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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 婦女節聯想

2024-09-13 20:49:00 作者: 孫春傑
  我以為今天會看到兒女,但是沒有,這讓我稍有失落。

  我對兒女從來沒有要求,現在依然沒有。他們沒來,一定有他們的理由,或者因為忙碌,或者因為不便,或者緣於規矩。我理解他們的苦衷,相信他們任何一個理由。

  今天是3月8日,想到它的意義我的內心會為之所動。這不僅僅因為我是婦女中的一員,重要的是我由此想起幾十年前的婦女節——我的第一個婦女節,那個對我一生都有著特別意義的婦女節。

  為爭取世界和平與婦女解放,一百多年前,世界各國婦女就在做著不懈的努力,我國的婦女運動也是風起雲湧。在很多革命者為此艱苦奮戰流血犧牲的時候,我卻為自家溫飽忙碌,為個人情感糾結,想來真的很慚愧。

  當身心終於可以閒暇下來,我已到了晚年。看到年輕婦女把一束鮮花或一件禮物當成這個節日的全部時,不免覺得少了些什麼重要的內容。即便這樣,她們的喜悅仍讓我心生羨慕——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該多好……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會回到人生最充實的日子,也曾為社會進步做過工作的日子。那段時間雖然短暫,但它是我人生的亮點,始終散發著光與熱。

  那時候,我剛成婚,是個有家庭的人。然而,那個年齡的熱情,卻是不甘被家庭束縛的。

  鳳凰村所在的地區,曾是俄國的租借地、日本的殖民地,長期的外敵侵入,在人們心裡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創傷。雖然已經先全國而解放,但本土的封建殘餘和舶來的殖民思想,仍是阻礙新中國建設之路的羈絆。那年秋天,大地已經收割完畢,萬物籠罩在蕭條與落寞之中。在初冬的寒冷與料峭里,鳳凰村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新人新事——一對來自山東老區的年輕夫婦,進駐村里,領導村民的土地改革及文化普及工作。

  女的叫焦陽,大我十來歲,卻是有著十幾年工作經歷的「老革命」。她既知道鳳凰村的事,也知道全國的事;既像大姐姐一樣親和,又有女領導的幹練。她的文化知識,她的經歷與見識,簡直在我眼前打開了一個無比廣闊又豐富多彩的世界。通過幾次集會,我們認識並成為好朋友,我很樂意跟著她跑腿兒、做事,我覺得很快樂。

  我們一起調查地主與佃戶,為落實政策提供最準確的數據;我們一起走訪農戶,了解他們的困難和需求;我們一起創辦夜校,為村民普及文化知識;我們一起排練節目,到各個村民居住點表演,宣傳黨的政策,向人們展現未來的美好生活……她在工作中遇到很多困難,也遭到過人身攻擊。有些不服從政策的地主或業戶設置障礙,有些不理解政策的佃農或長工滋事干擾,但因為有丈夫的貼心護佑,有村民的熱心幫助,一切終也化險為夷了。

  那段時間,我所做的事讓我知道,除了自身溫飽以外,還有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情要做,讓我有了自豪感和使命感。

  為了工作,我少有時間顧及家務,家庭矛盾漸漸產生。最大的分歧還在於我的幼稚,在於我和他之間不同的政治觀點和追求。

  那時候,他在市里一家編織社幹活。在那裡,他已經做了十來年,已經從一個小夥計干到「編匠孫」的名分了。「編匠孫」,是他的藝名,這與他的手藝名副其實。沒有他不能編的東西,大到編箱、編櫃、編簸箕、編笸籮,小到編筐、編簍、編碟、編碗……沒有他不能編的形狀,圓形、方形、異形……沒有他不能編的材料,柳條、棉條、藤條……那些原本普通的枝條,在他的手裡上下翻飛,像快樂的舞者,瞬間變成想要的器皿,真是無比神奇。那個時候的他也會隨枝條的舞動律動著身體,又自如,又瀟灑,他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他很忙,極少回家。閒暇時間也和朋友聚聚,也和票友玩玩。

  他們的票友社主要以演繹古典京劇為主。他學得雜,什麼生旦淨醜雜武流,擺一個亮相,甩兩下水袖,還都像模象樣。長調短調,行腔圓潤,一張嘴便是滿滿的京戲味兒。他最喜歡的唱段是《長阪坡》《打漁殺家》《蘇武牧羊》《四郎探母》,現在想起來,那些唱詞,那些腔調,似乎還在我耳邊縈繞。他也學京胡,一段過門,聲若金石,脆似裂帛。他有一把十分珍愛的京胡,檀木琴軸、紫竹琴筒、蛇皮蒙口……後來,因為身份和心情的改變,京胡也就成了老屋牆上的一個掛件,隨著歲月一起陳舊、破損,最終連影子都沒了。年輕那會兒,他常常沉溺在自由快樂的時光里,似乎早把政治上的事給忘了。

  但是,他卻有著大部分男人的通病——反對我出門做事,尤其反對我參加那些進步的革命工作,他覺得我是在出風頭、不守婦道。雖然我仍堅持做自己的事,但他的從中作梗常常讓我思想溜號,就像走路時腳下有塊石頭,一不小心就會被絆住或者摔跟頭。

  我帶回家的傳單不能讓他發現,我出去受累受屈不能跟他說,我的喜悅和快樂,他視而不見。這讓我們的矛盾愈加深重。

  我不想為此放棄工作,而是更加積極地做事。因為讀過書識點兒字,我主動分擔了刻板油印傳單的任務。因為做過保姆,我可以為幾個工作人員做生活服務。我成了焦陽姐姐最默契的搭檔,最得力的助手。

  轉眼,又一個春天到來了。在這個三月,從焦陽姐姐那裡,我第一次知道了國際勞動婦女節。沒有鮮花,沒有禮物,沒有祝福,在國人尚未普遍認可這個日子的時候,我們像婦女運動的先驅何香凝女士一樣,喊出了「打倒帝國主義」「保護婦女兒童」的口號。我們貼標語、撒傳單、演節目、組織集會、開展演講,目的在於召喚婦女的覺醒和力量。

  那真是令人激動和振奮的時刻,那個春天陽光格外明媚,春風格外溫暖,我的心情亦如春天一樣生機盎然。

  也是在這個美好的春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初冬時節,便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男孩,取名冬。

  臨近產期,我出去的次數少了,做的事也少了。焦陽姐姐理解我的苦衷,她支持我安心養胎和生產,恢復之後再參加工作。但是一個年輕的媽媽還沒學會帶好一個年幼的孩子,如何再做社會工作呢?在我消極萎靡的時候,很多姐妹加入了焦陽姐姐的隊伍,並成為骨幹分子。

  多少年以後,當我再次遇見一起工作過的閆姓大姐時,她已是市婦聯的一名幹部。而我,則是歷史反革命分子的老婆。她有看得見的前途,我的未來吉凶未卜。我尚未懂得宿命,就已經被宿命俘虜。人生的千變萬化,就像風雨,來去自由。只是,我們要如何面對呢?

  以後的漫長歲月,我始終沒有忘記那段日子,始終慶幸認識並跟隨焦陽姐姐。我後悔當時的幼稚,沒有堅持自己的信仰和追求,無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但心裡始終有一團火在隱隱地發光發熱,即便有時候很微小,卻一直不曾熄滅。也正是這團火焰讓我感受到些許溫暖,給了我些許熱情,支撐了我以後幾十年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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