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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送別與守望

2024-09-13 20:48:55 作者: 孫春傑
  不論在自己的人生里,還是別人的世界裡,做主角都很辛苦。

  我辛苦了一輩子,但不是主角。終於做了一次主角,是在我人生舞台即將拉上帷幕的時候。我的戲份很少且被動,演員大多是我的兒女。

  他們常常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匆匆地做著一些言不由衷的事,為了我,為了習俗,也為了滿足世人的耳目。只是,每一次我都是痴痴地盼著他們來,再怔怔地望著他們去,從他們的背影望到遠處的樹林和山嶺,再望到天邊若有似無的浮雲。

  這情景多麼熟悉而親切,又是多麼寂寞而感傷啊。我一直都是以送別與守望的姿態面對我的親人,一生之中有多少次,無法計數。若可以,我當把自己站成雕塑,這樣,就可以免受嚴寒酷暑和內心的折磨。

  第一次感到寂寞和傷心是我十四歲的時候。因為父親離世,我常常會站在他的鐵匠鋪里,看著熄滅了炭火的鐵爐,看著布滿砸痕的鐵砧,看著擺著的掛著的鐵傢伙——鐵夾、鐵釺、鐵錘……心裡第一次感到擔驚受怕,感到寂寞無助。我還常常佇立在父親每次出行的路口,幻想著他一定是出去送工具了,幻想著他一會兒就會回來,幻想著他那被爐火烤得黑紅的臉上慈愛的笑意……幾乎每一次,我都是佇立良久,從心懷幻想佇立到失望,再到絕望。

  成年後,我依然沒有擺脫寂寞與感傷。成家了,但不是以感情為基礎的婚姻。有孩子了,卻沒有做好身為母親的準備。十八九歲的我,相當於現在的中學生,卻沒有現在孩子豐富的知識和生活經驗。那時候,我常常站在窗口或門前,呆呆地望著天,望著山,望著偶爾路過的人,想著可能發生的事,內心如茫茫濕地。在空茫與渴望中,寂寞之草慢慢萌芽,慢慢長大,如同藤蔓一樣爬滿我的心房,爬滿每一個角落。

  我有過逃離,但不諳世事又心有牽掛的人,逃離和回頭都是致命的,它也必將成為以後日子裡擺脫不去的糾纏。當我終於接受命運的安排,甘心為一個男人一群兒女付出,並從中得到些許幸福和安慰時,一連串的變故又接踵而來,無情地擊打著我。當運動風暴劈頭蓋臉地襲來,當他跌入階級鬥爭的泥沼中不能自拔,當他以幾乎自殘的方式救贖自己,我才明白,天真的本性和單純的思想,在生活的苦難面前不堪一擊。無論我能否想得通,能否擔當得起,我都得假裝堅強地撐下去。他承受更多的是不甘,我忍受更多的是無奈。

  那是一段沒有青春,沒有愛情,似乎也看不到未來的日子;那是一段冷暖自知、自顧不暇的日子。在我感到極度艱難幾近崩潰的時候,逃避的念頭又一次萌生出來,我想一個人躲進角落,逃避一大家子繁重的勞作,逃避他無緣無故的責難,逃避世人歧視與嘲笑的目光,更逃避自己內心無人能解的委屈和哀怨。但是,我不能,生活不允許我這樣做,他和兒女需要我,這個家需要我。只是,那樣的堅忍和堅守,簡直就是一場漫長的戰爭,我孤軍奮戰、心力交瘁,而敵方——生活的災難,依舊露著猙獰的面孔。總盼著孤寂無助的日子早些過去,總盼著生活的天空雲開霧散,總盼著他能夠回到從前。但是,就如打碎的鏡子、撕裂的衣衫,世間的事情一旦改變,就再也無法還原。

  當運動風暴過去,當他真的開始改變,他的生命已經接近終點。他去世那年,我六十七歲,突然沒有了幫襯抑或爭吵的家,孤寂就像泛濫的洪水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我被淹沒了,幾乎跌入深淵。兒女鼓勵我另尋歸宿,以為這樣可以幫我排憂解難。但是,我好意謝絕了,不是情深難捨,只是不想再經歷變故。其實,他們應該明白,一個人內心的孤寂別人是無法排解的。我只能自救,只能讓泛濫的寂寞之洪慢慢平息,慢慢沉澱。

  日子篤定地前行,不緊不慢,我已經習慣把孤寂當成最好的夥伴,和諧相處,同甘共苦。但是,那潛藏在心底的渴望,還是時常冒出來。卻不知,這份期待會增添送別與守望的場面,會讓我的孤寂加倍地滋生,加倍地蔓延。

  父母陪伴兒女長大,再目送他們的背影漸行漸遠……所謂父母與兒女的緣分,不過如此。當年邁的父母需要幫助和陪伴時,卻難得如願。我們只能獨自咀嚼自己的失意,把苦澀的滋味咽下,再去體諒兒女的理由或怨言。

  老宅,差不多是我全部的生活,老宅里的送別與守望,已經定格在我的記憶里,鐫刻在我的生命中。一棟土石砌築的房子,一圈石片干插的圍牆,一座石板搭成的小橋,一棵枝繁葉茂的核桃樹,一口架著轆轤的老水井,一段若隱若現的塵土路……我在這裡迎來送往,我在這裡悲喜流淚,我是石頭院門旁邊的風景,兒女是我漸行漸近又遠去的心情……有人說,忠於自己的人總是孤獨的;有人說,能夠獨處的人內心是強大的;也有人說,獨處的美妙值得珍惜,值得用心體會……但是,這些人都忘了在獨處的前面,需要附加限制條件。我曾經獨處了二十多年,曾經反覆體味送別與守望的箇中滋味,但最終還是被歲月打敗。那些無法擺脫的孤寂,無法承受的負累,無法走出困囿的卑微,對於我,都是致命的……我依然在遙望,我沒有時間概念,我的眼界無遮無攔,只是,空茫的景象如同我被掏空的心和夢。

  身後傳來風吹草動的聲音,傳來樹枝相互拍打的聲音。我猛然醒悟,我是自由的夢者,不該被世事牽絆。

  於是,我期待能與故人相遇……我遇見了後屋的嬸子、前屋的妹子,遇見了很多從前的老街坊、老工友,他們以不同的緣由相繼來到這裡,並在這裡駐留。我同他們交談,說著難以忘記的從前。但我無法做到心無旁騖——我的父母、我的兄姐……我何時能夠遇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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