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馬車

2024-09-14 07:14:35 作者: 梁克鋒
  那年,我十六歲,中學畢業便加入了下鄉知青行列,被分配到干湖農場二隊插隊落戶。

  初到農場,一切都很新鮮。看一望無際的麥地,綠茵茵的,像一個巨大的足球場;筆直的機耕道兩旁挺拔的白楊樹,像一把把綠劍直刺藍天。更有那遠山碧綠、近水潺潺,讓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我們像擺脫了囚籠的小鳥,在這清新的大地上飛翔,心裡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嚮往。

  但這種激情沒有維持多久,我們就被現實擊敗。那時在農場,累可以請假休息;沒有好吃的,可以寫信讓父母捎。唯有到什麼地方去都得步行走路讓我們受不了。我所在的二隊,運輸工具只有一掛馬車。犁地播種使用的拖拉機屬場部機耕隊的,與我們無緣。我們下地幹活,到場部辦事,或到其它生產隊串門都得靠雙腳走路。

  那時在農場,趕馬車是很受人待見的。趕馬車的人,我們不叫趕車的、車把式,而是尊稱為師傅。趕車師傅不但工分高,而且很悠閒。我們這幫下鄉知青,干莊稼活沒技術,便時常被安排去跟車。我們最喜歡跟車去縣城換麵粉,可以趁機在縣城逛街。那時的農場,實行準軍事化管理。夏天基本上不准請假,只有冬閒才允許請假。但那時的冬天也並不閒,挖陰溝,搞農田基本建設;深翻地,改良土壤。實在天寒地凍干不動了就組織學習,學理論,搞革命大批判。我們跟車去換麵粉,算是因公肥私。其實我們逛街也就看看風景。我們都沒錢。我那時插隊的農場是個縣辦農場,也像人民公社一樣,幹活拿工分,年底才分紅。平時買飯票、菜票,買牙膏、牙刷和其它日用品都是靠借支,借支是要場部領導審批的,因此,我們逛街就只能看風景。但我們兜里沒錢,卻能裝闊。最有效的裝闊就是幾個人湊錢買瓶酒,然後對著酒瓶子每人灌幾口,然後便在大街上裝著吃飽喝醉的樣子,唱歌、打鬧、橫著走路,惹得滿街巷人都羨慕我們農場人有錢,闊氣!

  我們最不願跟車是春天往地里送糞肥。那時種地,基本上都是用糞肥,不像現在種地全是用化肥,吃得人肥頭大耳,干起活來一泡慫湯。送糞肥又髒又臭。逢了送糞肥,我們知青宿舍全是泡病號的。那時雖管得嚴輕易不准請假,但病假總是給請的。都是爹生娘養的,又遠離父母在這插隊,病了不讓請假,要真出了事,難向父母交代。因此,儘管領導們都知道我們在裝病,但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在送糞肥有加班工分,有很多農工爭著要去,所以我們不去也不會礙事。

  我們跟車也喜歡拉莊稼。秋天,麥子割倒捆好後,就由馬車往場上拉運。跟車自然還是我們這幫知青,當然還得有一位有經驗的農工負責在車上碼麥梱,麥梱溜滑,碼不好是要崩垛的,我們只負責用木杈從地上叉起麥梱甩到車上去。叉麥梱費力氣,但麥捆裝好車繩剎好,我們躺在散發著濃郁麥香的高高的麥捆垛上,這就是我們的享受了。拉麥子的馬車不能跑快,怕崩垛。趕車的師傅便只能信馬由韁。馬車在機耕道上慢悠悠的走著,麥捆垛便一晃一悠的,我們躺在高高的麥捆垛上,看藍天縹緲的白雲,看天空飛翔的小鳥,便有了幾分遐想,對未來多了幾分憧憬。

  我們知青跟車,在農場算是受人羨慕的活,但我們更羨慕趕車的師傅。我所在的二隊趕車的師傅姓邱。這人趕車有近二十年的工齡了,趕車的技術很好,就是脾氣不好,從來不幫我們幹活。每次裝車卸車,不管我們多累,他總是抱著鞭杆袖手一旁,卷了根莫盒煙,很悠然的吐著煙圈,還不時的過來呵斥我們幾句。我們既氣憤又羨慕,便咒著讓他倒霉,我們好掌鞭杆子。那時,農場正放電影《青松嶺》,這部電影最突出的主題就是社會主義馬車的鞭杆子應掌握在誰手裡。我們便暗地裡調查老邱的歷史,知道他不是本地人,是從河南盲流來的。又聽說他老家父母是地主成分,便到場部反映說社會主義馬車的鞭杆子不能掌握在地主分子的手裡。場領導說老邱父母成分是地主,老邱又不是地主,老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教育好了,也可以掌鞭杆子。我們便列舉老邱趕車從來不幫我們裝車卸車的事實,說老邱並沒有教育好,仍存在著地主階級好逸惡勞剝削人的壞思想。領導說這不能算壞思想,咱場裡趕車的都是只負責趕車,不負責裝卸車。我們見說不動領導,便決定來一次革命行動。那天,隊上安排我們跟車去鄰近公社拉木頭,半路上我們就把鞭杆子奪了。我們逼著老邱和我們一起裝車,車裝好後我便握著鞭子坐在車轅上,長鞭一甩大喝一聲「駕」!馬車便上路。跟車的知青坐在馬車上,見我揚鞭催馬像極電影《青松嶺》里的主人公,便放聲唱起了《青松嶺》的主題歌:「長鞭呀,那個一甩吔,啪啪的響吔,喲依荷喲哎,趕著那個馬車,出了莊哎,哎哎喲……」。我被嘹亮的歌聲鼓舞,鞭子便更加使勁的甩了起來。馬車漸漸的由慢變快,接著像驚魂般狂奔。我驚得手腳無措,知青們也驚得狂呼亂叫。這時,只見老邱疾足跳下馬車,狂奔幾步抓住了轅馬的嚼頭,死死的拽著,雙腳把土路犁出了一道深溝。馬車停下來了,我們脫險了,但老邱的左腳拐子卻骨折了。我們悔恨不已,直到現在想起,仍是我們心頭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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