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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春野浮綠

2024-09-14 05:03:33 作者: 酌青梔
  半年後。

  一年中最後一個季度的忙碌落下帷幕,秦招招短休冬遊的計劃也提上了日程,只是臨走之前,還要去醫院做一次每年的例行體檢。

  腦溢血不是遺傳病,但有家族聚集性發病的傾向,加上秦母年事已高,家庭醫生已經不止一次敦促她們母女定時做相關檢查了。

  林茵舒昨天得空已經來過一趟醫院,秦招招的全身檢查則安排在今天。

  醫院的消毒水味有些重,即使身處室外走廊也能清晰地聞到。手機振動一聲,她拿出來看:

  是晏承發來的。他知道她今天要做全身檢查,大概想讓她放鬆一點,不知道從哪兒撿來個冷笑話一本正經地講了起來,這時迎面而來一個人,秦招招臉上的笑意輕輕淺淺地斂沒了。

  是宋聿那個經紀人,余奕。

  「秦總,好久不見。」對方率先和她打招呼,秦招招點頭:「好久不見,您這是……」

  她視線落在對方手裡提著的袋子,印著這家私立醫院的名字,裡面似乎是就診單之類的東西。

  「噢,手底下的藝人生病了,陪他過來看看。」余奕的面容有些疲憊,隨口客氣道:「秦總您來醫院是……」

  「來做個全身檢查。」

  「好,您先忙。」

  「嗯,再見。」

  看見余奕,免不得就會想起他手底下那個大紅人宋聿。不過最近這段時間她似乎很少聽到有關宋聿的消息了,鍾黎投資的那部戲殺青後,宋聿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大眾視野中,說是半隱退也不為過。

  思緒正紛亂如麻,沒走兩步,身後又傳來余奕的聲音:「……秦總留步。」

  秦招招停下來轉身,看著余奕折返回來。對方欲言又止幾次,終於開口:

  「秦總,我知道這樣說可能很冒犯,可是宋聿他、他真的過得很不好,他病的太重了,能不能請秦總您,幫我勸勸他?」

  秦招招眉頭微蹙,但這些不悅並非是沖余奕:「有病還是去找醫生吧,我勸了也是於事無補。」

  「怎麼會於事無補呢,宋聿他現在誰的話都不聽,他只想見您最後一面,」余奕急得有些失態了,說出這句話後似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面上多了歉意:「自從上次和鍾總一起吃過飯後,您斷了他所有能見到你的門路,他發病次數就越來越頻繁了。他覺得您還在生他的氣,才會這麼折磨自己。」

  折磨自己?

  因為這指向性太過明顯的四個字,秦招招忽然回想起半年前,也是在這家醫院,她看到宋聿胸前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新舊都有,一看就是用利器多次劃傷的。

  聽余奕這話,這半年來,宋聿發瘋自殘的情況非但沒有減少,反而還加重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不覺得自己需要為宋聿的感情負責,身體是他自己的,要怎麼活也是他的事,難不成就因為他病了,她就要妥協答應他提出的一切要求嗎?

  秦招招面無表情地沉默著,余奕也執著地等待著,沒有因為對方明顯不悅的情緒而終止這個請求。

  他一副豁出一切的架勢,把所有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和盤托出:「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打擾您。兩個月前,他精神狀態急轉直下,因為幻覺幻聽頻繁自殘,進了icu兩次。他的主治醫生束手無策,什麼治療都無法改善,我為了暫時穩住他,就謊稱能想到辦法,讓他再見你最後一面。」

  他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們兩個都知道,我大概率做不到,但他還是把這句話當成了救命稻草,一直在等。」

  所以他才舍下自己的臉面,如此不依不饒——能夠見到秦招招並向她提出請求的機會太渺茫了,她斷了宋聿能見到她的所有門路,也拒絕接見一切和宋聿有關的人,錯過這次,或許這些話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說出來了。

  「……」沉默片刻,秦招招嘆口氣,抬眼看向余奕:

  「我只有二十分鐘的時間,麻煩您前面帶路吧,下不為例。」

  …………

  房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


  裡面安靜地讓人心慌,充斥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宋聿正坐在病床上,看著窗外投進來的陽光出神。

  他憔悴了很多,袖口下裹著小臂和手腕的紗布若隱若現,不難猜出發生了什麼。

  聽見聲音,他有些遲鈍地轉過來,看清來人是誰以後,他好像也沒有很驚訝,而是早就習慣了似的微微一笑:

  「你來了。」

  秦招招心底湧上一絲怪異感,但還是「嗯」了一聲,慢慢朝他走過去。

  宋聿出乎她意料的平靜,這讓秦招招的牴觸消散了一些,「你瘦了好多。」她隨口寒暄,找了把椅子坐在他床邊,仿佛她和宋聿只是許久不曾聯繫的老友。

  「是嘛。」宋聿呼吸輕微,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比起以前的確單薄了些,穿著病號服顯得裡面空蕩蕩的。

  「昨天你也是這麼說的,哼,等出院以後我好好鍛鍊,要不了多久就會恢復成以前那樣了,」男人面色蒼白,嘴角扯起一點勉強的弧度,像是撒嬌般的討好,又像是哀求:「我會恢復的,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不要喜歡上別人好不好?」

  昨天也是這麼說的?秦招招眉骨微蹙,心裡那種怪異感越來越大。

  「宋聿。」她輕聲叫他的名字。

  「?」宋聿表情有些困惑,眼睛還是亮晶晶地,緊緊盯著她。

  但也只有眼睛亮,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是空洞、麻木的,簡直就是一具行屍走肉。她聲音微微發顫,像是不忍,又像是不敢置信:

  「……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了?」

  宋聿一怔,原本渙散的瞳孔開始逐漸聚焦,似乎終於從沼澤般的幻覺里走出來了,他看向秦招招的眼神變得驚喜,眼底依稀有淚,他試探著碰了碰她的衣角。

  是真的,不是幻覺。


  「是你,真的是你……」他眼神又開始閃躲,嘴唇都在發抖,又生怕自己把對方嚇跑似的,連喜悅和哭腔都壓抑著,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外掉:

  「你終於來了……」

  六個多月,他終於又見到她了。

  宋聿情緒收的很快,剛剛還在又哭又笑,下一秒就胡亂抹掉臉上的眼淚,然後竭力做出一副正常的樣子,小聲道著歉:「對不起啊,剛剛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事。」秦招招語氣平和,說話間還抽了些紙遞給宋聿擦淚。

  他很溫順地接了過去,目光一直跟隨著她,一副乖巧聽話的模樣。

  「我聽余奕說,你發病時總是自我懲罰,你覺得我還在生你的氣,對嗎?」她看著病床上的人,臉上流露出幾分淺薄但真切的善意:「……那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我都快記不清了。宋聿,其實我早就不恨你了。」

  愛的盡頭才是恨,從她不愛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不恨他了,只是想敬而遠之,這輩子做井水不犯河水的陌路人而已。

  他沒必要畫地為牢,困頓在以前,一味地懲罰自己。況且就算是要懲罰,他做的這些事、受的這些苦,已經足夠償還當年。

  宋聿垂下了眼瞼,「不說這個了,說點別的吧。」

  「你今天怎麼來醫院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好像不敢看她,又刻意岔開話題,不知道在逃避什麼。

  秦招招表情不變,時隔多年,她對宋聿罕見地恢復了些許耐心:「只是來做例行檢查,恰好碰到了余奕,就過來了。」

  「那我是不是耽誤你的事了……」宋聿有些愧疚。

  「沒有,還沒到約好的時間,而且就算到時間了,我應該也會答應他過來見你,」


  秦招招抬頭,目光投向不遠處,從窗戶灑進來的陽光,「……畢竟這也是最後一面了。」

  宋聿呼吸一滯,身上那種微弱的喜悅和生命力瞬間消失殆盡。

  這一切秦招招都看在眼裡。

  她不是心理醫生,沒有義務哄著他騙著他,只是秉持著人道主義精神,履行對余奕承諾的同時,最後再勸一次。該說的她都說了,要不要走出來,全憑宋聿自己。

  「……是因為晏承嗎?」宋聿苦笑,聲線有些艱澀——他從別人那裡聽說了,他們已經重新在一起了。

  秦招招輕輕搖了搖頭,「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我說過很多遍了;就算沒有晏承,你和我之間,也一樣只能做陌生人。」

  因為不堪回首的隔閡,無法做朋友;也因為不愛亦不恨,無法做戀人或仇人。相忘於人世間,是彼此最好的結局。

  秦招招站了起來,眼神無波無瀾,「別再傷害自己了,我言盡於此。」

  「……再見。」

  兩個人都心知肚明,這個再見是告別,是再也不見的意思。

  宋聿不作聲,也不看她,屋裡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

  可不管他再怎麼逃避,時間還是一分一秒的過,他還是聽到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聽到她拉開門——

  「別走……」情急之下宋聿脫口而出,聲音輕的幾乎快要聽不見。

  但也只是徒勞,秦招招背影頓了一下,連回頭都沒有,就毫不拖泥帶水地離開了。

  天上似乎有雲層飄過,遮住了太陽,於是整個病房裡唯一溫暖的所在消失了,周遭的一切重新籠罩在陰影下。


  「………」

  像被調了慢放,宋聿面無表情地、一點點抓緊了身上的被子,繼而整個人蜷縮起來。

  他喉嚨里發出嘶啞微弱的哽咽,眼淚無聲地地往下掉,砸在被子上氤氳成片。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

  十二月底,望京下初雪那天,秦招招飛去了晏承的城市。

  不過不是為了見他,只是為公事出差。下飛機時夏琳給她看自己朋友圈別人發的雪景,苦哈哈地說沒趕上親眼看今年的初雪。

  合作方派來接機的人似乎懂一點中文,聞言操著不太熟練的口音說他們的城市也馬上要下初雪了,或許有機會能看到。

  待了兩天,把公事辦的差不多了,秦招招才終於透出一點口風,讓晏承知道她就在距離他的公司不遠處的某棟大廈。

  屏幕安靜一秒後像出了故障一樣接連飆出十幾條短語音,懶得一個個聽完,她只點開了最後一條。

  對方的語氣已經難掩驚喜與激動,卻還要壓抑著,裝出一副平日裡的沉穩做派,只是話里話外不停地暗示,想來接她去他的住處參觀一下。

  秦招招開玩笑說恩准了,又應合作方的請求參與了兩個會議,最後被送出公司——彼時天上早已經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路人都駐足停下,拿起手機拍照。

  人流之外,道路另一端,一道熟悉的身影從車上下來,懷裡捧一束鮮花。

  她讓他五點左右到,可看他車頂薄薄的一層雪,這人至少一個小時前,也就是她告訴他地址後不久他就到了。

  秦招招身後的夏琳和安文看到晏承後就相視一笑,識趣地和老闆告別,說要回酒店賞雪。兩人還沒走遠,餘光就看到她們的老闆已經被對方張開大衣整個包進了懷裡。


  車裡很溫暖,和外面的天寒地凍簡直是兩個世界,晏承一邊發動引擎,一邊向秦招招介紹附近好吃的餐廳。

  男人單手開車,車速不算快,另一隻手牢牢握住愛人的,暖手寶一般把自己的熱量源源不斷地傳給對方。

  秦招招抽了一下,沒抽出來,反倒讓她看到了對方手腕上、被錶帶遮蓋的只露出了一點點的紋身。

  「我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你,」秦招招抬頭看向晏承,目光帶著探究,「當初你怎麼突然想到要紋這個?」

  知道他用情至深,只是不明白他何必執著幾個小小的印字。

  晏承勾了勾唇角,眼尾流露出一絲悵然,「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說了你應該也不記得了。」

  過去很久了,久到現在的秦招招一定早就已經忘了。

  九歲的秦招招從酷愛書法的外公那兒得了一塊刻著她名字的印章,雖然不太精緻,但勝在新鮮,於是秦招招再玩過家家之類的遊戲,便要在拉幫結派時裝模作樣地給自己的人印上這個,仿佛電視劇里某種象徵身份的家族紋耀。

  要是演公主,就挑選出丫鬟侍衛;要是演女王,就挑選將軍和大臣;她喜歡哪些小孩,就把這些人挑選出來,在他們的手上印上她的名字,無形中便是告知大家,這是她秦招招的人,誰都不能欺負。

  晏承從小寡言少語,不喜歡人多熱鬧的場合,大家一起玩兒,他總是一個人默默地躲在角落看書堆積木;但每每秦招招發起遊戲,他也還是會很給面子地過去排隊,等待她給眾人分配任務。

  誰和秦招招關係好,誰就可以在手上印上她的名字——這仿佛已經成了大家心中心照不宣的規則。

  年幼的晏承期待著,盼望著,想著那個印章有朝一日可以也落在他的手上,這樣他就成了和招招關係親近的「自己人」。

  可是他等啊等,秦招招卻從來都沒有選中他,一次都沒有。

  晏承不知道為什麼,他也不會去問,只是遠遠地看著其他人互相比對手上的印痕,爭先恐後地向眾星捧月的秦招招討要自己心儀的角色。

  再後來,直到所有人都當過秦招招的「自己人」了,晏承還是沒有被選中過。


  「說起這個印章,倒讓我想起來小時候,我也有過一個這種印章玩具,」冷不丁地,秦招招忽然說。回憶起幼時,她還有些懷念:「……那個印章刻的也是我的名字,每次玩過家家,我都喜歡給演我下屬的孩子手上戳個印,用來區分敵人和自己人,現在想想,真的好幼稚哦。」

  晏承心裡克制不住地泛起一點酸水,面上倒是不動聲色,一邊專注開車,還有餘力笑一笑。

  見他沉默,秦招招以為他忘了,隨口說道:「可能你都不記得了,你那時候很高冷,都不大和我們玩兒的。我怕讓你演我的下屬又傷你自尊心,覺得我像之前那樣拿你當下人使喚,都不敢選你。」

  晏承微微一怔。

  怎麼可能會不記得呢。幼時的他自以為經過夜鶯那件事和秦招招已經冰釋前嫌,可聚在一起玩兒,對方還是將他當成外人。為這事,當年的他曾默默傷心,好長一段時間連飯都吃不下。

  但原來……她不是不想選他。

  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照顧他的自尊心。

  良久,男人低低笑了,眸中神色仿佛枯木逢春、冰雪消融般溫柔下來,心頭的苦澀一瞬之間變成了綿軟的蜜糖。

  「笑什麼?」秦招招一臉困惑。

  晏承手上力道緊了緊,眼裡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沒什麼,想起開心的事情了。」

  過去的遺憾都過去了,好在這次他不必躲在角落裡拈酸吃醋,下半輩子,他都是屬於她的。

  正好紅燈,晏承踩下剎車,「對了,上個月我線上看了套望京南郊的半山別墅,還挺不錯的,我就買了,馬上就要開始裝修了。」

  秦招招眼一橫,「怎麼,你要回國常住啊?」

  晏承點頭,「我準備把工作重心往國內慢慢轉移,正好廖馳也有往國內發展的意願。」

  婦唱夫隨,這是理所應當的。


  晏承噙著笑看過去:「你覺得好不好?」

  「好。」秦招招實話實說。

  晏承眼裡笑意越來越大,「那按你喜歡的風格裝修,好不好?」

  「好。」繼續實話實說。

  「那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差點就被騙著脫口而出的人帶著嗔意斜過去一眼,沒有上當。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久到好像過了一個世紀。

  頂著對方滿眼希冀的表情,她還是妥協「……好。」

  晏承似乎鬆了口氣,又似乎只是滿足而欣喜地喟嘆,他什麼也沒說,低頭和秦招招十指相扣,緊緊抓住自己命中注定的愛人。

  「招招。」

  「嗯?」

  「謝謝你。」

  ——謝謝你接受我的愛,謝謝你的坦誠和真摯,謝謝你……愛我。

  為這一天,他已經等了很多年。

  秦招招恍然笑開,看起來暖洋洋的。

  冬天快要過去,春天就要來了。

  是春野浮綠,日新常安的春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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