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 遙望童年
2024-09-13 20:49:03
作者: 孫春傑
年輕時人云亦云,年老了隨波逐流,現在看來,總覺得有些遺憾。遺憾的不是時光的流逝,而是在流逝的時光里,我沒有做好規劃,沒有做好自己。
一位偉大的醫學博士說,人們如何使用時間,可能取決於覺得自己還有多少時間。人的生命大概兩三萬天光景,但不到最後時刻,人人都覺得來日方長,終點尚遠,所以虛度者、揮霍者、抱怨者比比皆是。很多人都明白「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個先來」,但總覺得「意外」離自己很遠。都說應該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來過,但真正做到珍惜當下的又有幾人……我的人生總是充滿矛盾,終於可以看清世事時,人卻已老態龍鍾,步履蹣跚。有些事,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託付別人。但能託付給別人的事,都是身外之事,真正的心事只屬於自己。
我不知道未來魂歸何處,只想好好珍惜這場七七四十九天的「現實」之夢。在夢裡,我可以忘掉之前的所有不便,真正為自己「活」一回。在夢裡,我可以做很多事,見很多人。我為自己畫了一條又曲折又遙遠的路線,我要沿著這條路線,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全程的回顧和梳理,撿拾起曾經失落的情感和故事,完成未完成的心愿。然後,把它們做成路標,做成界碑,插到我從前的生活里程中——為自己製作一張濃縮的人生版圖。即便到了必須封存的時候,我也希望它是清晰的、完整的。
從前的鳳凰村,早已在城市化建設中煥然一新,並被冠以閃閃發光的名字——金鳳凰,行政定製為社區居民委員會。無論是鳳凰,還是金鳳凰,地理位置沒變,我也從未離開。
鳳凰山的傳說是美麗的。雖然傳說中的仙人早已不在,招引鳳凰的梧桐老樹也已經腐朽,更沒有人見過有鳳凰飛來,但美麗的傳說真的變成了美麗的現實。
我足不出戶差不多有十年了。這十年,不是解放前的十年,不是文革時期的十年。這十年,社會的改革與發展是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的,熟悉的山水變成不熟悉的風景,熟悉的街道多了不熟悉的面容……所有的改變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常常讓我生出隔世之感。
還是這條貫穿山坳的路,早已由土路、砂路,變成柏油路;由雙向二車道擴建成雙向四車道,它的交通功能越來越完善,它在國道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
這條路,我走了一輩子。無論往東往西,往南往北,只要走出家門,必經這條路。
這條路,見證了我的全部生活,見證了我的喜怒哀樂。無論過去未來,夢裡夢外,只要行走飄飛,必經這條路。
這條路,承載了鳳凰村的歷史、現在以及未來,它是社會與經濟發展的前提條件,是連接外界的橋樑和紐帶,是鳳凰村的命脈。
我從鳳凰山飄然而下,在柏油路美麗的綠化帶旁駐足。極目遠望,似乎看到了一路走來的自己。
那時我還是個小姑娘,穿著媽媽做的布衣和布鞋,背著媽媽縫製的書包,扎著兩條麻花辮,正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樸素的衣裝,滿臉的稚氣,遮不住別人口中的清秀與文雅。家與學校很近,短短的一段路寫滿了我清晨的渴望,黃昏的快樂,偶爾也有對殖民教育的抗拒。
為了殖民教育的興起,入侵者在這裡建起了學校,收納了原來小學堂、識字班的學生,也強迫所有適齡孩子必須入學。校舍坐北朝南,就臨著這條路。前後兩排建築,前排是高大的紅磚灰瓦房,作教室用。後排是附屬用房。
教室至少有六間,有幾個教室中間用板障隔開,打開板障就是大禮堂。這樣的設計增加了房屋的用途,但上課時不免有相互打擾的弊端。
我們班有十七八個同學,大多是本村的孩子,也有駐地日本人的孩子。老師有本地人,也有日本人。課程不像現在這麼多,但基礎學科,像語文、算術、體操、音樂、美術,一樣不少。另有禮儀、縫紉、家事等各類實踐課程。最重要最嚴格的課程是日語,不但日語課上要說日語,其它的課堂上大多也用日語教學。這樣的教育,不只是強化日語,弱化漢語,而是要通過弱化漢語,進而弱化中華傳統文化在民間,尤其在我們那代孩子身上的影響和傳承。這就是所謂的「親日教育」。
老師是很嚴格的,他們身上既有先前私塾先生戒尺的威嚴,又有帝國殖民者的傲慢與殘暴。很多調皮的男孩子深受其苦,就連我,也有偶爾被體罰的經歷。
這樣森嚴的教育,讓學生們有些懼怕,但所學內容卻讓我日後受益匪淺。比如,我的毛筆字,就曾讓晚輩汗顏。比如,幾乎淡忘了的日語,也能解燃眉之急。因為識字,可以閱讀,晚年時,便可以看著家庭保健書,嘗試著做一些生活保健。禮儀、縫紉、家事等課程,也為我應對生活之需,提供了幫助。
我心裡是喜歡上學的,因為同齡人在一起學習或遊戲,有著老師壓制不住的快樂,只可惜留給現在的記憶不多了。常常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一個姓穆的班長。他住在穆家嶺,路遠,上學得翻一座山,但他從不遲到。他為人比較憨厚,說話略有口吃,見人常常臉紅。因為他勤奮、勤快,樂於為班級和同學做事,所以,大家一致推舉他做班長。解放後,因為處境不同,我們少有聯繫。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做幹部,他帶的創業連,在農田基本建設時期擔當了重要任務,做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就像戰爭年代的突擊隊、尖刀班,無論面臨什麼任務,無論血戰哪個沙場,都所向披靡,無往不勝。為此,人們尊稱他為「拼命三郎」,也因為他太過拼命,五十幾歲時便因病去世了。
每每說起同學的事,我總要說說他,說說他的光榮,也道道他的辛苦和遺憾。我沒有老穆出色,便沒什麼可以炫耀,但有個故事卻是兒女們耳熟能詳的。
一次學校運動會,我是本班二百米跑運動員。當起跑的發令槍聲響起,六名運動員以最大的爆發力衝出起跑線,我竟然遙遙領先。操場四周響起一陣掌聲,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在領獎台上的光榮。但是,意外不期而至——我的校服裙帶斷了,若不是反應快,用手及時抓住,非鬧出笑話不可。尷尬是避免了,但一閃念間,兩個身影飛快地從身邊掠過。衝過終點線的時候,我知道自己是第三名。正當我兩手緊緊抓住裙帶,為失利沮喪時,場上響起了第二次掌聲。掌聲依舊是送給我的,比第一次更熱烈,更真誠。我幸福得想哭,這份來自老師和同學的嘉獎,遠比一張獎狀、一份獎品,更讓我銘記在心。
但是,傷心的事也時有發生。
教我們算術的男老師是個中國人,一個文靜儒雅的年輕人,他常常在嚴肅的教學中向我們傳遞著友好和愛心。因為家住幾十里外,平日便住在學校,每到周末,回家看望年輕的老婆和年幼的孩子。但是某一個周末過去,當周一到來的時候,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如期回校,如期地走進教室、嚴肅而溫和地站在我們面前……聽說,就在那個周六的晚上,他被俄軍兵痞打死了。
他的家也在這條大路的延長線旁邊。周六晚上稍晚的時候,一家人已經睡下的時候,有兩個俄軍兵痞破窗而入,直奔他的老婆。一個男人哪忍得下這樣的欺侮,他本能地阻止,卻中彈而亡,而他的老婆孩子,結局可想而知。
這只是個例。侵占與殖民還在繼續。雖說戰爭的雙方都是外敵,但慘遭蹂躪的卻是中國百姓。一些遺散在鄉野的日俄兵痞,更加窮凶極惡,更加肆無忌憚。他們見東西搶,見女人也搶,女人被侮辱被強姦被殺害的事情時有發生。那時候,女人出門都要把自己打扮成邋遢男人的模樣,或者用草木灰塗抹自己的臉,把自己扮成瘋子、傻子,以免招致厄運。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戰爭以及死亡的含義,然而數學老師的死,卻像一片濃重的雲,沉沉地浮在我的心空,那種沉鬱和沉重,很長時間我都無法擺脫。
老師的事情發生後不久,我的父親出事了。當死亡一次次出現在我的面前,逼著我面對和接受的時候,我開始恐懼,也學會了思考。我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生活也不再只是和風細雨,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儘管如此,我依然期待風暴過後的朗朗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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