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鏡妖竟是戀愛腦
2024-09-14 06:22:18
作者: 蘇暮聊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故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伴隨著一陣悠遠嘹亮的晨鐘,威武莊嚴的大雄寶殿中央燃起裊裊香菸。長須白眉的老僧正襟危坐,抑揚頓挫的嗓音帶著振聾發聵的禪意,猶如當頭棒喝一般,在初冬的寒風中給堂下的三千聽眾帶來醍醐灌頂般的震撼。
說到精彩處,廊檐下的金鈴無風自動,在一片叮叮咚咚的脆響中,漫天的菩提花瓣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輕輕地覆在這一群矇昧無知的俗世中人的頭頂。
「天女散花啦!天女散花啦!」不知道是誰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滿堂的聽眾立刻虔誠地匍匐在地,激動得淚流滿面,「真是神僧啊!」
沒有人能形容此時此刻他們聽見高僧說法看到天降神跡時的激動,許多人手舞足蹈喜不自勝,更多的則奔走相告相擁而泣,肅靜的大殿中央頓時一片混亂。
「師父。」我跪在老僧身後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老僧半張開一隻眼睛,身子微微朝我這邊側了側,低聲道:「吩咐下去,等下收香油錢的時候換大缸。」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抽得我原地打了個托馬斯全旋。
「幹嘛打我啊師父?」我一肚子委屈地捂著臉,「我已經很賣力地在撒了……」
「你也知道是我讓你撒花是不是?」師父怒氣沖沖地指著我的鼻子,「那你還在房樑上叫得像殺豬一樣?」
「我怕這些草民愚鈍,不能領悟天花亂墜的真諦啊師父!」
「拜託啊大哥!你有點職業精神好不好?啊?你那一句『天女散花啦』叫得有多硬,有多假!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嗓子下來,如果有人看到你蹲在房樑上會給我寺帶來何等慘烈的輿論壓力?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對不起師父,我下次一定注意。」
「你他媽還想有下次?」師父一把提著我的衣領把我從地上揪起來,「呶,聽好了,我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你趕緊回僧房收拾鋪蓋給我滾下山去,聽到了沒有?」
「下山可以。」我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麻煩先把我這個月的工資給結了,還有啊,你今天撈了這麼多,怎麼著也得給我個百八十兩遣送費吧?」
「你……」師父氣得滿臉通紅,還沒等來得及罵我呢,忽然一個小沙彌進來,附在他的耳朵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公公?」師父神色一凜,隨即又一臉疑惑,「我和朝廷素無往來啊,這個死太監來幹嘛?」
「聽說是要封方丈您做護國大法師。」小沙彌雙手合什道。
「公公——」方丈拖著長長的尾音,一蹦三跳地顛到公公跟前,劈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刮子,在他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之前指著他的鼻子道,「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我從終南山到少林寺,從流沙河到高老莊,歷經千險,受盡萬難,就是在等你的你知不知道?」
隨後他飽含熱淚地吟誦了一首詩:「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我……我我我……」公公自認為閱人無數,是見過大世面的,可還是被方丈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論震驚得不能動彈了。
「少廢話!」方丈劈手把聖旨從他手中搶過來,匆匆掃過一眼之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公公的大腿道,「親人哪!我是白天想夜裡哭,做夢都想赴皇都啊!公公啊!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給盼來啦!」
「馬屁精!」公公摸了摸剛才被抽得足足腫起一寸的肥臉,陰陽怪氣地說道,「那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回房收拾東西啟程吧。」
「不用收拾了,我們馬上出發,老衲已經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天顏了。」方丈摟著公公的肩膀低聲道,「缺什麼東西等皇上發了賞錢一起買。」
「方丈您是打算空手套白狼麼?」公公驚訝地看著他。
「您這是什麼意思?」方丈微微一愣。
「降妖除怪不需要作法麼?」公公上下打量了方丈一眼,隨即恍然道,「哦!真不愧是神僧啊!連法器都不用!」
「慢著慢著!」方丈一時間摸不著頭腦,「降什麼妖除什麼怪啊?」
「聖旨上不都寫著的麼?」公公不慌不忙地攤開聖旨,「皇上最近龍體不適,每夜都被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纏身索命,聞說方丈您有大神通,特地請您小施手段,驅鎮妖邪。」
「哦,是這麼回事啊。」方丈拍拍光頭,仰天愣了片刻,眨巴眨巴眼道,「哎呀呀,真是不湊巧,老衲的髮妻眼看就要臨產了,這……這走不開啊……唉!遺憾!太遺憾了……」
「和尚還有髮妻?還要臨產?我還以為和我們一樣碰不得女人哪。」公公冷笑一聲,「這麼說來,大師您是要抗旨了?」
「不不不!這怎麼敢!」方丈慌忙擺擺手轉過頭,他的眼睛掃視著,我的眼睛躲閃著,可最終,兩道目光還是不期而遇了。
方丈衝著我微微一笑,堅定地點了點頭:「是這麼回事,老衲有個徒弟叫智能——對,就是柱子旁邊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是老衲的關門弟子,神通廣大,法力高深,在降妖除怪方面很有心得……」
「可皇上點名要的是你啊。」公公攤了攤手,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皇上也想找個法力最高的不是?幫幫忙啦。」
「徒弟還能比師父法力高?」公公臉上寫滿了「別耍我」的表情。
「呃……那個……您聽說過唐僧和孫悟空的故事吧?」方丈勾著公公的脖子往禪房走的時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把一錠金子塞到了公公的懷裡,「其實嚴格來說呢,我主要負責理論方面的研究……」
於是我們連下午茶都還沒來得及喝,就在一片暖洋洋的陽光里匆匆踏上了趕往皇宮的路。
說實話,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坐轎子。顛兒顛兒的,就像小時候的搖籃一樣晃得我昏昏欲睡。
我承認我是個得過且過隨遇而安的人,有飯就吃,有床就睡,管他明天暗濤洶湧風雨如晦。
撲通一聲,轎身猛烈地晃動了一下,把我夢中那嬌羞無限的小娘子愣是給晃到九霄雲外去了。
「什麼素質!」我掀開轎簾怒氣沖沖地吼道,「我靠!有點職業道德好不好,要是換上我兩年前的脾氣,早就一腳把你踹到下面的陰溝里,然後剁碎了餵狗啊你個混蛋!」
「可是真的很重耶!」一個轎夫瓮聲瓮氣地埋怨道。
「住口!不許你侮辱我的身材!」我隨手把轎簾拉上了。
「嘿!葉風清!」一個久違的聲音帶著一個久違的稱呼在我的頭頂上響起。
「柳月白?」我的身體微微一顫,隨即轎身又狠狠地晃了一下,一個頭扎細長羊角辮,身著粉白短紗裙,足踏赭褐麂皮靴的二八妙齡少女施展她那蹩腳的輕功重重地摔在我的座位上。說實在的,她這身時尚的裝束和我這個青衣麻鞋的和尚的裝束的確太不搭調了。
歷史的經驗證明,時尚和和尚,一字之差,湊在一起卻足以讓時尚浸豬籠,和尚騎木驢了。
「喂!你來幹什麼?」雖然在分開的這兩年裡我無數次夢到過這位刁蠻公主,但是現在,的的確確不是敘舊的時候。
「靠!聽說你小子要進宮了啊。」柳月白大大咧咧地拍了怕我的肩膀,「這麼大的好事都不叫上我,太沒義氣了吧?」
兩年前的一幕幕重新浮現在眼前。
那個時候,我還不是現在這個傷盡天下少女心的小和尚。我和柳月白一起,並稱江湖上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雌雄雙煞」,專好替天行道,劫富濟貧。
只不過當時由於我們兩個暫時還沒有脫貧,所以劫來的財物暫時用來救濟自己。
最後的一次合作來自於柳月白小朋友的異想天開,一時性起地提議去挖皇帝老兒的祖墳。可憐我當時年少輕狂,思維還不那麼成熟,腦子一熱就跟她上了賊船。
盜墓的過程一開始相當順利。儘管裡面陷阱重重機關無數,我們還是憑藉過人的基本功和冷靜的判斷力推開了最後一道石門。
結果卻令我們大為失望。墓穴里根本就沒有什麼奇珍異寶古玩字畫,只是在大廳中央的石台上放著一面黯淡無光的銅鏡。
柳月白縱身躍上石台,拿起銅鏡看了一眼,隨手丟在一邊,嘟囔道:「什麼破鏡子啊?連人影都照不出來,這皇帝也忒摳了吧,自己的祖宗死了都捨不得埋點東西陪葬。」
就在這時,整個大地開始顫動,無數的沙石磚頭從墓穴的頂棚上往下掉,還好我反應夠快,及時把銅鏡放回原地才避免了活人殉葬的災難。
倒霉的是,我們剛從墓穴里爬上來就被巡邏的御林軍發現了。這幫不務正業的王八蛋騎著皇帝御賜的天馬,直直追了我們三千里路,最後追得我們跑到深山裡,剛花了幾百兩銀子新買的鱷魚皮跑鞋都被磨穿了。
於是在那個倒霉的夜晚,心煩意亂的我和氣急敗壞的柳月白在山頂上大吵一架。她罵我膽小如鼠,我罵她刁蠻任性,她罵我大耳朵,我罵她小粗腿,吵到最後她惱羞成怒,極其沒有風度地一腳把我從懸崖上踹了下去。
好在滾到半山腰的時候被一座寺廟給攔住了。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宣稱為天降佛子,稀里糊塗地被一幫禿瓢按住颳了個皮干毛淨,眉毛都沒剩下。
「喂!問你話呢?發什麼呆?」柳月白推了我一把。
「不行!」我乾脆利落地說道,「我這次去是執行任務的……」
「少來啦!這可是進宮哎,多好的機會!一旦得手,夠我們一輩子吃喝不愁啦!」柳月白的瞳孔分明變成了兩個銅錢狀,「喂!不會這么小氣吧!還記我的仇?」
「大姐!拜託你快點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險滴!」
「既然你這麼說,那我可就要叫了啊。」柳月白清了清嗓子,起了個高音,「大山的子孫喲……」
「得得得!我答應,我答應還不行嘛。」我慌忙捂住了她的嘴,「女孩子家家的,一點矜持都不懂。」
「什麼人?什麼人?」外面一片噹啷啷刀劍出鞘的聲音。為了配合柳月白剛剛的表演,我只得扯開轎簾,露出半個腦袋,尖著嗓子繼續唱道:「愛太陽來……」
那是一個淒冷的秋夜,天空中下著濛濛細雨。巍峨莊嚴的皇宮在黑夜裡顯得空寂冰冷,了無生趣。朱紅色的宮牆在歲月的剝蝕下露出一片片斑駁的痕跡,很難想像這個死氣沉沉的龐然大物就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極樂之地。
在這一片風雨蕭條的氣氛中,我忽然詩興大發。然而還沒等我想好題目呢,這片詩意朦朦的氣氛就被後宮角門上一個不懂風情的死太監給打亂了。
這個王八蛋愣說後宮是皇帝和妃嬪鶯歌燕舞的重地,除了皇上、女人和太監之外,任何人不准越雷池一步,和尚更加不能通融,因為地球人都知道,「和尚是色中餓鬼」。
「我靠!混你個蛋啊!老子不幹了!」我勃然大怒,拔腿就要走。
「不干就是抗旨!」太監一甩拂塵攔在我前面。
「你他媽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領,「那你又不讓我進去?」
「沒說不讓進啊。」太監心照不宣地朝我眨了眨眼,「先把你閹了不就行了。」
「大哥!拜託啊!」我一臉真誠地看著他,「我是皇上請來降妖的哎,平白無故就把我閹了,這不是你們的待客之道吧。」
「不閹是吧?好,那我可要叫了啊……」
「別別別,好說,好說。」奶奶的,怎麼太監和女人都會這一手!我轉頭四顧,帶我們過來交接的太監已經離開了,角門偏僻,只有一個太監在這守著。
事到如今,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我朝躲在黑影里的柳月白使個眼色,這小丫頭當即心領神會,從後面劈頭給了那個太監一板磚。
「阿彌陀佛。」我雙手合什,低聲誦了佛號,「希望施主明白,和尚也不是好欺負的。」
「我們怎麼辦?」柳月白一臉無措地看著我。
「你把他的衣服換上,然後屍體扔到那邊的湖裡。」我吩咐道。
「你怎麼不干?」柳月白柳眉倒豎地看著我。
「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懷,最見不得血了。」我一臉不忍地擺了擺手。
我和柳月白兩個人沒頭蒼蠅似的在皇宮裡轉悠了好久,幾次差點被御林軍當成刺客給砍了,還好柳月白的那身太監衣服救了我們的命。
好在我們兩個跑江湖出身,耳聰目明,料想後宮中燈火最亮、人氣最高的地方,應該就是皇上的棲息地了。
一進鏡妃的寶鏡宮,我差點被撲面而來的龍涎香熏暈過去。哎呀呀,這個不好啊不好,我一邊走一邊和身邊陪同參觀的技術人員親切交談,我說這個房間啊得注意通風,尤其像這種剛剛裝修好的房子,甲醛濃度很高的。
旁邊的幾個長得很像江湖騙子的專家連連點頭稱是,說是鏡妃獻寶鏡之後,皇上龍顏大悅,當即就撥款蓋了這座寶鏡宮,迫不及待地住了進來,甲醛濃度確實是不達標啊。
然後我就看到了正在宮中上躥下跳的皇上,披頭散髮,龍袍丟在一邊,只穿著一條內褲,一邊蹦一邊驚慌失措地喊道:「別過來!別過來!」轉而又痛哭流涕地說:「是我害了你啊!」
「大師,您看……」一旁的小太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沒問題!」我當即拍了拍胸脯,一把抄過文房四寶,刷刷刷寫了幾百道鬼畫符,眼見皇帝蹦過來了,我隨手捏起一道擎在掌中,嘴裡念念有詞,啪的一聲拍在了皇帝的額頭上。
皇帝忽然安靜了下來,垂著手,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然後軟軟地倒了下去,小太監眼疾手快地架住他,輕輕地扶到床上。
此招一出,立刻贏得滿堂喝彩。我不動聲色,在一片「神僧」的誇讚中雙手奇揮,轉眼間已經把那幾百道符貼在了房頂、四壁、桌椅等等一切物什之上。剛要準備上二樓的時候,一個大內侍衛攔住了我。
「幹什麼?」我勃然大怒,「知道我是誰麼?」
「您不能上去。」侍衛語氣恭謹,表情卻是十分蠻橫,「上面是鏡妃的寢室。」
「混蛋!」我一個巴掌扇過去,手都震麻了,這小子一說是鏡妃的閨房,反倒把我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大哥!都什麼時候了,還拘泥於這些繁文縟節?何況對於我們佛門中人,一切都是夢幻泡影,閃開!」
哪知道這塊頑石並沒有被我的真情和禪心給感化,依舊鐵塔似的站在那裡道:「防火防盜防淫僧,這是皇后娘娘吩咐過的。」
「靠你老母!」我掄起腳來剛要來個飛踹,卻被旁邊一個看起來油頭滑腦的太醫拉住了。
「大師,算了。」他悄悄朝我使個顏色,朝樓上指了指。這時候,我忽然聽見樓上傳來隱隱的啜泣聲,仿佛一個飽受折磨的囚徒,疼痛難忍卻又有氣無力地呻吟著。
我一看到那個侍衛裝逼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低頭發現那小子今天剛換上一雙新買的白色長靴,忍不住咚的一腳踩上一個黑印,然後在大內侍衛敢怒而不敢言的目光里揚長而去。
一出宮門,剛那個太醫才小聲告訴我說,那小子是皇后娘娘的貼身侍衛,平日裡跋扈慣了的。
「皇后?皇后也不能不讓貧僧作法啊!」我轉念一想,隨即恍然道,「哦,難道她……」
「下官什麼都不知道。」那小老頭慌忙擺了擺手,一溜小跑地在前面引路,「大師隨我到敬事房歇息吧。」
「喂!葉風清!」等到那個太醫走了之後,柳月白低聲道,「沒想到你小子到寺里混了幾年,還真有兩下子,咒符一貼皇上立馬藥到病除。」
「除個鳥。」我無精打采地回答道,「貼符的時候我手上運了內力,直接把他拍暈了。」
「不是吧,這都可以!」柳月白捂著嘴吃吃地笑。
「都是師父教導有方啊。」我心想佛門中的道道深得很,遠不是這些凡夫俗子所能領悟的,「哎!你說會不會是皇后想要害皇帝啊,不然為什麼樓上那麼古怪?」
「我不知道。」柳月白吐吐舌頭,「後宮中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多得很,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我們還是準備一下待會兒去偷點什麼吧。」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一片火把在夜風裡燒得噼里啪啦。
「怎麼回事?」我本能地感覺到不妙,貌似有人在高聲喊著抓刺客。
「完蛋了。」柳月白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好像有人說,皇上駕崩了。」
「啊?」我大吃一驚,轉頭看見柳月白一臉詫異地盯著我看,直看得我頭皮發麻,「喂!你這樣看著我幹嘛?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手上有分寸的。」
「可皇帝分明已經很虛弱了。」
「那也不至於一掌拍死啊大姐。」我心想今天也太他媽點背了,幹什麼都不順,「算了算了,先別討論這場醫療事故的問題了,咱倆還是趕緊跑路吧。」
從後窗翻出去之後,我們看見大批大批的御林軍弓上弦刀出鞘,隊形整齊地在宮裡展開地毯式搜索。
「怎麼辦怎麼辦?」柳月白一臉無助地看著我。沒辦法,關鍵時刻還得男人來拿主意。
「事到如今,只有一個地方,我們比較熟悉,而他們也絕想不到。」我深吸一口氣,面色凝重地看著她。
「寶鏡宮。」
無數的火把照得皇宮恍如白晝。可還是沒有人注意到,在寶鏡宮背面,兩個黑影無聲地躍上了二樓的陽台。
柳月白把耳朵貼在窗戶上仔細聽了一會兒,隨後沖我點點頭,做出一個「OK」的手勢。我不假思索地拉開窗戶,一縱身跳了下去。
「啊——」剛一進來我就發現不妙,落地的剎那腳下一片虛空,我帶著一聲慘叫,本能地發覺自己正在做自由落體運動。
腦子忽然間一片空白。
「啪」的一聲,一雙纖細的小手緊緊地扯住了我的腳踝。
「葉風清,這……怎麼回事?」我聽見柳月白吃力地說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大頭衝下,只看見一片黑暗的深淵。片刻之間,冷汗已經浸透我的衣衫。刺骨的寒風從地底吹來,死亡的氣息穿透了我的身體。
一瞬間,腦海中閃過無數的鏡頭。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和柳月白認識了,同樣是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同樣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們兩個從合夥打劫金老爺外孫女的棒棒糖開始就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雖然由於分贓不均我倆經常發生火併,可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唯一一個值得我掛念的人,那恐怕也只有她了。
想到這裡,我的心裡忽然湧起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懼。我覺得我不想死,我也還沒準備好去死。我覺得這輩子過得太虧了,長這麼大了,連場初戀都沒有,大好的光陰都被我虛度了。所以說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千萬別等到死到臨頭才後悔莫及!
我感覺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柳月白眼看就撐不住了。
「傻瓜!放手吧。」我衝著她吼道。
「不要!」柳月白的兩隻長辮子搖得像撥浪鼓,「沒有你我什麼都做不好。你知道麼,在你做和尚的這兩年裡,我的生活水平急轉直下,很快就從小康倒退到了勉強維持溫飽,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
「這個問題你應該從三個方面來看待……」
「我愛你。」柳月白輕聲說道。
「這個第一方面呢……」我猛地愣住了,「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愛你。」一滴溫熱的液體重重地砸在我的臉上,我拼命仰起頭,看到了她漲紅的臉。
「哇!你怎麼不早說?」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空蕩的深淵裡迴響,「我現在就剩下半條命了。」
「喂!人家是女生哎!」柳月白啞著嗓子道。
「既然你這麼求我,那我就勉為其難好了。不過你可不許哭鼻子哦,小心鼻涕掉到我嘴巴里。」
「你好噁心啊!」
「哈哈哈……」我垂下腦袋,心中忽然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感,那種感覺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所向披靡,無堅不摧,那種感覺讓我覺得就算死,也沒什麼可怕的。
於是在我的狂笑聲中,身子忽然一滯,只剩下腳上的鞋子還落在柳月白手裡。
耳邊響起呼啦啦的風聲……
「嘖嘖!真是好感人啊!」眼前忽然一亮,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從腦袋上方傳來。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雙腳搭在窗戶上,下巴抵在地毯上,表情說不出的狼狽。柳月白站在我身邊,臉上的淚痕還沒來得及擦乾。
「是幻術。」扶我起來的瞬間,柳月白低聲在我耳邊說道。
房間裡只有兩個人。剛剛說話的這個人雍容華貴,鳳冠霞帔,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這個老女人一定就是樓下侍衛守著的皇后娘娘。
而另外一個女子則被雙手反綁著吊在臥榻上,華貴的宮袍被浸過水的皮鞭撕裂,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膚,即使披散的長髮都掩不住她絕代的丰姿。
這個,應該就是鏡妃娘娘了吧。
「哎呀呀,你個歹毒的老女人!」看著這個變態的皇后辣手摧花,我心中的俠義之情立刻氣貫長虹,「一看你這副德性我就猜到了,你肯定是和皇上夫妻生活不和諧!別怪我太坦白啊,看到你我就想吐啊我。」
「哦?我長得有這麼噁心麼?」皇后心平氣和地看著我。
「我靠!看到你連食慾都沒了,還提什麼性慾!」之所以敢在皇后面前如此囂張,是因為我早就聽師父提起過,幻術的反噬極大,很容易傷及自身,尤其是對於那些致力於大幻境的幻術師而言,很多時候製造出的幻境甚至超出了他們的掌控,將自己也捲入其中。所以通常來說,幻術師的身體都十分虛弱。
當然,對於搞學術的人而言,作出點犧牲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眼前的事情再明顯不過了,一定是皇帝寵幸鏡妃,皇后長期受到冷落,內心火熱的激情得不到滿足,於是製造幻境,把皇帝逼瘋,嫁禍給鏡妃,趁機將所有異己剷除之後,再破除幻境,到時候還有誰能和她搶?
「呵呵,就算是我,」皇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又能怎麼樣呢?誰會相信你?誰又敢動我?」
我轉身看著自己的搭檔道:「柳月白,你看她這身裝備值多少錢?」
柳月白圍著皇后前前後後轉了幾圈,皺眉道:「這個不大好說,好像件件都是無價之寶哎。」
「那還等什麼!」我飛起一腳將皇后踹倒在地,心想反正謀殺皇帝的罪名肯定是安在老子頭上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后也咔嚓了。
柳月白剛要和我一起撲上去,忽然發覺皇后的身體起了變化。無數細小的光線在她身上閃爍不定,一會兒她是皇后,一會兒她又變成了吊在臥榻上的女子。
「我靠!又想玩幻術!」我一把抽出床頭的匕首,剛要刺下去,冷不防手腕被柳月白抓住了。
「等一等。」柳月白低頭沉思了片刻,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就是皇后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中的匕首噹啷一聲掉在地上。
「呵呵,總算變得聰明一點了。」皇后擦了擦嘴上的血跡從地上爬起來,忽然就變成了鏡妃的模樣,「這個秘密,告訴你們也無妨。」
「其實我是鏡妃。兩年前我向皇上獻上一面寶鏡,皇上驚喜之餘也深深地愛上了我,每天流連在寶鏡宮,不免也冷落了其他的妃子。半年前,皇后不知道從哪個江湖術士那裡買來一劑迷藥,偷偷給皇上服下之後,使得他產生了嚴重的幻覺,不但整天夢見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索命,還誤以為我和某個黑衣黑甲的騎士有染,皇后也趁機聯合一些要好的妃子栽贓嫁禍,將我鎖在這裡日夜折磨,逼我承認勾結亂賊謀害皇上的彌天大罪。我不甘心受此屈辱,就偷偷施展了幻術,將我和皇后的模樣對調過來,反將她鎖在這裡。你們說,她是不是罪有應得?」
「這個嘛,」我撓撓腦袋,「其實皇后也很可憐的啦,俗話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我的話還沒說完,腦袋裡忽然間一陣劇痛,無數細碎的畫面仿佛陽光照射的水面一般閃著粼粼的波光,不對,一定有什麼不對!
鏡子,鏡子……我漸漸看清楚了,在那些碎片的中間,靜靜地躺著一面銅鏡。
皇帝祖墳里的銅鏡?
「喂!喂喂!你慢點!」柳月白跟著我氣喘吁吁地跑進墓穴。
我拼命地撲到台子上,雙手緩慢而沉重地捧起了銅鏡。
銅鏡中緩緩地浮出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可是,那並不是我。
墓穴像上次那樣劇烈地抖動起來。
「喂!笨蛋!快跑!」柳月白大驚失色,拼命地衝過來拉我。
我輕輕地掙脫了她粉嫩的小手,仰起頭,眼睜睜地看著一塊巨石重重朝我砸了下來,呼嘯著,怒吼著,最後透體而過。冷汗濕透了我的脊背。
「終於還是被你發現了。」鏡妃緩緩地走了進來。
「這就是生門吧。」我喃喃著自語道,每個幻境都有生門,只有找到生門才能破除幻境,這也是幻術師最大的弱點,「我只是沒想到,你能夠把一個幻境做得這麼大,這麼真。」
「這是我全部的力量了。」鏡妃悽然笑道。
我冷哼一聲,抓起銅鏡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慢著!」鏡妃猛地抓住我的手臂,轉頭看著不知所措的柳月白,「你確定你要這麼做麼?」
「我當然要這麼做。」我看著柳月白,「這是個幻境!柳月白!我們周圍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境!」
「可是,」鏡妃美麗的眼中忽然閃出駭人的光芒,「如果連她,也是幻象呢?」
「什麼?你說什麼?」我忽然愣住了。是啊,如果連柳月白也是幻象,如果我們這麼多年肝膽相照生死與共都不過夢幻泡影,如果我們的爭吵我們的微笑我們坐地分贓後的把酒當歌都只是午夜裡孤枕畔的一場黃粱夢,那我該怎麼做呢?我顫抖著舉起手中的銅鏡,緩緩地照向她。
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耳邊響起第一次闖進墓穴的時候柳月白所說的話:「什麼破鏡子啊?連人影都照不出來……」
原來,如此。
銅鏡緩緩地掉在了地上。我伸出手,將柳月白緊緊地擁在懷裡,顫抖的嘴唇輕輕地覆上她的額頭。我在她耳邊低聲道:「我愛你!」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如果可以,我只想就這樣緊緊地擁著你,你的壞你的好你淡淡的微笑和你柔軟的發梢,都如此毫髮畢現觸手可及。
鏡妃勝利的笑容露到一半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一腳踩爛了銅鏡。
整個世界坍塌了。
漁歌唱晚。月白風清。
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之後,我發現自己變成了鏡妃故事裡那個被誣陷和她有染的黑衣黑甲的騎士,坐在我劍下的,卻是柳月白。
柳月白,就是鏡妃。
「呵呵。」柳月白慘然一笑,「不愧是皇上身邊驅魔鎮邪的第一騎士啊,即使在幻境中,即使換了身份有了戀人,也還是具有那樣堅不可摧的意志力,不受任何羈絆。」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鏡妃的那個故事,才是真的。
「你又何必呢?」我看著手中沉重的寶劍,無奈地搖了搖頭,「皇上以前的確是有一個鏡妃被皇后誣陷致死,而你本是個極有天分的幻術師,為了一個已經被迷藥折磨得瘋瘋癲癲的皇帝,真的值得麼?」
「是啊。我不是柳月白,不是鏡妃,更不是皇后,歸根到底,我什麼都不是。」她拼命抓著自己的頭髮,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可我是真的愛皇上啊,我甚至不惜變成一個早就死去的人來獲得他的歡心,我錯了嗎?」
「你沒錯。」我忽然感覺無比地壓抑,「可是你太傻了。」
「呵呵,差點忘記了。」她的眼中忽然滲出一絲怨毒,「你是皇后的人,你是來殺我的。」
「我的確想殺了你來證明自己的清白。」我手指一松,將寶劍丟在了地上,「可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沒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不是麼?我知道被冤枉的滋味,所以我不殺你,你走吧。」
我轉身面朝天空,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的憂傷。身後傳來呼呼的風聲,一截慘白的劍刃從我的胸口狠狠地刺了出來,我轉過臉,看見了她那雙哭紅的眼睛。
「對不起。」她說,「只有殺了你,才能證明我的清白。即使他瘋了,也仍然是我的愛人。」
「我知道的。」我撫摸著她那張冰雕玉琢般的臉,輕輕地笑了,「可是你知道麼?其實我和你一樣傻!明明知道是個幻境,卻還是忍不住愛上裡面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她,可你真的很像她。」
在她錯愕的瞬間,我重重地倒下了。耳邊響起幻境中師父的誦經聲:「……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在失去所有的意識之前,一雙溫熱的香唇緊緊地覆上了我的嘴巴。
於是,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輕輕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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