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024-09-13 20:48:29 作者: 孫春傑
  今年註定與往年不同,農曆春節還沒到,公曆立春卻先來了。

  在春天裡過大年,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對於我——一個一年四季窩在四壁之內的老人、躺在床上的病人來說,意義不大。

  再過幾天就是春分了,但天氣依然還冷。我常常能感覺到屋外的肅殺和屋裡的冷清,我有時覺得身上的被子不足以抵禦料峭的春寒。

  晨光熹微,有些許亮色灑進屋裡,驅走了我眼前的夜的黑暗,這是全新的一天。我曾經為每一個清晨的到來,期盼過,欣喜過,現在……我還是想睜開眼睛,想看看這新的一天,是晴是陰,看看這將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是風起雲湧的天氣。都說雲是天氣陰晴的徵兆,先人依著這樣的經驗走過了幾千年。但現在,有了那麼多觀測儀,有了那麼多科學的準確的數據資料,哪兒還有人單單靠看雲來識天氣呢。只是,我睜不開眼睛,像是無力,又像是貪睡,朦朦朧朧的感覺一陣陣襲來。昨晚那場折騰仿佛已經遠去了,現在我平靜得像在做一場溫馨的夢——夢一樣的感覺讓我有些嚮往。是在夢中嗎?我分不清楚。

  但我知道,昨晚,他回來了。是兒子把他請回來的。每年的正月十四,兒子都會去請他,他也都會回來。民間是這樣說的,這樣做的,千年習俗就這樣流傳著。每當這樣的夜晚,我都會站在他的牌位前,和他說說話,說說我們共同認識的人,一起經歷的事,說說我對他的念與怨,還有一些他曾經放不下的牽掛。我小聲地說著話,每次都是自說自話。

  往年他回來,只去屬於他的地方——擺在西屋的供桌。但昨晚,我恍惚覺得他來到了東屋,腳步輕輕的,然後,站在我的床前。

  我仿佛聽見他在說:「明天,跟我一起走吧。」

  他說話時,態度溫和,語氣堅定,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像是根本不需要我的思考與回答。

  自從二十年前他離開以後,我曾經多少次想在夢裡見到他。但他卻很少出現,就像從人間消失一樣,也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他昨晚的到來,像是我冥冥之中的期盼,帶給我一種特別的預感——像是為我的生死大事,做一些暗示或安排。很多感覺是不清晰的,說不明白,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變了,完全沒有年輕時的心高氣傲,也看不出一點桀驁不馴的影子——這樣的改變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無需回答,也不能回答——因為,我已經失去語言功能。

  我失語,差不多有兩年時間了。那次,我得了一場大病,再也沒有站起來,同時失去了語言功能和吞咽功能。維持生命的功能沒有了,表達心意的能力沒有了,我幾乎失去了活著的意義和活下去的勇氣。

  但一個不能自理的人,即便想到這些,又能做什麼呢?不過,這樣也好,不能說話就不說話,不能飲食——也許是我的身體已經不需要了。

  對於一個不能說話的人,還有什麼是非對錯可挑剔的呢?對於一個無所需求的身體,即便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又有什麼可誘惑的呢?一切順其自然吧。

  我無需回答,但他卻有些期待,似乎誤解了我的沉默。

  他又絮絮叨叨但無不誠懇地說著,他說:「你的世界越來越小,生活越來越糟;你既無法付出,也無法得到;你每天面對的,除了白色的天棚和牆壁,就是幾乎凝滯的空氣和表情……」說到激動處,他突然向我發問並以祈望的目光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他的問題——我也曾問過自己千遍萬遍——這樣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嗎?

  但我依然無法回答他。我的意識有些模糊,甚至不知身在夢裡還是夢外,他的話卻引起了我的聯想,打開了我眼前一幅幅色彩斑駁的畫面。

  差不多兩年的時間,我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靜靜地感受著人生最艱難的時光,靜靜地體會著無奈和悲涼。大部分時候除了和四壁相對,看不到陽光,看不到鮮花,也看不到一張令我寬慰和快樂的臉。兒女輪流來到我的床前,他們共同要做的是照顧我翻身、進食、拉撒和清潔——這些既讓我心懷感激又讓我尷尬不已的事。他們除了給我帶來幫助,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情緒,發泄不平和抱怨,訴說心痛和悔恨,給我親昵和撫慰……他們緊張的、悲憤的、悲痛的、惋惜的情緒無一不在影響著我,幾乎每一次,都會讓我的心顫抖。在兒女面前,我或許依然還是那個最能體諒他們、願意無條件包容他們的人,他們或許通過這樣的表達,可以化解什麼,釋懷什麼。但是,他們不知道,他們所拋給我的,我已無力承受,這對於我是很殘酷的。因為,我無法用語言和行為阻止他們泛濫成災的情緒變化,也無法用意念和自製去撫慰自己幾乎要跳出來的心臟。這種感覺難以忍受,我卻要硬生生地聽著、看著、忍受著……將近七百個日夜,我失去得太多,也明白了太多,但一切都已過去,無可逆轉。於是,我變得異常平靜,不再抗爭,我試著把一切都放下。放下曾經的執著,放下對身體康復的期待,對兒女陪伴的期盼,對日常瑣事的糾結,對是非對錯的追究……我不知道這是自我放棄,還是自我保護和拯救……將近七百個日夜啊,我在無聲無息中慢慢銷蝕著自己,從清醒到糊塗,越來越多的時候,我會陷入朦朧縹緲的狀態,在夢幻與現實之間徘徊。

  情況越來越糟,我的體質越來越虛弱,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因為體弱,吸收的營養就少,通過注射器打入胃裡的流食就少,這會讓我更加衰弱。我的身體就像一間破舊的屋子,補了這邊,塌了那邊,沒救了。這完全不能怪罪誰,我們都盡力了。

  今天終究到來,這是每個人都必將面對的終結,我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現在,我的意識更加模糊,像在夢幻之中飄浮、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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