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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久別重逢

2024-09-13 20:48:41 作者: 孫春傑
  早已明白,凡事沒有永恆不變。從前的一切會變,未來的一切也會改變。

  就像這場夢,總是飄忽不定,變化萬千。

  我的夢是思想與靈魂的產物。當我的靈魂不再依託肉體,不再沾染凡間俗塵,我似乎擁有了所謂的「脫俗的靈魂」。古往今來,人們對「脫俗的靈魂」說法甚多,但萬變不離其宗,靈魂可以脫離物質,唯獨不能沒有精神。我曾經多麼嚮往有趣的靈魂、有愛的靈魂、高尚的靈魂,我曾經多少次想像著靈魂的模樣——或仙風道骨、器宇軒昂,或白髮長髯、衣袂飄然……但事實是,我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著與眾不同的靈魂,我們就在其中,獨一無二。

  我的夢讓我的靈魂變得具體而生動,而靈魂讓我的夢有了思想和內容。

  在夢的世界裡,依然有熙熙攘攘的街市,有摩肩接踵的眾生。但有所不同的是,人間的忙碌往往有著太多的欲望或目的,而這裡,只有最初的陌生、最真誠的尋找和最單純的嚮往……

  我並沒有初來乍到的一切不適,是因為有他的陪伴和引領。

  過去的二十年間,我們的交流幾乎無法同步,我在清醒的思念里詢問,他在朦朧的夢境裡回答,遙遙相望,天各一方。現在我們終於走進同一個夢裡,可以面面相對,心手相依。然而,我們的交談卻因為二十年時間與空間的阻隔,變得有些陌生,反倒一時語塞,千千萬萬的心事欲語凝噎,脫口而出的卻是幾句哲學式的問答。

  「怎麼……還在這裡?」我問。

  「因為等你……」他說。一道久違的暖流從我心裡經過,觸動了久已沉寂的心弦,我開始感謝我們的相遇。假若他不在這裡,我的到來必將是孑然一身的孤獨之旅。

  「怎麼……沒去別的什麼地方?」我曾經聽人說過,人的靈魂可以有很多去處。

  「只有這裡可以望見你和他們……」我不能不為這句話感動,他除了放不下我,還牽掛著他們——他的兒女冬秋夏春。從前他用無人能解的方式愛著他們,現在依然不忘父親的責任。

  他的回答慢條斯理,透著理性與執著之光。若是他從前這樣說話,一定會有人懷疑——懷疑他的脫胎換骨。事實上,他用二十多年時間,真正完成了脫胎換骨。這份堅守,足以洗白所有對他的不解和玷污。

  「這裡……很閒嗎?」我想知道這漫長的歲月,他是如何度過的。

  「不閒。」這麼簡短的回答,讓我心生好奇。相對於人的欲望,靈魂也會那麼辛苦,那麼勞累嗎?

  「我的確很忙。」他似乎讀懂了我的疑問,但他的強調又進一步加深了我的疑問。接著他說,除了不為吃穿,不為名聲,不為利益,他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不過,這些都取決於自我,沒有誰會告訴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他像是意識到我異樣的眼神,突然停下來,問:「我……變了嗎?」我知道他說的是性格品質之類。

  變了——他的一生經歷過兩次生死,註定兩次巨變。六十年代初期的那場運動風暴,幾乎斷送了他的人生。九十年代中期生命大限的到來,讓他回歸了人性的善良。這兩次巨變,像是分水嶺,把他的人生劃分得清清楚楚。

  他,一個飄洋過海的流浪兒,一個放蕩不羈的青年,一個性格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漢子……他的這些性格品質,註定了他多舛的命運,也註定了我們的生活必將動盪不安。

  當抗日烽火熊熊燃起,有朋友邀他去東北抗聯帶兵打仗,他卻參與了另一個青年社團——當時看來似乎很有理想和前途的「三青團」。他崇尚國民黨,是因為崇尚國父孫中山,崇尚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和「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十幾歲的他太年輕了,不會判斷取捨,不懂政治嚴酷,徒有滿腔熱情。後來,當政黨變質之時,他來不及辨析和思考,只有不解和失望。那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僅僅這一次抉擇,就已經為他的悲劇人生埋下伏筆,拉開序幕。他沒做過什麼實質性的工作,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竟然忘記了自己的政治立場,並積極為東北抗聯推薦精兵強將。他推薦的人數足以成就自己在東北抗聯的職位,他本可以接受榮譽和嘉獎,但他放棄了。

  他生性桀驁,自命清高,他總想做純粹的自己——一個游離於政治以及所有規則之外的人。他沒想到的是這樣的人生態度,必將葬送自己一輩子。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怎麼可能在如此嚴肅的政治面前進退自如?一個涉世未深的青年,怎能學會在政治風雲的變幻中縱橫捭闔?當他被迫讀懂政治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

  他本沒有資格談政治,卻糊裡糊塗地陷入政治問題之中,並因此被戴上一頂特別的帽子。這帽子很沉,沉得令他抬不起頭來;這帽子戴得很久,二十年後才得以摘下。即便這樣,即便回到群眾隊伍中,即便垂垂老矣、無欲無求,他仍念念有詞:國父的「三民主義」錯了嗎?國父「天下為公」的大同理想錯了嗎?自始至終,都應該有一個強大的力量去引領他,但是,他沒有去尋找這一力量,他甘願在自己設置的心的囚籠里矛盾、痛苦與掙扎……這囚籠在他心裡設置了二十年,折磨他二十年。他的一生中,只有黑夜是自己的,在漆黑的夜裡,他可以回憶,可以哀怨,也可以流淚。無數個漆黑的夜裡,他淚水長流,徹夜難眠。直到老年時候,那兩行渾濁的眼淚依然常常掛在他滿是溝壑一樣的皺紋的臉上。

  這二十年過得多麼艱難,他內心的苦與痛多麼深重,不是幾句勸慰、幾番教導就可以化解的。多少次,他想到要像一些高知那樣,不再忍受非人的折磨,以死明志;想要像一些高官那樣,看透形勢,忍辱負重。但他不是高知,不是高官,他的思想沒有那樣的高度,他的心胸沒有那樣的寬度。他的委屈沒人傾聽,他的不甘無處言表。在活著和尊嚴之間,他無力平衡。當走投無路求助無門時,他把自己淹沒在劣質的酒精里。

  於是,痛苦就像燃燒的酒精一樣無可遏止地蔓延開來,灼傷了他,灼傷了我,也灼傷了孩子們。

  沒有哪一場災難,會在毀掉一個人的同時,再賦予他完全徹底的重生。二十年後,他的「帽子」被摘掉了,但積習難改。這個被酒精浸透的習慣,如同疾馳如飛的車輪,無法阻擋,幾乎貫穿他的全部生命,幾乎到了最後時刻。

  他的確在變,從年輕時的一腔熱血到後來的苟且偷生,從沉迷酗酒到臨終前的覺醒……我目睹了這一切,適應了這一切,接受了這一切。現在,當他詢問的目光投過來,我並不覺得陌生或驚愕。

  「你……變了,但這就是你。」我的語氣里有肯定,也有堅定。我是一個思維簡單的人,當所有災難過去,當託付一生的人就在眼前,我還擔心什麼呢?

  我又問:「我們,會在一起嗎?」想到那些各自孤寂的過往,我甚至開始憧憬以後的日子,憧憬那沒有政治紛爭,沒有生活壓力,沒有矛盾糾葛,沒有病痛折磨的日子,那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理想中的日子。

  「暫時不會在一起,以後,再做打算……」他接著說,「七七四十九天裡,你可以自由往來,可以在這裡尋找故交,也可以重溫過去,這是最後的機會,非常寶貴,你要珍惜……我也要忙我的事,編織社需要技術指導,戲班子需要搭台湊戲……」

  從前他主導我的生活,現在依然樂此不疲。有人願意為我操心,我正求之不得。

  這裡陽光正好,這普照萬物的陽光,讓我感到陣陣暖意。

  今天驚蟄,昆蟲要結束冬眠,花草要破土而出——生機勃勃的春天就要來了——我曾經無比喜歡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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