一腳踢開。」

  姚疤子希望有人應和他,可一個個都不出聲。他看到喬山,便叫起來:「喬山最是個膽小鬼。草把人都能把他嚇出尿來,生怕礦里不要他。我今天大膽地講,我怕個屁!董小鐵那個半吊子手藝,到人家煤礦打工,還撈了個班長干呢。」

  大喇叭隊裡發生過死亡事故,公司覺得他既是個刺頭,又是個霉頭,沒有留他。大喇叭暗想,肯定是自己平時把幹部得罪了。這時他插話說:「你們哪裡缺胳膊少腿呀?非要在萬崗煤礦這棵樹上吊死。外面事情不是人幹的?人家到月就發工資,又不比這邊少!」

  錢老七說:「萬崗煤礦,年年開工的時候講發年終獎。我看是送終獎,獎來獎去不到兩百塊錢。害得我們眼睛睜圓了,從正月初一望到大年三十晚上,還不曉得是真是假。我吃過多少虧,上過多少當!前幾天又叫準備上班。一提工資,股東老闆就嘴裡含了石頭,話都講不清楚了。恨不得我們不要工資、帶錢來給他們才好。現在我上回當,學回乖。砍倒大樹捉八哥,不見鬼魂不撒錢。」

  邵八斤湊過來說:「萬崗煤礦也沒有什麼捨不得。看看大喇叭,講起來是隊長,還沾親帶故的,說不要就不要。我們得虧沒有老得不能動。趁現在身體還行趕快到其他地方找個好差事,說不定一個月抵這裡兩個月,不就等於發了獎金!多掙的錢買肉吃了哪就不長膘!哪個都不要怪,只怪自己沒得錢。」邵八斤左右張望一下,悄悄說:「我要是有個一百萬兩百萬,把礦買下來了,傅大英、殷葫蘆還不是反過來給我打工,那些婆娘不也要乖乖地陪我睡覺。」

  桂歡跑一想到搬回家和父母住在一個房子裡,心裡就不踏實,說:「你們可敢和我打賭?就這些領導,畫個餅子在牆上掛著,叫我們等到過年的時候吃。換了他們,上面答應給他長一級工資,到時候不兌現,個個蹦得卵子要掉到袋子外面來。」

  大喇叭恨恨地說:「一個個都是黑心狼。」

  邵八斤說:「還是高郎中好,活到八十歲還能看病開診所。現在我相信他了。我們身體再好也干不到多少年了。」


  高郎中瞅著邵八斤說:「你到現在才睡醒?遲了。傅老大不帶我,哪曉得連你這個紅人也不帶!一開會就哄人家。什麼拍賣會?就是出賣會。」

  邵八斤罵道:「你個臭郎中,不要老子才抬舉你就輕狂得不得了。蛇有蛇路,鱉有鱉路,螃蟹沒路它橫爬。」

  黑子和月華商量好多天了,還沒有確定是否留在公司里。按陳大媽的意思,希望黑子和月華去竹嶺生活,一家老小有個照應。黑子想起一件事,接上說:「你們都想開點,不要像石毛呆啊……」見桂歡跑轉過身來,黑子趕緊打住話頭。

  桂歡跑又說:「人家有錢的和有錢的過,我們窮人和窮人過。硬要往上爬,跌下來的就是你。我就不相信,沒錢就不帶我過年啦!」

  錢老七說:「樹挪死,人挪活。我們全部不在這裡干,組成一個施工隊,學廣老闆那樣的到外面闖闖看。當真的活人還讓尿憋死啦!現在回頭看看,我還真佩服廣老闆那個丑鬼。大字不認識幾個,天南海北跑的好得很。傅大英都拿他沒辦法。」

  黑子說:「去哪裡?人走了家在這裡,家搬走了還有田地在這裡。生下來就這個根子這個命。兔子蹦山坡,蹦來蹦去還原窩。」

  錢老七還在爭辯。但是,大家各懷心事,沒有人回應他。

  喬山不是不想說,而是站在已經成為別人地盤上的這群人,說和不說,結果都一樣。芸芸眾生,從生到死,就像荒原上的食草動物,不是被敵人追趕宰殺,就是被同伴踐踏欺凌,自始至終沒有改變。雖然活著,滿是艱難險阻;雖然活著,不能左右命運。

  對前途,對愛情,喬山不敢奢望。無論自己怎樣打拼,都趕不上潮流。愛華去城裡以後,兩人的距離越來越遠,連思念也模糊起來。公司放假,曹滴滴就隨雞殼子去電站了,慢慢沒有了音信。如同斷裂的冰塊,即使一同漂流,卻再難重合到一起。曾經以為走上大道,卻不料所有的夢想不過是飄浮的氣球。雖然五彩繽紛,稍有變故就會爆裂,化作虛無。

  同樣是生存。有的人已經盆滿缽滿,卻還要伺機侵吞,牟取更大的利益。而無數的人在窘境中只能慌不擇路,苦不惜身,到頭來難有所獲。直到想起大瞎、花玉、賀臘九、笪小磨,還有老墳坡那一排排墳塋,喬山堵著的胸口才透過氣來——畢竟比他們好,自己還活著。

  沙老歹希望沙橋煤礦在枯水季節迎來轉機。但是奇蹟沒有出現。來年春上,井下水裡裹挾著河裡的水草、泥沙,越來越大。面對與日俱增的水勢,所有的人信心全無。沙橋煤礦在劫難逃。

  工人來礦里也不再幹活,紛紛纏住沙老歹要工資,要賠償。沒有錢,就拿私人財產沖抵。沙老歹回天乏術,帶著老婆兒子躲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廣老闆、沙老歹一前一後突然失蹤,把萬家莊和河灣、秧溪一帶人僅存的信心碾碎了。廣老闆跑了還有萬崗煤礦。沙老歹跑了,工人、債主除了去鎮裡再無盼頭。

  日安鎮政府把沙橋煤礦的土地、房屋當作固定資產查封了。打算評估拍賣後按比例償還其所欠的債務,總算平息了這起欠薪糾紛。

  萬崗煤礦技改井的工人則在承包人、企業之間來回折騰。十數次無功而返後,他們覺得被愚弄了。為了減少損失,便叫來親戚朋友趁夜裡哄搶了技改井。

  一夜過來,技改井存亡兩重天。井架上的天篷被掀翻在地,只有鋼絲繩還孤伶伶地懸掛在上面。工棚被夷為平地,房瓦、石棉瓦被拆得千瘡百孔。房屋的檁子、椽子被扳掉許多,還有幾間沒有了房頂,只剩下幾根要斷沒斷的橫樑。磚牆被推倒了,磚卻不知去向。牆面上的門扇窗戶被撬掉了,留下許多窟窿,遠遠望去像一個個骷髏頭。凌亂參差,破敗淒涼。機房的設備不見了,只剩下基座,礙事的院牆也被推倒。搬不動、運不走的東西,大部分被砸爛。辦公室、宿舍、澡堂、食堂轉眼間就不復存在了。

  第二天,等到傅大英、殷葫蘆帶人趕來,技改井如同經歷了一場浩劫。憤怒的人群並不收斂,還在尖聲叫罵。礦里礦外好多人聚集在附近,吃驚地看著剩下的斷壁殘垣,遍地瓦礫,還有路上、場地上深淺不一的車轍,雜亂的腳印,幾處要熄沒熄的火堆。火堆上的白煙左彎右曲地升到空中,又隨風飄散。

  黎明前升起的煙氣,伴隨著冷風退卻到山沖對面的山脊上,或是落到沙河河面,依著河水飄向遠方。連綿起伏的群山隱約可見,霧靄霞光在樹林間遊動。從另一座更高的山頂上滾下的雲朵,卡在了山坳里,又碎成好多塊,各散東西。天空升起了紅紅的太陽,明淨的藍天分外遙遠。

  這一切就在今天,就在眼前。可是,在冥冥的意識里,記憶仿佛承載著這群凡夫俗子,返回到建礦之初的荒丘野壑,更穿越到萬千年前的混沌空濛。轉瞬間,相去天壤,恍如隔世。

  地上狼藉一片,空中靜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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