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無間相親

  尺素

  讀到《今生來世間》，還是去歲。是時，一氣三讀，數次淚垂腮邊。

  這些文字，從時空里沉澱下來，將人間最貴的高情真意，牽扯而出，剎那，觸及靈魂。

  一個既普通又典型的家族故事，像一條河，或急或緩地流過。這裡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舊時光里的每一個人，若芥豆之微——他們帶著各自的樣子，倏然經過去；他們又像時代的微塵，悠悠飄過來。這些人須隱忍，要掙扎，常常無奈，又或心酸，幸福也隨時得嘗。人間煙火，鏡像萬千。

  於是，我們就又走進去，視野里是夕陽、長椅、靜坐的老人……一位九十歲的老媽媽，經歷近百年滄桑，以另外一個視角，在七七四十九天內，回憶過往如此平靜，端詳人間無盡深情。看山花開遍，念寵物在心……老屋、小橋、水井、土路……一棵香蔥、一畦青韭、幾壟旱菸……點點滴滴，在眼前，在心上。有生之世，親情仿佛緊密，好像又無比飄忽。時有和暖溫情，彼此惠好；間或料峭春寒，冷徹心扉。讓你窺見人性，深邃不測。

  時代的浪潮，裹挾你的時候，你無處遁逃。戰爭的流離，命不由己。荒年的飢餓，痛不欲生。不幸竟如是！

  時代的浪潮，恩典你的時候，你也無處遁逃。忽然間石屋變高樓，忽然間泥土變黃金。幸福竟也如是！

  鳳凰村的山河依舊，人世卻已經幾回！

  路邊柳，河畔花，風景如斯之好，老人卻驚慌起來，遍尋不到自己的故園。到哪裡去找父母和兄姐，還有鄰居和知己，還有「帥帥」和「大黃」？一生情思該寄往哪裡？窮的時候苦，富了也有苦。面對自己的兒女，甚至也要小心翼翼，讓老人迷惘而惆悵。

  往事堪哀抑或堪幸，哀幸總在人心，在這個九十歲老人的心上。

  我們也看見這位老人的丈夫，他總是酗酒，總是發脾氣，他不會做丈夫，甚至更不會做父親……其實他本該是好丈夫，好父親。歲月薄涼，他的志氣被消磨殆盡，對家人，竟無力以深情。他在壓抑和憤懣中，以悖反的方式愛著妻子，愛著孩子，忍卻恥辱和辛酸。

  但，即使被人冷目，他依舊會奮不顧身跳進湍急的河水裡，三次救人。縱萬千委屈在心，那人性的光暖，總是在最迫切處，噴薄而出。

  春、夏、秋、冬在這部小說里，是這對老人的四個孩子。世間兒女，對待老人，寒涼溫熱，影在其中。春與母親，真是溫暖遍處，是在母親心上做事。垂垂老人，常回童真，又有多少兒女會以童真相待！又有多少兒女以孝為名，對老人幾十年的生活習慣橫加干涉！更不必說，老人尚未閉眼，兄弟就開始為爭奪財產反目，甚或對簿公堂！

  我與本書作者，舊年都在教育系統工作，彼此相識，卻鮮有往來。人與人之間，總會有默契，在心之深處。她愛文學，生命深處有極厚重的溫情，她是用至真的深情去寫《今生來世間》，那裡面有她的眼淚，她的遺憾，她的事事盡心，終還有萬千無奈……縱世事紛擾，她終是為己所當為，向暖而生。

  主人公——那位老母親，她精心侍養的仙客來——她的心靈之花，遍分鄰居親友，以最簡潔的方式將愛與美與人共享。這品質，在作者身上燦然生輝。

  誠如作者借主人公所說：「每個人，無論平凡或者不平凡，無論貧賤或者富貴，都是一部耐讀的——人生之書。我閱讀了幾十年他人的書，也用了幾十年撰寫自己的書……」我讀此書，讀他人，讀時代，讀社會，更讀自己，拷問自心，靈魂顫動。

  蝸角虛名，太多人依然汲汲其中。華屋美服，鐘鼓饌玉，物相萬般擁有。我們依然要面對老去、面對病痛、面對死亡，我們需要對生命懷藏怎樣的敬畏，才能來去從容，不負此生！

  也許，從亡者的角度，以超越之態，才得冷靜之眼，如此觀之，人間清醒。

  世有薄涼，也更有歡喜。如是，你我在人間，緣聚緣散，去去生生，與親人，與外人，與己，與他，難得相遇，念生生無盡，當喜悅相親。

  答應為《今生來世間》寫序，年余，幾次動筆，卻不成。

  今夜，窗外有月初生，仰望，光甚皎潔。再讀這篇小說，面對作品中人，忽憶起《詩經》中兩句：「無念爾祖，聿修厥德」。遂，沐浴，齋心，作如上字，以為序。內心惶然，難盡意。

  2022年2月4日

  尺素，文化學者，大連嘉之會書院院長，熱愛傳統文化，並致力於廣泛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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