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2024-09-14 05:47:31 作者: 簡小扇
  01

  翌日清晨蘇妄隻身去了容家,整個容家都是哀戚不已,白紗翻飛是對逝者的回憶留戀。榮楊恆強打著精神接待了蘇妄,小談了片刻便告辭離開,算是應了昨日的諾。呂中過醉月下花都的遊船一波接著一波,從早到晚不會間斷,而且絕不會空船來回,都是爆滿啊爆滿。

  在呂中渡頭總是能看見這樣的情景。

  「船老大別走別走,捎上我一個。」

  「不行嘞,滿了。」

  「我都等了好幾個時辰了,這才去了趟茅房又沒位置了。」

  「下次記得先買船票再上茅房啊,有了船票就能登船啦。」

  「哎呀,我這裡還有一張幾年前的舊船票,能登上你的破船不啊?」

  「怎麼說話呢!俺這船哪裡破了!俺昨天才去上了漆,可新了!」

  ……

  這普遍說明了男人對帶花字的東西總是特別熱衷,比如花樓,花船,花魁,花姑娘。

  蘇妄回到客棧的時候,喬昀和九月正坐在客棧臨窗的位置,軒窗大開,斑駁的日光探進來留下星星點點的碎光,繁榮街道的喧囂冗雜傳來,在飄渺著茶香的閣樓里勾描出一幅人世百景圖。微微撐頭瞧著下方人來人往街道的女子一襲玄黑勁裝,銀色面具折射著刺眼的光芒,明艷的難以直視。身旁黑色衣裙的九月沉默的把玩著上好青藍釉瓷的茶盞,渾身透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小二提著茶壺跑堂時自覺的繞著走。

  他走過去,招呼小二上了壺西山白露,似笑非笑的看著喬昀,「怎麼喜歡坐臨窗的位置?很襯你的氣質?」

  她沒啥精神的抬眼,手指輕叩桌面,「吃霸王餐的時候比較容易跳窗逃跑。」

  蘇妄:「……」

  乾咳兩聲似要打破這尷尬,他捧著茶盞,茶香氤氳著如玉面貌,「這次去花都……」話沒說完,身後的竹簾被人撩起,上翹的檐角上掛著的紫風鈴叮鐺響開,像是採蓮少女的歡聲笑語。

  「蘇城主,銀虎公子,飛書樓天字飛影見過兩位。」

  蘇妄回過身,眉目一閃而過詫異,「何事?」

  來人遞上一方赤紅柬帖,恭敬道:「在下受花都之託,給兩位送上柬帖,三日後恭迎兩位前往花都參加天下盛事。」

  「什麼盛事?」喬昀伸手抓過柬帖,撕著上面纏繞的金絲線。

  「公子一看便知,柬帖已送到,在下告退。」

  話落身影一閃便沒了影子,不愧是天字飛影,輕功果然出神入化。柬帖上的金線已經被喬昀撕成幾段扔在地上,打開後露出精緻的內里,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蘭月十六,花都恭迎蘇城主,銀虎公子光臨,共鑒天下第一盛事。」

  其右還有幾行小字,咬文嚼字之乎者也,喬昀看得抓頭,扔過去問蘇妄,「他娘的寫的什麼啊?」

  蘇妄低笑一聲,接過柬帖看了一遍,隨即眉頭微微皺起,「花都廣邀天下男女,參加本月十六舉行的第一公子和第一美人的賽事。」

  「第一美男和第一美人?哈哈,這說的不是老子嗎!」

  她大笑兩聲,將柬帖抓過來又瞅了兩遍,塞進懷裡,「天底下有誰長得比老子還好看啊!有那也不是人,你說是吧。」

  「這事兒,有古怪。」蘇妄沒有接話,蹙著眉沉思,「花鬢這事兒和花都脫不了干係,花都又在此時舉辦什麼第一賽事,這其中,不簡單。」

  喬昀啊了一聲,目光透著興味,「怎麼?風雨欲來?有好戲看啊。」

  看著她那無憂無慮的樣子,蘇妄心裡苦笑,她隻身一人無牽無掛,哪裡知道這些年三大家承受了多少。不過啊,這個樣子的阿昀才是最好的,那些事情,有他就好,他不想她參與進來。或許,這一次的二十年之期那些人會將她扯進這個漩渦來,但他必然會擋在她身前。他想給她花開一樣的美好世間。

  於是揚起唇角,嗓音沒什麼變化,連眼裡的凝重都隱了去,「既然想去,待會便出發吧。」頓了頓,唇角的笑越盛,「你說得對,沒人比你好看。」

  不知道她面具下的臉頰是否紅透,只是聽見這誇獎後彆扭的別過頭去,眼睛明亮的像是落了漫天星光。


  茶盞水盡,日光正好,娑婆花開,花香十里。她果然茶錢都沒付,從大開的軒窗躍了出去,黑色身影矯健如鷹,在幽香飄繞的空氣中留下一串殘影,盪開了那璀璨的初陽。

  九月回眼看見小二五官皺成一團惱怒的模樣,眼見他就要跑過來,身形一動,同樣從軒窗躍了下去,蘇妄愣了片刻,似乎沒做過這逃單的事,似笑非笑看了近在咫尺的小二一眼,施施然站起身,腳尖一點也躍了出去。

  小二目瞪口呆,片刻後哭著跑去向掌柜告狀了。

  渡口處,通往花都的遊船果然人滿為患,棧道上還等著一大群人,喬昀從半空中俯衝而下,衣袍被疾風掠起簌簌作響,轉眼平穩的落在平地上,扯著嗓子一大聲吼,「都給老子滾開!讓道!」

  「他娘的是誰瞎嚷嚷,沒看見都在排隊嗎!」

  有人不滿的回罵,轉身看見銀色面具的男子陰沉著走近,頓時瞪大了眼睛,避之不及的朝後退,撲通一聲掉進了水裡,濺的水花老高,還不忘大喊,「銀虎來啦!」

  一瞬間,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朝後退了一步,擁擠的棧道眨眼間便分出一跳大道來,她挑著唇角目不斜視走過,走到遊船跟前,語氣淡淡,「滾下來三個人。」

  船上的人心裡叫苦不已,左看右看,忙不迭的下船,雖然她只說滾下來三個人,但誰有那個膽子和她同船啊?片刻時間,整船人都撒丫子跑了,只留下船老大站在床頭苦著臉抖著雙腿。

  蘇妄和九月很容易便上了船,瞧著四周忌諱的視線,再看看喬昀滿不在乎的模樣,均是沒有言語。

  「開船!火速前往花都!」

  衝著船老大一嗓子吼過去,嚇得人家差點掉進河裡。

  她就是這樣飛揚跋扈的一個人,為了自己圖方便可以讓所有人不方便。蘇妄站在甲板上,盯著那漾開水紋的河面,想不通自己怎麼就跟她同流合污了。

  過醉月江到花都大概會花上三個時辰,船老大兢兢戰戰的開船,想著得趕緊把這個混蛋送到目的地,半路上可千萬別出什麼差錯,不然十條命都不夠她殺的。看著她從船艙翻出來幾壇自己珍藏已久的老酒,陣陣的肉疼,也不敢多言,只能獨自黯然迎風落淚。

  她在船頭布了兩三盞酒,招呼蘇妄過來,興沖沖道:「想不到船老大還有這好玩意兒,快快快,這麼好的東西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糟蹋了。」

  蘇妄同情的看了一眼似乎正在抹眼淚的船老大一眼,走過坐下,執起一杯酒放在鼻尖嗅了一番,「的確是好酒。」


  「來來來,幹了。趁著酒興逛花樓是人生一大喜事,待會下船就去花樓走一圈,你看你細皮嫩肉的,肯定招人喜歡。」

  前一刻還覺得她很順眼,這一刻已經十分想一腳把她踢進河了。蘇妄黑著臉一杯又一杯,任她如何瘋言瘋語也不答話,沒多久酒罈便見了底。一向酒量很大的她此時竟有了醉意,眼神迷離的搖頭晃腦了一會兒,竟趴著睡著了。

  愁緒滿懷時最容易醉酒。她的心裡,其實並不如表面那樣毫不在意。蘇妄執著酒盞目不轉睛的看著昏睡的她,仿佛一尊雕塑守護。

  到達花都的時候已經是花燈初上,沿河垂柳掛著精緻的花燈,蔓延到沒有盡頭處。夜晚比白日還要繁嬈,女子的媚笑聲,男子的哄鬧聲,此起彼伏。夜夜笙歌夜夜歡。

  喬昀已經醒來,精神抖擻的跳下船,輕車熟路的沿著街道東走西拐,最後停在一家樓閣前面,指著牌匾興致沖沖的對身後的蘇妄道:「這裡的姑娘最會服侍人了。那小手軟的,小嘴甜的……」

  話沒說完,被蘇妄一巴掌扇在腦袋上打斷,「你倒是風流。」

  「人不風流枉少年。蘇城主,你別這麼不解風情嘛,來來來,老子給你挑個姑娘,保管你舒舒服服的。」

  蘇妄一愣,不怒反笑,大概是物極必反,調整了會呼吸,聲音歸於淡然,似笑非笑的瞧著她,「姑娘能不能讓我舒服我不知道,但姑娘一定不能讓你舒服。」

  喬昀頓時一臉愕然的瞪著他,微張著嘴,似乎沒反應過來他這樣的正人君子居然會用葷段子調戲她。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天理了?

  倒是身後一直冷冰冰的九月臉上有一抹可疑的紅暈飛快閃過。

  她閉上嘴巴吞了口口水,瞟了幾眼身後的青樓,幾乎不敢看蘇妄的眼睛,而是看著九月道:「你知道男人和女人逛青樓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九月沉默,卻是疑惑的眨了眨眼。

  只見她嘆了聲氣,認真道:「男人與女人逛青樓最大的區別就是,女人只能摸一摸看一看,而男人卻能實打實的干。」

  九月頓時唰的紅了臉,以為她是在揶揄自己跟著來青樓,狠狠剜了她一眼,背過身去。她哈哈大笑,之前的尷尬少了一些,再看向蘇妄,卻見他咬牙切齒的瞪著她,不由摸了摸鼻頭。

  一句話好像同時惹怒了兩個人耶……


  02:

  最終她想逛青樓的想法被蘇妄扼殺在搖籃里,扯著她尋了家客棧住下。誰料半夜時分,蘇妄卻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睜眼便看見昏黃燈火中,她修長的身姿投影在石牆上,隱有綽約風姿。只是她正在換衣服,而且難得取下了面具,露出那張風華無雙的臉來,看見蘇妄醒來,咧嘴一笑,扔過去一套夜行衣。

  「快,換上,咱們夜探花都府,找出他們的小秘密。」

  見蘇妄沒什麼表情的看著她,不耐煩的皺起眉,但還是耐心的解釋,「花鬢出自花都府,而且這次的第一賽事也是花都府主辦的,要是有什麼陰謀一定和他們有關係啊。這種時候最常見的做法不就是偷聽牆角嗎?說不定還可以偷看到某個美人兒光著身子沐浴哦。」尾音拖得老長,含著奸笑聲,一副色胚樣。

  蘇妄有些痛苦的捂住腦袋,思考天底下的男人在面對這樣無恥的流氓媳婦時到底要給出怎樣一種反應才算正常。

  再抬眼,她已經蒙住了面容,只露出一雙閃著淫、光的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蘇妄再次痛苦的埋下頭去。

  磨蹭了大半天,蘇妄還是換上了夜行衣,和她同樣的裝扮悄無聲息的從木窗躍了出去,與夜色融為一體。

  全天下男人的夢想之城花都歷來便是由花都府在打理管轄,花都府的主人一向行蹤神秘,一生露不了幾次面,但能將如此之多的青樓妓院管理的井井有條,還不怕人來鬧事,其能力也是不容置疑的。

  很多男人一生的夢想就是坐上那個位置並為之努力的奮鬥著。試想,一聲令下就可以使整個花都的女子無論清純嫵媚火熱冰冷都主動投懷送抱,這是一件多麼美妙的事啊!更重要的,是睡這麼多姑娘一個子兒都不要啊!全免費啊!曾經喬昀也是無比的嚮往那個位置,只是自從有一次被一百多個姑娘輪番推到撕衣服扯褲子後再也沒這個想法了。她是個真男人還好說,但關鍵是她沒把啊,只能看看摸摸的感覺實在是痛苦。

  兩人沒什麼阻礙,躍過幾條街道翻進了花都府的高牆,身形隱在牆角簇簇含苞待放的水羽花後,鬱鬱蔥蔥的枝椏趁著月光投下斑駁光影,巡夜的侍衛踏著一路碎光經過,目不斜視嚴整肅穆。其實如果有心了,仔細的左右看看,或許還能發現些倪端,但壞就壞在這些侍衛為了突出自己的遵守紀律走的很規範很有風格,雙眼直視前方,連餘光都沒有朝兩邊投去。哪個做賊的會光明正大的在正對面出現啊,這充分說明了花都府的侍衛都是花架子。當然,或許這也是為了使所有和花都相關的都要帶上花字才故意這麼做的,但其實想想這是不可能的。好吧有些偏題了,回歸正文。

  花都府的巡邏還是比較嚴密,但對於經常飛檐走壁偷雞摸狗的喬昀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麼,想當年她連上京王爺府都闖過,就差沒去朝廷的皇宮走一遭了。輕鬆的避過侍衛的巡查,拐進了一條迴廊,雕花飛檐上掛著隨風而擺的花燈,燈下是蔓延至無盡處的紅桑,在漆黑的夜裡綻放著明艷的光彩。

  兩人反抓在迴廊頂部一路爬過去,一點聲響都沒弄出來,繞過迴廊,是一排精緻的房屋,偶能聽見軟聲細語,應該是花都府的歌舞女的住處,照消息看,穿過這排房屋,再繞過一座花庭,便是主事之人所在之地了。蘇妄按著正確的方向正要離開,回眼卻看見身後的喬昀並沒有跟上來。再定睛一看,居然像只壁虎一樣趴在木窗上方,貼著牆壁,垂下頭來往屋內瞧得起勁。蘇妄一口氣沒吸上來,差點摔在地上。

  忍著怒火躍過去,一手拽住她的手腕,一手捂住她的嘴巴,二話不說施展全部力量疾馳而走,一直到百花怒放的花庭時才黑著臉停下,冷眼瞪著她。

  她摸摸腦袋,對蘇妄翻了個白眼,嘴上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裡一定在問候他全家。蘇妄此時也懶得和她計較,指了指主屋的方向,讓她先行,隨後才不緊不慢的跟在她身後。接近主屋,巡邏的侍衛明顯多了起來,防守更加嚴密。兩人走的小心翼翼,好幾次都差點被突然冒出來的侍衛逮個正著,好在兩人伸身手都是頂尖的,加上喬昀見多識廣,機靈的躲了過去,終於攀上了主屋的房檐。

  有幾間屋子漆黑無光,有幾間卻是燈火通明,透過窗戶能看見搖晃的人影,看上去似乎是在交談,但卻沒有聲音傳出來。喬昀選的正是其中人影最多的一間,小心翼翼的收起自己的氣息,屏氣凝神,精神力緩緩探進去,卻依舊未曾聽見任何交談聲,忍不住回頭看了蘇妄一眼,眼裡透著疑惑。


  蘇妄皺著眉思索半晌,腳尖輕點,身輕如燕般躍上了屋頂,竟然就那麼光明正大的趴在屋頂上,輕手輕腳揭開了一片青瓦,朝下看過去。

  目光一掃,面色頓時大變,疾風一般掠下來,抓住喬昀的胳膊,低沉的嗓音透著嚴峻,「走。」

  話落,身形已經箭一般射了出去,喬昀跟在他身邊,速度不落半分,兩人的飛速揚的衣袍簌簌作響,很快引起了侍衛的察覺。但蘇妄似乎並不在意被發現,直接挑了最快離開花都府的路線,就在半空中光明正大的飛躍,在一眾侍衛的叫喊聲中飛一般出了花都府,速度卻並未慢下來,一直到了遠處的某處偏僻院落才停下,眼裡閃過凝重的光芒。

  「怎麼回事?」喬昀扯下面紗,呼了口氣,「看見什麼了?」

  他的目光望向花都府的方向,似在擰眉思索,聲音散在夜風中,低沉無比,「沒有人。」

  「嗯?」

  「屋內的人影全是人形剪紙,若是我沒猜錯,這是一個陷阱,用這些剪紙將夜探花都府的人吸引過去,再啟動提前布置好的埋伏,將其抓獲。或許是為了對付我們,也或許是為了對付其他夜探之人。這個花都府,不簡單。」

  「人形剪紙……」

  喬昀喃喃,猛地抬起頭,毫無預兆一巴掌對著蘇妄的腦袋扇了過去,大罵,「干!都怪你個蘇混球!老子剛才在歌女的屋子外面偷看時,是感覺到有什麼不對,還沒等我看個明白,就被你扯著走了。他們肯定在那裡!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

  蘇妄被那突如其來的巴掌打的愣了半天,反應過來時臉色漆黑如鍋底,狠狠瞪了她一眼,又見她重新蒙上面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幹什麼?」

  「重新回去再探啊!既然知道他們的行蹤了,這次絕不會找錯。」

  「不行!」蘇妄加重手上的力道,嚴聲拒絕,「被我們這麼一鬧,他們必定有所防備,今晚不能再去了。」

  她皺著眉打開他的手,滿眼不耐煩:「我說蘇妄,你他娘怎麼跟個女人似的磨磨唧唧囉囉嗦嗦,做事一點都不乾脆果斷,你要是怕你別去,老子一個人去。」

  說著便要走,蘇妄身形一閃擋在她面前,眼裡有怒意閃過,但容色卻淡淡的,「不准去。」話落似乎猜到她會反抗,飛快的伸手想要點住她的穴道,但想不到依舊被她躲過,還一拳頭招呼過來,下手毫不留情。


  起先還一起夜探府邸的人此時已經拳腳相加大幹起來,蘇妄想起自己好心當作驢肝肺,不想她有事卻還被倒打一耙,怒火中燒,加上她來勢過猛,手上也不敢顧慮,全力應付。

  交手幾十招,他和喬昀一掌相擊後退身形,終於停穩身子,正要開口說不打了,卻聽她罵罵咧咧道:「他娘的!老子還不是擔心他們搞出什麼陰謀算計你,才想去打聽清楚,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蘇妄愣住,垂下的手指有些微微顫抖,不知是因打鬥導致還是聽見這句話時的緊張激動。擔心那些人的陰謀算計自己,她是在,擔心自己。

  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然而心裡的喜悅卻難以忽視,他看著她飛揚跋扈的面容在銀白月光之下竟慢慢變得柔和,身後是低低矮矮的青瓦木窗,星星點點的萬家燈火,她站在那裡,又好像在他心裡。

  驀地便笑出聲,毫不應景的一聲笑,輕輕的,淺淡的,正合他一貫風輕雲淡的形象,卻比往日多了些意味,他走過去,劍拔弩張的氣息早就散去,只剩下比月光還要柔和的清淡笑意,走近,牽起她的手,「回去吧。」

  第一次正兒八經的牽著她,而不是拽或者扯。肌膚並不如尋常女子般柔軟細嫩,反而有因常年使刀磨出的老繭,然而被他摩擦在手心,卻比任何時候都來的安心歡喜。

  03:

  俗話說,敵不動,我不動。

  俗話又說,以不變應萬變。

  俗話還說……

  不管俗話說了什麼,蘇妄是打定主意坐等蘭月十六的到來,他的性格使然,做事求穩求全,不可能像喬昀那樣劍走偏鋒,貿然行事。何況,隨著時日的推近,天下排的上號的英雄豪傑美人俠女紛紛到達花都,準備參加這第一賽事,說不定他還可以坐山觀虎鬥。

  畢竟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是頗有吸引力,試想誰不想成為被公認的美人呢?要是不來,就證明你沒膽子來比美,自己承認了自己沒別人好看。這些行走江湖的少年少女,誰不是心高氣傲之人,就算明知自己不敵某某也會摩拳擦掌的來比上一比,輸了沒關係,好歹不落下膽小的名聲嘛。

  於是花都近來一日比一日熱鬧,客棧幾乎都爆滿了,青樓更是夜夜風流,連白天都營業嘞。喬昀每日閒的沒事幹,時時坐在臨窗位置欣賞來往的美人兒。不過俗話又說了,你在橋上看風景,我在橋下看你。就允她把別人當風景看嗎?銀色面具讓人一眼便能知道她的身份,薄唇明艷,眼神不羈,再加上近日來的各種傳言,看她的人更是不在少數。

  蘇妄揭過一頁書,晨風吹進軒窗掠起如墨長發,修長的指尖壓住似要被風揭起的書頁,不經意的抬眸看向對面斜倚在窗欄上執酒獨飲的女子,眼裡盪開笑意,方將目光重回放回書上,聽見她呵罵的嗓音,「你看你的書便也罷了,看一會兒就抬頭看著老子笑是什麼意思啊。」

  他微微偏頭,翻了另一頁,漫不經心,語音卻有隱隱笑意,「沒什麼意思。」


  她目光閃過惱意,抓起桌上的酒盞就要扔過去,拐角不遠處的樓梯上卻突然滾下一個人來,走廊間似有喧鬧聲,她頓了一下,那滾下的人影恰恰停在前方四五步的距離,青衣長裙,青絲交纏,居然是名女子。她痛苦的捂住肚子,蜷縮在地上,身體因疼痛而痙攣抽搐,嗚嗚咽咽的聲音幽幽傳出來。樓梯上又走下一個人來,一名面容有些陰柔的男子,眼中偶爾陰戾閃過,一看便知是那種心狠手辣之人。

  他手持長劍,直指地面的女子,毫不掩飾自己的殺意,「賤、人!」

  女子吃力的抬起頭來,一雙血紅的眼睛惡狠狠瞪著他,艷麗的臉上布滿了瘀痕,嘴角處更是血跡斑斑,可見之前被人打得不輕。

  「鄭興!!!我雖與你自小定親,但並未嫁你為妻!你不要得寸進尺!」

  男子冷笑幾聲,走近蹲下身子,手指夾住她的下巴,眼神森冷,「你是我名義上的未婚妻,就必須給我老老實實的遵守婦德,居然敢背著我偷人,還懷上野種!快說!姦夫是誰!放心,我會讓你們在黃泉相聚的!」

  女子閉口不言,怨毒的瞪著他,似乎要將那張臉牢牢記住,死了必化厲鬼索命。只是捂住腹部的手卻輕柔無比,帶著顫慄,是對尚未出生的新生命的愧疚與疼惜。

  「咦……青檸?」

  喬昀起先看著那女子有些眼熟,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這不是青家的女兒青檸嗎?青家敗落已久,在江湖上沒什麼地位。喬昀有一段時間很是糾纏了青檸一番,這才認了出來。

  她並未壓低自己的聲音,青檸與鄭興紛紛抬眼望去,待看見是她時,彼此反應不同。鄭興雖然陰戾,但如何也是不敢惹怒銀虎的,趕緊收回了視線。然青檸眼中卻閃過一抹亮光,帶著絲決然。

  她定定看著喬昀,直視她的眼睛,吐出兩個字來,「夫君。」

  三個人同時愣住。

  青檸咬緊牙關,緩慢的爬過來,逶迤出一地血跡,破碎的亮麗,再看向喬昀時,淚如雨下,悽慘幽怨的撕心裂肺,「夫君!救我!」

  蘇妄皺著眉,下一刻便看穿了青檸的作為,眼裡閃過不喜,然喬昀卻是滿眼玩味,撐著頭看她扶著木桌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銀虎,你不能這樣拋棄我!你不要我,孩子怎麼辦?我懷的是你的骨肉啊!你要眼睜睜看著他被別人害死嗎!」

  一字一句說的悽厲而真摯,除了蘇妄和喬昀自己,在場的人幾乎都全都相信了。銀虎的風流有目共睹,何況她糾纏青檸的事情也是眾所周知。

  她說完一番話,臉上痛苦之色更重,捂住腹部的手指泛白顫抖,衣裙被腿間汨汨流下的鮮血浸紅,滴落在地面,觸目驚心。她終於支撐不住,腳下一軟,身子驀然傾倒,不偏不倚砸在喬昀懷裡,偏偏那雙手還死死拽住她的衣袖,悽厲之言不斷。


  「銀虎!你不能這麼狠心!這是你的親骨肉啊,你真的要見死不救嗎?你歷來說自己行事光明磊落,此刻為何不肯承認。那鄭興殺你妻兒,你要坐視不理嗎?你的心,為何如此冷血……」

  一番言辭,將她數落的像是那拋棄妻子的禽獸,周圍看熱鬧的人均用複雜的目光看著喬昀,心裡已經信了大半。畢竟她的惡名實在是太響了,容不得人去懷疑。如果蘇妄不是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此刻也會信了。

  然喬昀卻依舊沒事人兒一樣,唇角戲謔的笑更盛,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緩緩落在面色陰沉的鄭興臉上,「她說的,你信嗎?」

  鄭興袖下雙拳緊握,卻是敢怒不敢言。自己被帶了綠帽子,不僅不敢要個公道,還要假裝沒事人兒一樣對他點頭哈腰,簡直是天大的恥辱。可是,自己面對的人是銀虎,任他有萬般怨恨,也只有生生忍著,擠出一絲笑來。

  「既然銀虎公子發話了,在下自然不會追究……」

  說完轉身便走,緊咬牙關,將那怨恨壓在心底。

  「嗷,他居然信了。」她怪叫一聲,終於低頭看向上半身壓在自己懷裡的青檸,一根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你說這是我的孩子?」

  看著那張雖然在笑眼底卻冰冷的臉,青檸心底狠狠打了寒顫,但如今已到了這個地步,沒有回頭的餘地,只能咬著嘴唇點頭,聲音決然,「不管你承不承認,這是你的孩子!銀虎,你要做那拋棄妻子的事嗎?你就不怕受到天下人的恥笑指責嗎!」

  喬昀眼神冰冷的看著她,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著,似乎連血液都冰凍起來,全身上下都透著寒氣,青檸連顫抖都無力了,只有被凍僵後的僵硬。然片刻之後,她突然笑了一下,唇角淡淡挑起,笑意未達眼底,卻像是冰天雪地里突然綻放的紅蓮,燃盡世間光華,看得人刺眼了。

  她將青檸的下巴抬得更高了一點,嗓音是一貫的漫不經心,「既然你說是我的,那,便是我的吧。」視線轉向對面的蘇妄,語氣不變,「勞煩蘇城主給我這個妻子請位大夫來,讓他好好替我瞧瞧,千萬別讓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死在腹中了,將來好有機會,我也好嘗試一回當爹的感覺。」

  說罷,一把抱起青檸便朝樓上走去,圍觀的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心裡想著這銀虎倒還不算太壞,有些良心。然而卻總覺得她唇角的有看得有些心驚膽戰。

  再想起最近的緋聞男主角蘇妄,紛紛看過去,果見他面色不善,陰沉的比剛才鬱郁離場的鄭興還要厲害,心裡很是同情理解。畢竟銀虎居然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反而將他晾在一邊,他肯定不好受。但再往深里想一下,就算銀虎不和別的女人生孩子,和他也生不出孩子來啊。這麼一想越發同情了,真可憐,連孩子都生不出來。難怪臉黑的像鍋底似的,一定是觸景生情。孩子是一段感情的樞紐與升華,若是沒有孩子,再深的感情也很可能會破裂,他和銀虎永遠不可能有孩子,感情再深厚也可能有分開的一天啊,這可怎麼辦,蘇妄肯定難過死了。

  感覺到周圍目光越來越深厚的同情,蘇妄臉皮再厚也呆不下去了,猛地起身帶起一陣寒風,飛快的消失在眾人眼中。

  04:

  青檸那孩子終究是沒有保住,被喬昀抱回房間後便一直流血不止,蘇妄請了城中大夫來看,孩子已經流掉了。從那麼高的樓梯上滾下來,孩子沒了也屬正常。


  喬昀翹著二郎腿坐在木椅上,微微撐著頭,唉聲嘆氣,「可憐的孩子啊,爹還沒見你一面你就沒了,可真是命薄啊命薄。」

  青檸沒什麼言語,低頭撫著自己腹部,萬千哀傷衍生而出絲絲纏繞,似乎織成了繭將她裹在裡面,與世隔離一般。喬昀冷眼看著她,唇角掛著戲謔的笑,走近挑起她的下巴,「如果真是老子的孩子,才不會這麼不經摔,你看你,說謊話了吧,被老天懲罰了吧,孩子沒了吧……」

  「住口!」青檸血紅的眼抬起來盯著她,透著濃濃的死氣,又被那漫上來的哀傷覆蓋,「銀虎,你沒心嗎?」問的她愣一愣的,沒答話,又聽她淒淒道:「我的孩子沒了,你就這麼開心嗎?就算這不是你的孩子,就算我利用了你,可是這也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尚未出世便夭折,你難道連起碼的同情都沒有嗎?」

  直視那雙悽然的眼睛,喬昀摸了摸鼻頭,驀然彎起唇角,「老子就是很開心啊。又不是老子的孩子,關老子屁事啊。我為什麼要難過,為什麼要替你的孩子悲傷,死在我手中的人命多不勝數,你這區區孩子算得上什麼?」

  嘿嘿冷笑兩聲,逼近,「何況,老子可不是以德報怨的善人。你陷害老子,還想老子可憐你,哪來這麼便宜的事。」

  話落,恰恰蘇妄推門而入,她頭也不回的向後一指,端端落在蘇妄身上,「你把老子當成蘇妄這樣的大善人了嗎?還是你忘記了我銀虎在江湖上的名聲?」

  青檸咬著嘴唇死死盯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蘇妄走近,好整以暇的坐在她旁邊,看著青檸淡淡開口,「好了,現在我們該好好算一算方才你算計阿銀的事情。」

  喬昀瞪著眼看過去,訝異道:「老子剛剛才誇獎是你大善人,你怎麼跟老子一樣壞的這麼徹底啊,人家孩子死了你都不安慰安慰。」

  他也不看她,嗓音是一貫的風輕雲淡,「估摸是和你待久了。」說罷不再理會她的反應,古井無波的眸子冷冷看著青檸,幾乎要將她看穿,「孩子的父親是誰?要麼你說,我給他一條生路,要麼,我去找到他,然後當著你的面把他千刀萬剮。天下城不是鄭家可比,鄭興找不到的人,不代表我找不到。」

  青檸有些恐懼的往內縮了縮,咬著嘴唇搖頭。

  「不說?」蘇妄眉頭微皺,作勢便要起身,青檸眼底驀地閃過一抹得逞,快的幾乎無法讓人捕捉。然而,她終究是小看的眼前的兩人,哪一個不是在江湖上打摸滾爬的人精,一顆心跟玲瓏七竅心似的,她在這兩人的眼皮子底下簡直是無所遁形。

  蘇妄起身的動作一頓,眉間漾開笑意,重新坐回木椅上,也不再急著審問她,修長手指執起青釉白茶盞,姿勢風雅,連倒杯茶都是行雲流水般的好看。桌上藍水雲紋底的瓷瓶插著一支白梅,暗暗花影投在他手背上,如他心思一般看不透徹。

  喬昀難得安靜,接過蘇妄遞過來的茶水小口抿起來,面具下的眼睛似在沉思。屋內一時寂靜,唯有青檸的心跳聲越來越重,似要跳出胸膛。

  她的定力終究是不如另外兩人,見著他們詭異的飲茶,慌張一點點爬上面容,眼裡哪裡還有半分沒了孩子的悲傷,只有濃濃的恐懼與驚慌,和一絲難查的後悔。

  他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身子微傾,「你可知,算計三大家的後果?」


  她還要裝出一副不知所以的樣子,被蘇妄打斷,「為了保住孩子和自己的性命,算計阿銀,可以被原諒。」他看過去,唇角的笑冷冷的,「受人指使,想讓阿銀背上拋夫棄子的壞名聲,以便進行接下來未知的陰謀,你說,可以被原諒嗎?」

  喬昀也笑著看過去,「雖然我並不在意自己的名聲再壞一點,但被算計的感覺很不爽,現在很想找個人發泄一下。」

  她猛地起身,眨眼間已經在床頭站定,五指箍住青檸的下巴,幾乎將她的臉捏的變了形,「你既然願意幫別人來算計我,那麼肯定也願意我在你身上發泄一下,對不對?」

  說完,左手驀地伸出撕下了她的衣衫,只餘下裡面一件薄薄的單衣,看見她頓時惱羞紅了臉,嗤笑一聲,「放心,我對別人上過的殘花敗柳沒興趣。我只是要把你扒個精光,掛到城牆上去,讓全天下的英雄豪傑都來欣賞欣賞你的風姿。」

  青檸頓時慘白了臉,口齒不清的叫著,想要掙脫開她的手,然這隻讓力道更重而已。轉眼,她全身上下已經只剩下一件肚兜,喬昀撿起被她撕成條狀的衣服,反手將她的手腕綁住,一邊喊著,「蘇妄,來搭把手。」

  喊了半天沒反應,轉頭看過去,才發現蘇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背過身,聲音淡淡傳過來,「這種事你來做就好,我嫌髒。」

  這樣的羞辱終究讓青檸再也無法忍受,驚恐的大喊出聲,「我不認識那個人!他找上我,讓我陷害銀虎公子,他說憑銀虎公子的作風,定然會當場否認,如此定然會被在場的人唾棄並且傳揚出去。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是他用青家來威脅我,只要我答應他,他就幫我扶持青家,永不衰敗!」

  喬昀咂了咂嘴,搖頭,「這只能證明那個人不了解老子。老子是多麼善良的一個好男人啊。」隨手扯過錦被遮住她的身子,扭頭道:「蘇妄,你可以轉過來了。老子知道你剛才是害羞。」

  蘇妄:「……」

  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一定會撲過去掐死她。哦不,是撲過去撕了她的衣服,讓她知道自己到底害不害羞!

  青檸縮在錦被裡,眼淚嘩啦啦的流,「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然當場承認了。本來不知道該怎麼辦,聽聞蘇城主要去尋找孩子的父親,想著那個人既然敢陷害銀虎公子,勢力定然強大,不會被查出來,等你們去查找的時候,我就趁機逃走……」

  她撇著嘴點頭,轉過身問,「你說,是誰想敗壞老子的名聲呢?」

  蘇妄正要說話,又聽她道:「老子的名聲已經這麼壞了,他不是多此一舉嗎。要陷害我也找點新鮮的把戲啊。」

  蘇妄:「……」你好有自知之明啊親。

  這件事中,青檸充其量當了個跑龍套的角色,白白獻出了自己的清白不說,還被鄭家痛恨。而且要懷上孩子也不是滾一次兩次床單的事,說不準她跟不認識的人滾了多少次床單才有了這個無辜的生命。往深里想想,願意為了家族的繁榮付出到這一步,也委實不容易。

  弄清楚事情,喬昀沒有難為她,將她打暈後便和蘇妄離開了。九月一直等在門外面,對這件事沒有表示任何疑問,一如既往的冰冷沉默。

  那些人能找來青檸陷害她,就一定還有後招,必須要找出他們陷害銀虎的原因,才能從根本上解決這件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陷害她的人一定是他們。上次虎頭山一行沒能置她於死地,此行又搞出這些花樣,蘇妄眼底陰沉越重。

  看來他們是必定要將她扯進這一次二十年之期的風波了。

  他蹙著眉分析這件事情,聽見喬昀的聲音傳來,「我說九月,你也看見了,跟著我們不安全,隨時隨地都可能被陷害,你還是去喬家堡找喬洛川吧,他一定會拼死拼活的保護你不受任何傷害。」

  回應她的是九月冷冷的嗓音,「九月不需要保護。」

  蘇妄看過去,望向九月時眼底有異光閃過,卻並未說什麼,對著喬昀交代,「後日便是十六了,這兩天你規矩一些,不要惹事,等後日到來,或許一切就有了答案。」

  喬昀甩個白眼過去,沒有答話。蘇妄目光落在九月臉上,聲音淡淡的,「我有話和你說。跟我來。」看了喬昀一眼,「不准跟來。」

  「誰稀罕。」她哼聲,無趣的倒在床上。直到蘇妄和九月離開,才翻了個身,悶悶道:「嘁,誰稀罕聽你們談情說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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