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浴火重生

  我對這裡的每一個清晨都充滿期待，它們曾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一年四季，雨露冰霜，幾乎每一個清晨我都身心清朗。不論昨天多麼勞累，不論昨晚是否難眠，不論有沒有經受過打擊或挫折，只要晨光熹微或朝陽升起，便會覺得一切已成過往，我又有了新的希望。正是因為這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我的生命才堅強，且綿長；正是因為這一次又一次的希望，我才亦夢亦幻，遊走於地下天上。

  無論我走到哪裡，無論我的生命以怎樣的形態出現，我的心必是屬於這裡，我的清晨必是屬於這裡。

  二月春寒還在，三月暖風沒來。天剛破曉，便可見天低雲暗，看起來之前兩天的陰霾即將迎來一場雨雪。這樣的天氣自然讓我感到淒冷，但我依然感激天意憐我。今天是我重要的日子——浴火重生的日子，這樣濃墨渲染的氛圍似乎恰到好處。

  起風了，下雨了，雨絲是傾斜的。接著，天空變得愈加昏暗，雨絲與雪的齏粉混在一起，被風吹得胡亂飛舞。我的夢似乎也被吹散了，如雨絲，如齏粉，相互躲避著又碰撞著，相互尋找著並拼湊著。凌亂的天空，凌亂的夢，還有……凌亂的人群，在我的家門口，人們正在準備又一場有關於我的儀式。

  兒孫們依照主持人的要求，完成一個又一個規定的程序——所謂的規矩。他們一個個表情木然，看不出是悲是痛，是遵從了自己的內心，還是屈從了內心的意願。這些習俗和場面我早已熟悉並且見慣了，我也曾像他們一樣無奈和盲從。看著因我而發生的一切，我感覺很奇怪，也很歉意，這些都像是違背了我的初衷。

  雨雪中的公路上，車輛、行人寥寥無幾，兒女們將要陪我走過一段重要的里程。沿途的山坡和草木尚未泛綠，再蒙上一層雨雪交織的薄紗，看起來像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巨幅山水畫，正在等待著畫者進一步的勾勒和皴染。但無論怎樣，都掩飾不了蘊含於它每一處線條與色彩的沉鬱與憂傷。

  我們再一次來到這個宏大的地方，這個前兩個夜晚讓我備感孤寂與悲涼的地方。這裡的建築雖然大氣磅礴，卻缺少人間煙火；這裡的設施雖然富麗堂皇，卻沒有生命跡象；這裡的服務雖然標準規範，卻都是程式化的過場。

  我把這裡當成人生的驛站，從遙遠的過去走來，再走向未來和遠方。

  這裡人很多，出出進進，來來往往，都極盡表達著痛苦和悲傷。我不熟悉他們，也不關心那些與己無關的事情。我只關心我的兒女，看著他們稀稀拉拉地站著或坐著，沉默無語，落落寡歡，我心裡很難過，難過得想要流淚。

  當我經歷過一場隆重的儀式，當我享受著禮拜與讚美……我忽然又心生感動，為這場人生最後的輝煌，為一張張熟悉而親切的臉龐，為一句句暖心的問候，為一次次真誠的擁抱……為這一生中所有的痛苦與悲哀、歡喜與不舍……我感動、感激、感慨……我像鳳凰一樣浴火，又如鳳凰一樣涅槃重生，我的靈魂因此升華。

  雨雪之中，我安然回歸——我新的家園，被青松翠柏環繞的靜謐之地——我的靈魂棲息之地。綿綿的雨雪依然淅淅瀝瀝，我的兒女依然落寞悲傷。他們再一次依照主持人的要求，完成約定俗成的規矩，似乎也完成了對我所有的責任。雨雪沖洗著我的家園，也淋濕了每一個在場的人，願他們身上流淌下來的雨水，洗去身上的污垢，帶走心裡的煩憂，願他們從此放下疲憊和負累，得到解脫和輕鬆。

  但是我知道，冬肅穆的表情下一定是他糾結不清的思想，秋低聲的啜泣里一定有她無法言說的哀痛，夏悲戚的臉上寫滿了對世事的無奈，春的眼淚里浸滿了對我的不舍……還有身患重症倒在我身旁的富仁，還有一群孫男嫡女……他們無不讓我擔心。我很想一個一個地擁抱他們，安撫他們，並告訴他們說，不要流淚，不要悲傷，我只是在夢裡做一次遠行……我想告訴他們說，如果愛還在，親情就在，思念就在，我們終將會在夢裡相見……我想我們是有心靈感應的，他們應該能夠體會我的心情，感受我的牽掛、我的良苦用心。

  時過正午，雨雪在不經意間悄然消失，當人們再次抬頭，看到的是一片寧靜的天空。地面上的一切都濕漉漉的，反而讓堅硬的稜稜角角變得模糊，變得含蓄了。草木之上依然掛著水珠，它們並不寒冷，並不蕭瑟，披掛身上的濕似乎正是生命的滋養，它們正在為迎接一場溫暖的春風做準備。

  人群散了，人們帶著各自不同的心緒與情感，帶著各自不同的計劃和打算，回歸各自的家，回歸各自的生活。一切都在發生改變，又似乎沒有什麼改變。一切都該結束了，又似乎才剛剛開始。生命是一場輪迴，生活是一場輪迴，大自然的一切不都是在輪迴往復中進化與發展嗎？

  我身處其中，以自己對生命的敬畏與禮讚，以自己對生活的接納與完善，努力達成人生的圓滿。

  我身處其中，經歷過千萬次改變，終將悲喜化作寵辱不驚或風輕雲淡。但這一次不同，對於人生最後一次改變，我不能無動於衷，我會珍惜每一個瞬間、每一次感受。

  是的，我將以最莊嚴的儀式，為自己做一次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