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024-09-14 05:48:04
作者: 簡小扇
01:
夜晚寂靜。
蘇妄從昏迷中醒來,感覺已無大礙。
他中的毒只是讓他暫時失去行動能力,昏迷不醒,鬼醫和神醫兩人合力解毒自然不棘手之事。可見下毒的人並沒有真的想要他的命。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他翻身坐起,揉了揉額頭。本以為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憂心忡忡守在床邊的喬昀,那樣,他覺得自己一定會很滿足。可惜什麼人都不在。
他起身下床,順著房門走出去,眯眼看了看頭頂朦朧的月光,屋外是一條橫廊,兩邊鉤掛淡色花燈,盞盞瑩亮,一直通向盡頭。
他想了想,抬步而上,一直穿過走廊,拐了個彎,看見對面房間燈火通亮,人影重重,幾個熟悉的聲音透著夜風細細碎碎傳出來。
遠遠的只能聽見幾個模糊不清的詞音,走近之後,話音才漸漸清晰。
「銀虎哥哥要是死了,表哥一定也活不下去!你們兩個老東西要是不把人救活,到時候就是一屍兩命,看喬家堡和天下城不找你們算帳!」
莊小蜀的話一如既往帶著嬌蠻,卻是真真實實的哭音。
蘇妄頓了一下,有一絲恍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什麼。接著是白落子欲哭無淚的聲音,「我的小祖宗啊,這人又不是我們殺的,怎麼能找我們算帳,她心脈盡碎,五臟移位,現在還沒死已經是個奇蹟了,我們最多就能保證她氣息不斷,可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啊。」
「什麼神醫鬼醫全是騙人的混蛋!」
他腳步有些踉蹌,覺得自己似乎搖搖欲墜,大概是夢吧。他聽到的那些話,一定是夢。他還沒有醒,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透著涼意的夜風拂過,還夾雜著清冷的芙蓉香,盤旋在他鼻尖,觸摸著他的五官。他能如此清晰的感覺到周圍的一切,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冰冷下來的心臟。
如同被牽扯的木偶一般,全身僵硬的走近房門,吱呀一聲推開,所有人的目光聚集過來。他卻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女子,深黑的衣,蒼白的臉,就是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都能感受到那具此次毫無知覺的身體透露出來的淡淡死氣。
他動了動唇,好半天才極其痛苦的發出聲音,「她……怎麼了。」沙啞的像是帶了血絲,慘烈的可怕。
莊小蜀愣了愣,回過神來時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白落子面容複雜的糾結了一會兒,將從喬然和陸彥誰兩人那裡聽來的情形重述了一遍,看見蘇妄的臉越來越蒼白,像是隨時都會倒下去一般。
他目光定定看著床上的女子,半晌,旁若無人的走近,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可以看見微微發抖的手指,聲音卻回歸淡然,「我只要她活著。「轉頭看過來,是懇求的神色。那樣高高在上的男子,從來沒有對誰流露出這般哀求的模樣。
「武功廢了就廢了,就算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做個廢人,我只要她活著。」
他不要勤奮持家的妻子,不要武功高深的銀虎,只要活著的阿昀。只要她活著,無論變成什麼樣都好,他不會拋下她。
可是現在只是這樣小的要求,他們都辦不到。目光閃躲的避開他的灼灼視線,不答話。屋內一時寂靜,只聽見莊小蜀撕心裂肺的哭聲。
蘇妄感覺全身力氣被一點點抽空,現實卻不允許他倒下去。
「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白落子遲疑了一下,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搖搖頭,一言不發。莊小蜀卻眼尖,一邊哭一邊跳起來,指著他大吼,「師父你剛才想說什麼!你還有辦法的是不是!人命關天你快說啊!銀虎哥哥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白落子尷尬的看了她一眼,目光對上廣衍,似乎在等他開口。半晌,終於聽見廣衍嘆了聲氣,對著蘇妄道:「不是我們不說,而是這個辦法成功率小的可以忽略不計,與其給你希望又讓你絕望,不如一開始就不給。」
蘇妄沒答話,莊小蜀已經叫起來,「有希望總比現在什麼辦法都沒有的好!好師父,你快說啊!」
見他嘆著氣擺擺手,「事到如今,便也不隱瞞了。銀……喬夫人這麼嚴重的傷勢,我和廣衍是束手無策的,但是有一個人,如果你們能找到他,並讓他出手相救,喬夫人大概會有痊癒的機會。」
莊小蜀愕然的長大了嘴。這個世上白落子和廣衍已經被稱為神醫鬼醫,難道還有醫術比他們更高明的人?
廣衍頓了一下,看了白落子一眼,緩緩開口,「我和老白的師父,相當於也就是你的師祖,烏石。」
「師父的……師父?師祖?你們竟然師出同門?!」
這麼多年在江湖上作對被成為死對頭的兩個人,竟然是師兄弟?白落子艱難的點點頭,似乎對說出這個消息有些抗拒,「師父他老人家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域,就在海上一個小島上。這也是我們為什麼不告訴你們的原因,海域何止千里,你們能不能找到那座小島都是一個問題,如若遇到風暴,葬身其中也不是沒有可能。」
廣衍接話道:「最重要的一點,其實還是喬夫人如今的情況,就算你們能找到師父,將他請出來,可喬夫人的傷勢已經不能拖到那一天。師父他老人家雖然厲害,也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帶著銀虎哥哥一起去呢?」
「她如今的情況經不起長途跋涉。」
屋內一時靜默下來。廣衍說的對,給了這樣渺茫的希望,不如不給。
驀地,屋外傳來冷寂嗓音,「也就是說,如果能在這段時間之內保持阿昀生機不斷就可以了是嗎?」
白落子愣愣看著突然出現在門口陸彥誰,「理論上來說……是這樣……」
他面無表情的走進來,停在白落子面前,打開手上的檀木盒,「這個東西,能不能維持她的生機?」
隨著目光一點點投下去,白落子和廣衍紛紛露出震驚神色,好半天,異口同聲,「千年白靈芝?」
「是。有了這個,夠嗎?」
白落子皺眉想了想,道:「保證不敢說,但至少有一半的機會了。」
「加上這個,可敢保證?」門外又插進來一個聲音,喬然大步走近,同樣將手中的木盒打開在眾人眼前,白落子和廣衍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起死人肉白骨的,仙淵金蓮?天啊,這種傳說中的寶貝……」
廣衍從震驚中回過神,「有這兩樣寶貝,足夠維持喬夫人的生機了。也罷,我便同蘇城主一起前往海域尋找師父,希望他老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能點頭救人。」
他轉頭看著白落子,「服用白靈芝和仙淵金蓮後,喬夫人應該能經受住回到天下城這一段路程,你多加注意些,好好照看她,而且有了仙淵金蓮,說不定還能在我們回來之前讓她清醒過來,只是要委屈夫人長臥木床了。」
「你放心,我理會得。」
此時,兩人倒真正像是一對師兄弟。
蘇妄看著陸彥誰和喬然,沉聲,「多謝。」
喬然看了看緊閉雙眼的喬昀一眼,沉默不語。陸彥誰擺擺手,同樣沒說話。其實意思很明顯,阿昀的事就是他們的事,沒有什麼比她的命還要寶貝的東西了。
拿到千年白靈芝和仙淵金蓮,廣衍和白落子也是讓眾人離開,開始用緩和的方法讓喬昀服用,經過一夜的時間,終於算是保住了她的心脈。
清晨天還灰濛濛的沒有亮,屋內只有呼吸漸漸恢復平穩的女子。驀然,一個身影緩緩出現在房門前,正要推門時,守在暗處的喬然躍下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不要進去打擾她。」
來人顫巍巍的抬頭看過來,像是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佝僂著腰,絲毫無法將他與之前威震四方的英雄俠士聯繫起來。
「我只是想看看她……」
他話說了一半,驀然停住,愕然的看著眼前的男子,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好半天,顫抖著震驚的聲音,「你……你是……」
喬然淡淡看著他,「進去的時候輕一點。」
他還是呆呆看著他,「落霄說她看見大哥了……我以為她是病糊塗了,沒想到……」嗓音突地沙啞無比,「然兒,是你嗎?」
「是不是都和你沒有關係。」
他放開他的手,轉過身,「我和阿昀是被你丟棄的人,你沒有必要來關心我們,假惺惺更不必。」
回頭,卻看見他頹然的癱坐在地,長滿老繭的雙手捂著臉,痛哭暗啞的嗓音低沉傳出來,「我跟她說,她不是喬家人了,和喬家沒有任何關係。我已經說得那麼明了,讓她不要和喬家扯上任何關係,就安安心心做她的銀虎公子多好。為什麼還是要站出來……這個不聽話的女兒,為什麼還要站出來……」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終於有一刻,像一個父親了。
清晨,蘇妄已經準備妥帖,就等著廣衍一同上路離開。廣衍思忖半天,還是掏出一個瓷瓶交到了白落子手上,「似然如今她的情況已經穩定,但難免會有意外。這個東西你拿好,逼不得已的情況的下,便讓她服用吧,說不定能憑此等到我們回來。」
白落子接過,看了看,掩去眼底的震驚,「這東西……」
「記住,是逼不得已的情況下,死馬當作活馬醫罷了。但多半不會出現那種情況,這東西一服用,可就真的是生機全無了。」
「我知道,你早去早回。」
兩人交談完畢,廣衍翻身上馬,策馬到一旁的蘇妄身邊,見他跟白落子抱了抱拳,「之後一切就勞煩先生了,請一定好好照顧阿昀。」
他點點頭,看著他們飛馳離開,將手中瓷瓶穩妥放好,輕不可聞的嘆了聲氣。
而送走他們之後,陸彥誰和喬然也是準備啟程,帶著喬昀離開花都,前往天下城。畢竟那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武林大會的事情終於落幕,而喬昀身份暴露又自廢經脈被人重傷生死未知,蘇妄前往千裏海域尋找救治之法的消息也是傳遍江湖。
眾人對一代梟雄就此隕落深感惋惜,但更多的卻依舊是對世事無常的唏噓。
古青陽一行人此次吃了大虧,接下來的攻勢必定迅猛,一路平靜的將喬昀送到天下城後,陸彥誰也是準備回流雲山莊布置準備,何況他待在這裡也起不了什麼作用。陸玥兒雖然不希望離開,但知道此時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想著只要喬昀在,總有再見到喬然的時候,只能跟著陸彥誰一同離開。
當晚,花事未了,她一路走到別院,準備都喬然道別。
想了很多告別的話,真正站在門外敲門時,卻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聽見屋內傳來熟悉的令人落淚的淡然嗓音,忙忙斂了心思,推門而入。
「哥哥,你還沒睡。」
喬然坐在桌邊,手上捧了盞茶,驚訝的是一旁還站著一人,蒙著臉看不清面貌。陸玥兒驚了一下,一時有些拘謹。
聽見喬然淡淡道:「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還讓你專程跑這一趟?」
話是對著一旁的人說的。
卻見那人怒道:「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們花了多少時間多大的代價才好不容易尋到這一株仙淵金蓮,你就這麼交給外人服用了,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他重重將茶盞擱在桌面,嚇得陸玥兒一個激靈。
「那不是外人,是我最在意的人。」
蒙面人聲音也冷起來,「就因為是你最在意的人,所以這些年我們為了你,幫她做了那麼多事,從來也沒有說什麼,可是如今,你把仙淵金蓮交給她,你自己怎麼辦?」
他猛的傾身向前,幾乎是低吼出聲,「你忘了你當年是怎麼從棺材裡爬出來重新撿回一條命的嗎?沒有仙淵金蓮,你還能活多久!」
「有了仙淵金蓮,我也活不久,不過是早死幾日晚死幾日的事。」
那人還想說什麼,他不耐煩的站起身,冷冷看著他,「這不是你管的事,別忘了誰才是主子。」
話落,轉過身淡淡看著陸玥兒,「你來找我做什麼?」
陸玥兒一時難以從剛才聽見的對話中回過神來,好半天,才艱難出聲,「哥哥,你說的活不久,是什麼意思……」
那一晚,她沒有說出告別的話,也沒有從喬然那裡聽到答案。她眼睜睜看著他跟著那個蒙面人破窗而出,消失在夜幕中。良久,眼淚掉下來。
喬然想,逼得阿昀自廢經脈又被那女人暗中偷襲重傷這個仇,必須報。沈問凝在那一日就被古青陽帶走了,不管她將來下場如何,他一定要親手殺了這個女人,讓她體會體會,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蘇老夫人在喬昀被送回來的那一日就急匆匆趕來了,銀虎便是喬昀這個消息她自然也是聽說了,知道如今重傷在床的女子是為了守護三大家,守護她的兒子才挺身而出,不惜暴露身份,以至於落得這個下場。雖說對她的身份還是不怎麼能接受,看她的神色也是複雜糾結,但終究沒有埋怨氣憤,心平氣和的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要是白落子需要的東西,一應俱全的送到蘭芷苑,希望他能保證喬昀一切安好。
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就在蘇妄離開的第十日,一直昏迷不醒的喬昀終於睜開了眼睛。雖然只是睜著眼,全身上下的動不了,但這已經讓所有人欣慰不已了。只要蘇妄能將烏石請過來,痊癒只是時間問題。
莊小蜀端了一碗剝了皮剁成泥的葡萄,做賊一樣悄悄推門進來,轉身看見喬昀正轉動眼珠看著她,得逞似的笑了笑,躡手躡腳坐到床邊,用筷子夾了一點果泥餵給她,低聲道:「我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避過師父,葡萄又沒什麼不好,他謹慎的過頭了,非得不讓你吃這些,哼,不就是害怕到時候廣衍師叔罵他嘛。唔,來,表嫂,再吃一口。」
話正落,聽見院內傳來咳嗽聲。白落子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照顧喬昀,也是不小心染上風寒,莊小蜀嚇得一個機靈,趕緊將碗裡的果泥一口吃了,伸著脖子哽下去,將碗塞到床底下,麻溜的站起身來。剛做完這一切,房門就被推開,白落子緩步走進來,看見她在時愣了一下。
「你又跑來幹什麼,說了不准給她吃涼的東西!」
莊小蜀連連擺手,「我沒有我沒有,我就是過來看表嫂醒沒醒,陪她說會兒話。」
白落子懷疑的看了她一眼,倒也沒有追究下去,「她醒過來的時間在漸漸增多,這是好事兒。不過你也別老纏著她,讓她多休息。」
「恩恩,我知道的。我看了,表嫂沒有醒,我們走吧。」
白落子點點頭,就著身邊的木桌坐下,摻了杯茶,喝了兩口後輕嘆了聲氣,「你說那古家到底想做什麼啊,我剛才聽說他們集結了大批高手準備圍攻喬家堡,唉,攪得江湖一片混亂啊。」
莊小蜀愕然的張著嘴。
白落子繼續道:「看他們的目標,定是三大家無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找上天下城。蘇妄現在又不在,無人主持大局,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啊。」
莊小蜀急得跺腳,連連擺手讓他別說了。他詫異的看著她,「你又抖手又抖腳的,發癲了?要為師給你看看?」
她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頹然道:「師父,我騙你的,表嫂醒著呢,你說的她全部都聽見了。要是這些話讓她著急導致她心血攻心什麼的,可不要怪我。」
話落,腳底抹油一溜煙的跑了。白落子猛的一拍額頭,看向床上時,果然看見喬昀瞪大了的眼,輕的幾乎聽不到的虛弱聲音傳過來,「過……來……」
他欲哭無淚。
然而沒想到,他會一語成讖。翌日,當他正在院內熬藥時,天風突然驚慌的跑進來,一把抓住他的手,「白先生,古青陽帶人攻過來了,天下城怕是守不住了,我們趕緊帶著夫人離開。」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守不住了?怎麼就守不住了?天下城拿一個古家都沒有辦法?」
天風面色陰沉,「古家不知道得到了何方勢力的支持,定陽城外全是駐紮的人手,古青陽集結了大批高手,全是窮凶極惡之徒,勢必要拿下天下城。」
白落子驚得將手中藥碗打落在地,「就算蘇妄不在,可天下城哪裡就落敗到任由人攻下的地步?你們養的那些高手是吃屎的啊!」
卻見天風咬牙切齒,雙目通紅,「二堂主三堂主叛了城!這群老不死的混蛋!為了爭奪城主之位,居然聯合外人背叛我們!城內的高手幾乎都已經被他們下了藥昏迷不醒,如今可以派出去迎戰的人屈指可數,白先生,不要再問了,趕緊帶夫人走,城主走時交代過,夫人一定不能有事!」
二堂主三堂主,蘇妄的叔伯。那是上一任城主還在時,他們已經布下的棋子。這麼多年,早已是深入內部的毒瘤。
明面上說是圍攻喬家堡,實際卻是將天下城定位目標,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白落子久久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心裡第一次對古家生出了驚懼之意。潛藏的毒蛇,往往不出擊,一擊則必中。
他有些失神的轉過身朝屋內走去,天風已經先他跑進去,但進去時卻看見天風喏喏站在床跟前,手足無措的樣子。
他幾步走過去,果然看見喬昀醒著,睜著眼面無表情看著他們,虛弱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傳過來,「我不走。」
她閉上眼,能看見顫抖的睫毛,「死在這裡,等他回來。」
白落子急得跺腳,「你死在這裡,蘇妄這些日子不久做無用功了嗎!他千辛萬苦的前往千里外的海域是為了什麼!你就這麼死了對得起他嗎!」
卻見她勾了勾嘴角,「你以為古家大肆來犯,還會留給你逃出去的機會?」
他們愣了一下,半晌,聽她淡淡道:「何況,若我離開,他回來時第一件事就是找我,若我死在這裡,他會第一時間重振天下城為我報仇。所以,我不走。」
她對蘇妄有多在乎,就知道他對她有多愛。若她真的走了,蘇妄一定會不管不顧飄搖破敗的天下城來找她。她不要因為她,讓他置這家業於不顧。
「你們若是用強,咬舌自盡的力氣我還是有的。」
天風看著床上面色淡淡卻透著驚天信念的女子,猛的握拳,「夫人!你放心!天風誓死與天下城同在!」
話落,急匆匆跑了出去。
白落子看著床上倔強又不得不讓人佩服的女子,嘆了嘆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聽見她道:「你帶著小蜀走吧,他們的目標是天下城,應該不會為難身為鬼醫的你,畢竟,今後說不定有用到你的地方。」
說完這一番話,似乎是已經力竭,喘了幾口氣,面色更加虛弱,眼睛卻比天上的性子還要亮,「若銀虎還在……」低低笑了一聲,「哪裡輪的到他們來撒潑。」
白落子卻在聽見這一句話時猛的一震,手指下意識的捏了捏腰間錦囊里的瓷瓶。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要服用。現在,算不算是萬不得已了?
他在床邊呆呆站了很久,終於,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將瓷瓶掏出來,看著喬昀一字一句,「喬夫人,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重新變回銀虎。」
……
那一天,定陽狂風大作,天色陰沉的可怖,好似要塌下來一樣。所有百姓都躲進了天下城,以為這樣便能尋得庇護。
然而只有那些矗立在城沿上的侍衛知道,他們拼死一搏,換來的也只是遲一些時日的城破。
古家是有備而來,專挑蘇妄和幾大高手遠在千里之外的時候。他們有著不少於天下城的侍衛數量,江湖上出了名的窮凶極惡之徒更是一個比一個難對付。
拼數量,沒有問題。可惜的是,他們掌握了太多武功已臻化境的高手,就算他們人再多,也不夠他們殺。
何況,天下城內能出城迎戰的,都已經被下了藥昏迷不醒。
雖然,在他們心中,都有一個名字。那個人,如今正躺在內城,只要她能出現,單憑她的名聲,便能嚇退一些人。
可惜,就連那個人,如今也是重傷不醒,性命危在旦夕。
天竹握著長劍立於城牆,面色凝重而莊嚴,目光中閃爍著堅定的信念。一定要守住,撐到城主回來,撐到喬家堡和流雲山莊趕來支援。
城一定不能破。
主城,家眷以及老人婦女們聚集在一起,蘇老夫人看著一眾抱頭痛哭的人,重重一拍桌面。
「哭什麼哭!要死也要死的有尊嚴!」
然而這句話一出,卻只是讓人哭的更厲害了。這不是就代表了,她們已經必死無疑了嗎?
絕望悲傷的氣氛蔓延開來,屋外的天空越發的陰沉了,似乎即將有一場大雨打下。她們似乎能聽見城外馬蹄聲響兵戈聲起的聲音。
閉著眼能想像到那是怎樣一場慘無人寰的混戰。這樣寧靜的定陽,卻散發著比戰場還要慘烈的氣息。
蘇老夫人突然站起身,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到人群中間,語氣平靜,「若是城破了,便把這個喝了吧。」
她從袖中掏出白色瓷瓶,手指顫抖,「不會痛,如同喝白水一樣,很快就去了。」
有人承受不住暈倒過去,室內頓時一片驚天的哭聲,像是在臨死之前的哀嚎與痛訴。蘇老夫人默默站在原地,渾濁的眼珠漸漸生出清明。
然而,卻有一道冷冽的聲音飄了進來,像是冰寒絕望之地突然照進的一抹陽光,讓人看見了一絲希冀。
「我還活著,哭什麼。」
所有人都止了聲,抬眼看過去。身著黑色勁裝的女子長發高束,手握銀色長刀,眉目間依舊可見虛弱的病色,眼神卻凌厲如劍,有著傲視天下的霸氣。
「我在,城在。」
她轉過身,留下堅決而高大的背影。
「我死,亦不會讓城破。」
古青陽端坐在馬上,眯眼看著眼前矗立的城池,唇角的笑一點點擴大,帶著令人心悸的毒辣。
「城破,屠城,除銀虎公子,一人不留。」
命令輕聲交代下去,他仰頭看向那些嚴正以待的侍衛,眼裡閃過嘲諷。然後揚起手來,準備下攻城的命令。
然而就是此時,城門卻突然緩緩打開。
光影緩緩展開,一抹高挑的身姿緩步走出。長刀被她拖在地面,劃出一串刺耳的響聲。風吹得她衣角翻響,青絲飛揚,凌亂的遮住了她的面容,卻偏偏露出那雙天底下最兇殘的眸子。
冷冽而肅殺,像是剛出修羅戰場上走出來的人,飲罷萬人血肉,身上還有著死亡的氣息,森冷陰沉。
她站在城下,身後是靜然矗立的城池,所有人都靜靜看著她,似乎她是一座巍然之山,擋在城池前面,護它不受半分損害。
古青陽被那雙眸子盯著,如同附骨之疽,無法擺脫,後背發涼,像是一點點被啃食撕裂,每一根汗毛都驚恐的豎起來。
他機關算盡,卻無論如何沒有算到她居然還有力氣下床,出城迎戰。
她明明傷得那麼重,用千年靈芝吊著一口氣,連蘇妄都不得不親自去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尋找神醫替她醫治。可如今她就這麼站在他面前了,狂傲不改絲毫。
「有我在,你倒試試能不能攻下城。」
城樓上的侍衛歡呼起來,他們想要出城與她並肩作戰,然而卻因她一句話,所有人都靜立在原地。
「誰都不許下來!我倒要看看,今天誰敢和我叫板!」
那一天,她浴血奮戰,面前的屍體堆積如山,到最後再也沒有人敢上前。站在城牆上的侍衛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如殺神一樣的女子,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守衛了整個天下城。
古青陽看著渾身血水的女子,看她嗜血的斬殺著接踵而上的人,看她傾城面容被鮮血覆蓋,只能看見那雙透著狂暴獸性眼眸,一直冷寂的臉突然笑開,清脆的拍掌聲在一片寂靜中格外清楚。
「銀虎公子,一人可敵千軍萬馬,在下佩服。」
他看了一眼城門緊閉的天下城,唇角揚起笑,對著喬昀一字一句,「蘇妄得你,是他之幸。你得蘇妄,是你之不幸。」
古家終於撤退,馬蹄聲起,揚起一地塵煙,片刻之後消失的無影無蹤。而她就那麼站在原地,從日落到月升再到日出,如同一座血色雕像,身形不曾有過半分顫動。
他們知道,那是她擔心古青陽會殺個回馬槍,所以一直堅守在城前。
清晨,有馬蹄聲漸近,待城牆上的侍衛看清來人時,終於歡呼出聲,帶著劫後餘生的後怕與慶幸。
蘇妄一路飛馳,腦海里閃過無數城破滿地屍體的景象,可他萬萬想不到,趕回來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全身都凝固著褐紅血液的她。
他飛奔而來,像一陣風卷了過來,在他觸碰到她的身體時,原本矗立的身影終於轟然倒塌。那一瞬間,所有的氣勢所有的威嚴悉數消失,她虛弱的倒在他懷中,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
她閉著眼,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氣息。
他想,這一次他是真正要失去她了。
這可如何是好。
阿昀,你說這可如何是好。
02:
蘇妄回來了,帶回了可以治癒她的藥方。
可如今這個模樣,他要怎樣才能救她?他抓著她的手臂,指甲嵌進她的肉里,被滲出的血絲浸紅。看,他把她弄的這樣疼,她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抱著她,嗓音低低的,「阿昀,我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我。」
可是沒有人回答他。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手忙腳亂的從胸口掏出一路上珍之重之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的藥丸塞進她嘴裡。那藥丸入口即化,他瞪大了眼,期待著他的阿昀會像烏石說的那樣活過來,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日頭升空,幾個時辰都過去了,懷裡的女子依舊閉著眼,死氣沉沉一點反應都沒有。
天風血紅著雙眼跪在他面前,那樣堅韌的男子此時也禁不住痛哭失聲,將喬昀在病床前那番話一字不漏的陳述出來,那一番話,讓在場的所有人無不動容。
蘇妄聽著這樣的話,看著懷裡血色盡失的女子,唇角一點點挑起來,「阿昀,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安心的去整頓天下城,去盡一個城主該盡的責任嗎?」
他趴在她耳邊,有滾燙的淚滴掉下來,嗓音失了一貫的淺淡,沉沉的,「如果你死了,我就來陪你。」
天下城一役,古家大敗,死傷慘重,天下城未傷一兵一卒,他們只是失去了一個人。那個曾經讓風雲都為之變色的梟雄,江湖上的一則傳奇,一名絕世無雙的女子。曾經如同一顆流星,在天空中大放異彩,可終究只是流星,逃不過隕落的命運。
有人說她已經死去,被蘇妄安葬在祖祠,也有人說她還活著,被蘇妄從千里之外尋回來的奇藥救活了,可只是吊著一口氣,如同活死人般的存在。
事實究竟如何只有親近的幾個人知情,但他們無一不緘口不言。江湖上透著風雨欲來的凝重,三大家緊閉家門,拒絕一切外客,看似平靜,卻更讓人膽戰心驚。
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場大戰即將到來。古家和三大家的恩怨,終究有解決的一天。
蘇妄從書房出來的時候正是斜日歸西之時,無論多忙,每日此時他都會準時回到蘭芷苑,將保存生息和體力的藥水餵給喬昀,然後一個人靜靜用飯,時不時和她說上兩句話,儘管從來沒有聲音回應他,可他樂此不疲。
烏石交給他的藥方和藥水,本是可以讓阿昀徹底康復起來。可她服用了烏石曾經煉製而出的禁藥。一顆可以調動所有生機化為暫時的力量讓人恢復如常,藥效一旦過去,則將徹底斷送服藥之人的生機。
他不知道藥水還能讓她撐多久,不知道她還要這個樣子多久。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他該怎麼辦呢。
燈火如豆,他放下書本,轉頭看了看床上如同睡著了的女子,唇角好看的挑起,起身走過去替她攬了攬被子,好像她會踢被子一樣。燈光下,他看著她漸漸憔悴下去的臉頰,眼底有悲傷涌動,轉瞬即逝。
屋外出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敲門聲響起,天風低沉的聲音傳進來,「城主。」
他轉身開門,看見天風將一封用竹簡包好的信遞到他面前,「方才城衛收到一封從暗處射過來的箭,箭身上綁著這封信,上面寫著讓城主你親啟。」
蘇妄接過信,目光觸及到信封上的字跡,微微頷首,「我知道了。」
天風應聲,朝屋內看了一眼,轉身離開。回到屋內,借著燈火拆開信,看見紙上幾行娟秀的字跡。
明日午時,聽風樓一見,要事相告。
他靜靜站了一會兒,將信紙放在燈火上方點燃,頃刻,化為灰燼。
翌日,蘇妄照常處理完事物,回屋給喬昀餵了藥水,用完飯後陪她聊了會話,午時已過,他方才不急不緩的出了門,朝著聽風樓走去。
老闆認得他,見他踏進門立即贏了過來,點頭哈腰道:「蘇城主,定位子的那位客人說城主若是來了,請到二樓風雨間一聚。」
他點點頭,抬步而上,神閒氣定的模樣並不擔心這是否是敵人設下的圈套,如同赴尋常朋友的約。然而當他推門而入,看見屋內坐著的人時,卻依舊愣在了原地。
屋內女子一襲藍色衣裙,安靜的坐在木桌前煮茶,行雲流水的手法優雅而嫻熟,屋內茶香四溢,沁人心脾,她緩緩抬眸看過,唇角漾起淺淺的笑。
「蘇城主,好久不見。」
蘇妄沒有回答,眸色冷淡看著她,下一刻,手指撫上腰間短刃,手腕一揚對著女子心口飛舞過去,刀入心口鮮血四濺的場面卻沒有發生。她及時側身躲過,身法輕靈,站在角落看著他,依舊在笑,眼底卻一片冰冷。
「蘇妄,你要殺我?」
他走進來,沒有答話,陰沉的面色不言而喻。她低笑一聲,「你害死我了全家,如今,還想親手殺了我嗎?」
蘇妄看著她,像是無話可說的模樣,半晌,才緩緩開口,「是我害死了你全家,還是你算計了我,你自己心裡知道罷。」
她冷冷看著他,良久,驀然笑開,走到木桌前坐下,摻了杯茶,推到對面,對著蘇妄做了一個請坐的姿勢。
也不管蘇妄坐下沒有,自顧整理者面前的茶具,嗓音輕快,「各為其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不能恨我的,對不對。」
她抬頭看過來,彎起嘴角,「好歹,我把最好的年華都給了你,蘇妄,你就這麼不念舊情嗎?」
蘇妄冷冷看著她半晌,走到桌前坐下,「說吧,找我什麼事。」
她依舊是一貫溫柔笑著的樣子,前傾著身子,「想你了啊,瑾之,喬昀就要死了呢,你不考慮考慮我嗎?」
砰地一聲巨響,桌面被震成了兩半,一陣灰塵中,沈問凝依舊保持著驚慌的神色,脖頸被冰冷的手指掐住,蘇妄半跪在她面前,面色陰沉的可怖,手指一點點用力,似乎真想要取了她的命。
她勉力扯出一個笑,嗓音斷斷續續的,「蘇妄……你果真愛她愛到了骨子裡,可那又怎樣,她要死了不是嗎,就算你殺了我,也救不活她了啊。你現在這樣愛她,蘇妄,你可記得,你曾經是如何愛著我?」
她竭力維持著面上的笑,好像死的時候也要死的優雅,可是臉色卻在蘇妄下一句中變得扭曲猙獰。
他靠近她的臉,溫熱的呼吸就噴灑在她臉上,是她曾經迷戀的氣息。
「愛你?你怎麼會這樣認為,我從未愛過你。」他挑著唇角,「以前只是愧疚,如今,連愧疚都沒有了。沈問凝,你什麼都不是,你怎麼敢跟阿昀比。」
腦袋嗡嗡作響,這句話卻那樣的清晰,她瞪著眼睛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愛到不可自拔的男子,眼底還有掩不去的不可置信。
蘇妄,那樣淡然如水的男子,什麼時候,開始會說出這樣惡毒的話來。
她感覺到他手指的力道越來越大,是真的想要殺了她。艱難的抬起手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卻使不上一點力氣,不知道是真的沒有力氣了,還是心底已經不願意再去反抗。或許這樣被他殺了,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自己罷。
背後突然傳來笑聲,「蘇城主可真是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啊。」
一道力勁破風而來,蘇妄猛的側身避過,手腕已經被人一掌劈開,沈問凝滾倒在地,咳嗽不止。古青陽站在她前面,笑意盈盈看著他。
「怎麼說也是舊情人,下起殺手來卻毫不留情,真是連在下都佩服不及的心狠手辣啊。」
蘇妄袖下拳頭捏緊,眼見就要衝過來廝殺起來,古青陽後退兩步,叫住他,「蘇城主,我今天來可不是跟你打架的。你想不想救阿昀?」
他一愣,連沈問凝也瞪著眼抬起頭來。
古青陽將翻到的椅子扶起來,不急不慢的坐上去,看著打碎在地的茶杯皺眉嘆氣,「好好一壺茶,就這麼糟蹋了。」
蘇妄不說話,擰眉看著他。
他笑了笑,「看你這個樣子,好了,我也不賣關子了,直話直說吧。」
撣了撣衣袖,「我這裡有救阿昀的藥,我交給你,你用青龍之眼來換。」
蘇妄看著他,嗓音冷冷的,「你果然想要它。」
他笑了笑,「明擺著的事,這麼多年,你們三大家和我們爭得不就是這個嗎?怎麼樣,蘇城主,換不換。」
空氣一時靜寂無聲。
半晌,古青陽突兀的笑聲響起,「我若是你,我定然要換的。因為阿昀在我心中,比什麼都重要。蘇妄,阿昀為了你連命都可以捨去,你為了她,又能捨去什麼呢?」
蘇妄看著他,看他眼底陰謀得逞的樣子,半晌,低低笑了一聲,唇角挑著的笑含了絲嘲諷,「阿昀在你心中,比什麼都重要?古青陽,你有什麼資格說這句話?你害得她在全天下人面前暴露,害得她被你身後這個女人打成重傷,又眼睜睜看著她和你帶來的高手廝殺,如今阿昀被你害的都快要死了,你才來說,她比什麼都重要?」
他走近兩步,哼笑,「若真是比什麼都重要,這些都不會發生,而現在你也不會用青龍之眼相要挾。」
古青陽眯起眼,神色莫辯的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用生命的來維護的男人,「你真的覺得,是我害得她變成如今這樣?」
他點了點蘇妄的肩頭,「若不是為了你,為了你們天下城,她會在天下人面前暴露身份嗎?若不是因為你,沈問凝會恨不得殺了她嗎?若不是為了你,在我進攻天下城那日,她會出來一人相抗眾敵嗎?蘇妄,若沒有你,她還是那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銀虎,到底是誰讓她變成現在這幅模樣,你心底最清楚吧。」
他說出這樣一番話,將這一切事情的因果點的明明白白。他想蘇妄這個罪魁禍首一定會難以接受,一定會痛苦無比。可惜蘇妄聽了這樣的話,只是笑了笑。
「古青陽,你在嫉妒什麼?」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阿昀愛上我,願意為我做這樣的事,我很開心,若是我,我也願意為了她這樣做,因為我是她的夫君,她是我的妻子,無論為對方付出什麼,都是應該且心甘情願的,阿昀變成現在這樣,但她一定是高興的,因為她用自己的力量,守護了我。」
他看了對面癱坐在地的沈問凝一眼,終於轉過身去,抬步離開,淡淡的嗓音久久不散。
「十日後,定陽城郊上陌林,我會將青龍之眼帶過來。」
03:
百年前,朝廷曾出過一位威震四海的大將軍。
一生戎馬金戈,大大小小的戰役上千場從無敗績,打退了四周虎視眈眈的蠻夷匈奴,讓本飄搖弱小的朝廷一點點穩固,逐漸成長為如今這番睥睨四海的天國。
這位大將軍不僅武藝超強,熟讀兵法,用兵詭譎,性情更加豪邁爽朗,仗義好施。雖在朝為官,重權在握威名赫赫,卻毫無架子,常與江湖俠士把酒言歡,與真正的江湖中人毫無分別。由此,幾大江湖世家都對他推崇敬佩無比,在他領兵打仗之時,也紛紛相隨,幫助他建功立業。
當時的大將軍,幾乎到了振臂一揮,整個江湖都願意為之赴湯蹈火的地步。一個在朝為官本該與江湖對立的將軍,卻成了武林盟主一般的存在。
而這類人卻往往最是容易招致忌恨,首當其衝的,便是感到最大威脅的皇帝。
大將軍不僅是在江湖上,在朝堂中擁護之人也極其多。雖說大將軍忠心為主,並未恃寵而驕獨攬大權,但皇帝的猜忌一起,就再也消失不了了。
功高蓋主,只有隕落的命運。
大將軍遭人陷害,上叛國罪名,儘管許多人不相信,但通敵書信從將軍府搜出來,還有人指正,不管他們相不相信,事實都無法更改。皇帝要殺一個人,那麼那個人就一定要死。
行刑那日,大將軍站在邢台之上,仰天長笑,留下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後被斬。一代天將就此隕落。
而這位大將軍身邊的三位副將卻失去了蹤影。
直到幾十年後,江湖上崛起天下城,喬家堡,流雲山莊三大家,朝廷方發現,其家主竟然就是大將軍的三位副將。
然而彼時,朝廷已經不敢輕易動他們。
這位大將軍封號青龍將軍,而他手持的青龍之眼,可以調動全江湖的俠士。三大家帶走了青龍之眼,成為武林中鼎盛的勢力,連皇帝也奈何不了,只能派人想辦法將青龍之眼搶回來。
一場爭奪之戰,就此展開。
幾十年來,三大家同朝廷的爪牙進行了無數次交手,每一代家主唯一的使命便是保護青龍之眼,那是比任何都重要的東西。
每隔二十年,朝廷便會有一次大的動作。
古家的異軍突起並不是什麼境外勢力,只是朝廷年復一年派遣的爪牙而已。
幾天之後,喬洛川和陸彥誰紛紛收到飛書樓送來的蘇妄的書信,看完後均是一臉的凝重,欣喜之中夾雜著掙扎,布置好各自的事情後,便紛紛趕往天下城。
幾乎是同時到達,喬洛川和陸彥誰的表情都很沉重,唯有蘇妄依舊與往日一樣淡漠,似乎即將發生的事並不是什麼大事。
九月一來就去蘭芷苑看喬昀了,她看著床上似是沉睡的女子,想起曾經她傲視天地的樣子,覺得命運真是無常。她心底很佩服她,她想她知道為什麼蘇妄會放著天底下那麼多溫柔如水的女子不聞不顧,卻偏偏對這樣一個梟雄般的人上心。
她沉默的在床邊坐了一會兒,什麼話都沒說。她想,這樣一個舉世無雙的人,一定要活過來才好。
那三個男子,一定明白,他們所守護的東西,和這個女子比起來,誰更重要。就算有掙扎,有猶豫,可最終都會做出選擇。
九月推門而入的時候,三人均在沉默。喬洛川看過來,語氣有些驚訝,「九月,你來做什麼?」
她徑直走過去坐下,看見蘇妄執一杯清茶,面容隱在裊裊茶霧間。
「我知道,那個東西,無論對你們還是對古家,都極其重要。」
三人同時看過來,她面色淡淡的,「也知道你們為了它這麼多年做出了多少努力,老陸莊主因它而死,喬家兒女也因它受苦,天下城,也一直在傾盡全力守護它。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和它比起來,到底哪個更重要呢?」
「你們和銀虎公子,關係匪淺,都捨不得她死去吧。只是多年來的使命讓你們遲遲做不出抉擇,可這其實本沒有這麼難以選擇。」她看了喬洛川和陸彥誰一眼,「她是你的親妹妹,他曾說對不起她,如今,還要走同以前的路嗎?她是你的藍顏知己,如果因你一念之差她死了,你會為此會悔恨多久呢?」
她站起身來,像是說出這些話很尋常一般,「人和死物,到底哪個更重要,你們都知道罷。人若死了,那就一輩子也回不來了,而死物,無論輾轉到誰的手上,終究都會有奪回來的一天。」
她說完這番話朝門外走,聽見喬洛川的笑聲在身後響起,「九月,你這樣為阿昀著想,我很開心。可你認為我不願意用它來換阿昀的命,卻錯了。我和陸莊主,都不會讓她死去,我們苦悶的是,僅僅是,如何才能在五日之後,通過這個陷阱,將古家連根拔起。」
說到最後,言語間已帶了狠色。
九月驚訝的轉過身來,看見陸彥誰正朝她笑。或許此時,他才真正信任這個曾是殺樓的殺手。
沒人比他們更明白,那個女子在他們心中有多重要。
五日後,天光明朗。
古青陽帶著類於大軍般的隊伍一路浩浩蕩蕩來到上陌林時,蘇妄一身翩然白衣安然立於樹下,斑駁綠影投在衣袂間,點點碎光。
他就那樣漫不經心的站在那裡,身邊沒有一個人,和古青陽身後的大軍比起來,著實薄弱了不少。
古青陽看著他,涼薄的唇一點點揚起,「蘇城主果然好膽識,竟然隻身赴約,可見對自己的實力相信的很。」
蘇妄斜斜看了他一眼,也不想跟他廢話,將精緻的檀木盒呈在手掌,「東西我帶來了,你呢?」
古青陽揮手止住了身後相隨的隨從,獨自一人走到蘇妄跟前,「你說這是青龍之眼,我又憑什麼相信它就是真的呢?」
他說這話時,定神看著蘇妄會作何反應。可蘇妄的反應實在讓他失望,連眼睛都是一如既往的古井無波,嗓音淺淡,「我不會拿阿昀的命來賭,你若不相信,我也沒有辦法。」
見他眼露懷疑的看著他,遲遲不伸手來接,蘇妄不知是嘲是諷的笑了一聲,「你讓我十日之後帶著青龍之眼來這裡與你交換解藥,如今我依約而來,你卻遲疑無比,古公子,這般作風可不像你啊。」
古青陽冷冷看著他。他不敢相信蘇妄會如此輕易的將東西交出來,他知道陸彥誰和喬洛川連夜奔赴天下城,認定他們定然會設法與他相抗,無論陰謀還是武力,總歸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輕易的雙手遞上。
「這是你們守護了幾十年的東西,你真的打算這樣交給我?」
蘇妄看著他,突然笑出聲來,「古公子是將來的古家家主,更是朝廷的棟樑之才,以後必定會平步青雲,尊貴顯赫,在你的心裡,這是你一生唯一想要守護的東西」他頓了頓,「那想必古公子也明白,失去這些東西,會是怎樣的滋味。」
古青陽抿了抿唇,靜待下文。
「阿昀於我,於她的朋友,她的家人,便是我們最想守護的人,若失去她,就如同你失去了權利,試問,在能保住你的權利的前提下,捨棄次要的一方,又有何不妥呢?」
他唇角的笑是一派的風輕雲淡,卻透著不想再與他周旋的不耐煩,「東西我帶來了,你帶了這麼多人,我也不能拿了就跑路,還請不要多費口舌。」
話落,白落子的身影漸漸從身後茂密樹林間顯現出來,看見古青陽看過來,笑了笑,朗聲道,「古公子不必多心,只有我一人而已,前來陪同蘇城主確認解藥真假。」
不知這話古青陽信了多少,他也不在意,徑直走到蘇妄身邊,等待對方將解藥交出來。
04:
周圍下屬確認前來只有蘇妄和白落子兩人,古青陽便也放心將解藥交給白落子任他檢查。直到看見他眼露震驚點了點頭,蘇妄懸著的心終於落下。
她有救了。
這個念頭頃刻之間襲遍全身,一直冰冷的心像是被火包裹住終於感受到了溫度。他緩緩抬眼,並不掩飾眼底的輕鬆與喜悅,毫不猶豫將手中木盒拋了過去,似乎是扔掉毫不在意的東西,被古青陽招手接住。
一旁的下屬遲疑道:「主子,若這東西是假的,那藥豈不是白給了?」
古青陽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眼底透著深深的寒意,另下屬一驚,忙低下頭去不再言語。他掂了掂手中木盒,唇角依舊是一貫深不可測的笑,眼中卻有淡淡苦澀。
他如何不知道就這樣交換或許會上當,可他如何捨得那樣一個女子死去。他需要一個機會一個理由,親手將救命之藥送給蘇妄。儘管那是他的敵人,可她是他喜歡的人。
他想起蘇妄說的話,他不懂那些至死不渝的感情,因為他不曾擁有過。若以後想起今日的選擇,他大概不會後悔,雖不曾擁有,卻付出過。
即使這樣,他也很欣慰。
眨了眨眼,他收起那些不該有的情緒,抬頭笑意融融的看向蘇妄,「蘇城主,今後再見則再戰,你我交手的機會,還多著呢。」
轉身欲走,被蘇妄淡淡的嗓音叫住,「古公子,你帶著這麼多人來接手青龍之眼,就不擔心古家防衛鬆懈,被人趁虛而入嗎?」
古青陽猛的回頭,直視他含笑雙眼,又聽他開口,「我知道你安排了暗哨監視三大家的人手調動,但……仇視古家的真的只有三大家嗎?」
「你什麼意思?」他輕輕吐出這句話,面上並看不出絲毫緊張。
蘇妄看了看頭頂日頭,似是自語,「看這時間,古家大門應該已經被踩破了吧。」
古青陽面色變得難看,猛的轉身,帶領一干侍衛迅速撤離。蘇妄看了一眼他匆忙離去的背影,隨即轉身施展輕功朝天下城飛奔,放在懷中的藥像是心臟,跳的劇烈。
床上女子如睡著一樣,垂下的睫毛安靜的躺在眼瞼上,他看著她,似乎能想像她睜開眼時眼中透亮的神光,那是屬於銀虎的飛揚。
白落子和廣衍讓他離開屋子,研究著用最安穩的辦法將藥服用給她。蘇妄站在門外,看著夕陽漸沉,紅霞漫天,灰鴿撲翅而來,停在他手臂上。
取出卷著的捲軸,龍飛鳳舞的字跡展現在眼前,他眯著眼,唇角緩緩揚起。
他撣了撣衣袖,看向遠處似乎燃燒的天,「既然都想得到,不如毀去的好。」
十日後,江湖驚聞,古家被夜魔襲擊,死傷過半,古青陽領著人回來搭救時,身旁之物卻發生了爆炸,不僅自己被炸傷,更使古家火上澆油,幾盡滅絕。
事後,三大家第一時間趕到,覆滅古家殘留人員,古青陽帶著小隊侍衛逃脫,不知所蹤。曾經令江湖談之失色的古家,就這樣消失在眾人眼前。
而突然對古家發難的夜魔也自然成了大家關注的焦點。可自那日過後,夜魔之人卻再也沒有出現,只知道三月之後,流雲山莊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喪事,陸家小姐陸玥兒以未亡人的身份參加,並在所有賓客面前起誓,此生不嫁,為已亡夫君守靈。
下葬那日是個陰雨天,紙錢漫天飄灑,極目望去皆是白茫一片,哪怕穿慣了白衣的蘇妄,此時渾身都透著一股淒冷之意。
陸玥兒面上是沉痛的悲傷,但眼裡卻無一滴淚,她跪在墓碑前安靜燒著紙錢,一句話也不說,無論誰來攙扶,都仿佛雙腿紮根地上,不曾起來。
當葬禮完畢,所有賓客散去,只留下陸彥誰,蘇妄,柳洛川三人,她才終於小聲的哭出來,俯在冰冷的墓碑上,滾燙的淚一滴滴掉下來,小小的啜泣聲隨風飄散,令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她撫摸著墓碑,像在撫摸親愛人的臉頰。
「哥哥,你等我好不好。我會好好活著,連同你那份。幾十年後,我來找你,哥哥,你千萬千萬,要等著我,這一次,不要再丟下玥兒了。」
顫抖的手指突然被握住,身後響起抽氣聲,她淚眼朦朧的看上去,恍惚中,熟悉的面容在眼前閃現,眼前的人一身黑袍,長發高束,俊朗的讓人移不開眼。
腦袋昏昏沉沉的,她叫了聲哥哥,頃刻淚如雨下,來人卻緩緩俯下身,涼涼的嗓音在耳邊響開。
「大哥不希望看見你在他墳前哭。」
她一時愣住,半晌,顫抖著手抹去眼淚,扯出一個笑來,「阿昀姐姐,你醒了,真好。哥哥希望你活過來,現在你活過來,他一定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那個叱吒風雲的銀虎,終於再次屹立天地之間。儘管面上任有病色,卻掩不住笑傲天下的氣質。
她轉過身,對著身後三人緩緩一笑。
「我回來了。」
是的,她回來了。
那一刻,日出破雲,天光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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