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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夢回故里

2024-09-13 20:48:35 作者: 孫春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一輩子養成的習慣,即便身在這又冷又陌生的地方,只要新的一天到來,我就會心有感應——夢也開始騷動起來。

  昨天,我一直沉湎在夢中,真像是心無掛礙,這種踏實的感覺一生中從未有過。年輕時家務繁重,想睡不能多睡,哪還有時間做夢呢。家裡有一群孩子嘰嘰喳喳,等著吃飯,急著上學;院裡有一群雞鴨在鬧,有豬和狗在叫……他們和它們都比我重要,不照顧哪個都不行,唯有我自己可以被忽略。

  年老以後,有時間睡覺了卻又睡不著。失眠折磨我很多年,那種輾轉反側的感覺真不如幹活痛快,但那時我已經老得干不動活兒了。現在,我既沒有生活的牽絆,也不受疾病的困擾,本可以高枕無憂,但不知為什麼,總是有些似夢似幻的東西纏繞著我。

  是什麼在主宰和改變這一切呢?有人說人生如夢,有人說人生如戲,卻沒有人能夠把夢和戲清晰地分離開來。誰的人生不是這樣呢,夢一場,戲一場,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一輩子——這種神秘的力量隱藏在我們生命當中,相伴一生,決定著我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這神秘的力量啊,便是命運的力量。命運是高明的導演,而我只是一個初次登台、沒有經驗的演員。

  我想努力把自己的角色演好,但又總是因為這樣那樣的意外導致失敗。現在這場戲已經結束了,而下一場夢正在開始。

  我的夢是輕盈的,我的心是沉重的。尤其這幾天,尤其是昨天,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地方。

  我茫然地看看四周,莫名地,有種想哭的感覺。因為誰呢?想起來了,五年前我好像來過這裡。那一次,我在一個抽屜模樣的盒子裡,看到了我的梅姐。一個經歷了無數生活苦難的姐姐,一個陪伴我幾十年的姐姐,一個像媽媽一樣呵護我的姐姐。那天的梅姐毫無表情,呼她不應,撫她不動,我的心都碎了。我的心真的碎了,日後好長時間,那些傷口還是時時讓我感到疼痛,什麼時候碰它,什麼時候會流血。想到她的生,她的死,我真想為她大哭一場。但是,我早已沒有眼淚了。人老了,淚泉也乾枯了。昨天清晨我流下的那一行淚,費盡了最後的力氣,那是我留給人世的最後一縷深情。

  我還有個祥哥。他在哪兒呢?記得幾年前我去看過他,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骨瘦如柴。那時候,他不認得我,但我認得他。後來有人告訴我說,他出院了,在家裡休養。再後來……我怎麼把他給忘了呢?

  從想念兄姐,到想念父母……我的夢也同心情一樣變得沉甸甸的,好像一生的思念都匯聚在這一天。

  今天是正月十六。「正月十六走祛百病」,我的夢也依循著民間的風俗,再一次飄入天空。空中有風,從東北吹向西南。我該去哪裡?南去可見蒼茫的大海,我年輕時最喜歡趕海,趕海的樂趣完全在於過程的欣喜和滿足。一路向北可以回到我的家——我想回家嗎,我可以回家嗎?

  風不大,輕輕的,感覺真好。相比這些年從窗口看到的景象,我現在簡直就是在鋪天蓋地的畫廊中漫遊,四面八方皆是風景。年輕時總是盼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卻無法擺脫生活的牽絆。兒女長大後,要帶我去遠方走走,我的腿腳卻跟不上了。都說好風景來自好心情,我自是看慣了房前屋後的山嶺田野,愛上了無名的山花野草。我的風景就在這裡,我的愛就在這裡。

  在春天的夢裡,我俯視著大地。我看到了那些醒目的地標——漸漸呈現又漸漸掠過——山水、街道、樓房,多麼熟悉,又多麼親切……春天也在來這裡的路上,大地復甦了,柳枝變軟了,山野即將變綠,春花即將開放。多麼想念那些有花相伴的日子啊——春天的映山紅、夏天的山丹花、秋天的小野菊……屋子裡有了花,心裡就有了愛,生活就有了色彩。這些花大多是春給我帶來的。去年春天,她還掐來一束野櫻桃花,放在五斗櫥上,俯在我的耳邊輕輕說:「媽媽,我把春天給您帶來了……」

  在春天的夢裡,我俯視著我的家園,我駐足在我的家裡,我目睹並參與了這裡發生的一切。沿路的老樹枯枝在風中搖曳,似有幾分殘冬的凜冽,也有幾分初春的萌動。門口雜亂無章,忙碌的人們個個面露悲涼。屋裡擺放著我的照片——放大了的照片不太像我——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也不喜歡這裡的空氣——似乎揉進了煙霧的空氣,似乎氤氳著哀傷的空氣。

  人們還在來來往往,一會兒從屋子裡出來,一會兒又聚到屋子裡,一會兒又移到樓前的廣場。天色黃昏,廣場上火光四起,煙霧瀰漫,兒孫們在火堆四周虔誠跪拜。我的夢被煙霧薰染,也隨著煙霧一起向空中升起,再飄散。

  我有些惋惜和感嘆,世間事總是自相矛盾,又自說其圓。就像我期盼兒女回家時,他們忙得沒有空閒;我終得獨享清淨時,他們又齊刷刷地聚在一起;我能活動的時候,他們似乎毫無牽掛;我全無生息的時候,他們又供奉盛宴……就像這會兒,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施禮,我卻覺得似乎與我無關。

  我正在夢中隨風飄散,自東北飄向西南。

  越過一道山嶺,我看到了明滅的燈火,散落在山坳中。我認識這裡,這裡住著春的朋友,還有她的丈夫和果園。

  再越過一道山嶺,還是我熟悉的地方。這裡有政府、學校、醫院,我曾經養過一條叫「帥帥」的狗也在這裡,聽說它正在看守一個櫻桃園。

  還是一道道山嶺,還是熟悉的風景,還是……依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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