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父母的宿命
2024-09-13 20:48:58
作者: 孫春傑
天空有些晦暗,我有些鬱鬱寡歡。天氣和我,不知是誰感染了誰的情緒,或者,誰的悲傷溢滿天地之間。
昨天和他說起我尋找父母兄姐的事。他說,對這裡,他早已輕車熟路,往來無阻,他也曾尋找兩位老人,至今沒有結果。
他對老人是敬重的,從前他常常陪我回憶老人的過往。他說,他與我們家有很深的淵源,所以才會飄洋過海來到我的身邊。
他的老家在山東萊陽,家鄉有一條大沙河,水波蕩漾,魚米豐登。這條母親河,滋養了沿河千千萬萬的人們,見證了他童年的快樂和幸福。母親因病離世,十二歲的他便開始了寄居生活。姥姥家生活殷實,舅舅生意興隆,他們對他疼愛有加,令他終生難忘。但他身體裡的血脈是動盪不羈的,十六歲時,他開啟了自己的流浪人生。後來多少年,他無數次說起家鄉,說起家鄉的大沙河,既有自豪,也有思念與哀傷。
他隨老鄉來到了曾經隔海相望的城市,做些編織之類的活兒,也參加一些社團活動。他的朋友介紹他租住在我父母的四合院裡,結婚前他與我們家是朋友,結婚了便是家人。那時候我的父親已經不在,哥哥又外出讀書,他便成了家裡的頂樑柱,大事小情都是他在操辦。他的脾氣雖然有些急躁,但愛憎分明,重情重義。他對於我父親的遭遇心懷不平,對於我母親的處境傾力相助,處處顯示出一個男人的責任與擔當。
我的家在山區,這裡的山勢極普通,沒有南方峻峭林立的山峰,也沒有北方大氣磅礴的山脈。一座海拔三四百米的山頭,就成了理所當然的地標,這座有著地標意義的山叫鳳凰山。關於這個名字的來歷,有一段美麗的傳說。但天災人禍並存的年代裡,它並沒有為人們帶來美麗的心情。
山下的村落,就是我們所在的鳳凰村。從地理形勢上看,鳳凰村就是一個山坳。但因為有一條大路東西貫通,就有了與外界聯繫的方便,就成了過日子的好地方。
這條大路原是我出生前就有的,日軍進駐以後又進行了多次修繕和擴建。
沿路住著人家,一屯一甸的,疏密錯落。路北的孫家屯有一個臨街的四合院,由北正房、東西廂房和門房組成。說這是四合院,只是建築形式相似而已。
它與正宗四合院的青磚黛瓦、雕樑畫棟簡直沒有可比性。房頂是用海草苫蓋的,房體是用土坯壘成的,所謂的大門就是門房旁邊的一條通道。門房的門窗只是壘土坯時留出的空缺,裡面有打鐵的工具。這裡住著幾戶雜姓人家,我家住北正房,鐵匠鋪的主人便是我的父親。
都說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父親從十幾歲開始學徒,直至年逾五十,三十幾年的歷練成就了他精湛絕倫的好手藝。父親打鐵的聲音悅耳動聽,打造的工具精緻耐用——不但因此養活了一家老小,更是贏得了好名聲。
最被稱頌的還是父親的為人——勤勞、厚道,講信譽。所以,不光山坳里的人信賴他,山前山後,方圓百八十里的人翻山越嶺也要到這裡找父親幹活。
父母本來有六個孩子,前兩個女孩剛出生便夭折了,後面是三個女孩、一個男孩,我便是最小的女孩。
這本來是個休養生息的好地方,曾經卻是日俄兩軍交鋒的戰場;這本該是個衣食無憂的家庭,卻始終瀰漫著硝煙的味道。日俄兵寇荷槍實彈,時常出現在我們居住的地方,騷擾傷害著百姓,製造了一起又一起駭人聽聞的慘案。
每每有軍隊經過,就會拉響空中警報,沿途居民必要關門閉戶,不得窺視,院子裡甚至連雞狗都不得出現。這一天,日軍換防。父親早早得到巡捕通知,便掛上窗簾門帘,閉門不出。當一輛輛軍車隆隆駛過,漸行漸遠,當膽戰心驚的感覺慢慢消失,父親挑起門帘一角,沒發現什麼異常,便出去了。
出了門的父親,直奔打鐵鋪去。若早出來一分鐘,就進到鋪子裡了;若晚出來一分鐘,最後一輛軍車就過去了。然而,就在父親站在鋪子門口,將進未進的時候,耳邊傳來急剎車刺耳的聲音,車上跳下幾個日兵,直衝著父親撲了過來。
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父親,總以為自己是「良民」,就能逃過劫難。他沒有想到,這一次,厄運攫住了他。
日兵把父親帶到當地的巡捕房。當兩名巡捕把父親攙送回來時,他的臉色變得土黃,已不能言語。巡捕說有他們擔保,日兵沒對他怎麼樣。巡捕是本地人,多少有些家鄉情份,他們對父親的認可與擔保是可信的。但是母親卻很擔心。她深知日兵的暴虐,深知丈夫的老實,不好的預感讓她恐懼起來。
父親沒有外傷,但自從他回家貼到土炕上那一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不到一周時間,綠色的膽汁就染遍了他的全身……父親在時,母親的責任就是照顧孩子操持家務,不用掙錢,不用乾重活累活。但這一次生死別離,卻把母親推到了風口浪尖,柔弱的她不得不擔起這副生活的重擔。
那時,我正在日本人開辦的小學校上學,比我稍大的哥哥祥在市里一所專科學校讀書,再大一些的兩個姐姐已經去了市內工作,三姐蘭在一家商行做櫃檯服務員,四姐梅在一家保育院做保育員。父親的去世,讓我們兄妹幾個瞬間長大,我們必須為這個家庭的現在和未來承擔責任了。雖然母親反對,我和祥哥還是輟學打工了。我去了一戶官宦人家做保姆,祥哥則在一家商貿公司做學徒。
父母的謙和老實傳承給了我們,父母的隱忍堅強傳承給了我們,帶著父母的期待,我們幾個便有了與眾不同的人生。
父親去世二十六年後,母親也離世了,她的離世讓我一輩子內心不安。她本來只是一次哮喘病的發作,本來可以像往常一樣去醫院打了吊針就回家。
可是那一天,她一去就沒有再回來。而我,就在她身邊,眼看著她難受,眼看著她掙扎。我什麼都沒做,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像一個嚇傻的孩子。
若是現在,我可以問問大夫,為什麼母親用藥以後呼吸更加困難,可以問問吊瓶的藥水是否有問題,問問輸液的速度是否合適……這樣,或許會救回母親。即便到最後,我也可以質疑醫護人員,這是不是醫療事故……討回一點公道,給母親一點安慰。但是,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做,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離去。
父母的相繼去世,帶走了我的心,帶走了我心中柔弱的情感,推倒了我和死亡之間那堵厚重而神秘的牆……半個世紀過去了,我始終無法忘記他們,我一直在心裡與他們說話,在夢裡與他們相遇。為此,我一直堅強地生活著,忍受了諸多委屈和磨難,只為有一天,當我離開人世的時候,能夠無愧地與父母相見。
可是,我們並沒有遇見。我的父母,您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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