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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

2024-09-13 20:48:31 作者: 孫春傑
  第一天 告別元宵節

  今天是元宵節,一個寓意喜慶祥和的傳統節日。這個日子,即將成為我人生的最後一個節日。

  天已漸亮。之前的幾個小時,我在沉寂中挨過,沒感覺到一丁點兒節日氣氛——所有活著的人,都睡得死氣沉沉。只有死去的人,才會在這個日子裡回家,陪伴親人,相約故交。我的極度衰弱告訴我正處於瀕死邊緣,正在經歷著生與死的較量,但我已經沒有獲勝的希望了。這是我的失敗嗎?我不想這樣定論自己。不是有哲人說,死亡是對生命的敬畏、對自然的順從嗎?

  如果一切都是天意,那我,願意順從。

  未來是註定的,也是未知的,我為此忐忑過、不安過、恐懼過——近幾年我時常被這樣的情緒攪擾,它們影響著我的心情和生活。當我慢慢走過,我認識了,接受了,我選擇了平靜與安寧。寧靜的心緒有益於身體,也有益于思考……但是現在,我的意識變得有些混亂,飄忽不定,它們仿佛正在彌散。

  有嘈雜的聲音打擾了我,我努力眯縫起眼睛,眼前的一切模糊、晃動——是人影,一群人影——男男女女,高高矮矮,有竊竊私語聲,有低低啜泣聲。

  我看不清他們是誰,更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和心思。但潛意識告訴我,他們是我的兒女——兩兒兩女,兩媳兩婿,他們還有兒女,兒女成家,又有兒女——這個家族,真是人丁興旺啊。他們中有的是我生養的又是我看著老去的,有的不是我生養的卻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們身材不一、相貌不一、性格不一、品行不一,他們可能高尚儒雅、真摯坦誠,可能平庸低俗、長於心計,但他們都是我的親人。在我心裡,他們是一樣的,從前因為愛他們覺得他們都一樣,現在因為看不清也覺得他們都一樣。我曾經很喜歡他們,但他們也有讓我為難的時候——哪個家庭沒有矛盾,哪個人能夠做到十分完美呢?現在我依然喜歡他們,想要努力地再看看他們,想要記住他們的模樣,留住他們臉上的表情和溫度……但是,我什麼也做不到。我有些恍惚,有些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了。

  恍惚的感覺和糊塗很像,我的糊塗或有時候糊塗,已經有幾年時間了。這幾年間,尤其是圍繞著有關於我的一切,兒女間似乎有些不同意見,發生了一些矛盾。我是矛盾的漩渦,卻無力解決矛盾。對我而言,糊塗似乎是最好的解脫,但這種不分是非對錯、善惡美醜的態度,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庸,也達不到「難得糊塗」的境界,它只是一塊有效的盾牌,可以幫我解決一些「不知所措」的難題。後來我發現,這種與中庸精髓相悖的糊塗,並不是萬能的。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害,它導致我因為健忘而招來無奈的責備,因為不能及時澄清事理而招來義正詞嚴的譴責。我為此很傷心,但並不怪罪他們,因為我的確耽誤過或混淆過不少事情,因為我的確使一些人產生過誤解與迷惘。事實上,挑剔我的人是正確的,譴責我的人也是有道理的。相形之下,我感到卑微和自責,就像走進人事的迷宮,誠惶誠恐,不知所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而我又不會用大徹大悟或大愛無疆作說辭,讓己心悅,讓人誠服。在思來想去之間,我變得越來越糊塗,直至無語。

  現在,我不是糊塗,而是恍惚,恍惚變得愈加嚴重。眼前的人和物,眼前的天棚和牆壁,比先前更加模糊,更加晃動。所有曾經讓我感到喜歡與留戀的、讓我求之不得和避之不及的、讓我難以割捨和無可遁逃的,都在恍惚中變得模糊、再模糊,正在向四下飄散……即將飄散了,我的萬千物象……恍惚中,我的身體似乎愈加沉靜,呼吸似乎愈加輕淺,我的思想正在清除沉積已久的糾結、執著與愛戀,我像是正在經歷一種由內而外的淨化與升華……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這是我曾經嚮往的境界,我似乎由此產生一種輕鬆和愉快——發自於內心,洋溢於臉上——這樣的我看起來寧靜又安詳……

  恍惚中,我似乎在重新整裝,從未有過的美麗端莊。絳紫色長袍、絳紫色帽子、白色紗巾……這似乎不是生活中的我,不是忙於生計的我,這樣的盛裝是我一生期盼而又無法企及的。我像是將要趕赴一場盛會,一場關於生命的開始與結束、關於生命的價值與意義的盛會。

  恍惚中,我似乎模糊了時間的概念,似乎阻擋了時間的流淌。那一刻,所有的人都覺得看不見的時間仿佛停下了,看得見的時鐘仿佛也停下了。時間定格在早上八點,早上八點將定格在很多人心間。

  我身體潔淨,心無掛礙,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自在,一縷輕風開啟了我的夢幻之旅。我輕盈曼妙,一副飄飄然的樣子。我飄過人群,飄過四壁,飄入空中,憑虛而御風。我的眼界變得寬廣無邊,可以仰望浩渺的天空,可以俯視蒼茫的大地,可以回望漫長的過往,也可以展望未知的前方。

  我已遠離大地,卻仍對它心懷依戀。在這張偌大的版圖上,我努力巡睃,看到了熟悉的山水、街道,找到了居住過的地方。我九十年的生命就在這裡誕生並成長,我九十年的生活已與這裡的山水交融,與這裡的土地交融,我的生命永遠屬於這裡。

  我看到了我的家,我看到家門洞開,人來人往,忙忙碌碌的人群中有我的兒女,有親戚,有鄰居。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在做什麼?是否需要我幫忙?我曾經多麼願意幫忙,幫助別人的時候心裡多麼愉悅啊,即便腿腳不便,依然可以幫助別人做做手工活兒;我曾經多麼渴望幫忙啊,即便有人幫我抬下胳膊、翻下身子,都會瞬間感到被人關照的溫暖。可是,現在我還能幫忙嗎?我不是早已放棄這種渴望了嗎?我不是因為幫不了兒女、兒女也幫不了我,才選擇放棄這裡、隨夢遠行嗎?

  現在,兒女們正在忙碌著要去哪裡,他們無論去哪裡,我的身心都會隨同前往。

  我隨著人群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地方宏大氣派卻有些肅穆莊嚴,這地方陰森寒冷,而且越來越冷。我本來就是一個怕冷的人——因為冷,我曾經渾身疼痛、關節變形;因為冷,我曾經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記得有人曾經對坐在輪椅上的我說:「瞧這老太太穿戴的,快成布偶了。」那時,我對「布偶」一說只當玩笑,或稍覺不敬。現在想想,布偶多好,不怕嚴寒,沒有痛苦,唯一的使命就是被寵護。

  這裡除了寒冷,也寂寞難擋。當四周恢復寧靜時,莫名的孤寂便會冒出來。剛才還圍在身邊的兒女呢?他們竟然沒打招呼就走了嗎?他們會像從前一樣各自忙碌,讓我再回到一個人的時光嗎?

  我心有疑惑,依然孤寂。寒冷像是會催眠,催生了我的睡意,還是回到夢裡吧,我願在夢裡沉湎。不然,我的心會在世間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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