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09-14 05:47:52 作者: 簡小扇
  01:

  她一向是自詡風流的人,風流的人端的是逍遙灑脫,不曾為誰羈絆,也不曾被誰羈絆。但其實只有自己知道,喬家的一切,無論是她那自詡俠義的爹,還是被她親手扼殺了孩子的女人,甚至於死去的娘親,一直對她關切無比的兄長姐姐,都是她的心結。纏繞了千千萬萬絲的結,解不開,掙不掉,除非一把火燒掉,徹底的毀了它,方可解脫。

  可惜她做不到,她不能毀掉喬家,這個生她卻不養她的家。所以只能在纏結中輾轉,被勒的越來越緊,或許終有一天,她會死在這個結上。其實世上大多看上去風輕雲淡的人,心底都異常執著,就連那些看上去不問世事隱居深山的高人有很多也都是裝出來的而已。會裝,是混跡江湖必須掌握的一門技術。

  天色是那種裹著冷風的晴天,明明日頭明晃晃的掛著,但身上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冰冷的讓人覺得這太陽絕對是出來丟人現眼的。她站在路口處,頭頂垂下來的花枝擋住了本來就沒露多少的臉,是以也看不見眼底是何種情緒,但想想也知,必然是陰冷的如狼如虎。

  陸玥兒走到宴席跟前,朝喬明幾人問了好,轉身看見喬昀還站在那裡,感受到氣氛的不同尋常,明智的選擇了沉默,在喬落霄身邊坐下,目光盯著桌面,似乎在打量有哪些自己喜歡吃的東西。

  半晌,輕微的聲音響起,她終於邁步走過來,花枝搖曳,映著銀白面具光影流動。涼薄的唇淡淡挑著笑,是邪魅的模樣,然笑意未達眼底,如寒泉般清冷的眸子裡是一片陰沉,甚至乎帶了絲玩味兒。其實席間的座位都是安排好了的,陸玥兒坐在喬落霄左手邊,喬落霄右手邊是清月,正上方是喬明,對面便是喬洛川和九月,而喬昀的位置就在九月旁邊。

  然她走過來時,目光掃了一圈,卻提著椅子走到了正下方,恰恰與喬明面對著面,只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卻像是完完全全將自己與喬家隔了開來,是分明的局外人,擺明了,就算只是吃個飯,老子也不想與你們喬家人為伍。

  不理看過來的各色目光,打量了一下席上的菜色,竟都是她喜歡吃的菜餚,哦不,都是她曾經喜歡吃的菜餚。微不可查的挑了挑唇角,聽見喬洛川笑道:「阿銀,這都是你喜歡吃的,快吃吧。」

  玩味兒似的抬頭看過來,話雖是對著喬洛川說,視線卻掃過喬明,「只是曾經愛吃罷了,現在見著都噁心。怎麼你們在宴請客人,連客人現在喜歡吃些什麼都不知道嗎?」

  喬明沒什麼表情,反倒是喬洛川扯了扯嘴角,「是我們疏忽了,馬上讓廚子換。」

  她搖了搖頭,拿起筷子夾起面前的菜放在碗裡,低著頭,「不用麻煩了,其實喜不喜歡都無所謂,吃頓飯而已。」

  空氣一時沉寂,木蘭飄香,她夾著筷子吃了幾口,隨意將筷子扔在桌面,面無表情的抬起頭來,「飯菜全冷了。大冬日的將宴席擺在外面,真不知道你們腦子裡裝的什麼。」

  沒人接話,一時有些尷尬,只有九月和陸玥兒兩人沒事人兒一樣自顧吃著自己面前的菜,對周圍的詭異氣氛不聞不問,就算風起雲湧也不能耽誤她們吃飯。末了,喬落霄笑了笑,打破這沉默,「聽聞阿銀你喜歡木蘭,所以專程將宴席擺在這裡,沒考慮那麼多,是我們疏忽了。」

  話落,不等她回答,已經喚來不遠處的婢女,讓他們撤下飯菜,重新做一些來。

  喜歡木蘭?她彎起唇角,笑意盈盈的看著喬落霄,「只是曾經喜歡而已。」

  這塊臨塘空地,是她小時候最喜歡來的地方,那時候這裡專供她玩耍的鞦韆,盪起來,木蘭飄在鼻尖,眼前是碧波蕩漾的蓮塘,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可是她也說了,那只是曾經,曾經有多麼美好,如今就有多麼悲慘。

  飯菜撤下,換上熱茶,白煙繚繞,她撐著頭狀似沉思,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桌面。一直沉默的喬明終於輕咳一聲,開口。

  「昨日你救了清月,我很感激。若有何要求,喬家定不推辭。」

  見她笑了笑,微微偏頭看過來,嗓音沉沉的,像是隔著幾重紗帳,「哦?」

  喬明沉思了一下,凜然道:「老夫不是不會明辨是非的人,救命之恩定然要重謝。」

  她似乎頓了一下,緩緩放下撐頭的手,坐直了身子看著喬明,眼底是一片平靜,但孰知是否暗藏著狂風暴雨,她看著他,語氣是冰冷的陌生,「喬堡主,你只有這些話對我說嗎?只是救命之恩需要道謝嗎?」

  這麼多年,你防我如同防狼才虎豹,將我當做無惡不作人性泯滅的魔頭。其實別人如何看待我真的沒有關係,他們與我有何相干。只是你是我爹,是至親家人,我需要的只是你的信任,哪怕是假裝的信任也沒有關係。可是,你比其他人還要厭惡我,每一次都要將清月藏起來,每一次都是在向別人昭示,看,銀虎是一個多麼殘暴的人。

  蘇妄說的沒錯,喬明的每一次做法,都是在她的心上狠狠戳了一刀。每一刀,都在加深她對這個家的怨恨。

  她那麼久之前就知道清月的藏身之處了,可從來沒有像她說的那樣,要去將她千刀萬剮,甚至在別人要殺她的時候還救下她,將她送回喬家堡。喬明誤會了她這麼多年,到頭來,回她的只是一句謝謝而已。一句客套的,疏遠的,冰冷的謝謝。一句因為她救了他喜歡的人的命而感謝的謝謝而已。

  喬明沒有回答,固執的臉上是一貫的威嚴,是的,他是喬家堡的堡主,有他的威儀,有他的臉面,他怎麼會和這個他認為無惡不作的混蛋女兒道歉。她靜靜看著他,良久,驀地笑出聲。

  「是了,怎麼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為了喬家堡可以拋妻棄女,為了喬家堡可以假裝不認識自己的孩子,為了喬家堡可以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圍攻致死也不願出手相救,不願說一句,她是我喬明的孩子,害怕她的惡名有損喬家堡的尊嚴。」

  看見他青白下來的臉色,唇角的嘲笑越盛,「也或者是有損你喬明的尊嚴。你的面子多麼重要啊,比某些人不值錢的命重要多了。怎麼能要求你用面子來換命呢,多不划算的一樁交易啊。」

  「夠了!」桌面被拍得震響,她卻連眉梢都沒挑上一挑,依舊是嘲諷的看著他,聽他道:「你做錯了事,不僅不知錯,還想讓別人給你道歉!這是什麼理!」

  她滿不在乎的擺擺手,手指搭在茶蓋兒上浮了浮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麼。」

  飲完一口茶,將茶盞不輕不重的放在桌面,撣了撣衣角站起身來,目光看著遠處招搖的秋葵,嗓音依舊恢復淡然,「飯用過了,茶也喝過了,謝謝款待,告辭。」

  話落轉身便走,陸玥兒趕忙站起身,朝幾人告了禮跟上,身後是一片靜寂,她想,這真是一次詭異的飯局,歷史上的鴻門宴與之前相比恐怕都是不及。


  雲水城之所以的叫雲水,是因為晴時天邊的浮雲如同水一樣,此時如水一樣的浮雲就飄在天際,青石子路兩邊的木棉花簇簇錦繡,像是從天際飄下來的浮雲掛在枝頭。她跟在喬昀後邊,步子走得很慢,正四處打量景色,驀地聽見她傳過來的淡淡嗓音,「你說,喬明是不是個混蛋。」

  她頓了一下,愕然的瞪著眼。這個問題,到底要叫她怎麼回答才好呢……

  踟躕了一會兒,小心翼翼朝四周看了一眼並沒有其他人影,遂放下心來,沉聲道:「是。」

  聽見她在前面嗤笑了一聲,「不,他遠比你想的還要混蛋。」

  陸玥兒:「……」

  走過這段青石子路,木棉花遙遙遠去,紫影流彩的紫薇花已經化作春泥,簇簇繁枝上掛著飽滿的果子,喬昀走在前面,似乎神思有些混沌,連亭子前的台階都沒看見,陸玥兒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皺眉:「你沒事吧?」

  她抬眼看了四周一會兒,抿了抿唇,「你在這裡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話落,轉身腳尖一點,身影飛躍而起,朝著東南發疾馳而去。她愣了一下,想追已經追不上,只得依言在亭子歇下,思忖著今日這一次詭異的宴席間都透露了哪些信息。不想這一坐就是一天,一直到日落西山,霞光漫地鋪下來,都沒有等到她回來。於是不得不離開,出了喬家堡回到客棧,恰恰在門口遇上蘇妄。

  將今日在喬家堡發生的事情簡約說了一遍,看見蘇妄好看的眉眼蹙起,二話沒說朝著喬家堡的方向走去。

  她看著漸漸暗下來的夜色,嘆了聲氣。都是些有秘密的人啊,不過自己也管不了那麼多,一切事情和找到他比起來,都不值一提。

  02:

  石階上已經聞不到馥郁的依蘭香,透過稀薄的月光,可以看見枯萎的花枝,但空氣中隱隱有寒梅幽香。白茫茫的月光下,不遠處山頭上梅花遍嶺,或是還未完全綻放,只有隱隱冷香,可以想像寒冬飄雪梅花開,萬千素白漫山紅。

  蘇妄想,倘若她今夜穿的是一襲黑衣自己就不太容易能看見她了,但每每來此,她總會換上素白的衣裙,是最美好的樣子。腳步傾軋過枯葉,傳來細碎響聲,她尋聲看過來,頓了一下,清冷眉眼緩緩攢出一個笑。他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溫柔的笑,溫婉的像是緩緩綻開的蓮花,她本來就是像蓮一樣純淨的人。只是被血一樣的過往逼得不得不用刺將自己包裹起來,她本來可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全天下男子競相追逐的絕世好女子。

  她轉身看著面前的石碑,輕聲開口,「娘,這是女兒的相公,他叫蘇妄,是天下城的城主。」

  他走近,握住她的手,朝墓碑拜了兩拜,聽見她斷斷續續的說,「以前我一直想,我和相公拜見父母的時候是怎麼樣的場景,會不會羞紅了臉,會不會被娘親調笑,會不會看著娘親將我的手放在相公手上,讓他務必將我珍之重之。」


  「我想了那麼多,唯獨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隔著生死,面對著一座冰冷冷的墓碑土墳。」她的聲音輕微顫抖,像是突然失去了全身力氣,頹然癱坐在地上,泛白的手指緊緊拽著裙角,極力忍受著什麼。

  蘇妄蹲下身子,攬過她的肩,聽她趴在肩頭喃喃,「本來可以不用這樣的,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

  他抱著她,手指撫著她的後背,輕聲在她耳邊說,「阿昀,難受可以哭出來,在我身邊,你不用忍。」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看見她哭,也是最後一次。埋在他肩頭,溫熱的眼淚不停的滴下來,可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一點抽泣嗚咽的聲音都沒有。明明那麼難過,在他懷裡哭得幾乎脫力,可是卻沒有一點聲音。連痛哭都是無聲。

  她這樣的女子,不會輕易的讓自己哭,人一旦軟弱,很難再次無往不利的堅強起來。這樣的女子,也是極其不容易受傷,然一旦受了傷,那就是一輩子的傷痕。過剛易折,說的便是這個理。

  他輕拍她的後背,像是安慰小孩的動作,帶著溫柔與疼惜,感覺她漸漸平復下來的心情,挺了挺背脊,雙手捧著她的臉,定定看著她水汽縈繞的眼睛,他們挨得那樣近,可以看見她長長的睫毛被眼淚打濕揉成一團,他看著她,一字一句,鄭重的幾乎嚴謹,「阿昀,我在你身邊,你可以哭給我聽。」看見她瞪著眼睛一眨不眨,微微彎起唇角,「有人說,堅強的人不能有所依賴,一旦有了依賴,就再也站不起來。阿昀,我告訴你,不是這樣的。你可以依賴我,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依靠。一輩子都在依靠。」

  那樣好聽的情話,從來沒有誰說給她聽。

  他拉著她的手跪下來,對著墓碑磕了三個響頭,認真道:「娘,請您放心將阿昀交給我,一生承諾,一世安康。」

  她微微偏頭看著他,看他好看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鄭重,良久,緩緩笑出來。她想,這個人,就算讓她為了他去死,她如今也是甘願的。

  回到客棧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她已經換上了利落的黑色勁裝,面具遮住的面容隱去了方才痛苦留下的痕跡,蘇妄扶著門沿站在門口,斟酌道:「真的不用我陪你嗎?」

  她搖搖頭,「你今日忙了一天,去休息吧,我沒事。」

  他還是不走,定定看著她,「我可以抱著你睡。」

  她抬眼看過來,良久,「給老子滾去睡覺。」

  果然,今夜的事情還是無法改變她的本性。她絕壁不會變成溫柔的女人的,是他想多了……

  他們在雲水待了將近十日,蘇妄每日都是早出晚歸,有時候喬洛川會找過來和他一起離開,偶爾能看見他眼底閃過的沉重。但喬昀都是不聞不問,沒事人兒一樣跟著陸玥兒和加進這個隊伍的九月一起閒逛,企圖找到一件心滿意足的禮物。可天下奇異的珍寶玩意兒哪是那麼容易找到的,還要是蘇妄喜歡的東西,真真兒不容易。


  趁著陸玥兒不在的當口,九月斟酌了一下,還是道:「也許,蘇大哥不喜歡那些花哨的玩意兒,你試試給他繡一個荷包怎麼樣?」

  喬昀拿茶的手一頓,瞥了一眼九月腰間掛著的精緻荷包。如今她已經不再是一個殺手,而是要嫁做人婦的女子,穿著打扮自然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讓人一看就有「哇,這一定是個厲害的殺手」的感覺,穿著簡潔大方的衣裙,腰間自然少不了搭配的荷包。

  她伸手將荷包在手裡掂了掂,沉默了一會兒,若無其事的收回手,「我們明天還是再去逛逛吧。」

  九月:「……」

  又這樣過了幾天,雲水城中的店鋪幾乎給逛完了,硬是沒有找到一件稱心如意的禮物。喬昀很傷神,九月再次提出這個建議,還道:「自古以來,親手縫製的禮物最是能代表心意,荷包更是男女之間傳情的信物,作為生辰禮物最合適不過了。」

  喬昀想了想,問:「你說我去買一個荷包然後告訴他這是我繡的可以嗎?」

  九月瞟了她一眼,「你覺得蘇大哥會相信嗎?

  她嘆了口氣,攤手,「我又不會繡東西,你會嗎?」

  九月眼神躲閃,不答話。廢話,你見過哪個殺手還會繡花的嗎?

  長吁短嘆一番,聽見她嗡嗡道:「難道一定要繡荷包嗎?親手能做的東西還有很多啊。」

  九月贊同的點頭,聲音涼颼颼的,「寫字,畫畫,彈琴,你選一樣也可以。」

  她抓著腦袋低吼了幾聲,半天,猛地一拍桌面,「老子不送了,到時候就假裝不知道是他的生辰!」

  九月喝了口茶,「嗯,你這個辦法真是太好了。」

  離開雲水的那天,九月和喬洛川來送行,臨走時,她將喬昀叫到一邊,悄悄將一個錦囊交到她手上,低聲吩咐道:「若是到了蘇大哥生辰那日你還未找到禮物,就打開這個錦囊,可解燃眉之急。若是不到生辰就打開偷看了,到時候我可就幫不了你。」

  說的煞有其事,喬昀收下後妥妥兒的放在了懷裡,謹遵著不到生辰不能打開的吩咐。但心底尋找禮物的心思兒就緩緩輕了下來,反正到時候有錦囊嘛。看著漸行漸遠的三人,喬洛川忍不住問九月,「你笑的怎麼那麼詭異?看得我心裡毛毛的……」


  她轉頭看了他一眼,笑笑沒答話。

  離開雲水後蘇妄並沒有回去天下城,而是四處奔波,有時在一個地方待上六七日,有時候是歇一晚上,他在布置什麼喬昀一點都不關心,只是天氣一點點冷下來,大地飄雪,冰天雪地,終於迎來了臘月十五,梅花正盛,生辰已到。

  她終究是跟之前預料的一樣,沒有找到合適的禮物,於是在生辰的前一晚,懷著顫抖的心情拿出了九月交給她的錦囊。

  彼時,他們正在北方一座小城鎮中,因為靠近北塞之地,此地並不繁華,住戶零落,連客棧也僅僅只有一家。城鎮前橫著一條寬闊的石子河,渡河的船倒是十分的多,有時候客棧沒空房了,便租條船歇息,由此帶動了這個地方的另一條經濟線。

  顫抖的燭光下,紙條上的字跡終於緩緩清晰,隨著她手指緩緩展開,終於看清了上面的話,唇角的笑頓時僵住。

  紙條上只有七字。

  將你自己交給他。

  03:

  翌日一早,蘇妄照常早起,早早就離開了。喬昀起身後,陸玥兒端著早飯進來,兩人吃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今日便是蘇城主的生辰了吧?公子可準備好禮物了?」

  她緩緩嚼完嘴裡的饅頭,淡淡開口,「你覺得我和他秉燭夜遊石子河怎麼樣?」

  「不怎麼樣……」

  「……」

  用完飯,她對陸玥兒交代道:「我要出去租船了,你今晚一個人在客棧小心些。」陸玥兒嘴角有些抽抽,還是點頭應諾。只是想到,蘇城主收到這樣的禮物,真的會開心嗎?哎,好為他擔心啊。

  剛踏出門沒走幾步,一抹身影從天而降,穩穩落在她面前,朝她作了一揖,「飛書樓天影見過銀虎公子。」

  她挑了挑唇角,「喲,這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也有你們的分樓啊。」


  那人搖頭,將一個荷包大小的袋子交到她手上,道:「屬下受雲水九月姑娘所託,專程在臘月十五將此物交到公子手中,如今公子已經收到,屬下告辭。」話落,已經咻的一下飛不見了。

  喬昀將手指搭在眉骨上看了一會兒,似笑非笑的掂了掂手中的荷包,將其打開,首先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打開聞了聞,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揣在懷裡後,又拿出一封信,只寫了一句話:恐君怯場,特地千里送春藥,切莫辜負我一片心意。

  喬昀:「……」

  這真的是那個冷冰冰的殺手九月嗎?莫不是跟著喬洛川之後學壞了吧?

  徑直朝河岸走去,恰恰經過一家酒鋪,辛辣的酒味飄過來,引得她駐足,這酒一聞便知後勁大,是不可多得的烈酒。想了想,抬步進去買了一壇,掂著到了棧道,渡口處坐著一名老漢,見有人過來定是租船,忙迎上來,「這位公子可是要租船?」

  她點了點頭,老漢忙喜笑顏開,「公子看看我的船吧,無論歇息還是遊河,都保管你舒舒服服的。」

  說著指了指身後的船,看上去倒還不錯,喬昀想了想,遲疑問道:「你這船……結實嗎?」

  老漢拍拍胸脯,「瞧你問的,不結實哪敢下水啊,你放心的坐!就是雷劈也劈不爛。」

  她哼笑一聲,不計較這話裡面的誇張手法,丟了銀子到老漢手上,「租到明天。」

  老漢收了錢點頭哈腰的,見她輕車熟路的上了船,知道是老手,便也放心的離開。她進了船艙,裡面收拾的倒乾淨,空間也很大,將酒罈放在床腳,仰身倒在了床上。半天,拿出懷裡揣著的小瓷瓶端詳了良久,面上閃過糾結複雜的表情,最後,還是咬咬牙起身,將小瓷瓶里的東西盡數倒在了酒罈了。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呼出一口長氣。

  其實做這事兒她也沒有經驗,雖然見過豬跑,但終究沒有吃過豬肉,心裡無疑是忐忑的。就這樣在船上躺了一天,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又細細碎碎想了很多事情,想到蘇妄為她做的那些,心情竟然緩緩平復下來。

  夜色正濃,船板響了一聲,像是有人踏進來,她翻身坐起,便看見蘇妄彎腰走了進來,手上還提著食盒,看見她彎起唇角,「陸姑娘說你一早就來這裡等我了,想來還沒吃飯。」

  說著,把食盒擺在桌上,端出幾道小菜來,她走過去坐下,一言不發的開吃,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情又漸漸急躁起來。好像今晚她要做的事是多麼的喪盡天良,跟逼迫黃花閨女進青樓無異,是要受到良心的譴責的!

  蘇妄察覺她的異常,皺起眉來,「你怎麼了?不舒服?」

  她抿了抿唇,斟酌了一下,「今天是你的生辰吧?」


  蘇妄一愣,愕然的看著她半天,眼底一點點溢出欣喜,點了點頭。她正要說話,河面上突然起風,打來一個浪,晃得船搖了兩下,放在床腳的酒罈砰的一聲滾過來,剛好滾在蘇妄腳下。

  他彎腰撿起來,放在桌面上,好笑的看著她,「我的生辰,你就給我買了壇酒做禮物?」

  她想了想,湊過去認真道:「這不是一壇一般的酒。」

  「哦?」

  「你嘗嘗就知道了。」

  說罷,抱起酒罈先喝了一口,然後遞到蘇妄面前,手心其實有汗,不過蘇妄沒注意,接過後笑著看了看她,那眼神好像他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看得她心裡十分的沒底。見他仰頭喝了好幾口,才緩緩鬆了口氣。拿起筷子看著面前的菜,「吃菜,吃菜。」

  今日她沒有戴面具,燭光下,臉色看上去似乎有些緋紅,蘇妄又喝了幾口酒,道:「你是不是生病了?面上怎麼那麼紅?」

  她扇了扇手,「有點熱來著……」其實心裡想著,娘的這藥是不是假的啊,怎麼還不起作用啊。

  「隆冬寒月,熱?」

  蘇妄哭笑不得的看著她,站起身走過去,在她面前坐下,定定看著她,「阿昀,你今日怎麼了?怪怪的。」

  她若無其事的吃菜喝酒,「沒怎麼啊,老子好的很。」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幾句話,小腹間突然湧上一股燥熱,她顫了一下,果不其然聽見蘇妄沉沉的聲音,「阿昀,你在這酒里加什麼了?」

  事到如今,反倒鎮定下來,面不改色的看著他,雲淡風輕的扔出兩個字,「春藥。」

  蘇妄臉色一僵,以為自己聽錯了,好半天,聲音有些顫抖,「你說的是,春藥?」

  她騰地一下站起身,對著蘇妄就是一個餓狼撲食的動作,直直將毫無防備的蘇妄壓在了地上,瞪著眼睛斥罵,「他娘的就是春藥你待怎樣!你不是嫌一壇酒做禮物太便宜了嗎,老子把自己交給你做禮物,你再唧唧歪歪乾死你!」


  說罷去撕他的衣服,她力道大,嘶啦兩聲就把衣服給撕成兩半,只餘下裡面薄薄的單衣,可見隱隱露出的精緻鎖骨,比女人的還要好看。身上燥熱越烈,她正待下一步動作,突然身子被翻轉了一番,竟是蘇妄翻身壓在了她身上,面上是調笑的表情,眼底有隱隱慾火燃燒,「你既然敢下春藥,我還有什麼不敢的。」

  話落學著她的動作也是嘶啦一聲,撕完才發現,她還真是為今晚做好了準備,連束胸都取下了,雖然看上去還是平平的,但好歹不用他再去解下繁瑣的束帶。喬昀掙扎兩番,大吼:「老子怎麼能在下面!你給老子下來!」雙手向下狠狠一拍,船底傳來砰砰聲,本來正要翻身躍起的身子被蘇妄狠狠一壓又倒在地上,摔得砰地一聲,疼得她半天沒力氣反抗。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蘇妄已經完完全全將她壓制住,狂風暴雨般的吻落在她唇上,耳尖,脖頸,胸前,酥麻傳遍全身,竟是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她暗啞著嗓音吼道:「你住嘴!給老子住嘴!」

  蘇妄緩緩抬頭看著她,笑了笑,二話不說用嘴堵住她的話,不同於上一次輕柔的吻,這一次來的如此強烈,像是暴風席捲,靈巧的舌頭攻城掠池,不容抗拒。她被這個吻吻的暈頭轉向,好不容易等他轉移陣地,有氣無力的罵道:「干你娘的……」

  耳邊傳來蘇妄低低的笑聲,「今晚就讓你看看,男人和男人到底生不生得出孩子來。」

  她被這句話戳中,不服輸的勁兒頭又上來了,抬起頭狠狠一口咬在他肩頭,瞬間便見血了,然血腥味只是更加刺激他們而已,兩人此時都是慾火焚身,一邊要顧著搶占高地,一邊還要不耽誤事情,可謂是手忙腳亂。

  河面無風,唯他們的船搖晃震動的停不下來,喬昀雙腿勾著他的腰,狠狠一使力,又將兩人翻了個圈,得意洋洋的看著他,「給老子好好躺著!」

  話落卻發現蘇妄不懷好意的看著她,低頭一看才知此時的動作有多麼的曖昧,聽見蘇妄問:「你來還是我來?」

  哽著脖子道:「我來!」

  他將手往頭上一枕,作出任君採擷的模樣,「好,你來。」

  她遲疑了一下下,咬咬牙,猛地坐上去,忍著撕裂的疼痛。這點痛對她來說其實算不了什麼,但不知怎麼總想哼哼,於是緊緊咬著牙,蘇妄猛地翻身坐起,又將她壓在身下,眉頭微皺,「很痛?」

  「不痛!餘勇可賈!」

  話落,又是一陣翻雲覆雨,兩人競相搶占高地,誰都不肯服輸,導致的直接後果是船艙內的床塌了,桌子翻了,船底也破了個大洞,開始浸水。

  喬昀看了一眼,遲疑道:「換個地方?」

  蘇妄二話不說,拿起衣服披上,又將喬昀結結實實的包住,抱著她飛躍而出,黑夜中,矯健的影子劃出優美弧線,隱隱能聽見怒吼聲,「誰允許你像抱娘們兒一樣抱著老子!放老子下來!」


  今夜註定是一個無眠夜。

  只是船老漢翌日看見自己已經沉的沒影子的船後,在渡口大哭了一場,大罵那個偷船賊。殊不知不是偷船,只是毀船而已。

  04:

  寒冬的清晨有刺骨的冷風拂過,蘇妄攬了攬狐裘,轉頭看見她隱在白絨毛里的臉,遲疑了一下,「真的沒什麼不舒服嗎?」

  一般激戰後的第二天不是都應該難受的連床都下不了嗎?她怎麼還能走得這麼歡脫啊?她瞟了他一眼,面具下的眉頭微微蹙起,「你煩不煩,非要看老子不舒服你才滿意?」

  他看了看那雙波瀾不起的眼睛,終於別過頭去。好吧,這是個不一般的女人,不能用正常人的一般思維去想像。

  陸玥兒一大早就在客棧門口翹首以盼,想著蘇城主回來的時候到底是何種表情,是沮喪呢還是失望呢還是惱怒呢還是面無表情呢?想了很多,獨獨沒想到他走過來時面上是隱隱的滿足?

  她一時愣在門口,覺得銀虎公子還真是有本事啊,游個河也能讓蘇城主游得這麼滿足。

  一股冷風呼嘯而過,她往裡縮了縮,微微探出頭來,對著兩人招呼,「早飯已經準備好了,兩位公子要吃點兒嗎?」

  喬昀率先大步踏進去,嘴裡嘀咕著餓死老子了。蘇妄想想覺得也對,昨晚運動量那麼大的確是該餓了,唇角微微彎起跟著進去。陸玥兒奇怪的看著兩個人,覺得他們看上去怎麼有一些隱隱的不對勁呢……

  外面風沙肆意,裡頭卻暖和的很,掌柜還專程從中原商隊那裡買了檀香木,燃在暖爐里空氣暖香。幾人吃了飯,又喝了會兒茶,聽見外面寒風呼嘯的聲音似乎要掀開這屋頂,帶著野獸一般的嘶吼。

  掌柜一邊撥著算盤珠子,一邊嘆道:「又起風沙了,不知道又要幾天才停。」頓了頓,對一旁掃地的小二道:「你趕緊去看看馬廄,把東西都擱置好了,別像上次被風卷上了天。」

  小二應了一聲便朝後跑,喬昀將放下來的窗扇推了一點上去,立即灌進來一股烈風,還夾雜著黃沙,蘇妄捧在手上的茶瞬間變成了一杯黃泥巴水,眉毛間也沾了黃沙,隨著眉頭皺起簌簌的掉下來,變得土頭土臉,一時僵在那裡。

  掌柜哎喲了一聲,拿著乾淨的棉布跑過來遞給他,道:「幾位客官,這幾日可千萬別開窗開門,輕一點的像這位客官一樣弄得滿身是沙,重一點的還可能被風颳走,屍骨無存呢。」

  喬昀抱歉的看了蘇妄一眼,將窗扇扣好,轉過頭問:「有那麼嚴重?昨兒個不是還好好的嗎?」


  「這北塞的天說變就變,哪裡說得准呢。每個時節都有起風沙的日子,幾位趕巧遇上了,也是沒辦法的事兒。」

  她撐著頭扣了扣桌面,「我們還打算今天離開呢。」

  「那可不行,要是走近風沙里,可就危險了。」

  蘇妄乾咳兩聲終於清除掉身上的黃沙,讓掌柜重新換上茶水,瞟了喬昀一眼,道:「既然這幾日沒法趕路,停留幾天也不礙事。」

  掌柜點點頭,似乎放下心來,回去繼續撥自己的算盤珠子了。陸玥兒看上去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了一會兒,問道:「過幾日離開,蘇城主又打算去哪裡呢?」

  蘇妄頓了一下,「該辦的事情都辦了,自然是回天下城。」

  她垂下頭,唇角泛起一抹苦笑,聲音輕輕的,「既然是回天下城,玥兒也不能再跟著了,幾日之後便各自行路吧,這些日子叨嘮兩位了。」

  她跟著喬昀的目的就是為了等夜魔,可是這麼久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或許真的是她多想,夜魔和銀虎其實毫無關係。也或許,是她和他根本沒有緣分,所以再也等不到相遇的那一天。

  說了幾句話便情緒低落的回房休息了,喬昀嘆了口氣,捧著茶盞幽幽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把人弄死為止。」

  蘇妄:「……」

  一日無話,翌日外頭依舊是黃蒙蒙的一片,能聽見風沙呼嘯的聲音,用過午飯之後風沙似乎小了一些,喬昀讓蘇妄掩上茶盞,支起窗扇朝外看,依舊有黃沙灌進來,但細細小小比昨日好多。瞧這模樣,大概明日就能趕路。

  陸玥兒用錦帕捂著半張臉,只留出一雙水靈的眼睛,透過縫隙看玩意兒似的看了半天,突然指著不遠處道:「唉,你們看,那裡有人在。」

  雖說風沙小了些,但在外面行路依舊極其不安全,這種天氣下居然還有人敢趕路,喬昀趕緊興致勃勃的看過去,果見一抹黑影在黃沙中若隱若現,似乎正朝著他們這個方向走來。

  「莫不是來住店的吧?掌柜的,你不去看看?」

  為了阻擋風沙,客棧是封閉的嚴嚴實實,在外面做了不少防護工作,外頭的人想進來還真沒辦法。掌柜跑過來看了幾眼,確定那人是朝客棧走來無誤,招來小二一同去開門。


  沒片刻趕路的人裹著一身黃沙走了進來,罩著一頂斗笠,站在門口不遠處抖了抖身上的沙石,揚起滿空的塵煙,隨即走到隔壁坐下,小二機靈的送上茶水,他開口道謝,話一出口,喬昀看熱鬧的表情頓時一變,不自覺眯起眼來。

  黑衣人捧著茶水沒動,罩著斗笠的臉也看不清是什麼模樣,喬昀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驀地笑開,在這安靜的大廳內無比突兀。

  她將茶盞擱在桌面上,拍了拍陸玥兒的肩,嗓音帶著淺淺的笑意,「你運氣不錯,臨走的前一天終於等到你要找的人了。」

  空氣一時靜寂無聲。

  陸玥兒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捂著臉的錦帕輕飄飄的滑落在地,露出微張的愕然的嘴。喬昀有些不理解她的反應。這種時候,難道不是興奮的撲過去訴說自己這麼多年的思念嗎?把自己看著做什麼。

  也難怪她不懂那種欣喜的小心翼翼甚至膽怯的心態,這是只有切切實實的嘗過什麼叫做入骨相思的人才會有的情感。她一向沒心沒肺慣了,蘇妄又慣著她,自然不懂。

  蘇妄雙眼微不可查的閃了一下,淡淡的看過去,似乎只是在看一個尋常的住店人一般,但心底想的什麼只有他自己知道。

  就這樣安靜了片刻,最終還是黑衣人先開口,嗓音低沉,有著如水的淡然,卻含著絲笑意,「在這裡見到我,你似乎並不驚訝?」

  說罷,緩緩抬起手取下了斗笠,露出堅毅俊朗的面容。喬昀伸出一隻手隔空擋住他半張臉,看了一會兒那雙如水的眼睛,終於彎起唇角,「果然是你。」

  那晚劫走她的夜魔,聲音可以模仿,但眼睛不會騙人。

  「不過來坐?」

  算是一句邀請,夜魔笑了笑,也不多說,端著茶杯走了過來,舉手投足之間都透著一股難明的氣質,像是常年身居高位,揮斥方遒才有的淡然威儀。而這些,僅僅只是他不經意之間散發出來的,可見此人身份不一般。

  喬昀托著腮看著他半天,問,「你這次又是來告訴我什麼消息的?」

  夜魔笑了笑,不答話,端著茶盞小飲幾口,轉過頭看著蘇妄道:「不知蘇城主這般看著我做什麼?」

  自從他取消斗笠之後,蘇妄的視線便一直落在他臉上,想要忽視都忽視不了。聽他發問,蘇妄彎了彎唇角,看似不經意的樣子,「這位公子見著面善的很,不知我們是否見過?」


  夜魔無半分不自然,搖頭,「不曾見過,恐是蘇城主認錯了。」

  幾人這一言一語,陸玥兒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面色一下變得不知所措,袖下的手指絞著衣服,眼睛酸澀的厲害,感覺有眼淚要滑下來,趕緊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看著他小聲開口,「哥哥,是你嗎?」

  夜魔詫異的轉過頭來,似乎這才發現身邊還有個小姑娘,此時正緊張而期盼的看著自己,美目水靈,好像下一刻就會有淚流出來。

  「難不成這位姑娘也覺得我面善?」

  說罷,好笑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臉,搖了搖頭。陸玥兒咬了咬牙,感覺水汽浮了上來,吸了吸鼻子,聲音嗡嗡的,「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

  夜魔看著她,唇角的笑像是拓印上去的一層不變,「我們見過?」

  她突然像是受不了一樣捂住了眼,低低垂下頭去,極力忍著哽咽,好半天才抬頭定定看著他,抿著唇,攢出一個笑,開口時卻依舊能聽出裡面顫抖的哭音,「我是流雲山莊的小姐,我叫陸玥兒。」

  那時他曾經對她的稱呼,他問,是流雲山莊的小姐嗎?她一直記得這句話,她想,在這些年裡,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前流雲山莊,他應該會想起那個被他救下的小姑娘吧。

  可是現在看這情形,他似乎早已忘記。淡如水的眼睛一如既往,可看著她的時候,一點點記憶都沒有。

  「原來是陸姑娘,久仰。」

  她聽見他這樣說,透著疏遠的客氣,好像真的只是第一次見面一樣。可是,怎麼可能是第一次見面,那個聲音,那張臉,她這幾年來一天也沒有忘記過,怎麼可能記錯,怎麼可能不是他。可是他好像真的不記得了。

  要怎麼辦才好。

  像是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如同洪水猛獸般的感情,在即將噴發而出的時候突然被堵上了缺口,憋在裡面翻江倒海,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宣洩口。那些她想對他說的話,那些相思成災的思念,那些純真深厚的愛戀,都被堵在了裡面。胸口一下子悶得喘不上氣來,她想,還不如暈過去好了。

  可是理智告訴她不能暈,這一次錯過了,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就算他不再記得她,也好過再也見不到他。

  這樣想想也就覺得很開心了,這一次見面本就是奢求,她一直奢求的不就是再見他一面,看他過得還好不好嗎。如今見到他好好的,沒缺胳膊少腿,自己心裡又難受的是個什麼勁兒。

  可是就算這樣想,心裡還是委屈的不得了。他怎麼能忘了自己,就算只把她當做自己隨手救下的小女孩,就算這些年從未想起過他,可怎麼能說忘就忘。

  她看著他,覺得唇角的笑有些維持不下去,想哭的不得了,但極力忍住,哽咽道:「六年前,你從青樓救下一個小姑娘,你帶著她離開,走了好幾天,給她烤肉吃,抱著她飛過深山,一直將她送到了流雲山莊的山腳下。那個小姑娘。」她頓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就是我。哥哥,你記起來了嗎?」

  她想,她說的是這樣清楚,再健忘的人也該想起來了吧。可是事情往往都出乎人的意料。夜魔面上沒什麼變化,聽見她說的那些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等她說完,淡淡道:「不記得了。我這個人比較熱心腸,救過很多你說的這種小女孩。」

  她覺得自己真的快哭了,眼淚止不住的往上冒,「可是流雲山莊的只有這一個,只有我。」

  夜魔失笑,「哦?我原來還救過流雲山莊的小姐?竟不記得了。若真是這樣,流雲山莊可欠了我一個大大的人情。」

  她感覺眼淚像是絕了堤的水噴涌而出,明明該是溫熱的淚,滴在臉上是刺骨的冷。就像那個夜晚,她躺在床上,聽見外面的拍賣聲,心一點點冷下去,而這個人也沒有出現一樣。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他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好像這個突然痛哭的小姑娘很是莫名其妙。其實想想也對,他本就不再記得,哪裡會有什麼反應。

  這麼多年,她愛的義無反顧,哪怕知道這場愛情註定是悲劇,依舊決絕的愛下去。從來不求會得到什麼回報,覺得愛他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但此時看著他,看著自己愛了這麼多年卻根本就不記得有自己這個人的他,心裡依舊難受的要命。

  原來所謂的愛是一個人的事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就算再灑脫,也是希望自己愛的人會給自己回應,沒有人能夠例外。

  她一邊恨自己的言不由衷,一邊恨他健忘的令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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