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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誘惑

2024-09-13 20:39:08 作者: 李祺安
  浙江的老闆答覆傅大英,他們放棄萬崗煤礦——因為和他們看過的幾個礦山相比,萬崗煤礦災害嚴重,資源也不理想。傅大英大失所望,改弦易轍的夢想隨即破滅了。萬崗煤礦還得自己辛苦操持。

  改制方案報到日安鎮政府,已經是來年三月。為萬崗煤礦最後的歸屬,傅大英和晏鐵嘴都打算做一筆交易。只是在選擇恰當的機會,以顯得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一次,晏鐵嘴不經意中透露想借車去黃山辦個私事。傅大英便記在心上。政府機關雖然禁止公車私用,但只是表面文章。鎮長用車,公事私事,誰來區分,誰來監督。難道晏鐵嘴要帶頭做出表率?他的私事,連駕駛員馬腿子也避開。傅大英揣測,那裡面一定有緣由。

  傅大英幾番迎合,要提供方便。晏鐵嘴都說不著急,到時候再講。傅大英並不氣餒,他把這件事當成取信晏鐵嘴的一個契機。

  幾天以後,晏鐵嘴和傅大英聯繫上了,口氣溫和:「你們礦里忙不忙?把小車借給我用兩天。」

  傅大英知道,用廣老闆的車出門更風光,便說:「不忙,忙也要盡你優先啊!我馬上讓傅榮開車過去。」

  晏鐵嘴說:「我只要車,其他的都不用。我的車技也不差。」

  傅大英問:「什麼時間?」

  晏鐵嘴說:「後天,周五。我正好調休。」

  傅大英附和說:「好不容易有個空閒,一家人放鬆放鬆。」

  電話那頭晏鐵嘴沉吟片刻,嗯了一聲。

  傅大英讓兒子和廣老闆將一應事務提前辦妥,騰出小車,又把油箱加滿。

  周五早上,傅大英叫傅榮早早地把小車開出來。按晏鐵嘴的意思,他們沒有去鎮政府,也沒去他家。而是到一家超市旁邊,搖起車窗玻璃等著。

  八點的時候,晏鐵嘴拎著包到了,單槍匹馬一個人。看到傅大英了,晏鐵嘴說:「休息日,我出去有個事情。」

  傅大英順著話風說:「是該忙裡偷閒,會休息的人會工作。」

  「理解萬歲,」晏鐵嘴說著,讓傅榮下車,自己坐上駕駛室。傅大英留在了車裡,問要不要進超市帶些東西。晏鐵嘴說:「什麼時代了,還作興搞那些玩意!不實在,還扎眼。我家裡許多。」

  傅大英說:「那你把這個帶上。」傅大英說著,把個裝有兩千元的信封遞給晏鐵嘴。

  晏鐵嘴抬手攔住,說:「免了吧。你們正在過難關,許多地方需要花費。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口上。」

  傅大英便把信封塞進晏鐵嘴的包里,說:「就當這幾天小車的油費吧。」

  晏鐵嘴的手在空中停頓了兩秒鐘,縮轉回去,說:「現在是敏感時期。鎮政府在換屆,你們在改制,讓人知道多不好。」

  傅大英說:「這點意思,晏鎮長你不會上交到紀委吧?」

  晏鐵嘴有些不自在,朝傅大英手臂上敲了一拳,說:「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講你不相信,我是既行賄又受賄,我最討厭幹這種事情。這也是迫不得已,還不是坐在這個位子上,要把事業往前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兩個人的眼神交匯在一起,都笑起來,雙方的距離貼近了許多。要分手的時候,晏鐵嘴忽然對傅大英說:「礦里事情怎麼樣了?我們還要抽空議一議,免得夜長夢多。」

  傅大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一言難盡。你盡興地玩。哪天回來通知一聲,我給你接風。」

  晏鐵嘴說:「那怎麼好意思?太客氣了。」

  傅大英說:「晏鎮長,是你太客氣了。需要效勞的時候,只管打電話給我。」

  晏鐵嘴轉開眼睛,說:「那就謝謝了,恭敬不如從命。」

  此時,晏鐵嘴和傅大英都感覺到對方的坦誠,簡直有些相互欣賞。晏鐵嘴不僅借車,連手機也換了一個。他開玩笑似的對傅大英說:「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日,落個耳根清淨,更是為安全起見。和平年代,敵人不是躲在堡壘之中,而是坐在辦公室里時刻注意著我們。拿槍的敵人已經遠去,不拿槍的敵人潛伏在周圍。所以,我們要『提高警惕,保衛祖國』。」

  說完,兩個人會心而笑。傅大英下車,晏鐵嘴駕車出發。

  第二天,傅大英聯繫上晏鐵嘴,也去了黃山。再見面的時候,晏鐵嘴身邊多了一個女人。晏鐵嘴沒有迴避,和傅大英介紹:「景區接待處經理,小唐。」

  小唐才到黃山不久,工作是晏鐵嘴替她托人找的關係。分派在接待處,卻不是經理。晏鐵嘴說完,小唐便笑了。他們兩個都顯得幾分疲憊。小唐一個勁地說:「朝思暮想,終於見識黃山了。這麼多人!不光看風景,也是看人頭。腳都走痛了,真想雇個轎子。」


  傅大英呵呵笑了。晏鐵嘴說:「哪能這麼講?痛快痛快,有痛苦才有快樂!什麼叫苦盡甘來?這些都是寶貴的人生經歷。」

  小唐說:「這麼累人,經歷一次就夠了。」

  晏鐵嘴說:「我來過無數次都不叫苦,你才第一次就受不了了!」

  小唐慚愧地轉過身,看著峰巒雲海,大聲喊道:「哎哎,想說愛你不容易!」

  小唐來自北方,卻生得小巧玲瓏。晏鐵嘴是在好哥們的場子裡認識她的。小唐陶醉於南方的山水景色,風土人情。晏鐵嘴一路上挑自己熟悉的說給她聽。小唐臉上不時綻放出驚喜。她的情緒又反過來感染了晏鐵嘴。傅大英似乎被遺忘了。

  清溪邊、怪石上的情侶們,有的深情依偎,徜徉在歡樂中;有的凝神靜坐欣賞美景;還有縱情逗趣的。看到這些,傅大英就幾分失落,不覺想起日安鎮林場失火的那天晚上和柳蘭親昵的情景。置身於人間仙境,傅大英無限留戀起人生來。只恨早生了二十年!他朝「山河好大」幾個字端詳許久,不禁想道:「怪不得說『情願在世上捱,不願在土裡埋。』同樣從娘胎里出來,有的是龍是鳳,有的做牛做馬,怎麼差別這麼大!」

  傅大英感慨萬端,不時自嘲是個土包子。又想:「怪不得好些官員在位子上栽了跟頭。在這種環境裡……像這樣的做派,怎麼能言行一致!我也做不到啊。」

  在小唐面前,傅大英自慚形穢,不敢多瞧她。傅大英和晏鐵嘴、小唐時而聚攏聊天,時而分開遊玩。小唐除了剛剛見到傅大英的那一刻有些拘謹,隨後就安之若素了。漸漸的,傅大英在場,小唐和晏鐵嘴撩逗起來也不再顧忌。

  傅大英玩著看著,也羨慕起晏鐵嘴來。晏鐵嘴越是縱情歡樂,傅大英越是惘然若失。晏鐵嘴看在眼裡,和傅大英低聲說:「不趕緊享樂享樂,再過十年八年,想逞能身體也不允許。那時候後悔也遲了。」

  傅大英覺得晏鐵嘴既是洗白,也在暗示自己。他從小唐身上揣摸晏鐵嘴的風流情趣,在家庭生活中欠缺什麼,又在小唐這裡補償什麼。

  小唐雖然倦怠,但興致不減。她邀晏鐵嘴一起去逛金品店。晏鐵嘴欣然應允,樂在其中。傅大英陪在一旁,幫忙參考。小唐在金品店裡轉了一圈,最後看中首飾櫃檯里的一條白金項鍊,七千多元。小唐愛不釋手,滿心歡喜地看著晏鐵嘴。晏鐵嘴說:「看中就拿上。你喜歡我就喜歡。」說著便去包里拿錢。

  傅大英沒有遲疑,奪過小票到收銀台把錢付了。傅大英暗想,那條項鍊戴在柳蘭脖子上會是怎樣的情致呢。

  奔波一天。晚上酒足飯飽後他們去了一家洗浴城。回到包廂里休息,小唐和晏鐵嘴竊竊私語。晏鐵嘴指著傅大英對小唐說:「不找個美女來陪陪這個企業家老闆,你這接待工作是怎麼幹的!」

  小唐明白過來。她的眼睛在傅大英臉上驗證似的一瞥,就蝴蝶一般的飛出包廂,又蝴蝶一樣的飄進來。很快,一個比小唐稍大、風姿綽約的女人來了,靠著傅大英坐下。雖然有些富態,卻極其迷人。傅大英暗自叫道:「這才叫女人!」

  新來的女人給傅大英揉腰捏背,傅大英一副享受的模樣。晏鐵嘴大徹大悟說:「『水至清則無魚』。人生就是無窮的煩惱。不然娃娃生下來不是哈哈笑,而是哇哇哭呢。所以,不能枉此一生。」過了會兒他看小唐合了眼瞌睡,又悄悄對傅大英說:「『情願無力空對花,哪能身旁缺彩霞』。」


  傅大英沒有見過晏鐵嘴這般放浪形骸,一時間跟不上他的節奏,只是笑著應和。晏鐵嘴自我開脫般地說:「既來之,則安之。享受人生,享受改革開放的成果。這些成果暫時不能全民共享,總得有人先行一步。所以講,聖人先俗,死後成聖。」

  傅大英的軀殼在玩樂,思想卻在盤算萬崗煤礦。從晏鐵嘴的話里,他感覺不到拋棄,也感覺不到袒護。晏鐵嘴繼續說:「要站在歷史的高度看問題,才能立於不敗之地。身為國家幹部,我雙手托著別人發財,也不能忽視個人名利。等到兩條腿一蹬,一了百了,能落到什麼好處!」

  新來的女人看著晏鐵嘴說:「還是你這個老闆想得開。做人就要這樣,事業、享樂兩不誤。生死都是一輩子,何不瀟灑走一回。」

  面對紙醉金迷的世界,傅大英恨不得重新投胎一次才好,恨不能是個隱身人才好。看到無數的老闆,房子,車子,票子,裙子,那是怎樣的人生啊!傅大英簡直不明白幾十年的光陰是怎麼度過的,自己在幹什麼?活得不如一隻寵物,渺小得如同一隻螻蟻,甚至不如死了算了。

  繁華都市裡是無盡的聲色犬馬、物慾橫流。傅大英和晏鐵嘴過去的成見慢慢化解了。傅大英瞅准機會對晏鐵嘴說:「我一貫知足常樂,知恩圖報。趕不上外面的潮流,也要跟上家鄉的腳步。有些方面晏鎮長要給我個機會。」

  晏鐵嘴把目光定格在傅大英嘴上,看它還要說些什麼。傅大英問:「萬崗煤礦下一步究竟怎麼走?我這個痴人還需要指點迷津。」

  晏鐵嘴收住眼神,說:「事在人為。那要看你們自己。」

  傅大英說:「晏鎮長可願意在萬崗煤礦持乾股?我們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晏鐵嘴說:「我現在又不是三十歲四十歲,還能人心不足?」

  傅大英說:「晏鎮長還想升到縣裡、市里?人老錢不老啊。」

  晏鐵嘴坦然一笑說:「持乾股除非我現在就退下來。但我年齡不夠,暫時還輪不到發揮『餘熱』。」

  這次傅大英沒有說「晏鎮長」,而是說:「鎮政府最好能打開窗子說亮話,讓我們對改制心裡有數。」

  晏鐵嘴說:「我老早就收心了。有些人許諾只要把企業改給他,馬上給我十萬二十萬。我晏某人看得開,不干消化不良的事。」

  晏鐵嘴說著,把話打住,獨自沉思。傅大英說:「我也想做把穩事。鎮裡願意把企業改給我們,就全力以赴爭取。不想給呢,我們就放手。不過外人來干,首先要給我們一個滿意的交代。不然,我答應了,下面人也不答應。最後的結果就是兩敗俱傷。」

  晏鐵嘴握起拳頭敲敲腦袋,像在鎮定自己,說:「我不是日安人,但是日安人提攜上來的。我又在這裡幹了七八年。對日安我是有感情的,不想在日安留罵名。能盡力的我會盡力,不栽花還栽刺麼!」


  傅大英:「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說到做到,絕不會辜負每一個幫忙的人。」

  晏鐵嘴:「有些事算不到,也能猜得到。」

  傅大英鬆開一口氣,不再和晏鐵嘴談工作。在小唐的示意下,那個女人拉傅大英到另一個包廂去了。

  轉眼到了周日下午。晏鐵嘴、傅大英都生出不忍離開、想在黃山定居的情意來;或者永遠沉迷在夢境,不要甦醒。走出賓館,山谷的冷風侵襲著行人,理智讓他們迅速回歸到現實,糾結的思緒卻要把身體撕裂開來。

  晏鐵嘴和傅大英戀戀不捨告別黃山,回到各自的崗位。日常事務令人厭倦地接踵而至,同事的臉孔怎麼變得生疏起來?有些人甚至面目可憎了。

  傅大英捺下性子在礦里應付一樁又一樁的煩心事。好多天才還過魂來,恢復到原先的工作狀態。

  一天傍晚,傅大英在財務室和柳蘭正聊得起勁,家鳳打電話來了,叫他趕緊回家。說家裡來了個怪人,怎麼勸都不走,非要找礦長。傅大英叫道:「我出門在外也過了。一回來就這麼多事!」

  柳蘭朝傅大英淺淺地笑起來。傅大英敷衍家鳳,讓她把來人打發走,就掛了電話。可是,一會兒家鳳又來電話——還是剛才的事,催促他趕快回家。傅大英朝柳蘭直搖頭,懊惱不已。

  柳蘭仿佛看透傅大英的心思,說:「家鳳也是。你回來上十天了,還沒服侍夠呀?生怕你在外面多呆一會兒,還不曉得她說的是真是假!」

  傅大英打電話叫弟弟大和去家裡看看。這邊和柳蘭才談得入趣,弟弟打電話過來了,說賴在家裡的是害蟲,死活不走。弟弟的電話里還夾雜著吵鬧聲。傅大英熬不住了,嘴裡一個勁地責罵,動身回家。柳蘭也不高興,說:「盡讓我陪你摸晚!我也要回去了,家裡人也在等。」

  家鳳聽到院子門響,出來迎著丈夫,把家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傅大英進屋,一眼看見害蟲歪在客廳的沙發上,臉上塗著紅藍藥水,右手胳膊吊著繃帶。傅大和對哥哥說:「你總算回來了!我好話歹話講了許多,他一句聽不進去。講起來還是熟人,這麼做得到。」

  害蟲不耐煩地說傅大和:「去去去!我什麼人都不認,就認錢!」

  傅大和問:「那你講是人好還是錢好?」

  害蟲不假思索說:「錢好,當然錢好!我找傅礦長有事,你不要在這裡囉嗦。」

  傅大英說:「衛革,你真有本事,都找到我家裡來了!」


  害蟲說:「傅礦長,你神龍見頭不見尾。不找到家裡能見到你呀?」

  傅大英問:「什麼了不得的事情。在礦里講不好,非要來家裡才行?」

  害蟲裝傷忍痛地說:「你望望我這個樣子,不找你找哪個!」

  傅大英說:「小有小難,大有大難。現在礦里不曉得多困難——」

  害蟲說:「那個話不要講給我聽。萬崗煤礦再窮還少我這幾個錢!」

  傅大英問:「萬崗煤礦差你什麼錢?差你多少錢?」

  害蟲說:「退職金啊,工傷啊。我就要這些錢。傅礦長你連這個都不曉得?那你也太官僚主義嘞。」

  傅大英厲聲問:「你哪裡來的工傷?在礦里搗蛋搗出工傷來了?」

  害蟲說:「下井累傷的,給人家打傷的,還有矽肺病。我平時不願意提,一提我都不想活了。」

  傅大英說:「衛革,講話要憑良心。萬崗煤礦沒有虧待你。你在這個節骨眼上給我上夾板?」

  害蟲說:「傅礦長,是你們給我上夾板喲。不到萬崗煤礦來我什麼病沒有,現在有病有傷了你第一個帶頭不承認。你要不是礦長,我不光要罵你,恨不得巴掌上頭了。」

  傅大英忍住心中怒火,說:「你有傷有病,礦里哪個證明?」

  害蟲說:「我不也為這個恨自己嘛。當初只會上班,不會上告。現在後悔了。」

  傅大英心裡想,個人幫助害蟲一點算了,省得嚼舌根,以後和三道彎說起來面子上也好看。於是,他讓家鳳拿出兩百元錢,說:「你有什麼困難,我也不清楚。這些錢你拿著,我只能救急不救窮。」

  害蟲偏開臉不看,說:「我沒見過錢?我才不要你的錢呢,拿一分也欠個人情。我要萬崗煤礦的錢。」


  傅大英見害蟲嫌少,就把錢丟在害蟲一側的茶几上,問:「你打算怎麼樣?」

  害蟲斜著眼睛,說:「比照礦里老工人唄。我也不要許多,要多了你不給,我也不好意思。」

  傅大英說:「你不要人心不足啊。」

  害蟲說:「真正算起來一萬出頭,我只要八千。」

  傅大英身上冷汗一炸,說:「在礦里幹了二三十年的工人,退職金都沒有這麼許多。我講你獅子大開口你還不承認。」

  害蟲說:「我跟他們不同。我來的時候一條命,現在只剩半條命了。」

  傅大英問:「你怎麼是半條命?」

  害蟲說:「我殘廢了。好好的人,無緣無故就喘不過氣來。現在你發個小姐給我,我都搞不動了。我還不到三十歲,照這樣下去再有幾年不要請人抬進抬出服侍我?那時候錢從哪裡來?」

  傅大英說:「你病得這麼狠?我怎麼一點不曉得!」

  害蟲說:「哪叫我是個男的呢。我要是個女的,你老早就曉得了,身上哪兒少根毛你都曉得!」

  傅大英望望弟弟,又望望裡屋,沒有作聲,一臉尷尬。害蟲接著說:「你過去沒聽講,今天總算親眼看見了吧!」

  害蟲說著,朝傅大英擺弄擺弄腦袋,又抬了抬胳膊。傅大英說:「衛革,你先回去。不然坐到天亮我也不會答應你。」

  害蟲說:「那我也不能答應你。」

  傅大和看哥哥和害蟲磨嘴皮,一時半會兒不得消停,就出去了。傅大英說:「衛革,像你這樣,票子成堆都不得給你,更何況我現在缺錢。」

  害蟲冷笑一聲,說:「你缺錢?騙哪個!怕不怕我兜你的老底?」


  傅大英一聲冷笑,說:「我有什麼老底!」

  害蟲閉上眼睛,好像回憶了一通,然後說:「你這一二十年,先後幹了好幾個廠子,我講的對不對?」

  傅大英答道:「嗯,不錯。」

  害蟲又說:「合夥搞棉花廠的時候,硬是把河南老闆排擠走了。一邊搞錢,一邊從早到晚叫窮。你在棉花廠一間像樣的房子沒有做,辦公室還是在旁邊租的。我沒扯謊吧?」

  害蟲說完看著傅大英。傅大英點頭,問:「河南佬和我,合夥分家,那是願打願挨!還有呢?」

  害蟲又說:「後來收購村裡的菜油廠,怎麼買的怎麼賣,一分錢不花就賺差價。搞萬崗煤礦這些年了,附近的老百姓眼巴巴地望著你,頸子伸多長,也沒有見到你多少好處。我可講錯了?這些年,你只進不出,還講沒錢。哪個相信?反正我是不相信。」

  傅大英沉悶了好一會,說:「你還調查我的歷史翻我的老帳?你是從哪聽來的?」

  害蟲說:「我從來不喜歡翻人家的老帳。但是人家也不要在我面前裝糊塗。你傅礦長是『高山打鼓——名聲在外』。現在又要坑廣老闆了,我真搞不懂,就有那些吃屎的人來上當。」

  傅大英盯著害蟲大聲問:「這些事情是哪個告訴你的?你一個外鄉人,哪裡清楚這些根根絆絆的事?」

  害蟲說:「有些事情,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只要肩膀上長了頭,個個都曉得。你以為人家是傻子,不清楚你的底細。我只要開口講了,你就賴不掉。」

  傅大英胸口一起一伏,問:「什麼人告訴你的?是不是沙老歹?」

  害蟲想了又想,說:「你猜他就是他,反正我沒有講是他。你們以後紅臉打架、殺人放火不要把我扯進去。」

  傅大英一字一頓說:「衛革,我們把話講透亮。該給你的錢,我一分錢不少。不該給你的,礦里再有也不會給。」

  傅大英態度變了。害蟲皺起鼻子說:「傅礦長,礦里再困難,肥皂、衛生巾也好發一個給底下小工人。這樣傳出去也好聽一些。不然的話,老的講你好,小的講你壞。女的講你好,男的講你壞。」

  傅大英漲紅了臉,道:「就憑你還想掀我翻跟頭?」


  害蟲說:「我沒有那個想法!那麼多『能人』都搞不贏你,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人還敢痴心妄想?你以為萬崗煤礦、萬家莊這裡是好玩的地方!該給我的你給了,我趁早走路,離得遠遠的。不然有命得,沒命用。我還想多活幾年。」

  萬秀剛聽傅大和說起害蟲,就到傅大英家來了。看見害蟲那怪相,萬秀剛忍不住哈哈大笑,問:「衛革,剛從戰場上下來啊?又是打繃帶又是畫的大花臉,望樣子你傷得不輕。」

  害蟲說:「我都倒霉砸蛋了,你還來笑話。我下半輩子不能過了。」

  萬秀剛說:「上半輩子沒過完就想下半輩子。你光榮負傷,應當找國家解決。」

  害蟲說:「我在礦里受傷的,先找礦上。你也打過我的,算起來都有份。」

  萬秀剛說:「衛革,酒又喝多了吧。不能喝少喝點,少喝一口哪裡就要死?」

  害蟲不看萬秀剛,說:「我沒喝酒,找礦長有事。」

  這時,家鳳走近了說:「沒喝酒?虧你講得出口。榮子爸爸不在家,我也客客氣氣地招待你。你呢,在我家吃著,喝著,鬧著。吃飯以前還好好的。吃飽了,喝足了,有勁了,嘴巴一抹說翻臉就翻臉,連我的茶杯都摔掉了。你真是個人才,能演戲,到我們這個小地方搞可惜了。」

  傅大英示意家鳳不要多話,說:「衛革出發點是好的,有想法才有動力。我就怕拉不來攏不去的人。」

  害蟲說:「傅礦長心裡清楚,那是再好不過了。」

  傅大英說:「礦里現在進退兩難。平白無故地照顧你,馬卵子、趙寒腿、大腳憨、董公火……還有退休在家養老的幾十個老工人、老工傷,他們這幫人怎麼辦?叫我怎麼擺得平!外面還有許多地方需要燒香磕頭,我一直拖到現在都沒著手辦。不瞞你講,單單『花錢買安』這一塊,就是排隊也輪不到你。」

  害蟲突然大聲說:「你一天不給,我一天不走。吃住就在你家。有的吃我就吃,沒得吃我就吊死在你家大門口,讓社會上看看我是怎麼給你逼死的!」

  傅大英火了,伸手一指說:「那你上吊!今天我就看著你上吊,看著你死。當真沒有王法了。」

  萬秀剛插話說:「害蟲,你還講沒喝酒,滿嘴的酒話。」

  害蟲說:「萬班長,我們兩個不搭界。這是我和礦長的事,你不要摻和。」


  萬秀剛說:「那我來錯了,這裡是你家?」

  害蟲說:「不是我家又是你家?那你答應把錢給我!」

  萬秀剛說:「叫我給錢,你做夢吧?旁人怕你,你以為我也怕你。我們是省事的人,你也做個省油的燈。我還告訴你一樣事,這裡是我姑父家。只要我高興,隨時都能來!」

  害蟲沒敢和萬秀剛耍潑使橫。這時,家鳳把萬秀剛叫到後屋,輕聲說:「剛子,這個人遍身的門道。你要打了他,那就是烏龜讓牛踩一腳——一身的毛病一身的傷。你望望他,哪像個正經人?就是個害人精。你只要碰了他,抬都抬不走,甩都甩不掉。他不找你,他找我。」

  萬秀剛說:「我曉得他。你不要怕,有事我來扛。」

  家鳳又悄悄說:「這種鬼人,我看到心裡就發毛,多少天晚上睡不著。只要他不砸東西不打人,都隨他。先頭,大和勸不住,準備和他來硬的。我都攔下來了。」

  萬秀剛說:「這種東西你越讓他,他越胡攪蠻纏。」

  家鳳說:「不像你講的。得罪了他,他好漢不吃眼前虧,以後趁我一個婦女在家裡,晚上摸來害人怎麼得了!要麼以後在路上、在城裡遇上了,他打人、帶刀子劃臉怎麼搞?榮子就不講了,我家葵花姑娘家……那是一輩子的事。你只要看住不讓他丑搞就行了,千萬不能和他動手。」

  萬秀剛答應了,從後屋出來。家鳳還跟在後面說:「你聽我的。是你來了,換了秀強那個暴躁脾氣在這裡,我還真不放心。」

  萬秀剛大步走向衛革旁邊,一屁股坐下,使勁摸摸他的頭問:「是哪個最先叫你『害蟲』?你這麼個人物頭子就讓人家隨便糟蹋啊?」

  害蟲說了句「有些狗日的恨老子」便不再作聲。萬秀剛又問:「這麼晚了不回去?真把這裡當你家?」

  害蟲揚起花臉笑笑說:「事情不搞好我就走啊?正好礦長陪著,我也在金鑾殿裡住一晚,享享清福。」

  萬秀剛擰了一把害蟲的臉皮,問道:「你可要臉?什麼樣的東西配種才能養得出你這樣的貨色?」萬秀剛又對傅大英說:「你們睡覺去,我在這裡陪害蟲。」

  害蟲說:「我不要你陪。我一個人自在得很。」

  萬秀剛說:「你不要陪我非要陪。我要防止有些人手腳不乾淨。沒人招呼屋裡東西丟了怎麼搞?這裡不比地里——少幾個西瓜,少幾根苞谷……值不了多少錢。」看害蟲朝自己翻白眼,萬秀剛又說:「我剛才講的,旁人不清楚,你是清清楚楚的。田裡地里是沒辦法,四面透風看不住。這家裡頭、眼皮底下,總不能把東西丟了吧?」

  害蟲白了萬秀剛一眼,沒有發作。過了一會,萬秀剛靠著害蟲身子一歪躺在沙發上,問:「害蟲,你睡覺可打呼嚕?」

  害蟲說:「我就是打呼嚕厲害!你要和我離一節,不然睡不著不要怪我。」

  萬秀剛說:「那你今天晚上給我忍住。我家老婆、兒子打呼,我都不慣著他們,更不用講你了。吵得我睡不好,我就一腳把你踢到沙發下面去。睡在地上再打呼我就把你拖去跟豬睡。我這人,講到做到。」

  害蟲說:「那你也不要打呼嚕,我們就這樣坐到天亮。」

  萬秀剛說:「我坐不住,我要睡覺。」

  害蟲說:「那你就不要管我。」

  萬秀剛說:「這裡是我們的地盤,我說了算,還輪到你來定規矩!」

  害蟲在傅大英家糾纏好些時候了,已經疲倦。萬秀剛來了又處處壓制他。害蟲呆呆地坐著,愣了好久,說:「傅礦長,你給我個答覆。」

  見害蟲有走的意思,傅大英也不為難他,不緊不慢地說:「我還是那句話,你的事只有等到改制結束,根據實際情況再定。我們一視同仁。」

  害蟲說:「你這麼幹能對得住李局長?」

  傅大英說:「李局長——你姐夫,幫了忙我們也沒有虧待他。有些話和你不好深講。李局長也是眼睛裡落不得沙子的人,不然能到現在!你在萬崗煤礦能留到今天,我們完全是看李局長的面子。話講回來,幹個企業那麼容易?我不把關扛擔子,最後不是為人家白忙一場!」

  萬秀剛說:「害蟲,你耍無賴不要動不動拿你家姐夫嚇唬人。臉皮撕破了,我照樣要他『三道彎』變『一碼直』。」

  之後,傅大英和萬秀剛岔開話頭,說起村裡的一些事情,不再理會害蟲。

  害蟲又捱了一段時間,拿了茶几上的兩百元錢揣進口袋,怏怏不樂起身離開。出了大門,他對屋裡叫道:「傅礦長,你記著,我今天先讓一步。大家都識相點,相安無事最好。不然真到那一天……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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