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穿心盅
2024-09-14 06:22:10
作者: 蘇暮聊
楔子
那是一個煩悶冗長的夢,看不清開始,不知道結局。
她懸浮在黑暗中,如同一團乳白色的霧氣,抽絲剝繭般汲取著四週遊離的思緒。那裡有離別的不舍,有背棄的憤怒,亦有相約來生的坦然。
有微弱的風吹過,她的意識扶搖直上,沿著忘川河畔的火紅色天空一路瀰漫,一直飛到一個漏下一片天光的地方才漸漸停止下來。
天光中雷聲隆隆,殺氣瀰漫。雷聲止息的時候,伴隨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霹靂,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從雲層中墜落,噴薄而出的鮮血染紅了火照之路沿途的曼珠沙華。
那是一張尚顯稚嫩的臉,嘴角的線條生硬地拉扯著,凌厲的眼神透露出一股孤傲和拒人千里的冷漠。
她好奇地湊過去,捕捉到了他臨死前的最後一絲思緒——「千嬈,我會為你,變成最美的樣子,來世入魔!」
那團思緒太過龐大和強烈,以至於她原本流動的形體仿佛受到一股強烈的撕扯,意識變得模糊,在完全消散之前,她記起了忘川河畔的司花人的警告:「當你接觸到生人血液的時候,你有機會凝聚成人,但你的意識會受到煉獄之火的考驗,生不如死。」
她掙扎著,顫抖著,覆上那個人嘴角的熱血,剎那間,一股火焰騰空而起,在靈魂被撕裂的瞬間,她只記住了一句話:「我會為你,變成最美的樣子。」
1.四月小鋪
落葉城。清晨。四月小鋪。
四月小鋪其實是開在城郊的一座小酒館,客人不多,但擺設十分雅致。二樓臨窗的位置上坐著一位客人,皮膚白皙,面容清秀,雖然是男裝,夥計還是一眼認出這是位女客。
這位女客從店門打開一直待到日落西山,桌前的一壺酒和兩個杯子並沒有動過。看得出來,她在等人,等一個似乎是遲到了很久的人。
就在夥計準備委婉地告訴她該關店門了的時候,只聽見一聲巨響,一個人撞開大門,從樓梯口踉踉蹌蹌地跑了上來,凌厲的目光掃過夥計,夥計知趣地退到樓下去了。
「東西帶來了嗎?」女客不動聲色地把兩個杯子裡倒滿了酒。
男人將一個四四方方的錦盒放到桌子上,一口飲幹了面前的酒。
女客輕輕地摸索著錦盒,卻沒有打開,另一隻手將一沓銀票遞了過去。
男人捏著銀票,苦笑一下,推了回去:「這個,我已經不再需要了。」
「哦?修羅堂的人什麼時候也變得不愛錢了?」女客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再多的錢又有什麼用呢?」男人扯開衣襟,胸口赫然插著一柄黑色的匕首,「有人偷偷給我服下了心蠱,想要得到修羅堂的秘密,哈哈,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我們修羅堂的人就算是死,也絕不受人擺布!」
話音剛落,他伸出右手,猛地將心口的匕首拔出來,狠狠地釘在桌子上,一隻肉紅色的小蟲穿在上面,掙扎了幾下之後,停止了扭動。
女客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緩緩道:「這隻蠱蟲是我在你臨行前悄悄給你下的,我的秘密不想讓第二個人知道。」
男人點點頭,坦然地閉上了眼睛。
2.花落水流紅
春天。冰河解凍。萬物復甦。
身形挺拔的落葉城主人獨自站在漢白玉做成的橋頭,眼神里滿是落寞。在他的腳下,剛剛化開冰的河水急速地流過,散發著凜冽的寒氣,無數散發著朦朧光芒的金色鯉魚在破裂的冰層下一閃而沒。
但他沒有注意到這些。一具穿著鮮紅宮衣的女屍靜靜地趴伏在水面上,緩慢地旋轉著朝下游漂去。
「落塵,不必看了,你救不了她。」一個穿著月白紗衣的女子緩緩走近,幽深的眸子掃過河中的屍體,卻看不出一絲悲憫。
「我跟清蘿說過,最喜歡她的背影,沒想到最後,她也只留給我一個背影。」那個叫白落塵的男子嘆息道,「婉兮,星相師說我是個不祥之人,愛我的人會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所以你固執地不肯讓我愛你嗎?」婉兮垂下頭絞著胸前的發梢,「其實就算是死,也沒什麼不好啊,至少可以把最美的記憶留給你。」
其實很多時候,愛一個人就會變得那麼低賤,那麼卑微,只要能夠在愛人的心裡占據一片方寸之地,就可以不擇手段地去冷對善惡,去笑看生死。
白落塵沉默片刻,忽然開口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說什麼?」婉兮嬌嫩的臉上微微變色。
「其實也沒什麼。」白落塵漫不經心地笑笑,「你也知道我這個位子是怎麼得來的,虧心事做多了,就難免風聲鶴唳疑神疑鬼,人心那么小啊,容不了這麼多的罪惡,只怕有朝一日我死了,地下也不得安寧。」
「你胡說什麼!」婉兮柳眉倒豎,一跺腳從橋上跑下去了。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白落塵看著她的背影喃喃道。
3.穿心蠱
落葉城是一座孤城。
千百年來,白氏家族和秦氏家族共同執掌著城主的權力。兩大家族世代交好,彼此間的姻親關係可謂是盤根錯節,人們也都一廂情願地以為這樣的關係會一直持續下去。
直到三年前的一場大火。
很多人說,那是一場天火,是天神的懲戒,然而更多的人確信這是一場陰謀。因為在那一場大火之後,曾經炙手可熱,和白氏家族分庭抗禮的秦氏一門從落葉城消失了。
白氏家族唯一的子孫白落塵成了落葉城唯一的主人。
白落塵是一個很神秘的人。儘管在落葉城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無數天賦異稟雄才大略的主人,但沒有一個能像他這樣一夜之間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後輩變成執掌大權的城主,甚至那幫汲汲於權力的長老也甘心退出朝堂,閉關隱修。
所有人都相信,那一天夜裡發生了很多事,卻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因為知道的人都死了。
於是市井間開始流傳開各種各樣的演義小說,說他表面上韜光養晦,卻狼子野心,豢養巫師,交結刺客,甚至和邪惡的死神進行著各種骯髒的交易,利用多年的苦心經營醞釀了那一場大火,不但剷除了秦氏家族,也將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囚禁,最終大權獨攬。
然而,這些都不過是傳說罷了。婉兮心想,倘若他們能夠有幸見到白落塵,就會看清他眼角那片深深的落寞,地位再高,也不過是孤家寡人罷了。
婉兮趁著夜色,悄悄來到臥房後的一口枯井旁邊,四顧無人之後,她沿著繩子一點一點地沉入井底,破舊的轆轤吱吱呀呀地呻吟著,在黑夜中顯得分外清晰。
看似空無一人的枯井,此刻在井壁上卻閃動著一個藍色的秘儀法陣,光芒閃過之後,法陣中走出一個蒙著面紗的女人,她的身上閃動著微微的磷光,看起來飄忽不定,猜不透年齡。
婉兮把從修羅堂刺客那裡得來的錦盒從懷裡取出來交到女人手中,女人的眼中立刻迸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她將錦盒緩緩地掀開,裡面裝著的是層層疊疊女子的麵皮,邊緣處還依稀可以看到斑斑的血絲。
女人細細摩挲著這些皮膚細嫩的麵皮,喃喃道:「真是漂亮啊!流風,你一定會喜歡的!」她回過神來,將一個小瓶遞到了婉兮手中:「這是你要的穿心蠱,你服一粒,你愛的人服一粒,到時無論他怎麼看你,都會是他最愛的模樣,你們會白頭到老的。」
真的會這樣嗎?婉兮將小瓶緊緊地攥在手裡,然後看見那個神秘的女人走進了法陣。她的身體似乎很虛弱,不能夠在這裡待得太久。婉兮懷疑她其實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人魚,否則又怎會選擇在枯井中見面,井應該是連著大海的。
4.刺客
白落塵猛地揮出一拳,黑色的拳影在悽厲的呼嘯聲中化作三條張牙舞爪的長蛇,長蛇扭作一團刺穿了眼前的黑衣人的心口。
「你……你是……不……不可能……」黑衣人瀕死的眼睛裡流露出驚恐的神情。
「你猜得沒錯。」白落塵平靜地說。
門外傳來紛雜錯亂的腳步聲,聞訊趕來的侍衛層層包圍了書房。
「不用看了,是修羅堂的刺客。」白落塵對那些侍衛擺擺手,「把這裡收拾乾淨,都退下吧。」
人群散去之後,白落塵癱坐在椅子上,微微蹙著眉頭髮呆,一旁服侍的丫鬟不敢打擾,只是靜靜地撥亮了燈芯。
房門被輕輕地推開,婉兮端著一碗參湯盈盈走來:「落塵,你沒事吧,這是我親手燉的參湯,給你壓壓驚。」
白落塵微微一笑,漆黑的瞳子掃過婉兮的臉,洞若觀火。半晌,他點點頭,輕聲道:「費心了。」
端起湯碗剛要飲盡,卻被按捺不住的丫鬟阻止:「城主,還沒有試毒呢。」
婉兮的臉上微微變色,心中仿佛有萬千小鹿在亂撞。落葉城的規矩,凡是城主的飲食,都要有專門的內侍一一試毒,以防有人暗算。
但婉兮所擔心的卻不只如此,倘若被試毒之人嘗到湯里種下的穿心蠱,那她豈不是要和一個內侍變成彼此眼中最愛的模樣,攜手共度一生?
白落塵沖丫鬟淡淡一笑:「你先下去吧。」
丫鬟一走,白落塵輕輕撫摸著碗沿道:「婉兮,你可知我為什麼不讓他們查看刺客的屍體?」
婉兮垂著頭,沒有回答。
「你在我身邊幾年了?」白落塵漫不經心地問道。
「三年零六個月零七天。」婉兮低聲道。
「你在我身邊待了這麼久,想必也和那些刺客沒有什麼關係,雖然他們刺著你們家族的徽章。」白落塵輕聲嘆了口氣,「婉兮,有的人一見傾心,有的人日久生情,而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愛上。」
他端起手中的參湯,一飲而盡。
5.故人重逢
傳說落葉城西郊的王陵中,住著一個邪惡的巫師。每年的七月初七,他都會喬裝成路人,尋找熱戀中的情侶。被選中的男女會被他綁架到王陵的一處墓室,分開關在兩個密封的石棺中,放入蠍子、蛇、蜘蛛、蜈蚣、蟾蜍等毒物,被巫師施了蠱術的毒蟲會徑直鑽入兩人的口中,一點點吞噬心臟,兩人被毒蟲夜夜撕咬,又聽見愛人隱隱傳來的悽厲哀嚎,苦不堪言。
蠱蟲生性兇猛殘暴,將心臟吞噬殆盡之後又會互相蠶食,最終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後,兩個石棺中都只有一個蠱蟲存活,這兩隻蠱蟲食了摯愛的心,又懷著刻骨的毒,最為摧枯拉朽萬劫不復。
愛至怨毒,無藥可解。
深夜,婉兮還獨自躲在閨房的銅鏡前,憂心忡忡地梳理著自己的長髮。她不確定那個枯井中的女人是不是值得信任,僅僅依靠兩隻蠱蟲,就真的能讓兩個人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嗎?
她回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的情形,那時她的身份還是修羅堂的一名優秀的刺客,剛剛接到任務,前來刺殺落葉城主白落塵。
只不過她失敗了。她之所以失敗並非由於學藝不精難敵對手,而是她的心還不夠硬,也不夠冷,她愛上了這個渾身上下散發著邪魅氣息的男子,成了修羅堂幾百年來唯一的叛逃者。
可惜白落塵的眼中從來都沒有她,她時常聽他說起很多很多陌生的女人,他會不厭其煩地細數出這個女人的好,那個女人的美,卻又始終遠遠地看著她們不去打擾,仿佛只是一個欣賞美景的路人。
又或者,他的心裡一直放不下某個人罷了。
那時的婉兮還很年輕,愛得很直接,也很決絕,不相愛,毋寧死。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她投進了臥房後的那口枯井。然而,或許是造化弄人,她並沒有摔死,而是遇見了藍色法陣中走出的女人。這個女人和她做了一筆交易——只要她能為她收集到一千張美貌女子的麵皮,她就會送給她一對穿心蠱。
她想也許這就是天意吧,冥冥之中他們就註定會在一起的。當然也不會有人知道,那個替她收集麵皮的人其實就是她指腹為婚的表哥。她竭力想把這一切的一切佯裝成一場交易,可心裡卻比誰都清楚,除了深愛自己的人,又有誰會不計代價地做出這一樁又一樁的荒唐事呢?
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夜漸漸深了,婉兮卻毫無睡意。她還在不知疲倦地等待著,等待穿心蠱發作,等待白落塵輕輕推開門,給她一個久違的擁抱,哪怕只有一點點溫暖,也會驅走如水的涼意,帶來溫暖的晨曦。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終於,房門被緩緩地推開了,她站起身,脈脈凝望著白落塵白皙清俊的臉,感覺這一路的奔波和勞頓終於走到了終點。
但她忽然愣住了。白落塵的背後,突兀地閃出一張被刀劍劃得面目全非的女人的臉,那是張陌生的臉,卻帶著似曾相識的眼神。
她是枯井中的女人!
6.千面千嬈
本能的,婉兮感覺到危險的臨近,她曾是修羅堂的刺客,嗅得出空氣中緩慢湧起的殺氣。
婉兮摸到左手的戒指上,不動聲色地抽出了三尺細長的軟劍,那是修羅堂的工匠特地為她量身定製的貼身利器,俗稱「繞指柔」,極薄極利,削金斷水。
「修羅堂的刺客?」女人原本醜陋的面孔因為微笑而變得愈發猙獰,「呵呵,無論如何,我得感謝你替我種下穿心蠱,你知道為什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嗎?因為另外的一顆,早已經被我服下。」
那一瞬間仿佛五雷轟頂,令婉兮有片刻的失神,但她很快收復心神,濃烈的殺意隨著急顫的劍尖暴漲,柔韌的劍身在她掌力的催動下恍若一道銀虹,筆直射向女人的心口。
只聽見「咔」的一聲,火花四濺,疾馳的劍刃竟然被一直沉默的白落塵用兩根手指夾住,片片崩碎。「鬧夠了沒有?」白落塵冷眼怒叱,揮起一掌拍在婉兮的胸口,那一瞬間她感到五臟俱裂,那冰冷的語氣比掌力更快一步地,粉碎了她的心。
「千嬈,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白落塵轉過身,眼角眉梢滲出無限溫柔。
千嬈?千嬈!婉兮依稀記得這個名字,卻又對這個人毫無印象,腦海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甦醒,卻又被巨大的痛楚冷冷拍下。
「你既然有了穿心蠱,為什麼還要那些麵皮?」強忍著疼痛,婉兮大聲質問。
「你知道誰是千嬈嗎?」女人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反問。
婉兮搖頭。
「千嬈,是一隻海妖。」女人跋扈的眼睛裡此刻只留下一片瀰漫的哀傷,「傳說她有一千張姣美的面孔,可以隨著她的心情和歌聲變換,很多很多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坐在大海中的礁石上,寂寞地唱歌。」
「那時我們都很年輕,落葉城的白氏家族和秦氏家族世代交好,年輕一代的子弟中,白氏的白落塵和秦氏的秦流風更是情同手足,這樣無憂無慮的日子一直過了很多年,直到流風愛上了一個叫清蘿的女子。」
「或許這個故事應該有個更好的結局,但是天總是不遂人願,在三年前的七夕,流風和清蘿幽會的時候遇到了前來挑選穿心蠱的西陵巫師,流風武藝出眾,卻因為身邊多了個柔弱女子,難免投鼠忌器,最後雖然勉力將巫師擊退,卻無力阻擋邪惡的毒瘴,以至清蘿美麗的面孔被撕得支離破碎。」
婉兮捂住胸口靠在牆邊,往事的脈絡一縷縷清晰起來。
「所以流風想到了那隻叫千嬈的海妖,他所要的不多,只是她的一張臉,對於千嬈,不過是千分之一罷了,他想讓自己心愛的女子恢復曾經的美麗。」女人顫抖著捂住自己溝壑縱橫的面孔,眼淚無聲地流下來,「為此他還找來自己的好兄弟白落塵幫忙。他們本都是以一敵萬的高手,兩人合力很快就擊敗了千嬈,一千張美麗的臉唾手可得。」
女人慘然一笑:「只可惜,在最後的時刻又突生變故,白落塵竟然愛上了這隻海妖,哈哈哈……」
在女人悽厲的笑聲中,婉兮想到了落塵說的一句話:「有的人一見傾心,有的人日久生情,而有的人,一輩子也不會愛上。」
女人忽然收住笑聲,惡狠狠地盯著她:「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麼多,可是你被你心愛的人打了一掌,你就要死了,你就要死了啊,哈哈哈……」
而婉兮只是在呆呆地想,她和落塵,到底算是哪一種呢?
7.西陵巫師
有的時候愛情像水,不甜不苦,不溫不火;很多時候愛情像酒,不管不顧,不死不休。
或許是他們的友誼經不起考驗,或許是他們的愛情受不起玷染,為了一張薄薄的麵皮,兩人轉眼間勢同水火。
絞殺在暗處悄無聲息地進行著。兩人的矛盾引發了兩大家族多年以來的積怨,大批的刺客和巫師喬裝成侍衛悄悄湧入落葉城,最終演化成三年前那個夜晚揮之不去的血腥。
女人說的話太多了,皮膚開始泛起蒼白的顏色,她轉向站在一邊表情略顯呆滯的白落塵:「落塵,我有些累了,抱我回井裡好不好?」
「好。」他的嘴唇在她額前輕輕一點,抱著她飛身而去。
婉兮望著他們消失的背影,喃喃道:「如果你是那隻海妖,為什麼還要用穿心蠱呢?」
「孩子,我感覺到了你的恨意。」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婉兮轉過身,看到了一個黑衣黑袍的巫師佝僂著背站在那裡,不知道待了多久。
「不,你猜錯了,我就要死了,我誰也不恨。」婉兮輕輕閉上眼睛。
「哦,是嗎?」黑巫師桀桀地笑著,「如果我告訴你,海妖回到井中,會帶著白衣公子一起進入大海,你願意去救他嗎?」
「什麼?」婉兮猛然坐起,身上的痛楚撕心裂肺,「不可能,你說謊!他們服了穿心蠱,千嬈不會害他的!」
黑巫師仰天大笑:「那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修羅堂的刺客替白落塵剷除了秦氏家族之後,卻反而派你來刺殺他?」
婉兮搖搖頭:「我們執行任務,從來不問原因。」
「那我告訴你,真正的白落塵,早就已經死了!」黑巫師一字一頓地說,「現在的白落塵,就是我死靈法術的傑作,是我將白落塵和秦流風靈魂置換的結果。」
「落塵……已經……死了?」婉兮喃喃地重複道,那一瞬間她有些恍惚,耗了這麼多時間,費了這麼多心機,她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到底是哪個。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對於愛情的憧憬還很單純,她想好好愛一個人,愛他的身體,也愛他的靈魂。
可是現在,他的身體和靈魂不再屬於同一個人。
「來吧孩子,把你的靈魂交給我,我會幫你達成任何願望。」黑巫師的手伸在她的面前,仿佛猙獰的骨爪。
沉默了很久很久,婉兮掙扎著坐起來,把手放在了黑巫師的掌心。
8.清蘿
深夜。狂風大作。有大片大片的流星雨划過天空,漫長得仿佛永恆,卻又短暫得來不及許願。
婉兮的靈魂從身體裡緩慢地流出來,在璀璨的星空下發出妖異的光,她的思緒忽然間變得無比清晰明朗,她記起了忘川河畔的前塵種種,記起了那個英俊的少年和他最後一縷思緒,她在消散的瞬間觸到了少年溫熱的血,從而沿著他的記憶回到那個血腥的夜晚,她撞到一個剛剛死去的女刺客,繼承了她的身體和記憶。
「落塵。」少年和城主的面孔在她的腦海里迅速重疊,「你果然……已經死了。」
「真是不錯的花魂啊,我的死靈術又可以精進了。」黑巫師嘖嘖稱嘆的瞬間完成一次冥想,將花魂納入自己的心神之中,「讓所有的一切,都在今晚了結吧。」
他撩起長袍,御風而行,在一次呼吸吐納的瞬間趕到井口,攔住了抱著千嬈想要往下跳的白落塵,「二位,別來無恙。」
「是你?」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
「是我。」巫師的語氣裡帶著揶揄,「千嬈,你以為你收集到一千張美貌女子的臉就會變成以前的海妖嗎?別做夢了!」
巫師轉頭看了看白落塵:「不知道你當年看著自己心愛的男人把自己的一千張麵皮一張一張地剝掉,是一種什麼樣的痛楚?我想一定比中了我的蠱蟲還要難受吧?」
「你到底想要什麼?」千嬈虛弱地喘著氣。她不敢面對那個夜晚,那時的她並不知道白落塵被置換了靈魂,她的臉被秦流風剝了一千次,心也死了一千次,巫師說得對,就算她能夠一天換上一張美麗的臉,千嬈也不再是以前的千嬈了。
「你知道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巫師答非所問,「因為你是妖,他是人,可笑他還妄想來世入魔,變成你心中最美的樣子,豈不知一旦轉世,就會丟了此生的記憶,而你的壽命會很長很長,你會看著他茫然地生活,相愛,生子,老去,一世又一世……」
「你到底是什麼人?」千嬈歇斯底里地吼道。
「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天神愛上了一隻有著一千種面孔的海妖,愛得痛徹心扉,可又難以割捨自己千萬年的道行,無奈之下他將自己靈魂中充滿欲望、妒忌、憤怒、仇恨的殘片撕扯開來,放逐到了人間,從此他無欲無求,修成正果。」巫師微微一頓,「而我,在最陰暗的角落裡發酵,膨脹。」
「原來如此,難怪你總是在最黑暗的角落裡出現。」千嬈離開大海太久,已經虛弱地難以站立,「我想三年前的那一夜殺戮,你也有份吧?」
「哈哈哈,豈止是有份。」巫師仰天狂笑,「如果不是我汲取了人心中最微弱最不易察覺的自私和嫉妒,然後令其擴展,蔓延,白落塵和秦流風兩個人的小小恩怨又怎會發展到滅族的地步。」
「你這個瘋子!」
「哈哈,謝謝你的讚美,可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你們服了我的穿心蠱,生死相隨,你死了,這個人也定不會獨自苟活,你們這樣愛恨糾纏的靈魂是多麼難得啊。」黑巫師大笑著伸出法杖,法杖末端噴出一道藍色的火焰,徑直撲向千嬈的心口。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仿佛鐵爪一般牢牢扣住了巫師的手腕,火焰立刻打偏。巫師注重精神冥想,近身肉搏一向不是他們的強項,這一扣更是用了流風近九成的功力,巫師枯瘦的手臂立刻折斷。
「你……你中了穿心蠱……竟然還有如此氣力!」巫師嘶啞的聲音里充滿訝異。
「清蘿被婉兮推入水中之後,我的心就已經死了,一個沒有心的人,又怎會中你的穿心蠱?」流風的眼神剎那間如利劍般收緊。
「這麼說你此前的一切,都是裝的了?」巫師在為自己的冥想拖延時間。
「可以這麼說。」流風點點頭,「可不知為什麼,我明知清蘿是死在婉兮手上,卻始終下不了狠心替她報仇,我想最終,我對她也不是毫無感情的吧。我打了她一掌,從此一筆勾銷,是死是活和我再無關係。」
「可是你——」流風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害死了這麼多人,我對你絕不會心慈手軟!」
「是嗎?」黑巫師猛地掀開長袍,月光下露出姣好的身材,流風舉在半空中的手猛然凝滯。
「清蘿。」半天,他才喃喃地說道。
9.終章
流風失神的剎那,清蘿的眼睛裡忽然顯出無盡的殺意,她揮動法杖,扔出一個又一個的光彈,光彈射到流風的身上,一一炸開。他的頭髮散了,他的胸口破了,可他無法閃避,更無法還擊。
「流風,快還手啊!」千嬈在一旁失聲叫道,「快啊!」
流風沒有回答,一排風刃掠過他的肩膀,生生撕下一塊血肉。清蘿獰笑著揮動法杖,一下,又一下,她瘋狂的嘶吼著:「流風!你個笨蛋,你還愛我,是不是?你捨不得躲開,更捨不得還手。可真實的我其實是現在這個樣子,你為什麼還愛我?為什麼?」
「因為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是現在這般模樣啊。」流風喃喃地回答道。
「已經是現在這般模樣?」清蘿失聲地重複了一遍,忽然間一股火焰從她的七竅中湧出,一時間流光溢彩,清蘿掙扎著,哀嚎著,化作一團灰燼。
「落塵,或者流風,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乳白色的花魂從屍骸中冉冉升起:「但我要告訴你,我愛你!因為我剛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已經是現在這般模樣。」
花魂裊裊地散去了。
流風輕輕地把千嬈抱起來,縱身躍入了井中,他將她送入藍色的法陣:「千嬈,我想以後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了,希望你多保重,忘記那些殘酷的往事吧,落塵一直都是,深愛你的。」
千嬈點點頭:「我知道。」然後幻化出魚尾,游進了深海。
年輕的時候,他們總是希望自己變成愛人心中最美的模樣,可是他們不知道,如果那個人真的愛他,就一定會記住他最初的樣子,愛他的身體,和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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